查看原文
其他

艾略特诗16首

英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年9月26日-1965年1月4日)(通称T·S·艾略特),英国诗人、剧作家和文学批评家,诗歌现代派运动领袖。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代表作品有《荒原》《四个四重奏》等。艾略特曾在哈佛大学学习哲学和比较文学,接触过梵文和东方文化,对黑格尔派的哲学家颇感兴趣,也曾受到法国象征主义文学的影响。1914年,艾略特结识了美国诗人庞德。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来到英国,并定居伦敦,先后做过教师和银行职员等。1922年发表的《荒原》为他赢得了国际声誉,被评论界看作是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的一部诗作,被认为是英美现代诗歌的里程碑。1927年,艾略特加入英国国籍。1943年结集出版的《四个四重奏》使他获得了194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晚年致力于诗剧创作。1965年艾略特在伦敦逝世。
艾略特在他的早期创作中善于把自己藏匿在诗句背后,不断变换面具和语气。诗中的“我”大都是戏剧人物,不是直抒胸臆的作者本人。但是总的看来他偏爱一种萎靡不振、无可奈何同时又不失幽默的声音。这一特点确实使一般读者难以理解艾略特的早期诗歌。艾略特的诗作往往没有通盘谋划好的思想脉络,他数次开玩笑地引用拜伦《唐璜》中的诗行为自己辩解:“我当然不敢号称我十分懂得/当我想露一手时自己的用意。”在论文《玄学派诗人》里他还表达了这样的高见:当代诗人的作品肯定是费解的,我们文化体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必然会对诗人的敏感性产生作用,“诗人必须变得愈来愈无所不包,愈来愈隐晦,愈来愈间接,以便迫使语言就范,必要时甚至打乱语言的正常秩序来表达意义”。
艾略特认为,在诗歌创作中有种“想象的秩序”和“想象的逻辑”,它们不同于常人熟悉的秩序和逻辑,因为诗人省略了起连接作用的环节;读者应该听任诗中的意象自行进入他那处于敏感状态的记忆之中,不必考察那些意象用得是否得当,最终自然会收到很好的鉴赏效果。表现这种“想象的秩序”和“想象的逻辑”最为充分的大概就是奠定艾略特现代派主将地位的《荒原》。
《四个四重奏》是探讨永恒和时间的哲理诗,但是诗人并不使用纯粹抽象的概念,他带领读者在具体的历史中探索永恒与时间的辩证关系。《四个四重奏》的用语普通正规而又十分精确。对语言异常敏感的艾略特常会词不达意,他在《东科克尔村》里把写诗比为“与词语和意义的难以忍受的扭斗”。艾略特对自己的信仰和创作始终不敢心安理得,他担心语言会因使用不当而退化,这必然会影响到我们思想感情的品质。



献给让·维德纳尔(1889——1915)


死于达达尼尔海峡


现在你能理解

我心中为你怎样燃烧的那种爱情,

我甚至忘记了我们的空洞虚无,

把阴影当成实实在在的东西来对待。




杰·阿尔弗莱特·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如果我认为我的答复是

说给那些将回转人世的人听,

这股火焰将不再颤抖。

但如果我听到的话是真的,

既然没人活着离开这深渊,

我可以回答你,不用担心流言。” 


那么让我们走吧,我和你,

当暮色蔓延在天际

像病人上了乙醚,躺在手术台上;

让我们走吧,穿过某些半是冷落的街,

不安息的夜喃喃有声地撤退,

退入只宿一宵的便宜旅店,

以及满地锯末和牡蛎壳的饭馆:

紧随的一条条街像一场用心险恶、

无比冗长的争执,

把你带向一个使你不知所措的问题……

噢,别问,“那是什么?”

让我们走,让我们去做客。

房间里女人们来了又走,

嘴里谈着米开朗琪罗。


黄色的雾在玻璃窗上擦着它的背脊,

黄色的雾在玻璃窗上擦着它的口络,

把它的舌头舐进黄昏的角落,

逗留在干涸的水坑上,

任烟囱里跌下的灰落在它背上,

从台阶上滑下,忽地又跃起,

看到这是个温柔的十月夜晚,

围着房子踅一圈,然后呼呼入睡。


啊,确实,将来总会有时间

让黄色的雾沿着街道悄悄滑行,

在玻璃窗上擦着它的背脊,

将来总会有时间,总会有时间

准备好一副面容去见你想见的面容,

总会有时间去谋杀和创造,

去从事人手每天的劳作,

在你的茶盘上提起又放下一个问题,

有时间给你,有时间给我,

有时间上百次迟疑不决,

有时间上百次拥有幻象、更改幻象,

在用一片烤面包和茶之前。


房间里女人们来了又走,

嘴里谈着米开朗琪罗。

啊,确实将来总会有时间

去琢磨,“我敢吗?”“我敢吗?”

会有时间转身走下楼梯,

我头发中露着一块秃斑——

(她们会说:“他的头发多稀!”)

我穿着晨礼服,腭下的领子笔挺,

领结雅致而堂皇,但被一个简朴的别针系定——

(她们会说:“可他的胳膊和腿多么细!”)

我敢不敢

扰乱这个宇宙?

在一分钟里还有时间决定

和修改决定,过一分钟再推翻决定。


因为我已熟悉了她们的一切,熟悉了这一切——

熟悉了那些黄昏、早晨和下午,

我已用咖啡匙量出我的生活,

我知道人声随着隔壁音乐的

渐渐降下而慢慢低微、停歇。

所以我又怎样能推测?


因为我已熟悉了那些眼睛,熟悉了这一切——

那些眼睛用公式化的句子钉住你,

当我被公式化了,在钉针下爬,

被钉在墙上,蠕动挣扎,

那么我又怎样开始

吐出我所有的日子和习惯的烟蒂?

所以我又怎样能推测?


因为我已熟悉了那些胳臂,熟悉了这一切——

戴上手镯的胳臂,裸露、白净,

(但在灯光下,淡褐色的汗毛茸茸)

是不是一件衣服里传来的香气

使得我们的话这样离题?

卧在桌子上的胳臂,或裹着纱巾。

我那时就该推测吗?

我又怎样开始?


…………


我要不要说,我在暮色中走过狭隘的街道

看到只穿着衬衫的男人,孤独地

倚在窗口,烟斗中的烟袅袅升起?……


我本应成为一对粗糙的爪子

急急地掠过静静的海底。


…………


还有那下午,那傍晚,睡得如此安详!

为纤长的手指爱抚,

睡了……倦了……或者装病,

躺在地板上,这里,在你和我的身边。

在用过茶水、点心、冰激凌后,我就有

力量把这一时刻推向决定性的关头?

但我虽然已经哭泣和斋戒、哭泣和祷告,

虽然我看到过我的头(微微变秃)在一只盘子中递进,

我不是先知——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我见到过我伟大的时刻的晃摇,

我见到过那永恒的“侍从”捧着我的外衣,暗笑,

一句话,我怕。

而且,到底是不是值得,

当饮料、橘子酱和茶都已用完,

在瓷器中,在你和我的一场谈话中,

是不是值得带着微笑

把这件事情啃下一口,

把这个宇宙挤入一只球,

把球滚向使人不知所措的问题,

说:“我是拉撒路,我将告诉你们一切”——

而万一那个人,把她枕头在脑后整一整,

居然说:“那根本不是我的意思。

不是,压根儿不是。”


而且,到底是不是值得,

是不是值得,

在夕阳西下,在庭院漫步,街道洒了水后

读小说、用茶点,长裙曳地之后——

这个,还有更多的?——

要说我想说的不可能!

但仿佛幻灯把神经的图样投上了屏幕:

是不是值得。

如果一个人,放好一个枕头或扔掉一块纱巾,

转身向窗子说道:

“那根本就不是,

那压根儿就不是我想说的。”


…………


不,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生下来就不是,

我只是个侍从爵士,这样一个家伙,

为一次巡行捧捧场,闹一两个好笑的场景,

给王子出出主意;无疑,一件顺手的工具,

服服帖帖,能派点用处也就知趣,

考虑周到,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满口华丽的辞藻,但有一点愚笨,

有时,几乎是个丑角。


我老了……我老了……

我要把我的裤脚卷高了。 


我要我的头发往后分?我真敢吃桃子?

我将漫步在海滩上,穿白法兰绒裤子。

我听到过美人鱼彼此唱着曲子。


我想她们不会为我歌唱。


我看到过美人鱼骑波驰向大海,

梳着被风吹回的白发般的波浪,

当狂风把海水吹得又黑又白。


我们在大海的房间里逗留,

那里海仙女佩戴红的、棕的海草花饰,

一旦人的声音惊醒我们,我们就淹死。




一位夫人的画像


你犯下了——

私通罪:但那是在另外一个国家里,

而且,那个姑娘已死了。

——《马耳他岛的犹太人》


1


十二月一个下午,烟雾正浓,

你让这场景自己来安排——仿佛足以达意——

一句话:“这个下午,我留下给你”,

四支蜡烛燃在昏暗的房中,

四个光圈投在天花板上,

一种朱丽叶坟墓的阴森气氛,

准备着让所有的事都说,或者都不说。

我们,让我们说,听过最近来的波兰钢琴家

演奏序曲,运着指尖,甩着头发,

“如此亲切,这个肖邦,他的灵魂

只应在几个朋友中间再生,

大约两个或三个,他们不会将这朵花触动,

这朵花在音乐厅中遭人挤擦、质问。”

就这样,我们的闲聊渐渐离题

在微小的愿望和细细捕捉的遗憾里;

伴着小提琴降低的调子

和遥远的短号混在一起,

于是开始。

“你不知道他们对我的意义多大,我的朋友们,

啊,多么、多么稀罕,多么稀奇,

在由这么多、这么多的零碎组成的生活中找到他们,

(因为我实在不爱它……你不知情?你真是没看见!

哦,你的眼光多么敏锐!)

要是能找到一个赋有这些美德的朋友,

他拥有,并给予这些美德,

而友谊就在这个基础上生存,

没有这些友谊——生活,什么样的噩梦!”

在小提琴声的萦绕之中,

还有破铜号的

咏叹调之中

我的大脑里开始了一种沉闷的节奏,

荒唐地敲打出一支它自己的序曲,

任性的、单调的歌曲,

至多有一个确凿无疑的“错音”。

——让我们到外面走走,吸一阵烟,

赞美赞美那座纪念碑,

讨论讨论最近的事件,

按着公共大钟将我们表的发条扭一扭。

然后等半个小时,喝我们的啤酒。


2


现在紫丁香花事正浓,

她有一盆紫丁香在她房中,

手指捻着一朵,她絮絮着说,

“啊,我的朋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生活是什么——而你是将生活握在手中的人,”

(慢条斯理地将一根紫丁香茎捻动)

“你让生活从你的身边溜掉,任生活流逝,

青春是残酷的,不容悔怨,

青春对其无法辨认的处境微笑。”

我微微一笑,当然,

继续用着茶点。

“只是四月的落日,不知怎的使我想起了

我已埋葬了的生活,春天的巴黎,

我感到无比的宁静——看到这个世界

奇妙万分,青春洋溢,说到底。”


声音回旋,像八月下午的一把破提琴

走了调,吱吱不停的旋律;

“我始终深深相信:你懂

我的感情,始终深信你也感觉到,

深信你会越过鸿沟,伸出你的手。


你无懈可击,你没有阿喀琉斯的脚踵。

你将继续向前,当你最后取得成功,

你能说:这一点上许多人都以失败告终。

但是我有什么,我的朋友,我有什么

能给你,你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只是友谊以及同情,来自一个快走到

她旅程尽头的人。


我将坐在这里,招待朋友们饮茶……”


我取下帽子,我怎能懦夫般地报答

她对我说的这一切话?

哪一天早晨你都可以看到我在公园里

读着报纸的趣事栏和体育栏。

尤其我特别注意

一位英国公爵夫人走上舞台。

一个希腊人在一场波兰舞中被杀,

另一个贪污银行的家伙做了交代。

我脸色不变,

我镇定自若,

啊,可是当一架街头钢琴机械地、疲惫地

重新奏出一支老掉了牙的普通曲子,

还有风信子的花香飘过花园,

使人回忆起其他人也曾向往的事。

这些念头究竟是错还是对?


3


十月夜色降临:像以往一样回返,

只是带着一种轻微的不安感,

我登上楼梯,拧动门把手,

觉得自己仿佛是爬上了楼。

“那么你要出门了,什么时候回来?

可那是个没用的问题。

你很难预料什么时候你能回来,

你会发现有这么多需要学习。”

我的微笑沉重地落在那些小摆设里。

“也许你能给我写信。”

我的自制力片刻间闪亮;

这和我猜测的一样。

“近来我一直在纳闷地想

(但我们的开始从不知道我们的终结!)

为什么我们没有发展成为朋友?”

我感到像一个微笑着的人,转身

却猛然看到自己在镜子中的表情。

我的自制力熄灭,我们真是在黑暗中。


“因为每个人都这样说,我们所有的友人,

他们全都深信,我们的感情会紧紧

相连!我几乎自己也搞不懂。

现在我们只得听天由命。

不管怎样,你要给我写信。

或许时间还不算太晚。

我将坐在这里,招待朋友饮茶。”


而我得借用每一种变化着的形状

来找到表达方式……跳舞,跳舞,

像一只跳着舞的熊,

似猿那样叽里呱啦,似鹦鹉那般喋喋学舌。

让我们到外面走走,吸一阵烟——

噢!万一某个下午她死了怎么办?

下午昏暗,烟雾弥漫,傍晚暗黄,玫瑰般红,

她死了,留我茕茕独坐,笔在手中,

烟从房顶上散落下来,

狐疑重重,好一阵子,

不知道如何去感受,或是否理解,

聪明还是愚蠢,太慢还是太快……

她真没有占了上风,说到底?

这支曲子的“突降”十分成功,

现在我们谈论到死亡突降——

我真应该有权微笑?




序曲



冬日傍晚来临,

走廊里一股牛排味。

六点钟。

烟蒙蒙白天燃尽的烟蒂。

此刻,一阵狂风暴雨

把一摊摊肮脏的枯叶

和从空地刮过来的旧报纸

吹到了你的脚边。

阵雨猛鞭着

烟囱管帽子和破百叶窗。

在那一个街拐角上

出租马车前一匹孤零零的马冒汗、踢蹬。

接着一下子亮了路灯。



早晨开始意识到

踩满锯屑的街上传来

微微走了气的啤酒味儿,

还有向早市咖啡亭

匆匆走去的沾满污泥的脚。

还有那个时刻重新上演的

其他化装舞会,

于是想起那在无数间

布置好家具的房间里

拉起灰暗窗帘的手。



你从床上掀掉一条毯子,

你仰卧着,等待着;

你瞌睡着,观望着黑夜显示出

成千上万个污秽的、

构成了你的灵魂的意象。

这些意象在天花板上隐现。

当这个世界人全都重新回来,

阳光在百叶窗中悄悄爬上,

你听到一只麻雀在街沟中歌唱,

对你,街道呈现出自己

几乎也理解不了的一个景象;

坐在床边上,你

卷着头发中的纸带子,

或用两只腌臜的手掌

捏着黄黄的脚底心。



他的灵魂被紧紧拉过了那片

消失于城市大钟后的天空,

被不停的脚步踩踏着,

在四点、五点和六点钟。

又短又粗的手指填着烟斗,

一张张晚报,还有深信

某些必然事物的眼睛,

一条暗黑的街道的意识

急于要掌握这个世界。


我被那缭绕着、紧抱着

这些意象的幻想感动,

一种无穷温柔的

无穷痛苦的事物的概念。


用手擦一下你的嘴,然后大笑,

世界旋转,像个古老的妇人

在空地中拣煤渣。




大风夜狂想曲


十二点。

沿着合成月光映照下的

街道的延伸,

低语着的月夜咒语

融去了记忆的地面,

以及一切清晰的联系,

还有其中的间隔与度数。

我走过的每一盏路灯

像一只虔信宿命的鼓似的敲,

在黑暗的空间中

午夜抖动着记忆,

仿佛疯子抖动着一棵死天竺葵。


一点半,

路灯噼啪地响,

路灯咕哝着讲,

路灯说:“瞧这个女人,

她犹豫地走近你,在门口

像对她咧开嘴笑似的光线中。

你看看她裙子的镶边,

镶边撕得粉碎、沾满沙土;

你再留神瞅她的眼角

拧动起来像扭曲的针。”


记忆将一大堆扭曲的事物

抛起,像搁浅在海滩;

沙子中一根扭曲的树枝,

让海水冲洗得平整、光滑,

仿佛这世界吐出了

骷髅一般的秘密,

僵硬,惨白。

工厂院子里的一根破弹簧,

铁锈附上已失去力量的外形,

硬绷绷的、卷曲、随时都会折断。


两点半,

路灯说,

“瞧一眼那仰卧在阴沟里的猫,

那猫伸出舌头,

吞下一口发臭的黄油。”

一个孩子的手,机械地伸出,

将码头奔跑的小玩意儿装进口袋,

在那孩子的眼睛后面,我什么都没看见。

这条街上我看到过

那些试图透过灯光下百叶窗凝视的眼睛;

还有个下午,一只年迈的、背上

长藤壶的蟹,在小水坑里钳住我

向它伸出的一根棍子顶端。


三点半,

路灯噼噼啪啪地响着,

路灯在黑暗中咕哝着,

路灯哼哼唧唧地唱着:

“瞧那轮月亮,

她从来不念旧怨,

她眨着一只无力的眼睛,

她的微笑落进了角落。

她抚平青草一样的乱发。

月亮已丧失了她的记忆。

淡淡的天花痕毁了她的面容,

她手捻着一朵散发着尘土

和古龙水味的纸玫瑰,

她孑然一身,

尽管那一遍遍越过她脑海的

陈腐的小夜曲的韵味。”

记忆归来,不见阳光而干枯的天竺葵,

细小裂缝中的尘土,

街道上栗子的气味,

百叶窗紧闭的房间中女人的身体味,

走廊上烟卷的烟味,

酒吧间中的鸡尾酒酒味。


路灯说,

“四点,

这就是门上的号码。

记忆!

你有这把钥匙,

小灯在楼梯上投下一个光束。

登上去。

床已铺开;牙刷插在墙上,

把你的鞋放在门口,睡吧,准备生活。”


刀子的最后一拧。




窗前晨景


地下室厨房里,她们把早餐盘子洗得乒乓响;

沿着众人践踏的街道边沿,

我感到女仆们潮湿的灵魂

在大门口沮丧地发芽。


一阵阵棕色波浪般的雾从街的尽头

向我抛上一张张扭曲的脸,

又从一位穿泥污的裙子的行人脸上

撕下一个空洞、悬停在半空的微笑,

然后沿屋顶一线消失。




《波士顿晚报》


《波士顿晚报》的读者们

像一片成熟了的玉米地在风中摇晃。


当暮色在街头稍稍加快步子,

在一些人身上唤醒生活的欲望,

给其余的人带来了《波士顿晚报》。

我登上楼梯,按着门铃,疲惫地转过身,

像一个人转身向罗奇福考尔德点头告别——

如果这条街是时间,他在街的尽头,

我说:“哈里特表弟,给你《波士顿晚报》。”




海伦姑姑


海伦·斯林斯比女士是我未嫁过人的姑姑,

在近时髦地段的一栋小房子里居住,

前前后后,足足有四个仆人把她照顾。

现在她去世了,天国里一片静默,

她居住的那条街尽头,同样阒寂无声。

百叶窗已拉下,殡仪员擦了擦他的鞋——

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他清楚。

那些狗倒是被照看得好好的,食料挺足,

但过了不多久,那鹦鹉也一命呜呼。

德累斯顿出产的钟依然在壁炉上滴答响,

而那个男仆坐在那张餐桌上,

把那第二号女仆在膝盖上抱紧——

女主人在世时,他曾一直那样谨慎小心。




南希表妹


南希·艾略考特女士

大步迈过山岭,穿过山岭,

骑马越过山岭,穿过山岭——

这些新英格兰贫瘠的山岭——

与猎狗一起

驰过牧牛场。


南希·艾略考特抽烟,

还跳所有的现代舞,

她姑姑们不知道该如何感想,

但她们知道这就是现代。

在涂釉的书架上,马修和华尔多,

信仰的守护神——密切注视着

那不会更改法律的部队。




歇斯底里


她笑的时候我感到卷入了她的笑声并成了笑声的一部分,最后她的牙齿成了仅仅偶然出现,仿佛赋有班组训练才能的星星。我被一次次短暂的喘气吸引,在每一个短暂的恢复中吸入,终于消失在她咽喉的漆黑洞穴中,在那看不到的肌肤的波纹中擦得遍体鳞伤。一个年迈的侍从,颤抖着手,匆忙地把一块红白格子的台布铺在生锈的绿色铁桌子上,说:“如果先生和太太愿意在花园里用茶,如果先生和太太愿意在花园里用茶……”我得出结论,倘若她胸脯的起伏能够停下,这个下午的一些断片也许还可以收拾,于是我集中精力,仔细又巧妙地要达到这一目的。




献媚的谈话


我说:“月亮,我们多愁善感的朋友!

或者也可能(异想天开,我承认),

是普雷斯特·约翰的气球,

或是一只高挂的老破灯笼,

向可怜的旅人映照他们的贫穷。”

于是她说:“你扯远了,真神!”


于是我说:“有人在琴键上演奏

优美的小夜曲,用曲子我们解释

夜色和月光,我们把音乐紧搂,

来体现出自己的空虚。”

于是她说:“这指的是我?”

“噢,不,是我,我愚蠢无比。”


“你,夫人,是永恒的幽默家,

绝对之物的永恒的死敌,

把我们游移的情绪轻轻一扭!

以你无动于衷和傲慢的神情

一下子驳倒我们疯狂的诗意——”

那么——“我们就如此严肃认真?”




一个哭泣的年轻姑娘


姑娘,我该怎样称呼你呢…… 


站在台阶最高一级上——

倚着花园中的一只瓮——

梳理,梳理着你秀发中的阳光——

痛苦地一惊,将你的花束抱紧——

又将花束扔地上,然后转身,

眼中一掠而过哀怨:

但梳理,梳理着你秀发中的阳光。

就这样我愿意让他离开,

就这样我愿意让她伫立,悲哀,

就这样他愿意远遁,

像灵魂离开那被撕碎和擦伤的躯体,

像大脑遗弃它曾使用过的身子。


我愿意找到

一条无可比拟的轻娴途径,

一种你我两人都能理解的方式,

简单而无信,恰如握手和一笑。


她转过身去,但随着深秋的气候,

许多天,激发着我幻想,

许多天,许多小时;

她的头发披在臂上,她的臂中抱满鲜花。

我真诧异这一切怎么会在一起!

我本应失去一个姿势和一个架子。

常常这些沉思默想依然

在苦闷的午夜和中午的休息时使我惊讶。




小老头


你既无青春也无老年,

而只像饭后的一场睡眠,

把两者梦见。 


这就是我,干旱的月份里,一个老头子,

听一个孩子为我读书,等着雨,

我未曾到过火热的城门,

也未曾在暖雨中鏖战,

更未曾在没膝的盐沼里挥舞弯刀,

挨飞蝇的叮咬,苦战。

我的房子是一幢倾颓的房子,

那犹太房东蹲在窗台上,

他出生于安特卫普的一家咖啡馆,

在布鲁塞尔长泡,在伦敦又给人拼拼补补。

头上那片田野里,山羊一到夜间就咳嗽,

岩石、青苔、景天、烙铁,还有粪球。

那个女人操持厨房,煮着茶,

到傍晚打喷嚏,一边还拨着噼啪的火。


我是个老头子,

风口里一个迟钝的脑瓜。


征兆现在被人看作奇迹。“显个征兆给我们看看!”

道中之道,说不出一个词,

裹在黑暗中。在一年的青春期

基督老虎来了。

在堕落的五月里,山茱萸、栗子,开花的紫荆,

给人吃掉,给人分掰,给人喝下,

在窃窃私语中,那是西尔弗罗先生

用爱抚的手,在利莫格斯城,

他曾在隔壁的房间里通宵踱步;


那是博川先生,在提香式的画像中鞠躬,

那是德·汤奈斯特夫人,在黯黑的房间里

移动蜡烛,冯·库尔普小姐

在大厅里转过身,一只手放在门上。

空空的梭子

织着风。我没有魂,

一座通风的房子里的一个老头子,

在多风的山丘下。


有了这样的知识,得到什么宽恕呢?想一想,

历史有许多捉弄人的通道,精心设计的走廊、

出口,用窃窃私语的野心欺骗我们,

又用虚荣引导我们。想一想,

我们注意力分散时她就给予,

而她给的东西,又在如此微妙的混乱中,

因此给予更使人们感到贫乏。太晚地给,

那些已不再相信的、或如果还相信的

只是在记忆中,重新考虑的激情;太早地给,

给予软弱的手,那些可以不用思想的东西,

最后拒绝也产生出一种恐惧。想一想,

恐惧和勇气都不能拯救我们,违反人性的邪恶

产生于我们的英雄主义,德行

由我们无耻的罪行强加给我们。

这些眼泪从怀着忿怒之果的树上采下。


老虎在新年里跳跃。他吞下我们。最后想想,

我们还未达到结论,而我

在一家出租的房子硬挺。最后想想,

我不是漫无目的地做了这番表演,

也不是因为那向后看的魔鬼

挑动下才做出的。

这一点上我将直率地对你说。

我曾经是靠近你心的,已从那里移开,

在恐惧中失掉美,在宗教裁判中失掉恐惧。

我已失去了我的激情;为什么我必须保持它——

既然那保持的东西也必然会腐败?

我已失去了我的视觉、嗅觉、听觉、味觉和触觉;

为什么我要为了更近地接触你运用这些功能?


这些,还有一千种微不足道的深思熟虑

延长它们冰冷了的昏话的利益,

当感受冷却了,用有味的汁液

刺激着那层薄膜,在一片镜海中

大大增加了变化。蜘蛛会做什么呢,

暂停其作业?象鼻虫会

迟迟不来吗?德·拜哈什、弗莱斯卡、卡莫尔夫人

旋转着飞到颤抖的大熊星轨道之外,

变成了碎裂的原子。迎风展翅的海鸥,在多风的

贝尔岛海峡,或合恩角上盘旋,

雪中的白色羽毛,为湾流索去,

一个老人,被信风驱赶到

一个昏昏欲睡的角落。

房子的住户,

干旱季节里干枯头脑的思索。




笔直的斯威尼


还有我身边的树,

让树木干枯、枝叶飘落,让岩石

在波涛不断的拍打下呻吟,在我身后

形成一片荒凉。看吧,看吧,姑娘们 


为我画一片洞穴遍布的荒凉海岸,

背景就取那不平静的西克兰特岛;

为我描绘峭拔的、嶙峋的岩石,

面对着大海翻腾的波涛呼号。

在我的头顶上描出艾勒斯,

艾勒斯把作乱的狂风察看,

狂风吹乱阿里安娜的头发,

又猛鼓起作伪证的船帆。 


早晨挪动双脚和双手

(诺西迦和波力菲默斯)。

大猩猩所做出的姿势

裹着浴巾从蒸汽中升起。


这一绺绺毛发枯萎的底部。

在下面分开,又在目光下深深切入,

在牙齿中这个椭圆形的O猛突:

来自大腿镰刀般的动作。

一把把折刀朝上放在膝上

接着从脚踵到臀部挺直

猛推着那张床的框架,

紧紧地咬枕头套子。


斯威尼全身打扮好了,要刮一刮

屁股滚圆,颈部到底部粉红一色。

斯威尼可深知女性的德性,

他擦去了脸上的肥皂泡沫。


(一个人的拖长的影子

是历史,爱默生曾经论证,

他那时可未曾见到过斯威尼

在阳光下跨立的侧影。)


他在他腿上试试剃刀

等尖叫声声慢慢消减

床上的那个癫痫症患者

朝后缩成一团,抓住自己身体两侧。


走廊里的各位淑女

觉得自己也沾上边而丢脸,

唤来了证人为她们的原则作证,

并痛斥人们趣味的缺乏检点。


看到那一种歇斯底里

人们容易误解真情,

特尔纳夫人暗示着说,

这对那座房子可真有点损。


可是陶利斯,裹着一块浴巾

大脚板啪啪地走进屋里,

手里带着一瓶法国香水

还有一杯纯白兰地。




一只处理鸡蛋


在我十三岁的那一年

我饮下了我所有的羞愧……


媲媲特端坐在她的椅子里,

与我坐的椅子隔一段距离;

一本《牛津大学全貌》放在

桌上,还有她编织的东西。


她祖父和她曾祖母的

银盘板相片和侧面黑影像

壁炉架上还支放着

“舞会的请帖”一张。

…………

我将不少天国中的荣誉,

因为我将遇到腓力普·西德尼爵士,

还有科利奥兰纳斯的谈吐

以及其他那一类脾气的人物。


我不会缺少天国中的资本,

因为我将遇到阿弗莱德·蒙特爵士,

我们两人将依偎在一起,销魂于

百分之五的英国国债券里。


我不会缺少天国中的社交,

苏喀莉蒂·波基亚将是我的新娘;

她的轶事会比媲媲特的经历

所能告诉的更令我心花怒放。

我不会缺少天国中的媲媲特:

勃拉弗斯基女士准会解说,

引导我怎样七重神圣游仙

匹克达·特·陶娜蒂会指点我。

…………


但哪里是我买下的便士世界

与媲媲特一起在屏风后吃饭?

红眼睛的食腐动物正匍匐地

在肯提许填和哥尔德的草坪中出现


哪里是雄鹰和号角?


埋在积雪深深的阿尔卑斯山下。

对着涂了黄油的烤饼和碎片,

声声哭泣,声声哭泣的众人

走进了一百家A·B·C分店。




河马


那匹肩背宽厚的河马

把肚皮贴在泥淖上休息,

虽然他显得坚不可摧,

却也仅仅是血肉之躯。


血肉之躯可又弱又脆,

经受不起神经的震荡;

而真正的教会永不倾颓,

因为建筑在岩石之上。


为了把物质目的达到,

河马无力的脚步也许偏离,

而真正的教会从不需要

动一动来收取红利。


河马永远也不能够

吃到芒果树上的芒果。

但来自海外的梨子和石榴

使教会生机勃勃、精神振作。


每当交配时,河马高高的

嗓门漏出嘶哑和奇特的变音,

但每一个星期,我们听到

教会与上帝合为一体,充满欢欣。


河马的白天在昏沉沉的

睡眠中度过,到了夜间捕食

上帝用一种神秘的方式劳动——

教会还真能一下子又睡又吃。


我曾看到河马临空翱翔,

从潮湿的热带草原上飞起,

合唱的安琪儿围着他歌唱,

一声声和散那赞扬着上帝。


羊羔的血液将会把他洗净,

天堂的臂膀将会把他拥抱,

人们将会看到,在圣火中

他在金色竖琴上弹着曲调。


献身的处女们的贞洁高尚

将把他洗得雪一般洁白、晶莹;

而真正的教会依然留在下方,

裹在那古老的瘴气中。




不朽的低语


韦勃斯特老是想着死亡,

因此他透过皮肤看到骷髅,

看到地下再无呼吸的躯体

向后靠着,露出烂掉唇的狞笑。


水仙花球,而不是眼球,

从眼眶里向外直直地瞪视!

他知道思想紧绕死去的肢体

在加紧其欲望和奢侈。


邓恩,我想,正是又一个这样的人,

他发现一切都不能把感觉替代,

去抓住,去捏紧,去渗透;

超越了一切经验的专家,


他熟知骨髓中的痛苦,

还有那骷髅的疟疾,

皮肉所可能有的接触

都不能减轻骨头的高热。


格莉许金可真娇好,充满俄国情调的

眼睛下描了一道黑,更把效果增强,

她不穿紧身胸衣,亲切的胸部

给人精神上无比幸福的希望。


那只蹲下的巴西美洲虎

用一只狸猫强烈的臭气,

紧逼着四散奔走的狨,

格莉许金拥有一间小屋子;


那只皮毛光滑的巴西美洲虎,

置身于茂密的树荫黯黑,

也未能像格莉许金在一间客厅中

散出一股如此强烈的气味。


甚至那抽象的存在

也围绕着她的魅力运转;

但我们的命运在干肋骨中爬,

来保持我们的形而上学温暖。

裘 小 龙 译




自 然 主 义 的 浪 漫 主 义

在前一章里,我们暂时忘记了柯尔律治。当华兹华斯和他两人平分诗歌新品种的时候,由他担负的一部分使命,——正如读者将会记起的那样——和华兹华斯的工作恰恰相反,也就是用自然主义的手法来写超自然的题材。正是在那卷以《抒情歌谣集》为题而出版的诗集由他撰写的那一部分里,事实上,正是在那使他跻身于英国名诗人之列的小小一组诗歌的大部分作品里,他完成了这项使命。
萨缪尔·泰勒·柯尔律治是一个乡间儿童,是德文郡一位牧师的儿子。他生于1772年10月,从1782到1790年在伦敦求学。正是在他生活于基督慈善学校 的这段时期,他和另一位英国的浪漫主义作家,热烈崇拜他的查尔斯·兰姆结下了友谊。从1791到1793年,他在剑桥大学读书。当时,他身边既无钱财,眼前又看不到希望,因而在一次由于负债或失恋而爆发出绝望情绪的时候突然报名投军,以西拉斯·提图斯·坎伯巴克的假名加入了轻骑兵第十五联队。 他投入军旅生涯看来的确不像是出于野心(如同几年以前约·埃瓦德的情形那样),而完全是因为此外别无其他生计。他当轻骑兵只有四个月。有一天,他在厩舍挂着自己鞍辔下方的那块墙壁上涂写了一句拉丁文的哀歌:
Eheu quam infortuni miserrimum est fuisse felicem!
(“回忆昔日的富贵荣华,令人不堪回首!”)
这件事被队长发现了,他对情况作了调查,然后和柯尔律治的家里人做出安排,帮他回到了剑桥大学。在这之后的一段短时期内,年轻的诗人成为一名反正教的民主派。这样,他在大学里就没有了晋升的希望。他和骚塞对罗伯斯庇尔的歌颂(《罗伯斯庇尔的倾覆》的第一幕是由柯尔律治撰写的,第二、三幕则出自骚塞的手笔),以及他们那异想天开的共产主义移民计划,前文已经提过。他们建立的那个小小的移民团体,只有他们自己和另外两名成员,一个是名叫洛维尔的年轻的公谊会教徒,另一个是骚塞的同学乔治·伯内特。但是海曼神 已经决定,他们那些给社会带来凶兆的计划注定要在1795年破产。这一年,柯尔律治去布里斯托尔巡回演讲,在那里,他显示出似乎已经耗尽了他的诗歌创造力的雄辩才能(就像同样具有雄辩力和说服力的威尔海文 一样)。布里斯托尔市的一位年轻女士赢得了他的心;于是,在那一年还没有结束之前,萨拉·弗里克便嫁给了柯尔律治,她的两个姐妹,伊迪丝和玛丽,也分别嫁给了洛维尔和骚塞——而移民计划当然就此被放弃。事实上,一生都缺乏意志力的柯尔律治,本来也决不可能实现一项早就预定好了的计划。除去那些他事先并没有决定去做、或者按其性质不可能事先做出决定的事情而外,他从来没有做成过任何事。
1796年,这个仍然热烈信奉唯一神论的青年,被某些慈善家“说服”(他一生总是这样被人“说服”的),出版一份名为《守望者》的杂志,该杂志每期有三十二页,大八开本,定价高达四便士。它那言辞激烈的内容简介上印着这样一句格言:“知识就是力量”。为了招募订户,这位年轻而热情的宣传家担负起在布里斯托尔和设菲尔德之间的大城镇上巡回演讲的使命,他“作为一名非雇佣的志愿人员,身穿蓝外套,内着白背心,好让自己显得没有一点俗气”。他对自己这次远游的描述让我们看到了这位年轻的英国浪漫主义者当时以及此后一直保持着的面目——对人情世故毫不顾及,一会儿热烈地信奉这种、一会儿又热烈地信奉那种似是而非的宗教或政治理论,然而对于他自己和别人的荒唐可笑之处仍然具有幽默的鉴别力。
“我的战役首先在伯明翰展开;第一个攻击目标是一个做牛油蜡烛的严峻的加尔文派教徒。他是一个皮肤微黑的高个子,身材特别细长,几乎可以被人借去当铸造厂的拨火棍。啊,再看看那张面孔吧!我的眼前此刻似乎还在浮现着那副面容。那一头像麻线似的平直的黑发油光滑亮,那稀薄的两簇黑火药似的眉毛看上去活像是刚割过一周再生出来的枯草,和头发互相笔直地平行着。他的后衣领在颜色和光泽两方面都和那粗糙而又显得光滑的麻线(我想这就是他叫做头发的东西吧)完全一致,而那些麻线在后颈窝处弯曲进去(这是他全身唯一可以算是曲线的地方),便隐没在他的背心后面了。那张平板的黑面孔显得硬邦邦的,深深地刻着一条条笔直的皱纹,使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好像有一个人正在从一个沾满煤烟和油污的铁箅子后面瞧着我似的!然而他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一个真正热爱自由的人,而且我听说,使许多人感到满意的是,他还曾经证明皮特先生 就是圣经《启示录》里说话像龙一样 的第二头兽的一支兽角。”约有半小时之久,柯尔律治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雄辩的才能——辩论道理,描述事实,许下诺言,预示未来,从各个民族的被奴役一直谈到千年至福的理想时代。“我这位有头脑的蜡烛制造商始终以一种值得称赞的耐心听我讲话,虽然那一天正是他熔化牛油的日子(后来,我抱怨当时闻到了一阵阵臭烘烘的气味,人家才把这一点告诉了我)。‘先生,这要……’他停顿了一下,问道,‘卖多少钱?’‘每份只卖四便士,只卖四便士,先生,每八天出一期。’‘一年下来,这可是一笔大款子啦。您刚才说每本有多厚来着?’‘三十二页,先生!大八开本,每一面都印得密密麻麻的。’‘三十二页,天啦,抛开安息日在家里读的那些经书不算,先生,我一年也读不了这么多东西呀。谈到追求自由和真理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我决不比伯明翰的任何人差,先生!可是对这件事——请别生气,先生——我却不得不请您原谅。’”
于是,柯尔律治为向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开战而招募拥护者的第一次尝试,就这样宣告结束。他的第二次尝试是在曼彻斯特进行的,招募的对象是一位体面而富裕的棉花批发商。这个人把柯尔律治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问他是否有说明书或货物清单之类的东西。柯尔律治递给他一份“内容简介”。他飞快地看了看第一面,鼻子里哼了几声,接着以更快的速度扫了扫第二面和最后一面,然后似乎若有所思地和意味深长地把这张纸揉成一团又摊摊平,最后把它装进了口袋,说了声“居然登这些东西!”便转身踱回账房间里去了。
经过以上两次不成功的尝试以后,这位年轻人放弃了挨家挨户招揽订户的计划,不过,当他从这次值得纪念的旅行中回来的时候,仍然带回了一份几乎有一千个姓名的订户单。不幸的是,第一期杂志就耽误了,未能按预先宣告的日期出版,这正如每一个了解柯尔律治的人早就会料到的那样;第二期上刊有一篇反对斋戒日的文章,一下子就断送了他五百个左右的订户;以后出版的第三、四两期充满了攻击法国的哲学和道德风尚的文字,并把矛头指向那些“呼吁贫穷愚昧的民众支持他们而不是呼吁人们支持贫穷愚昧的民众”的人,结果把他的雅各宾派和民主派支持者也全都得罪了。柯尔律治自己把这一切详细情况告诉了我们,而他似乎丝毫没有想到,这完全是因为他犹豫不决而必然要施加到他身上的惩罚——这种犹豫不决就在于他从来不准备接受他自己的理论所造成的后果。他在政治问题上犹豫不决,他在宗教问题上也犹豫不决。他晚年提起这段岁月时是这样写的:“我的头脑站在斯宾诺莎方面,但我的整个心灵仍然是伴随着保罗和约翰使徒的;”接着,他又急忙向读者举了许多有说服性的例子,证明他青年时代不能体会的上帝和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存在。 大约出了十二三期以后,《守望者》杂志不得不停刊,柯尔律治转而为报纸写作。他最初是攻击皮特内阁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态度愈来愈趋向于保守,最终变成了它的热烈拥护者,并在法国占领瑞士以后转而持反法立场。他在《晨邮报》上发表的文章对法国大张挞伐,其激烈的程度竟致引起了拿破仑的注意,这样,柯尔律治也就成了这位第一执政特别憎恨的对象。因此,当他在意大利逗留的时候,假如不是普鲁士大使威廉·封·洪堡特以及拿破仑自己的叔父红衣主教费舍通过一个下级军官及时通风报信,他多半就会被拿破仑逮捕。
1797年,柯尔律治和华兹华斯结识;就他的诗歌创作而言,这一年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年,因为正是在这一年,他写出了他那著名的歌谣体作品《老水手》以及标志着英国诗歌一代新风的长诗《克丽斯托贝》的片断。
按照最初的计划,《克丽斯托贝》是一系列诗体传奇的第一篇,可是续篇却再也没有写出来。毫无疑问,这是第一篇洋溢着真正的浪漫主义精神的英国诗歌;它那新的音韵、新的题材、新的变化多端的手法以及一般的新奇色彩,给同时代的其他诗人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司各特对于那种不规则的但却是谐调的韵律特别欣赏,以致把它运用进了自己的第一部浪漫主义诗歌《末代歌手之歌》。他坦率地承认自己从这篇美丽的和引人入胜的《克丽斯托贝》的断片里获益匪浅;和当时别的诗人一样,他是通过原稿了解到长诗内容的,因为在这篇未写完的长诗公开出版以前,柯尔律治有二十年之久经常在公众集会上朗诵它。拜伦也是在这样一次集会上先听到它的。在听到这首诗以前,他曾在自己的一篇比较长的诗歌(《柯林斯的围攻》第19章)里写过几行和《克丽斯托贝》不无共同之处的诗句。后来,他在这些诗行的后面加了一个注释,赞美柯尔律治的“诗写得粗犷、别开生面而美丽”。但我们从穆尔的《生平和书信集》里看到,有一些批评家并不认可司各特和拜伦给予《克丽斯托贝》的赞扬以及华兹华斯那种更加随便的捧场。杰弗里 和穆尔本人认为这篇诗显得矫揉造作(《回忆录》第2卷,第101页;第4卷,第48页)。丹麦的批评家们也不会如此重视这篇仅仅写了几个片断的作品,因为蒂克和施莱格尔兄弟以及他们本国的诗人英格曼的作品早就把他们引进了这种风格的神秘境界。它在风格和情调上那种过分的天真单纯和故作稚态,对我们来说就像葡萄干面包在面包师的孩子们眼中那样平常。除去它那饱满而甜蜜的旋律而外,这首诗的主要优点就在于向我们描述女妖的本性——一种魔 气——时的那种特殊的力量,而在此以前的英国文学作品中,这种性格从没有得到过如此有力的表现。不过,我们必须记住,虽然《克丽斯托贝》的第一部是在1797年写成的,写作第二部和修改第一部的时间却是在1780年,也就是说,是在柯尔律治已经伴随着华兹华斯游历过德国以后 ,而在那里,他们有机会接触了当代德国的诗歌、它那中世纪的基调和最新的发展趋势。
柯尔律治的另一首篇幅较长的诗歌《老水手》,在风格上甚至比《克丽斯托贝》显得更加故作天真,所采用的内容也仅仅是后街僻巷小店铺里贩卖的中世纪歌谣,而且在页边的空白还不伦不类地加上用散文写的内容索引;因此,它刚一问世便遭到了猛烈的抨击,但现在却成了他写的诗歌里最流行的一篇作品。诗的开头是一篇极不自然的“楔子”(三个赶赴婚礼的客人被拦住了,听老水手讲述自己的经历,他讲的那样娓娓动听,以致有一个客人听出了神,竟然忘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而且“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大街上”,正如福尔斯塔夫 所说的那样),接下去是一篇故事,虚虚实实地充满了阴森可怖的情节,而这一切恐怖的后果都是由船上一名水手的轻率行为造成的——他不该过分鲁莽地杀死一只停息在索具上的信天翁。最后,作为对这种杀生行为的天谴,船上所有的人——除这个老水手而外——都死去了。据史文朋说,当这篇诗刚问世不久的时候,英国批评家们曾热衷于讨论这样一个问题:诗的寓意(人们不应该射杀信天翁)所占的比重是否过大,以致破坏了诗的幻想效果;而另外有些人却认为,这首诗的缺点就在于缺乏实际的寓意。很久以后,弗赖利格拉特和朱利安·施密特还在争论着同样的问题。现代的批评则乐意宽容一首歌谣的缺乏任何寓意,如果其中包含着一个诗的中心观念的话。
如果作一种比较,便会帮助我们看清《老水手》一诗的主要缺点。在一部由奥地利的抒情诗人莫里茨·哈特曼写的题为《牧场番红花》的诗集中,有这样一首诗,它虽然没有公开承认以《老水手》为蓝本,但是读者一眼就能看出它是对《老水手》的直接模仿。韵律的形式是一样的,主题也很相似。《守贞鸟》是这首诗的题目。和柯尔律治诗中的信天翁地位相当的“守贞鸟”,是中世纪比利牛斯半岛上家家户户都饲养的一种鸟;出于一种广泛流传的迷信,人们对这种鸟十分敬畏,因为据传说,如果某户人家的主妇不守贞洁,那一家养的这种鸟就不会繁衍昌盛;只要主人的荣誉受到一点点污损,这种鸟就会死亡。它那美丽鸟笼一般都悬挂在门厅里。在哈特曼的诗里,有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人相当于柯尔律治诗里那个发狂的老水手,也是到处向人们讲述自己的故事:他年轻时在一家人家当侍童,曾对主人的妻子产生了疯狂的情欲,但是她的态度却冷若冰霜;每当他从这位凛然不可侵犯的女主人面前绝望地跑开的时候,总会听到前厅里的守贞鸟在为主妇的贞节歌唱(因为它的生命依赖她而得以保全),这使得他更加恼恨。后来,主人出征归来,同时带来了自己的朋友,一位年轻漂亮的行吟诗人和勇士,主妇给予这位客人以友好的礼待,结果很快便引起了侍童的嫉恨。气得发狂的侍童竟向主人诬告主妇和来客通奸,可是主人平静地回答说,家里的守贞鸟还活着,这时候正在为主妇的贞操唱着赞歌呢。妒火中烧的侍童为疯狂的嫉恨心所驱使,竟悄悄地害死了守贞鸟。受蒙骗的主人瓦斯科终于杀死了自己的妻子;而从那以后,受到良心谴责而发狂的罪犯也就到处流浪,恓恓惶惶地从一个国家飘泊到另一个国家,想求得一个身心都能够安息的场所,可是在任何地方也寻找不到这样的归宿。
从用词的精巧和新颖来说,《守贞鸟》和《老水手》不可同日而语;可是从诗的中心观念来说,这首德国诗不仅比它的英国原型高明得多,而且它本身就是对柯尔律治的那首歌谣以及它所体现的一切矫揉造作的英国诗歌理论的批评,并且是一种彻底的、令人信服的批评。在《守贞鸟》一诗中,对鸟的杀害是在一种真正合乎人性的动机的驱使下发生的一项真正合乎人性的行动;招致的惩罚也不是毫无缘由的,而是一项罪行自会遭到的公平的报应。守贞鸟的被杀害给瓦斯科夫妇带来的不幸,和这一杀害行为之间存在着自然的因果联系,而对待一只信天翁的残酷竟会造成全船水手死亡的情节则显得荒诞无稽。这种比较有助于我们清楚地理解,对于迷信思想所采取的真正的诗的理解和浪漫主义的处理手法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两首诗的情节都以迷信传说为基础。哈特曼无意于使这种迷信受到理性的批判,但是他也不把这种迷信强加给任何人;他的诗的美丽动人之处,和读者是否相信守贞鸟神奇的敏感性完全无关。另一方面,浪漫主义的夸张却明确宣布,对无法解释的神奇事物的敬畏是一切智慧和一切诗歌的精髓和全部内容。
不过,纵使《老水手》和那些已经从浪漫主义襁褓的束缚中摆脱出来的诗歌相比,不能算是什么杰作,它仍然胜过大多数德国浪漫主义的同类作品。它尽管具有种种浪漫主义的虚构成分,通篇却洋溢着大海——真实的、自然状态之下的大海的气息,描绘了大海那喜怒无常的脾气和令人心惊胆战的浩瀚无垠。那清凉的微风,那翻腾的泡沫,那可怕的浓雾,那血红的夕阳映照下的酷热的、古铜色的天空——所有这一切都是大自然的本来面目;那些颠簸于大海之上的人们的苦难,饥饿,那种逼得他们咬破自己的手臂吮吸鲜血的灼人的干渴,那苍白的面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临死前的啸吼,那可怕的尸体腐烂的惨景——所有这一切都是以强有力的英国写实主义手法表现出来的现实。
而且,柯尔律治本人就完全能够看出他自己这首有名的歌谣的弱点,这也可以说是英国人所独具的一种特色。英国人的富于幽默感帮助他做出了这种不偏不倚的判断。我们从他自己的文章里听到了以下的一件逸事:“有一位业余写诗的人表示非常希望能经人介绍和我结识,可是当我的朋友立即答应给他做介绍人的时候,他却迟疑起来了,理由是,他必须承认,他曾写过一篇该死的讽刺短诗,猛烈抨击过我的《老水手》一诗,那篇东西必定给我造成过很大的痛苦。我对我的朋友说,如果那篇讽刺短诗写得很出色,那只会使我更加乐意和它的作者结识,并且请我的朋友把它朗诵给我听;然而,使我感到既有趣又惊讶的是,它原来就是那首被我亲自选送到《晨邮报》上发表的作品。”柯尔律治还告诉我们,他自己也曾撰写过三篇十四行诗,矛头专门指向新的诗歌倾向所表现出的那种矫揉造作的纯朴和伤感的自我中心主义,目的在于引起人们对这种诗风的善意嘲笑,而这些十四行诗里引用的若干雕琢过甚而又夸张失实的语言和形象,就是从他自己的诗里摘录出来的。因此,我们无法否认,柯尔律治本人是要努力摆脱作为德国浪漫主义弱点的理论上的混乱的,这种努力也表明了他那罕有的高见卓识。
可是,尽管如此,柯尔律治思想上最能带来生命力的和最基本的养分,仍然是从德国吸取的。他是深深地步入当时还没有被外国人探索过的德国文学丛林的第一个英国人;他开始钻研德国文学的时间,大致和拉丁语民族的先驱者斯塔尔夫人 相当。当他创作前文谈及的那些著名诗篇的时候,他就开始学习德语了。席勒和康德首先吸引了他。1798年,他和华兹华斯去德国作一次文学探索的旅行。在汉堡,他们拜访了老前辈克洛卜斯托克 ,他向他们赞扬了比格尔,但是谈到年轻一代文士中其余的人的时候,口气则非常冷淡和颇多贬义,对柯尔律治崇拜的康德和席勒尤其蔑视。他公开承认自己读不懂席勒的《强盗》,但他对《救世主》的主题却有很多话可谈,并且对该书的英译本表示极其满意。在德国逗留的时候,柯尔律治钻研了哥特语,读了若干大师巨匠和汉斯·萨克斯的作品;他回国以后,便出版了席勒的《华伦斯坦》的英译本,这部剧本不久就被本贾明·贡斯当改写后搬上法国舞台。
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柯尔律治在“湖畔”地区定居下来,在此以前,华兹华斯和骚塞已经在那里住下——从此,由这三位诗人构成的(如他们的同时代人所认为的那样)一个文学派别便被称为“湖畔派”。事实上,这一名称并不比——譬如说——豪赫、英格曼、威尔斯脱和彼得·约尔特在1830年的丹麦被称为“索罗派”包含更多的意义。英国的“湖畔派”诗人彼此之间在天赋上差别极大,正如索罗地方的那些教授们一样。可是,当时的批评总是把柯尔律治的名字和华兹华斯以及骚塞结合在一起,因为人们都知道他和另外两个人的关系十分亲密;因为他从不放过任何赞扬他们的机会,他们也一有机会就赞扬他;并且还因为他和另外两个湖畔派诗人每隔三个月就会在《评论季刊》上戴一次新的桂冠,而罪恶的拜伦则遭受一次新的鞭笞。虽然柯尔律治发表过的作品微乎其微,每当华兹华斯和骚塞处于批评的激流冲击之下的时候,总免不了要有一些水花落在他身上。由于湖畔派诗人一心追求(同拉斐尔前派和拿撒勒派的画家很相像)诗的强度,追求一种儿童般的气质和充满稚气的信仰,追求宗教信徒式的温和以及传教士式的悲天悯人,而柯尔律治又不免被目为这一派的鼻祖,所以他自然就要受到许多讽刺和嘲笑。青年时代,他曾在《火灾、饥馑与屠杀》一诗中向这三种灾难一一发问,要它们回答“是谁容许你这样荼毒生灵”的问题,然后以下面几行暗指皮特首相的叠句作为回答:
是谁容许你这样荼毒生灵?
  同一个人!同一个人!
四个字母拼成了他的大名。 
他放开了我的手脚,还和我打一声招呼,
这份荣誉只有他才有资格受领!
现在,他却成了为皮特先生在报刊上捧场的走卒,而且像另两个湖畔派诗人一样,是一个严格的托利党人,在涉及教会和国家的一切问题上都容不得任何自由主义的见解。因此,自由党人在不断进行党派攻击的时候总把他和别人列在一起,这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不过,作为一个诗人来看,把他和别人区别开来并给予他的独创精神以应有的荣誉,应该说还是十分容易做到和非常自然的。他在相当漫长的一生中写出的屈指可数的几首诗,都以语言上的精巧和音调铿锵见长,其韵律的和谐不仅如雪莱的诗那样纤巧而婉转,而且擅长运用对位法结构,显得圆润丰满,别具一种浓厚的甜蜜情调;可以说,每一行诗都如一滴蜂蜜那样甘醇和深沉。在《爱情》和《妖艳》这类最甜蜜的诗里,在《忽必烈汗》这种在梦的灵感触发下写成的东方狂想曲里,我们听到了柯尔律治的笛音和歌声,如同最甜美的夜莺的歌喉那样悠扬悦耳。又是史文朋对此作出了最中肯的评价,他指出:以韵律的谐调而论,雪莱和柯尔律治相比,一个是云雀,另一个是夜莺。
可是,柯尔律治的诗虽然音韵谐调却缺乏立体感,虽然文字流畅却缺乏热情。它是属于纯粹幻想的浪漫主义一类的作品,也就是说,既不是亲身体验的强烈感情的反映,也不是作者对周围世界所作观察的再现。就后一点来说,有这样一件趣事:柯尔律治在南方作了一次长时间的旅行,但这次旅行丝毫也没有为他的诗提供任何素材;他带回来的唯一一首诗是《写在夏慕尼山谷日出前的赞歌》,但这处山谷他却从来没有去过,诗是借助于著名的丹麦女作家弗里德列克·布劳恩对当地景色的描绘写成的。他的历史感和他的地方感一样地缺乏。他自己就承认:“在这方面,亲爱的瓦尔特·司各特和我本人是一双恰恰相反而又彼此和谐的对立面——每一处古老的废墟、每一座小山、每一条河流、每一棵树,都能在他心里触发出一系列历史的或人物传记的联想……而我自己呢,我知道,我即使走在马拉松平原上,也会像走在地貌相似的其他平原上一样,对脚下的土地不会有什么兴趣。……查尔斯·兰姆写过一篇文章,谈一个靠回忆往昔岁月而生活的人——我想再加上一个人,这个人既不回忆过去,又不把握现在,也不瞻望将来,他根本不生活在时间之中 ,而是生活在时间之外或者和时间平行的人。” 因此,他的诗是真正梦幻性的;他那首被最优秀的批评家认为是最精美的诗,就是在梦中写成的。
他在自己的生活中如同在梦中一样缺乏意志力和计划。他天性本有点怠惰,随着年岁的增长变得越来越发懒散,而这种懒散的结果则是困难愈积愈多,终于达到他再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和勤奋精神去加以克服的程度。为了减轻肉体的痛苦,他求助于鸦片,很快便成为不可自拔的瘾君子,从而使他更没有力量去实现任何计划。在一段时期内,他到处飘泊,有时住在这个朋友家里,有时住在那个朋友家里,或是为杂志写点文章,或是讲授文学史;最后,他断定自己已经丧失照管自己和料理本身事务的能力,因而从1816年起便住在海格特区一个名叫吉尔曼的医生的家里,在他的监护下生活——和家里人完全隔离,而把他们交给连襟骚塞照管。
随着沉溺于吸食鸦片而来的,是悔恨与自责以及日益强烈的皈依正教的虔诚。柯尔律治这时所写的大部分东西,目的都在于驳斥他青年时代信奉过的“异端邪说”,同时为遭受攻击的三位一体教义和英国国教辩护 。根据访问过他一次的爱默生的描写,他这时已成为一个“固执的老朽”,对于一小撮异端邪说者胆敢攻击由使徒保罗所倡导、千百年来一直为大众所接受的三位一体教义,他表示十分愤慨,其余的讲话也无非是诸如此类的老生常谈。十八年过去了,这十八年全部消磨于幻梦、清谈以及写一些宣扬教化的文章。他在这一时期所起的影响主要在于他鼓励别人创作的那种态度,而他自己的创作能力所起的作用则微乎其微。他不断地激励和促使别人最大限度地公开表白自己的内心。他住在伦敦附近,由于擅长清谈而不断有当时最优秀的作家——查尔斯·兰姆、华兹华斯、骚塞、李·亨特、海兹利特、卡莱尔——登门造访;在这些年中,当和他对立的思想倾向的伟大代表,雪莱和拜伦,对被他视为尽善尽美的国家和社会秩序不断发出猛烈攻击的时候,他却始终是生活的旁观者。缺乏自己的意志、处在别人的监护之下并且像孩子一样由人照管的柯尔律治,愈来愈变成了自封的社会保护人;而那两位伟大的追求自由的诗人,他们流落异邦,孤立无援,在逆境中磨炼出了一种文学史上前所未见的独立精神,但因为他们无法保护自己而又没有别人给予他们以保护,终于不免在激烈的斗争中过早地被毁灭。正如英国国教是柯尔律治心目中的瑰宝一样,对他们来说,最为珍贵的东西则是个人探索和个人自由的权利。




推荐阅读:

土井晚翠诗4首

柿本人麻吕诗4首

山上忆良诗3首

室生犀星诗3首

三好达治诗3首

鲇川信夫《船舶旅馆晨歌》

科恩诗12首

特德·贝里根诗14首

奥里维拉诗4首

拉莫斯诗3首

板顿诗7首

哈姆扎诗3首

伦德拉《人间的歌》

托埃蒂·赫拉蒂《孤独的渔夫》

叶芝诗15首

丁尼生《尤利西斯》

瓜尔兑亚诗3首

哲米勒诗2首

西都莫朗《早上的空地》

陶白《人们说》

穆海勒希勒《回忆仿佛沙粒》

马丁内斯《扭断那天鹅的脖子》

高村光太郎诗5首

丁尼生诗4首

塞亚卜诗4首

鲁萨菲诗3首

贾瓦希里诗4首

白雅帖《给我的妻子的情诗》

梅拉伊卡《颤抖的旋律》

宰哈维《我俩身在异乡为异客》

丁尼生《悼念集》

科加瓦诗5首

卡兰萨诗3首

瓦伦西亚诗2首

西尔瓦《夜曲第三首》

拉法埃尔·蓬博《夜间》

卡罗《钦波拉索的颂歌》

哈克夫《深奥的生活之歌》

克鲁斯诗7首

纳赫拉诗5首

吉尔·维尼奥诗4首

邓肯·司各特《颂歌》

亚·詹·马·斯密斯《海岩》

塞维斯《孤寂的落日射出一派凄光》

爱·波·约翰逊《他说,继续战斗》

沃丁顿《新的季节》

里尔克诗18首

W·S·默温诗6首

野口米次郎诗3首

西条八十诗6首

新川和江诗3首

与谢芜村俳句选

与谢野铁干《败荷》

里尔克《上缴法兰西温柔的税》

里尔克《致荷尔德林》

布洛克诗15首

伊沃诗14首

班代拉诗6首

莫拉埃斯诗3首

梅格·内托诗3首

迪亚斯诗2首

安特拉德《海滩上的安慰》

阿尔维斯诗2首

古今和歌集①

古今和歌集②

古今和歌集③

阿尔丁顿诗2组

阿诺德《多弗海滨》

燕卜荪《两韵十九行诗》


修竹回斜径 高蝉噪夕阳 数行迁客泪 一洒便民仓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