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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赫玛托娃《北方哀歌》

俄罗斯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20世纪的俄罗斯有过一个特殊时期,诗歌或文学遭遇了外在的压力,受到了非文学的干扰和伤害。纯粹的文学写作不被承认为一种劳动,因此,作家也就成了所谓的“游手好闲者”,遭到被流放或驱逐出境的命运。布罗茨基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在这种情况下,作家和诗人被迫作出了三种选择,其一是流亡,远离祖国,远离熟悉的母语,到异国他乡去寻找构想中的自由;其二是调整心态,同时调整文学观念,放弃既有立场,以适应新的形势;其三是选择在公众场合沉默,退回到为自己的内心、为“无限的少数人”的写作中。

阿赫玛托娃大约可以划入作出第三种选择的作家群体。对此,诗人的密友、女作家楚科夫斯卡娅曾在著作《阿赫玛托娃札记》中以见证人的身份传达了一个同时代人的印象,记录了她美丽的个性,她出众的人格魅力,她的创造力的喷发和受挫,她的痛苦和欢乐,藉此复原了一个完整的女诗人形象,澄清了不少与事实悖离的传说和揣测,例如:俄侨文学研究专家司徒卢威曾经用统计数字证明,认为上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是“阿赫玛托娃特别没有成果的时期”,她基本中止了诗歌写作。但楚科夫斯卡娅认为,司徒卢威的结论失之武断,因为他忘却了诗歌写作并不遵循“计划经济”模式的特点,对诗人而言,作品的出现只是他(她)灵感迸发的结果,而不是灵感的运行过程。其实,创作的开始远远早于作品的下笔时间,更不是作品的发表与出版时间。
须知,在那个时代,到处都存在着告密的恐怖,人与人之间的“信用”几乎降到了零点。谁若有事找人商量,便会面临“自掘坟墓”的危险,不仅牺牲自己,甚至还会搭上亲友的性命,于是,“死者沉默着,而活人就像死者一样沉默,否则他们就要冒着变成死者的危险”。在发表渠道不畅的情况下,人们仿佛重回荷马时代,以口口相传的方式记诵诗歌,一首诗先写在小纸片上,然后,在小圈子里(有时甚至只有两个人)把作品背熟,最后把它烧掉,不留下任何痕迹。阿赫玛托娃的一部分抒情诗和几部重要作品,诸如《安魂曲》《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等,都是在这种地下状态中完成,并且通过心灵与心灵的沟通得以流传的。



北方哀歌


我献出一切为了把你怀念……

普希金


它们将是七首——我如此决定,

是该考验命运的时刻,

第一件事已经完成,沿着自己的路

走向耻辱柱……




一、历史的序曲


如今我已不在那儿居住……

普希金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罗斯。

月亮被钟楼遮掩了将近四分之一。

酒馆的生意兴隆,轻便马车奔驰,

斯莫尔尼宫的下方,兹纳梅尼耶路旁,

在戈罗霍瓦亚街上建起了五层大楼。

到处都是跳舞班,一次又一次调换广告牌,

附近有各种商店:“Henriette”“Basile”“Andre”   ,

还有“老舒米洛夫”专门出售高贵的寿材。

不过,这座城市变化不大。

有时,它像一幅古老的石版画,

这一点并非我一个人,而且别人也已发现。

不是一流佳作,但相当不错,

大概画于七十年代。

尤其是冬天,黎明前,

或是黄昏后——大门外,

挺拔、笔直的铸造厂大街显得阴霾,

那时它还没有被现代风格糟蹋破坏 ,

我家对面是涅克拉索夫、

萨尔蒂科夫两家的住宅……

如今这两位各有一块纪念牌。

啊,倘若他们见到这牌子

该有多么伤心!我悄悄走开。

在老鲁萨     一带,运河多美,

小花园里有几座柱脚腐朽的凉亭,

窗户玻璃漆黑,像是窟窿,

我觉得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最好不要窥望,我们走吧。

不是处处能办得到

让每一个地方都展示自己的秘密

(我再也不会到奥坡齐纳亚c来了……)。

裙子窸窸窣窣,方格围巾,

桃木框的镜子,

卡列尼娜式的美,令人赞叹,

我们儿时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

欣赏过的糊墙纸,

至今还装饰着窄窄的走廊,

软椅上仍然铺着原来的绒布……

一切都平民化了,一切都匆忙,随便……

父辈与祖辈无法理解。土地已经抵押。

而在巴登 ——进行轮盘赌。

那女人有一双透明的眼睛

(那么湛蓝,一看到它们

就不能不想到海水),

她的姓名罕见  ,她的手臂白皙,

她还有一颗善良的心,

我从她那儿接受了这种善良,

如同继承了一笔遗产,——而它

只不过是我苦命中不需要的东西……

国家忽冷忽热,鄂木斯克的囚犯 

看穿了一切,对一切都已绝望。

瞧,他现在会把万物都搅乱,

然后他在造成的混乱中

像个魂灵腾空而起。子夜钟声。

笔——簌簌写个不停,许多页稿纸上

都带有谢苗诺夫练兵场  的味道。

我们准备出生,告别了空无,

准确地计算了时间,

以便不放过任何一个

未见过的场面。

1940年9月3日列宁格勒

1943年10月塔什干



二、关于一十年代


你是战胜生活的女人,

我是你的自由伙伴。

尼·古米廖夫


根本没有玫瑰色的童年……

没有雀斑、没有小熊、没有玩具,

没有慈祥的姑姑,也没可怕的叔叔,

甚至小河碎石中间也没有朋友。

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是

某人的梦,某人的呓语,

或者是某人镜中的身影,

没有名字,没有血肉,

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已经晓得了我应当

犯的种种罪行。

于是我,像梦游者迈动脚步,

踏入人生,使人生为之一怔:

它在我面前变成草原一片,

成了当年普罗塞尔平娜     在这儿散步的地方,

两扇大门突然在我这个无亲无故、

笨手笨脚的人的面前敞开,

人们从门里走了出来,口中喊道:

“她来了,她本人来了!”

我惊奇地望着他们,

心里想:“他们疯了!”

他们越是赞美我,

越是夸奖我,

我就越觉得在世界上生活可怕,

我就越想从梦中苏醒过来。

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

在牢房里,在坟墓中,在疯人院,

在一切应当觉醒的地方,

应付出百倍代价,

可是却长期忍受着幸福的煎熬。

1955年7月4日

莫斯科




三、在那栋房里居住太可怕


在那栋房里居住太可怕,

无论是壁炉里太古时代的火光,

无论是我们婴儿的小小摇篮,

无论是我俩年轻时

满脑子的设想……

……和成功,

整整七年我没有勇气

离开我们的家门——

也未能减少这种恐惧。

我终于学会对它进行嘲弄,

每次我都剩下一口酒,

一小块面包,留给那个

深夜里像狗一样搔门的家伙,

或者扒着低低的窗户往里窥视的人,

而我们那时,我们尽量不去观察

镜子后边发生的事,

是谁的沉重的脚步在黑暗中

踩得楼梯吱吱哀叫,

如同苦苦地在乞求怜悯。

你当时在奇怪地微笑,说:

“他们沿着楼梯抬走了什么人?”

如今你到了无所不知的地方,告诉我,

在这栋楼房里,除了你和我,当时还住过什么?

1921年

皇村




四、这就是它哟


这就是它哟——那秋天的景色,

我一生都怕和它见面:

天空——像烈火燃烧的无底洞,

城市的喧嚣——如同冥界传来的声音,

永远是那么陌生。

我一生中心里与之斗争的一切,

仿佛都获得了单独的生命,

变成了这些无窗的墙壁,

变成了这座无光的花园……

而在那一刻,我的故居

在我身后,眯缝起眼睛

用那扇让我永远怀念的窗户,

不怀好意地盯着我。

十五年 ——仿佛是用十五个

花岗岩世纪所封闭,

不过,我自己也像块花岗岩了:

如今,恳求吧,忍受煎熬吧,

自称海下女皇  吧。无所谓了。不必了……

但,我必须说服自己,

这事发生过多起,

而且还不止我一人——别人也有过类似经历,

甚至更凄惨。不是更凄惨,而是更优裕。

我的声音——看来,太可怕了——

从黑暗中传来:

“十五年前,你唱着什么歌儿

欢迎了这一天,你曾祈求苍天、

群星、流水,

赞美这隆重的相会,

会晤今天离开的人……

这就是你的银婚:

邀请客人来吧,显耀吧,庆祝吧!”

1942年3月

塔什干




五、严酷的时代改变了我


献给尼·奥 

到这个世界的人何其安乐,

在那不祥的时刻。

丘特切夫 


严酷的时代改变了我,

如同改变了一条河。

更换了我的生命。让生活流入另—条河道,

从另一条河旁流过,

于是我连自己的两岸也不认识了。

啊,我放弃了多少该看的场面,

幕布升起时没有我,

幕布降落时也没有我。我一生中

有多少朋友一次面也没有见过,

有多少城市的轮廓

可以唤出我眼中的泪水,

可是我知道人间唯一的一座城市  ,

我即使在梦中用手摸也能把它找到。

无论我写了多少诗歌,

诗中隐秘的合唱在我周围旋转,

也许,有那么一天,

它们会把我扼死……

我知道生活的开端与结尾,

还有结尾后的生活,还有其他,

其他不该回忆的事。

有个女人 占据了

我唯一的席位,

她使用我法定的姓名,

只给我留下一个绰号  ,我用它

做了大概所能做的一切。

我将躺在并非我的墓中,真遗憾。

有时嬉闹的春风,

或意外发现的一本书里强配的片语,

或某人的微笑,突然把我

引向不成功的生途。

在某一年发生了某些事,

可是这一年,乘车,观察,思考,

回忆,并糊里糊涂带着背叛的意识,

和昨天还没有出现的皱纹

进入新的爱情,

如同进入镜子……

但,如果我能从那里窥视

我今天的生活,

那么我终于会明白什么是嫉妒……

1945年9月2日

喷泉楼(早在塔什干构思)




六、回忆有三个时代


最后的山泉——使人能忘掉一切的冷水源泉,

它比一切更能缓解心灵的炎热。

普希金


回忆有三个时代。

第一个——仿佛是昨天。

回忆的灵魂在幸福的穹窿下飘浮,

回忆的躯体在阴凉处歇息。

笑声还没有停,泪水还在流,

桌子上的墨痕还没有擦掉——

吻,唯一的、告别的、不可忘却的吻,

像留在心上的印迹……

但,这不会持续很久……

头上已经不是拱顶,

而是在一个偏僻的郊区

一个幽静的房子里,

那里冬天寒冷,夏天炎热,

那里有蜘蛛,处处落满灰尘,

热情的书信化成了灰烬,

相片悄悄地在更换,

人们去那里如同去坟地,

回家后,用香皂洗手,

并从困倦的眼皮上抖掉

骤然涌出的泪珠——一声长叹……

时钟嘀嘀嗒嗒,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天,

天空呈现出玫瑰色,

城市的名称也在变换,

种种重大事件的见证人不存在了,

没有人可以伴哭,没有人可以一起回忆。

我们已经不再召唤影子,

他们慢慢离开了我们,

他们万一回来,我们会感到恐惧。

有一天,我们醒来,发现自己

甚至忘记了通往那幽静房屋的路,

羞愧与悔恨使我们透不过气来,

我们向那儿跑,可是(如同梦中一样)

那儿的一切:人、物、墙壁,都变了,

谁也不认识我们——我们是陌生人。

我们走错了人家……我的上帝!

最悲痛的时刻来临:

我们认识到,往事无法装进

我们生活限度之内,

往事就像隔壁的邻居,

我们谁也不认识谁,

死去的人,我们可能不认识,

可是上帝让我们离开的人——

他们离开了我们,生活得蛮好——

甚至越来越美满……

1945年2月5日

喷泉楼




七、我沉默


我沉默,我已经沉默三十年。

沉默像北极的冰山

夜夜伫立在周围,不计其数,

沉默正在熄灭我的蜡烛。

只有死人这样沉默,那是可以理解的,

也不太恐怖……

我的沉默处处可闻,

它弥漫于审判的法庭,

它的吼声能够压制

隆隆的嘈杂声,它像奇迹

在一切事物上留下自己的印痕。

处处都有它,啊,天哪!

谁能给我想出这样一个角色?

让我稍微像某一个人,

哦,上帝呀!——让我有瞬间的可能。

……

莫非我没有喝尽毒芹,

为什么在那一瞬间,

我居然没有死掉?

……

不,我的幻想不是让寻找这些书的人,

偷走这些书籍,甚至把它们装订起来的人,

谁带着它们如同带着无形的枷锁

记住背熟了每一句话。

……

不,我的幻想并不向他飞去,

我也不会对他感念,

我只给那位敢于在耀眼的旗帜上

写出我的沉默的人。

谁和他住在一起,谁相信了他的话,

谁把那苦难重重的无底的深渊测量?

……

我的沉默在音乐中,在歌声里,

在某一位龌龊的爱情当中,

在分别时,在书籍里……

在世界上最不为人所知的

东西里……

……

我本人有时也怕它,

它以自己的重量

一边喘息,一边蠕动,一边把我压挤。

没有保护,什么也没有——快。

……

谁知道它是怎么变成了石头,

心脏怎样被烧毁,用的是什么火,

你可想而知!每个人都很舒适,

都很习惯,谁爱这些。

你们都同意让它和我分离,

但,它毕竟永远属于我。

……

它几乎吞噬了我的灵魂,

它扭曲了我的生死场,

但,有一天,我会搅乱这一切,

以便让死亡出现在耻辱柱上。

1958—1964列宁格勒

高 莽 译


经历现代,把握古典,最终抵达永恒。阿赫玛托娃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她对普希金的理解不同于学究式的做法,她热爱普希金,但并不作旁征博引的考据,或是皓首穷经地搜罗什么普希金的手稿,而是以相近的人生经历,从自己的内心走进普希金的内心,共同回忆他们精神深处长期承受的忧伤、痛苦和不幸。因此,她能够清晰地捕捉到后者尚未写出的诗境,踏入诗歌诞生前的“空寂”,追踪心灵运动的轨迹,完成前辈诗人未竟的事业。正是有着如此的见识,她的诗歌表现出了一种独特的“传统性”:“既保持着古典诗歌的外形,又在诗歌内部进行着地震和转折。”这种非学院式的研究进一步丰富了阿赫玛托娃本人创作中的经典性和优雅品格。
卫国战争期间,阿赫玛托娃创作了一批具有相当高艺术水准的爱国主义诗篇,其中如《誓言》《勇气》《故土》和《悼亡友》等,在当时就成了鼓舞人心的名篇。战后不久,阿赫玛托娃再次遭遇厄运。1946年,她与左琴柯一起成为“极端不公正和粗暴的非难”(特瓦尔朵夫斯基语)的牺牲品,受到了日丹诺夫的点名批判。这位当时掌管苏联意识形态的领导人认为,她作品散发的“时而是修女,时而是荡妇”(艾亨鲍姆对阿赫玛托娃作品抒情主人公的评语被用作简陋的标签贴到了作者的额头)的气息,被开除出苏联作协。发表她作品的杂志《列宁格勒》和《星》分别被勒令停刊和整顿。
此后,阿赫玛托娃一直生活在郁悒和屈辱中。不过,她并没有因此消沉,更不像另一位天才女诗人茨维塔耶娃那样,选择自杀作为对不公正命运的抗议。苦难给诗人的生活带来了常人难耐的创痛,却也刺激了她巨大的创造力。纵览阿赫玛托娃的整个创作可以发现,这一时期乃至以后,她的写作便由早期恣意的抒情更多转向了深刻的沉思,就篇幅而言,以前灵感迸发式的单篇抒情诗也逐渐减少。诗人开始将主要精力投入大型建筑式的构建上,由自发的写作走进了自觉的写作,最直接的成果就是那些出色的组诗和长诗。借助《安魂曲》《北方哀歌》《野蔷薇开花》《子夜诗》和《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等作品,她本人也完成了由优秀诗人向伟大诗人的蜕变。




水 畔 的 欢 歌

《诗经·国风》反映的男女婚恋,有些后代继承了,有些则被忘记或者说是被淘汰出局了。这也是《诗经》的可贵,阅读《国风》的篇章,可以看到一些上古时代异样的婚恋习俗。这就是这一集要讲的内容。
前面讲过“关关雎鸠”,是周礼意义上的婚礼歌唱。也讲过“葛之覃兮”,与周家女子出嫁之前的婚前教育有关。下面的作品,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作为一种婚恋习俗,其流行的时间要比周礼所规范的婚姻现象早。为了与周礼的新婚俗区别,此处我们称将要讲到的远古婚俗为“野性”的。《诗经·国风》中表现野性婚俗的篇章颇有几篇。就先从《郑风》的《溱洧》说起吧。诗是这样的: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诗篇也是采取的对话体,表现的是在前往溱洧水畔路途中,一对男女的交谈。角度颇为特别,风格上又颇有点“以散文为诗”的味道。诗是涉及了两条河流,即“溱”与“洧”。这两条河一长一短,长的叫洧水,发源于河南郑州以西的登封县山地。顺着地势,洧水向东南流,其间又接纳了一条从西北来的水,就是溱水。溱水也发源于今郑州西北的山地。两条水合流后继续向东南流,流入颍水,最终入淮河归大海。两条水其实是淮河的支流。要注意的是这两条水在合流后不远处,正好经过春秋时期郑国都城的西南,而且,还在郑国都城外形成了一个深潭。《左传》就记载过曾发生过深潭中的“龙斗”的怪事。到底怎么回事,这里就且不管他了。
两条水虽然不大,却与《诗经》的创作有密切关联。《溱洧》篇一上来就是“溱与洧,方涣涣兮”。“方涣涣兮”写的是冰消雪化、春水荡漾的大光景。在这春水涣涣的时候,郑国的一种野性婚恋的风俗就开演变了:“士与女,方秉蕑兮。”“士”,男人;“女”,未婚女子。请注意,那个时代,没结婚的男子称“士”,没结婚的女子称“女”,女子结婚后称“妇”。诗篇中的男女,都是青年人。“方秉蕑兮”,“方”就是正,“秉”,手拿着,秉持。“蕑”是什么呢?就是兰草。兰名称很多,有的叫水香,有的叫兰泽草,多年生草本。这种草有个特点,它的香在茎和叶,所以古人喜爱佩兰草消除身上的气味,后来就衍生为佩兰草辟邪了。诗篇中的兰与春兰不一样,春兰是花香,蕑却是茎香、叶香。在屈原的《离骚》中说“滋兰九畹”,也是指的蕑。
另外,在郑国,人们喜欢兰更是一种举国的风尚。《左传·宣公三年》记载了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郑文公有一位贱妾名叫燕姞,她有一次做梦,梦见一位自称燕姞祖先的人送给她兰草,说是帮助她生儿子。当时的郑国人“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大家都喜欢佩带兰,视之为国色天香。所以,给燕姞兰草就表示她有好运——生儿子。能生儿子,她的地位也就提高了。
燕姞就把自己的梦告诉了郑文公。郑文公宫里有那么多夫人,原本对燕姞正眼看都不看。可是燕姞说了她的梦,郑文公一听,既然有这样的梦,我也闲着没事,就成全你吧,于是就跟他有了夫妻之事。恩泽既承,燕姞又想到了将来,说:贱妾不才,将来真的生了儿子,人家不信我可怎么好?请您允许我给儿子取名叫作兰吧?郑文公答应。不久,燕姞果然生了儿子,取名为兰,就是后来的郑穆公。
从这个故事可以知道,兰不单有香气,还可以帮助女人生儿子。因而,诗篇说“士与女,方秉蕑兮”也就不奇怪了。兰一方面是男女交往的信物,也是一种祝愿,祝愿生儿育女,野性婚俗祈求生育的内涵原本也是颇为强烈的。但是,诗篇表达这样的意图,却是用了美丽的兰草,可谓美丽而含蓄。
接下来就开始对话了:“女曰观乎。”女的说,你去看了吗?男的回答,已经去过、看过了。看过什么,就是溱洧水畔男女乐事。说到这里,还需要交代一下水畔风俗的传说。水畔男女结合的风俗从什么时候开始?很难说,但文献记载,起码商代就已经有了。商朝贵族的始祖叫契(xiè)。他是怎么出生的呢?《史记》说,是他叫简狄的母亲,与两位女伴春天一起到水边“行浴”,就是洗一下身体,消除身上的晦气,可巧,几个女子一起行浴时,天上一只玄鸟正好飞过,落下来一颗玄鸟的卵来。简狄一看,天上没有掉馅饼,却掉下一颗鸟卵来,也不错,就吞下去当了早点了。不想吞下的这颗卵,没往胃里跑,却跑到另外一个地方了,于是简狄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咦?怀孕了。后来就生下了商朝贵族的始祖契。这在《诗经·商颂》的诗篇也是有表达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原来,商朝的始祖是玄鸟的后代。
实际上,这样的传说表现的是远古时代我国东部一些古老族群的宗教崇拜,他们崇拜飞鸟。这又是可以得到考古发现旁证的,在今浙江余姚一带的河姆渡文化,就发现过可称之为“双鸟朝阳”的图案,是刻画在牙板上的。在以浙江良渚为中心,远及今江苏、山东交界地带的良渚文化区域,也发现过刻在各种玉器上的人鸟合一图。在山东的大汶口文化,也有“三足乌负日飞翔”的图案,刻画在一些陶器上。在今天辽宁、内蒙古交界地带的红山文化遗址里,还发现过被称为凤凰的遗物。商代人群,今天的多数学者都认为就起源东方。所以,玄鸟的崇拜应该与考古发现的东部飞鸟崇拜的现象有关。而女祖吞食鸟卵的传说,在古代又称为“感生”,就是“感天而生”的意思。其实,简狄的行浴就有到野外祈求生育的意思,春天燕子北归时,正是这样的祈求生育节日举行的时候。
古代很多节日都与辟邪、除灾、生育有关。如端午节要喝雄黄酒,要烧艾草去病。上面讲的与玄鸟有关的风俗,后来还演变成“三月三”、“上巳节”。有文献讲,在郑国这一代,到了三月三这一天,大家到溱洧河水岸边招魂续魄,祓除不详。其间也就包含着男女自由结合以生儿育女的内容。再到后来变成“踏青”节日了。如唐代,“三月三”的节日就很盛行,杜甫诗:“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就表现的是当时这一节日的盛况。
回到诗篇,“溱与洧,方涣涣兮”。“女曰观乎”?女子问男子,男子回答:“士曰既且”,说我已经去过了。“且往观乎?”女子就劝,说再去看一会吧!女孩子很主动。这一点,宋代的老儒们就看出来了,他们气哼哼地说,郑国的女孩子真不知羞,这样主动勾引男子。他们还说,卫国风诗虽然也有男女风俗不好的地方,可是终究女子还不像郑国女子这样大胆!宋儒说话虽然气咻咻的,可也算他们观察仔细。的确,《郑风》一些篇章的女主人公,有明显的大胆而直率的辣妹特点。诗中的女子为了进一步劝,还说溱洧之外“洵訏且乐”,是说溱水、洧水旁边很开阔。“询”,实在;訏,阔大。在这开阔的地带,男女都欢乐,“维士与女”,那些男男女女们,大家互相戏谑,打情骂俏,互相传情,最后选中了意中人,就相互“赠之以勺药”。这里又出现了一种花:芍药。原来,大家不但手持兰草,还拿着芍药,最终的定情物就是芍药。芍药这种花,又名小牡丹,又叫留夷、辛夷,有数十种。我国的古人栽植培育芍药花历史悠久,有31品、39品之说,可谓洋洋大观了!芍药花大朵,有红、有白、有紫,还有一些是黄色的,美丽得很!另外,芍药俩字,从字面上说,“芍”与古代“媒妁之言”的那个“妁”读音接近,字形也有相似的一部分。“药”字,又与“约定”的“约”音近,字形也相近。所以,赠芍药的时候,男女之间已是好事已成。古诗用双关语表意,原来也是从《诗经》开始的。
让我们再回想一下这首诗吧。首先是在春天,春天的光景。然后,是在水边。然后是年轻的男男女女们,在一起“伊其相谑”,就是大家互相戏谑,你扔我点什么东西,我投你点什么东西,相互之间还不免互相揶揄。这样的情形,正所谓“有情才是冤家”,所以要相互斗嘴、斗气儿,打情骂俏。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越看越对劲儿,对了眼,两人就都触了电、坠入爱河。该做的事也做了,最后互赠美丽的芍药花。诗表现的内容,可谓自由奔放。其底里,却是古人鼓励生育的一种办法。今天我们讲计划生育,是少生;在古代,繁殖人口才是社会的追求。《周礼》记载,政府为了促进生育,还专门设立媒氏之官,在仲春之月,也就是春二月,媒氏之官,就专门负责沟通那些适龄的即超龄大男大女,在特定的地方,如诗篇所言的溱洧水旁,最好有树林可以隐蔽的地方,把大男大女们召集在一起,让大家相会,各自寻找相好的。这样做,目的是繁殖人口。
不过,《溱洧》反映的溱洧之畔的自由结合,是否出于媒妁组织不得而知。一种古老婚俗在郑国这里还在延续,是可以确信的。另外,读这首诗,首先还要注意,从诗篇的“对话”形式看,首篇中隐藏着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就是说,它可能是诗人观察到郑国溱洧水畔的古老而野性的婚俗,才写作的篇章。其次,诗篇表现溱洧之畔的特殊风情,只写大光景,春光明媚,河水荡漾。再次,是选取一些特殊情形写,如春光中女子对男孩子积极主动告白,还有开阔的河畔之地,男女手持蕑草、互赠芍药的行为等,线条简括,却很能把眼中所见“伊其相谑”的欢快气氛传达出来。大景描写,正是诗人讲究的地方。男女相会的场合,近景写,赠芍药之前的好事,如何写?写了就要涉及不雅了。这正见出诗篇表现生活的审慎和巧妙。
《郑风》还有一首诗,也是同样风俗下的歌唱,诗篇的写法与前一首相比可就近多了。这首诗名为《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大意是山上有高大的树木,下湿之地即靠近水的地方有荷华。“扶苏”是一种树木,或以为是形容树木高大的意思。这是说山上。“隰”,《诗经》常见,低洼湿润之地。“荷华”就是荷花。下一章的“游龙”,也是一种植物,又名荭草、石龙,北京地区俗称狗尾巴草。茎高可达三米多,大叶子,茎头、枝梢开淡红色、五瓣小花。诗是说山上有高树,水里边有荷花。先这样说,好像什么实际意思也没有表达,在《诗经》,这就是所谓“比兴”手法的“兴”。看上去没有实意,其实也有意味,那是以“有”衬“无”。山下、低地,该有什么有什么,可是“我”就不那么幸运,本该见到美男子——“子都”、“子充”都是美男子或白马王子的古称,却见到狂徒。此诗的句式,就是这样相反、对开,以景物上的“有”,反衬自己的“无”,即不幸、倒霉,颇有意趣。“狡且”,疯疯傻傻狂小子。“狂童”意思也一样。不过,读诗,可不要被这样的骂詈之语给诳了。看上去是不满,其实只是打情骂俏的特有口吻,是在向对方小伙子传情,这里也是“褒贬是买主”啊!只有对对方产生了兴趣,来了电,才会有这样的看上去像骂人的话。
这样的诗篇,按现代一般的分类,都把她当爱情诗。没问题,诗表现的是一种爱情。但诗篇的爱情是在一个特殊的节日、特殊的风俗下产生的。若是两人家住邻居,从小青梅竹马;长大了你想着我,我惦着你,两边家长又不同意,俩人的思念愈发深切,于是,男方给女方写诗抒情,女的给男方递简表意,写出的作品,如《西厢记》的“待月西厢下”,才是典型的爱情诗。可是,《山有扶苏》毕竟不同。特殊的日子,俩人想见,一看对眼,就交往了,这叫作“邂逅相遇”;“邂逅”就有点一见钟情的意思,而传递情感的方式也往往就是打情骂俏,或者挑战性的歌唱。所以,与其说《山有扶苏》是一首爱情诗,不如说是野性婚俗下的风情诗,“风情”之“风”的意味,在这里与“风马牛不相及”的那个“风”差不多。总之需要调准读诗篇的角度。
《山有扶苏》只是野性婚俗下风情诗的一种样态,还有一篇“风情”之“风”的味道更浓,读起来也更可人,这就是《郑风·骞裳》篇: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褰裳”的“裳”,有人读成“cháng”,古代上衣下裳(cháng),也有人照现在习惯读“裳”(shāng),总之“裳”有两个读音。第一句是“子惠思我”。这个“惠”字,自古以来的解释一般都说是你“好心”想我吗?这样的理解感觉上总有点绕。甲骨文有一个“叀”字,与“惠”的上半部分一样,没有下边的“心”字。这个字在甲骨文,有时用在表示疑问的句子里,起疑问语气助词的作用。所以,“惠”字在本诗也有可能读作“叀”,“子惠思我”就是你可思我?你可想本姑娘?若看上本姑娘,那好,“褰裳涉溱”,看上我,没问题,本姑娘撩起裙子来,凌波微步,就过来找你,水再深,深得像太平洋,本姑娘也不怕。唯一条件就是你小子有眼力看上我。“子不我思,岂无他人?”天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在今儿这日子口,可有的是!紧跟着就来了一句:“狂童之狂也且”:不懂事的家伙,真傻!“狂”就是犯傻;人一狂,一定傻。“且”在这里读“jū”,语尾词。这最后一句最出味儿。出什么味?本姑娘已经看了你半天了,你在那儿还装什么酷、卖什么呆?再这样拿乔,本姑娘扭头找别人!原来“子惠思我”的诗篇是一篇最后通牒,爱的最后通牒:今天这样的自由时光短暂,比黄金周还短,就这一两天好时光,今天见面,姑娘看上你不容易,是高看你,你到底行不行?给姑娘来个痛快的。行就行;不行,一拍两散!最后还饶上一句骂:“狂。”也就是说对方有眼不识金镶玉。诗篇情绪的表达,直白畅快,如竹筒倒豆子,燕子掠水面,毫无保留,意态矫健!而且,全诗除了“惠”字有点别扭,“且”字读音有点反常,可能读错了,其他真没有什么难的。也可以说,两千五六百年前一首源于生命需求的激情歌唱,它的火爆、热辣,在今日仍是扑面而来。
这正是那种野性而自由的婚姻风俗的可爱!自由的风俗造就活泼的性格。与后来中国人在男女情感表达上的含蓄——其实是囧、闷气——迥然不同!有人说,古代——实际包括我这个年龄、甚至包括比我们小十岁八岁——的中国人,在表达爱这一情感上,不论男女都像热水瓶,里热外凉!里面装的是百八十度的滚开水,外面摸上去,冰凉。许多本来有缘的男女,就因为包裹甚严的性格而耽误了事,变得有缘无分。这也难怪,《国风》时代结束后,漫长的时期里,礼教的约束早已让人们把公开自己的爱情,当成了一件羞愧的事。然而,在我们民族的早期,在那种婚恋还处在充满野性习惯的时代,红男绿女们在表现情感上却畅快得很!
在南北朝的北朝时期,民间流传着这样一篇民歌:“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踏地呼天。”当然有点开玩笑了。说赶着羊入山谷,一只老白羊在前头——这两句是比兴句——老女因为没有嫁人,在那里呼天抢地。还有一首:“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哪得孙儿抱。”也是以姑娘口吻,埋怨自己的老娘不让自己出嫁;还说自己不嫁的坏结果反弹到老娘身上,就是你抱不上孙子。后一首,比前一首含蓄一点。但是,论含蓄有味,还比不上《诗经》中的《摽有梅》。这首诗见于《召南》,或许是采自南方的篇章。诗曰: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摽”就是打、击落,也有人说“抛”。说那梅子被打落了,梅子熟了自然有人打,噼里啪啦往下掉,还剩七成啦,求我的诸位(庶)男士啊,赶紧来吧!“迨其吉兮!”“吉”,吉日,好日子。接着下一章时间更紧:“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梅子噼里啪啦掉落得还剩三成了,再不来,被人打没了;今天就是好日子,别再犹豫了。最后一章换了说法:“顷筐塈之。”“顷筐”就是筐,“塈”者“取”也;梅子全都取在筐里,也就似乎全落光了。事情也就更急,岂止急,简直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赶紧的吧,原先还可以选个吉日,还可以等上一天半天,现在可一会儿也等不得啦!如此心急口快,如此心口如一,在全部的文学史上也可以算是一个突出例子。诗大概也是调侃那些出嫁心急女士的戏谑之作吧?
原始的自由邂逅的婚俗,也不是不出问题。毕竟只是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里男女相遇,因而一见钟情可以是庆幸的,也可以是令人后悔的。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好,其实这种“不好”的要害在父母的包办,年轻男女选择一生厮守的人,可是要看准人的,在这方面,家长自然有优势。父母帮着看看,若他们又不专断,谁说就一定不好呢?一见钟情的自由日子,遇到善于伪装的,把狼尾巴变作旗杆,就该有上当后悔的了。不过,好在自由的风俗,也培植了果敢、有决断力的性格。《诗经·国风》中恰好就有表现这方面社会现象的篇章,这就是《召南·行露》篇:
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上来头一章只有三句,仿佛是一声语气迟重的感慨。“厌浥”,湿湿的、浓浓的,此处形容露水浓重。接着就是反问句“岂不夙夜”——谁不愿意起早走路呢?“谓行多露”——怕是路旁野草上的露水打湿(裤腿、鞋子)啊!说得很含蓄减省,意思却很警策:早起赶路固然是好,可是不小心被路旁野草露水打湿了鞋袜衣裤,那可就不美妙了。联系下文,其实这是告诫缺少社会经验的少女们,刚刚走上人生路,要注意自己的举止,警惕外在的环境,不要有半点的轻忽,不要因为急于做点什么而遭受污染。言辞简短,却有无尽的意味。其含蓄的调子,与下文正好形成对比,相映成趣。
第二章前四句全是反问句,诗篇的奇特就在其发问的特别。“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麻雀本来无角(犄角,有人释“角”为“鸟喙”,不合适),可在诗中人这里,她全然不信,为什么?因为她看到了麻雀也在玩穿越——穿屋而过。篇中的人的性格、脾气全在这样的反问中呈现无遗。这句诗,也颇能道出麻雀的特点,住在人家的房檐里,叽叽喳喳,还偷食粮食,不论怎样用泥堵,都没用。所以在《诗经》时代更早一点的篇章《小雅·斯干》篇里,就用“鸟鼠攸去”赞美房子盖得好。句中的“鸟”就指的是麻雀。下一章就是“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说老鼠没有大牙,不然它何以把高墙都咬穿了?这里的“牙”,指的是露在口唇之外的大牙,如象牙、野猪獠牙之类,“牙”、“齿”两个字在古代汉语还是有一点分别的。诗是说,照理说,有大象、野猪那样的大牙,才可以洞穿高墙啊?可这只嘴里长满小齿的耗子,居然也可以穿墙而过,新鲜不?
说上面的这些,都是在为下面的几句攒力道:“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女”,汝;“家”,家财;“速”,邀请,在此是胁迫;“讼”与上文的“狱”,都是打官司的意思。句子全是顺着“雀无角”、“鼠无牙”的大势冲下来的:谁说你无家了?不然,怎么有本事拉我打官司!就像麻雀无角可以穿屋,老鼠无牙可以穿墙,诗篇中被呼为“女(汝)”的这位对方,其实也是像无角麻雀专做穿屋勾当,无牙老鼠总干穿墙营生一样,本来没有什么家资,却也干起跟人打官司的行径来了!至此,前面的一连串反问的味道就全都露出来了,那是揶揄,那是挖苦。揶揄、挖苦对方人品上正面的东西没有,贼猾的伎俩满多!极尽揶揄、挖苦之后,则是断然的拒绝:“虽诉我狱,室家不足!”饶你奸似鬼,姑娘我照样有法子对付你,不怕你;就你那点家财,想借着它打官司屈服我,办不到!
这是多么鲜明的性格!极尽的揶揄挖苦的话,却是绕了弯儿说出来的。麻雀本来没有角,但诗中女主人却根据生活常见的麻雀穿越房檐的现象,以反问的语气强调它有角——无角能干有角的活计,就可以理解为有角。“鼠无牙”的反问也是这个意思。话是绕了好几个圈的,这又叫作平底起风波,其效果就是凸显了泼辣坚决的性情。这样的泼辣,与前一集谈到的《骞裳》的泼辣有所不同,那是活泼的泼辣,此诗中的女主人,是面对奸邪时的泼辣,其实就是性格强劲。在风诗婀娜多姿的女性中,别具一格。
那么,因为什么女子与她所称的“女”发生如此尖锐的冲突?从“谁速我狱,室家不足”看,应该是受了男子的欺骗,男子本来是个穷光蛋,却装成了“富二代”之类,一时间骗取了女孩子的信任乃至爱情。被识破后,还不依不饶声言要司法解决,或者已经是上了公堂。
这很让人觉得诗篇所表与古代的“阴讼”有关。前面我们讲过周人在仲春二月有“会男女”的习俗,同时,该文献还交代,若这样的日子有男女发生争执,就由媒氏负责为争执双方断案,这叫作阴讼。看来自由的野性婚俗,也不全然是光风霁月、侬情我意,也有欺诈行径。看这首诗,就很像是打“阴讼”官司的事。男女是自由结合,但也有条件。就这首诗篇而言,可以这样设想:男的介绍自己,把自己包括家庭条件在内的一切,都说得天花乱坠;可是女子没多久就发现全不是那么回事,所以要废除当初的俩人在自由日子所做的约定。不想,男子不仅是骗子,还是无赖,把女子告了。诗篇就是女子在法庭上的言辞,意在揭穿男子,比喻他是无角穿屋的麻雀,无牙穿墙的老鼠,并且明确告诉对方自己不受欺。人们常说,自由不仅意味着享有自由的一切,还意味着每个人要有对自己行为承担后果的能力。诗篇中女子在发觉被自己约定的婚姻对象欺诈后,能以坚强果断的性格来摆脱陷阱,正是她享有自由的表现。这正是自由风俗造就的可贵的性格。
总之,风诗表现男女婚恋,有的大笔写,有的精心描;有打情骂俏的活泼,也有出现无良欺骗之事时人格力量的闪耀光芒。这就是风诗的魅力。
那么,风诗表现古老的婚恋现象,还有其他吗?回答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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