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屠格涅夫散文诗31首

俄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屠格涅夫(Ivan Sergeevich Turgenev,1818年11月9日-1883年9月3日),出生于俄国奥廖尔,19世纪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诗人和剧作家。屠格涅夫的创作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强烈的批判精神,忠实于现实主义原则,善于把握时代的脉搏,敏锐地发现新的重大的社会现象。他把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贵族知识分子和平民知识分子的生活和命运上,以擅长女性形象塑造而著称于世。其代表作有《前夜》《父与子》《烟》等。1883年9月3日,屠格涅夫在法国巴黎病逝。




相遇


我梦见:我走在寸草不长的辽阔草原上,那儿散布着巨大的、有棱有角的石块,头顶上是黑沉沉、低压压的天空。
在石块中间有条蜿蜒的小路……我沿着这条小路走去,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去干什么……
忽然间,我前面细线似的小路上,出现了一种宛如浮云的东西……我凝神望去:浮云竟变成了一位身材匀称、修长的妇人,她身上穿一袭白色衣衫,腰间系一条细窄闪光的带子……她脚步轻捷,匆匆离我而去。
我没有看到她的玉颜,甚至没看到她的秀发:它们都蒙在一层薄纱底下;但我的心整个儿都被她带走了。我觉得她美丽、高贵而动人……我一定要追上她,想一睹她的芳容……她的明眸……我想看到,我一定要看到这对眸子。
然而,无论我赶得多么急,她总是走得比我快,我怎么也追不上她。
这时,小路上横着一块平整宽大的石板……阻挡了她的去路。妇人在它面前停了下来……我跑过去,由于高兴、期待与畏惧而浑身颤栗。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却默默地向我转过身来……
然而我还是没有看到她的眸子。它们是紧闭着的。
她面色苍白……白得如同她的衣裳;两条裸露的手臂垂着一动不动。整个儿的她仿佛成了块石头;这个妇人的整个身躯,脸上的每根线条,都与大理石雕像相仿佛。
她的肢体一点儿也没弯曲,缓缓地向后倾去,倒在那块平整的石板上。而我呢,也与她并排着仰卧下去,全身直挺挺地像是坟墓上的雕像,我的双手祈祷般地放在胸前,我感到我也变成了石头。
只一会儿工夫……这妇人忽然欠起身来离去了。
我想奔去追她,但我动弹不得,两只合放着的手也无法松开,只能怀着说不出的懊丧目送她离去。
其时,她蓦地回过头来,我这才看到了她那对闪闪生辉的明亮的眸子,长在一张生气勃勃、富有表情的脸上。她的这对眸子向我注视着,嘴上挂着无声的笑。“起来吧,”她说,“到我这儿来。”
可我还是动弹不了。
她这时又笑了笑并很快地离开了,同时她愉快地摇了摇头,她头上的那只用小玫瑰花编成的花冠,忽然间闪出了灿烂的红光。
可是,我仍然动弹不了,哑然躺在我的墓石上。
1878年2月


我怜惜

我怜惜自己和他人,怜惜所有的人、兽、禽……一切有生命的东西。
我怜惜孩子和老人,不幸者和幸运者……我怜惜幸运者甚于不幸者。
我怜惜那些常胜的无敌的统治者,怜惜那些伟大的艺术家、思想家与诗人。
我怜惜杀人者与他的受害者,怜惜丑与美,怜惜被压迫者与压迫者。
我怎祥才能从这种怜惜中摆脱出来?它让我活不下去……它,以及那种苦闷。
哦,苦闷,苦闷,全都为怜惜所溶化!人不能让自己降得更低下了。
我最好还是去羡慕吧,对了!我于是便去羡慕——墓石。
1878年2月



诅咒 

我读过拜伦的《曼弗雷德》  ……当读到被曼弗雷德毁了的女子的幽灵,在他头上诵念神秘咒语的那一段时,我心灵为之震撼。
记得吧:“愿你夜不成眠,愿你邪恶的灵魂永远感觉到我这个不现形迹又萦绕不去的存在,愿你邪恶的灵魂成为你自己的地狱。”
不过,此刻我想起了另一件事来……有一次在俄国,我目睹两个农民——父亲和儿子的激烈吵骂。
最后儿子使父亲受到了难以忍受的侮辱。
“诅咒他,华西里伊奇,诅咒他这个没心肝的东西!”老人的妻子大声叫喊道。
“好吧,彼得罗夫娜,”老人闷声回答,同时画了个大大的十字:“让他等到有了儿子的时候,让他的儿子也当着自己母亲的面,往他父亲的白胡子上吐唾沫吧!”
这个诅咒,依我看,要比给曼弗雷德的更为可怕。
儿子当即嘴巴张大,两腿摇晃,面色铁青——走了出去。
1878年2月



孪生兄弟

我见过两个孪生兄弟吵架,他俩就像两滴水那样彼此相像:
面容、表情、发色、身材、体型,整个儿都像,可是他俩却不共戴天,相互仇视。
他俩同样因狂怒而抽搐。两张彼此凑近、出奇地相似的脸涨得同样通红;两双相似的眼睛闪着同样威胁的光芒;从同样扭歪的嘴里,冲出同样声音的骂人话。
我忍不住了,抓起其中一个的手,把他领到镜子跟前,对他说:
“你最好就在这里,冲着这面镜子破口大骂吧……这对你反正都一样……可是对我来说,就不会感到那么难以忍受了。”
1878年2月


鸫鸟一

我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忧虑啃噬着我;沉重的、单调难耐的思绪,在我脑海中徐徐浮过,宛如一条连绵云雾的长链,在阴冷的日子里,顺着灰色的山丘之巅不停地缓缓爬动。
啊!那个时候,我无望地、悲伤地爱着,只有饱经风霜而不再被生活伤害的心,变得……不再年轻时,才有可能用这种爱去爱!是呀……年轻的外貌是不必要的、枉然的。
窗户,那微微泛白的一斑,幻影似的出现在我眼前;房间里的一切物体都隐约可见:在初夏清晨的烟色薄明之中,它们显得更为凝重,更为静穆。我看了看表:三点差一刻。屋墙外,也是同样的凝重……还有露水,一片露水的海洋!
在这片露水中,在花园里,一只黑色的鸫鸟,已经在我窗下歌唱、啸鸣、啾啭了——它不停地唱,响亮而自信。那抑扬婉转的声音透进我静谧的房间,把它整个儿灌满了,也灌满了我的听觉,我的被无情的失眠、病态的痛苦思绪所折磨的脑袋。
这鸣叫声散发着永恒的气息——永恒的全部清新、全部淡漠、全部力量。于其中,我仿佛听到了大自然本身的语声,那美妙的、没有意识的语声,它永无开初——也永无终极。
这只黑色的鸫鸟,自信地鸣唱着,歌颂着;它知道,恒定的太阳到时候会很快地如常辉耀;在它的歌声里,没有任何它自己的、属于个人的东西;它还是那只黑鸫鸟,一千年前欢迎过同一轮太阳,并将在另几个千年后也同样欢迎它,到那时,我能留下的,也许只是一些肉眼难辨的尘末,在鸫鸟那生气勃勃、声音响亮的躯体周围,在被它的歌声划破了的气流中回绕。
于是我,一个可怜的、可笑的、钟情着的人对你说:谢谢,小鸟,感谢你在这忧伤的时刻,突然来到我窗前,唱起有力的、自由的歌儿。
这歌儿并未给我以安慰,我也没有去寻求安慰……然而我的眼中泣涕涟涟,胸中心潮翻腾,顿时,那种呆滞的、死沉沉的负荷加重了。啊!还有这个人儿——难道不该像你这个黎明前的歌手,像你的快乐的鸣声那样青春焕发、朝气蓬勃吗!
诚然,当周围冰冷的波涛已从四面八方涌来,过不了多久就会把我带向茫无涯际的大海之时,还值得为自己个人而悲伤,而痛苦,而思虑吗?
泪在流淌……但我可爱的黑鸫鸟却泰然自若地继续唱着自己无忧无虑的、自己幸福的、自己永恒的歌!
啊,在我炽燃着的脸颊上,那终于升起的太阳,是怎样照亮了我的泪水啊!
而我仍然在微笑。
1877年7月8日



鸫鸟二

我重又躺到床上……还是难以入眠。同样的夏日清晨从四面八方拢抱我;黑鸫鸟又在我窗前歌唱,我心里那同一个创伤还在灼燎。
可是,那鸟儿的歌声未能让我感到轻松,我也没去思虑自己的创伤。折磨我的是另一些数不清的、裂着口子的创伤;这些伤口流淌着亲人们如同红色激流般的宝贵鲜血,它无尽无休、没有意义地流着,宛如雨水从高高的屋顶泻注到街上的泥泞污秽中。
而千百个我的兄弟、同胞都死在那边;远方,在难以攻破的堡垒墙垣前倒下了;千百个兄弟,被无能的首领们抛进了张开大口的死亡深渊里。
他们毫无怨言地去赴死;毁灭他们的人毫无悔意;他们不怜惜自己;那些无能的首领们也不怜惜他们。
这里没有是,也没有非:就好比脱粒机在碾着捆捆麦穗,麦穗是空还是实——让时间去证明。而我的创伤有什么意义?我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我甚至不敢恸哭一场。可是,我的脑袋在灼烧,心儿在紧缩——于是我,像个罪人一样,把头埋进了讨厌的枕头里。
一滴滴灼热的、沉重的眼泪在我面颊潸潸流淌……滚过我唇边……这是什么?是眼泪……还是血?
1878年8月



无巢

我到何处去栖身?去干些什么?我好比一只孤零零的无巢的鸟儿。它蓬起羽毛站在光秃秃的枯树枝上。腻烦地在此逗留……可又能飞往何处?
它于是张开了自己的翅膀,像只被雄鹰惊起的鸽子,迅疾地径直冲向远方。难道就不能在什么地方找到一个绿色的、可以栖身的小角落?难道就不能在哪儿营筑一个哪怕是临时的小巢?
鸟儿飞呀飞呀,留神地注视着下面。
它身下是黄色的大漠,一片沉寂,没有动静,毫无生气……
鸟儿急速地飞着,越过荒漠,仍然留神地、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下面。
它下面是大海,像荒漠似的黄色的、毫无生气的大海。虽说大海在喧嚣,在运动,然而在无尽无休的吼声中,在波浪单调的滚荡中,也同样没有生机,同样没有栖身的地方。
可怜的鸟儿累了……翅膀的拍动渐渐减弱了;它在忽上忽下地飞着。即使它能冲上九霄……也不能在这茫茫无际的空虚之中筑巢的呀!
终于,它收拢了翅膀……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坠进了大海。
海浪吞没了它……又向前翻滚,仍然无意义地喧嚣着。
我能去何处栖身呢?是否也到了该我落入大海的时候了?
1878年1月



酒杯 

我觉得可笑……而且我觉得自己很古怪。
我的忧郁并非无病呻吟,我确实生活得很沉重,我的心情悲怆凄苦。可是,我力求让它增色添辉,我搜求形象与比喻;我修饰我的言词,我以字、句的音与韵自慰。
我,像个雕塑家,像个金匠,勤勉地塑造着,雕琢着,千方百计地去装饰那只高脚大酒杯,我要用它斟一杯毒液,为我自己。



谁的错?

她向我伸出她温柔的、苍白的手……而我冷冷地、粗暴地将它推开。年轻可爱的脸现出了困惑,一对年轻善良的眼睛含着责难注视着我;年轻纯洁的心无法理解我。
“我有什么错呀?”她嗫嚅着。
“你有错吗?宁可说在最光辉的天穹深处的最快乐的天使有错,也不会说你有错。”
然而,在我面前,你的过错还是巨大的。
你想知道这个你所不能理解、而我又无法向你说明白的严重过错吗?
这个过错就是:你——年轻;我——衰老。



处世箴言

你想做个心安理得的人吗?去同人们交往吧,但要独自生活,什么都别介入,什么都别怜悯。
你想做个有福之人吗?首先得学会吃苦。
1878年4月



爬虫

我见到过一条被剁成两截的爬虫。它身上沾满自己渗出的脓水和黏液,抽搐着,痉挛地抬起头吐出芯子……它还在威胁着……无力地威胁着。
我曾读过一个下流作家写的一篇小品。
他被自己的唾沫呛得喘不过气来,滚倒在自己的令人作呕的下流话的脓水中……他也在痉挛、扭捏作态……他提到了什么“界线”  ——提出要以决斗来洗清自己的名誉……自己的名誉!
我这就想起了那条亮出丑恶舌芯、被剁成两截的爬虫来了。
1878年5月



作家与评论家

作家坐在自己屋里的书桌前。忽然有位评论家来找他。
“怎么!”评论家叫起来,“您怎么还在没完没了地胡编乱造呀,我可是已经写了文章反对过您啦,我的大论文、小评论和书简里,篇篇都论证过您没有——而且从来也没有任何才能,就像二乘二等于四那样明白。我还论证过您甚至已经忘记了祖国语言,指出过您一向不学无术,而今已经才穷智竭,老态龙钟,变成破布一块了!”
作家平静地转向评论家。
“您写了许多反对我的文章、小品,”他回答道,“这毋庸置疑。可是,您知道有篇狐狸与猫的寓言吗?狐狸纵然诡计多端,但最终还是落了网;猫呢,只有一个本领:上树……而狗就够不着它。我也同样:要回答你所有的文章,我只需一本书就能把您驳得体无完肤;我把小丑的尖顶帽戴在您聪明的脑瓜上,——让您戴着它在您子孙后代面前出风头去吧。”
“子孙后代面前!”评论家大笑,“好像您的书会传到子孙后代似的!再过四十年,最多五十年,任何人也不会去读您的书啦!”
“我同意您的说法,”作家回答,“不过,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荷马使自己的忒耳西忒斯 名垂青史;而对你们这种人来说,半个世纪足足有余了。你们连小丑的不朽也配不上。再见,先生……您吩咐我称呼您的名字?恐怕未必需要了吧……不用我说,大家也会叫得出的。”
1878年6月



“啊,我的青春年华!啊,我的蓬勃朝气!” 
 
果戈理

“啊,我的青春年华!啊,我的蓬勃朝气!”我曾经这样感慨过。而当我发出这种感慨之时,我自己还年轻,充满朝气。
那时我不过想纵容一下忧伤的感情,对自己公然地怜惜一番并暗暗得意。
现在,我沉默了,不再为那些失去了的东西大放悲歌……即便如此,它们还是要常常来啃噬我,无声地啃噬着。
“唉!不去想它不更好吗!”男子汉们断言道。
1878年6月



致***

那不是啾啾鸣叫的燕子,不是活泼的小燕子,用尖而硬的喙在坚实的峭壁上给自己啄个小巢……
那是你,渐渐地熟悉并习惯了别人的冷酷的家庭;我的有耐心的乖人儿!
1878年7月



我在高高的山间徜徉

我在高高的山间徜徉,
沿着清澈的小河走在谷地上……
我目光所及的一切,
都在把一句话儿对我讲:
有个人爱我!有个人爱我!
而别的一切我全不放在心上!
我头上天空明亮,
树叶簌簌,鸟儿歌唱……
一串串顽皮的乌云,
快乐地飞向某个地方……
幸福洋溢在我周遭,
而心儿,对这并不需要。
犹如大海宽阔的波涛,
席卷着——席卷着我!
我心中葆有着一片静穆,
它超越了欢乐与苦恼……
整个世界都属于我!
我几乎没有意识到。
为什么我那时没有死去?
为什么那以后我俩还留在世上?
岁月来而复往——
却没给我们什么嘉赏,
好让我们把那些无聊而安逸的日子
变得愉快而欢畅。
1878年11月



当我不在人世时……

当我不在人世时,当我曾拥有的一切都化为灰烬时——啊你,我唯一的友人,啊你,我爱得如此深情、如此温柔的人,你,无疑会活得比我更久长,——可你,请别去我的坟前……那儿,你去也枉然。
请别忘记我……但也不必在每天的忧虑、快乐和困窘时想起我……我不愿打扰你的生活,不愿妨碍它平静的流程。不过,在你孤独的时候,在那种怯怯的没来由的惆怅,那种一切善良的心灵都那么熟悉的惆怅涌来的时候,请你拿起一本我俩心爱的书,翻到里面的那几页、那几行、那几句,就是——还记得吗?——为了它们,我俩常在一起流下甜蜜的无言的泪水。
请读完它,闭上眼睛并把手伸给我……向一个已经不在了的朋友伸出你的手。
我将不能用我的手去握住它:我的手将木然地放在地下,但此刻,我欣慰地在想,也许那时,你会在你手上感觉到一种轻轻的触摸。
于是,我的形象会出现在你眼前,你紧闭的眼睑下将流出泪水,而过去,当我们为美感动时,也曾与你一起流过这样的泪,啊你,我唯一的友人,啊你,我爱得如此深情、如此温柔的人!
1878年12月



砂漏 

时光流逝,一天又一天,了无痕迹,既单调又迅疾。
生命在可怕地飞驰着,急速而悄无声息,就像瀑布泻落前那河水的急流一般。
它均匀、流畅地淌去,宛若那只砂漏里的细砂,那只由死神雕像枯瘦的手握持着的砂漏。
当我躺在床上,黑暗从四面八方裹紧我时,我似乎总是听到这种流逝着的生命所发出的微弱而连续不断的沙沙声。
我并不叹惜生命,也不因兴许我还能干一番事业而抱憾……我感到的是可怕。
我觉得:那座一动不动的雕像就站在我床前……它一手持砂漏,另一只手高举在我的心口上面。
于是我的心在胸膛里颤栗、叩撞,仿佛要急于完成自己最后的搏击。
1878年12月



我在夜间起来……

夜里,我从床上起来……我觉得好像有人在唤我的名字……在那边,漆黑的窗外。
我把脸靠近窗玻璃,耳朵贴在上面,凝神注视——开始等待。
然而那边,窗外,只有树木在簌簌作响——单调而模糊不清——还有一大片烟色的乌云,虽说在不断移动着,变化着,却始终是那个样、那个样……天上看不到一颗星星,地上见不着一点火光。那边一片岑寂难耐……犹如这边,我的心里。
突然间,不知从哪儿远远传来了凄婉的声音,并渐渐增强、逼近,这响起的是人的声音,而后,减弱了,停顿了,从耳旁掠过去了。
“别了!别了!别了!”我仿佛从它的起伏顿挫中听到。
啊!这就是我的全部过去,我的全部幸福,我珍爱的一切、一切,它在永远地、永不复返地跟我告别了!
我向我飞逝而去的生命致意,躺回床上……有如躺到坟墓里。
唉!但愿真的能躺到坟墓里去啊!
1879年6月



当我独自一人……

幻象

当我独自一人,长时间地完全一个人独处时,我会突然觉得,似乎有另一个什么人跟我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坐在我旁边或是站在我背后。
当我转过身去,或者猝然把目光投向我感觉中的那个人时,当然,我什么人也看不到。那种他在我身边的感觉渐渐消失了……然而,没过多久这种感觉重又出现了。
有时,我双手抱头开始思考起他来。
他是谁?他干什么?他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他认识我——我也认识他……他与我似乎有亲缘关系……但我俩之间又有道深渊。
别指望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的话语……他既无声息也无动静……然而他又在跟我讲话……讲着某些含糊的、难以理解的——却又是熟悉的话。他知道我所有的秘密。
我并不怕他……但和他在一起总觉得不舒服,而且我不想有这么个我内心生活的见证人……尽管如此,我并不感到他是另一个非我的存在。莫非你是我的幻象?是我的过去的我。要是没错的话:难道那个人,那个使我想起自己的人,跟此刻的我之间——没有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渊?
不过,他并非能由我召之即来的,他似乎有自己的意志。
悲哀啊,兄弟,不论是你,还是我,都处在孤单的令人厌恶的寂静之中。
但请等一等……在我死后,我和你——我的过去和我的现在的我——会合而为一,并永远向着那一去不返的亡魂所待的地方飞驰而去。
1879年11月



爱情的道路

一切感情都可能导致爱情,引发激情,一切:憎恨、怜悯、冷淡、崇拜、友谊、畏惧,——甚至蔑视。确实,一切感情……只除了一种:感激。
感激——是债务;任何人都可能摆出自己的一堆债务……但爱情——不是金钱。
1881年6月



空话

我怕说,我避免说浮泛的空话,不过,怕说空话——也是一种奢望。
于是,在这两个外来语  ,奢望与空话之间,我们复杂的生活就这样转来转去,摇摆不定。
1881年6月



纯朴

纯朴!纯朴!人们奉你为神圣。而神圣——并非人类的事儿。
谦逊——这才是人类该有的。它破坏、战胜傲慢。但别忘了:胜利感本身,就已含有你自己的骄傲了。
1881年6月



婆罗门 

婆罗门口念“罗摩  ”,眼睛垂向自己的肚脐,他正是这样来接近神的。
可是,在人的全身,还有没有什么比这个肚脐,更少一点关于神的,而更多一点能联想到人情无常的东西呢?
1881年6月



你哭了……

你为我的痛苦而哭泣;我也因感怀于你对我的怜惜而哭泣。
但要知道,你也是在为自己的痛苦而哭:只是因为你在我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痛苦。
1881年6月



爱情

大家都说:爱情——是最崇高、最非凡的感情。一个异己的我,深入你的我之中:你被扩展了——同时你受到了伤害;现时你的肉体已迥异于过去,你的我被毁灭了。然而,即使这种死灭,也能激怒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唯有不灭的神才能复活。
1881年6月



真理与正义

“您为何如此看重灵魂的不灭呢?”我问道。
“为什么?因为那时我将掌握永恒不变、千真万确的真理……我以为,人世间最大的幸福即在其中!”
“在掌握真理中?”
“当然。”
“劳驾了,您是否能想象一下这样的场面?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闲聊……忽然他们的一个同学跑来:他的眼睛不同寻常地炯炯发光,兴奋得喘不上气,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的朋友们,听我说,我发现了一个怎么样的真理啊!入射角与反射角相等!还有: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真的吗!哦,多么幸福啊!’年轻人全都喊叫着,感动得互相拥抱起来。这样的情景,您无法想象吧?您发笑了……问题就在这里:真理并不能带来幸福……而正义却可以:这是人类的、我们人世间的事……正义和公道!为了正义可以去死。整个生活是建筑在对真理的认识上;然而,“掌握真理”又如何呢?而且还想于其中找到幸福呢?”
1882年6月



山鹑

我躺在床上,受着不治之症的长期折磨,我想:为什么该是我遭罪?为什么惩罚我,我,偏偏是我?这不公平,不公平啊!
有一大窝小山鹑——约摸有二十只——群集在茂密的麦茬地里。它们彼此挨在一起,在松软的土里翻刨着,怪幸福的。突然,一只狗吓着了它们:它们一下子一齐飞了起来;一声枪响,一只沙鸡的翅膀给打断了,遍体鳞伤地掉落下来,艰难地曳着两只爪子躲进艾丛里。
就在狗搜寻时,这只不幸的山鹑或许同样会想:“我们总共二十个,它们跟我都没什么两样……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中了枪弹,我该去死呢?为什么我该在众姐妹的面前遭罪呢?这不公平!”
躺着吧,病号,趁死亡还没找上你。
1882年6月



NESSUN MAGGIOR DOLORE 

这蔚蓝色的天空,绒毛般的浮云,花香,年轻的甜美的嗓音,伟大的艺术创作那光辉绚烂的美,迷人的女性脸上幸福的微笑和这一双销魂的眼睛……有什么用,这一切有什么用呢?
每隔两个小时,来一勺可憎的、无效的药水——这,这才是必需的呢。
1882年6月



投身于轮下 

“为什么这样呻吟呀?”
“我痛苦,非常痛苦。”
“你听到过溪水冲击石头的汩汩声吗?”
“听到过,可是你干吗问这个呢?”
“因为那汩汩声与你的呻吟声——同样是声音,就是这样。
所不同者只不过是:小溪汩汩让人悦耳,而你的呻吟却不能引起别人的同情。你不用忍住它,但要记住:反正这些都是声音、声音,就像一棵树被折断时的嘎巴声……全都是一种声音。”就这样。
1882年6月



呜啊……呜啊……

那时我住在瑞士:我很年轻,很自尊,也很孤独。我生活困苦,不快活。尽管还没见识过什么,但我已经厌烦了,灰心了,愤愤然了。我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是渺小的、庸俗的,——而且,正如一些非常年轻的青年人身上常有的那样,我曾暗自幸灾乐祸地有过……自杀的念头。“我要证明……我要报复……”我这样想……但要证明什么?为什么要报复?我自己也闹不清楚。只是我身上的血液在发酵,犹如密封容器里装着的葡萄酒那样……而我认为应当让酒流到外面来,是砸碎这憋气的容器的时候了……拜伦是我的偶像,曼弗雷德  是我的英雄。
有一天傍晚,我跟曼弗雷德一样,决定动身去那边,去那群山之巅,那个高于冰川、远离人迹的山岭;那儿,甚至寸草不长,那儿只有重重叠叠的沉寂的岩石,那里的声音都凝固了,那里甚至都听不到瀑布的喧嚣。
我去那里打算做什么……我不知道……兴许是去结束我自己……
我启程了……
我走了很久,起先走大路,后来走小径,越登越高……越登越高。我早已走过了最后一排小屋,最后几棵树……石头——周围只有石头,——近处,凛凛寒气向我袭来,但还没看到积雪,——夜的阴影,黑糊糊地从四面八方向我移近。
我终于停了下来。
多么可怕的寂静!
这是死的王国。
而我是这里唯一的、唯一的活人,怀着自己所有高傲的痛苦、绝望和蔑视……一个活着的、有感觉的、逃离了人世而不想活下去的人。隐约的恐惧使我浑身冰冷,然而,我却把自己想象得很伟大!……
曼弗雷德——简直就是!
“一个人!我一个人!”我反复念叨,“一个人面对死亡。难道时辰未到?诚然……到时候了。别了,无足轻重的世界。我要用脚把你蹬开!”
但突然,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奇怪的,我没能马上分辨出来的,然而是活生生的……人的声音飞到我耳边……我颤栗了一下,细细谛听……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啊,这是……这是一个婴儿的哭声,乳儿的哭声!……在这个渺无人烟的荒野高处,一切生命似乎早已永远停息了的地方,有婴儿的哭声!……
我的惊讶顿时转为另一种感情,一种兴奋得透不过气来的感情……我于是不辨道路地拼命飞跑,径直朝着这哭声,这柔弱的、可怜的而又能救人一命的哭声跑去!
少顷,我面前出现了一个时隐时现的火光。我更快地跑去——不一会儿,我看见了一所低矮的小屋。它用石头砌成,有着低低的平屋顶。这种小屋是供阿尔卑斯山的牧人栖息几个星期的地方。
我推开茅屋半掩的门,闯了进去,仿佛死亡在跟踪着追赶我似的。
一个年轻女人坐在一只凳子上给婴儿喂奶……一个牧人,想必是她的丈夫,坐在她身旁。他俩瞪着我看。而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微笑着点头……
拜伦、曼弗雷德、自杀的妄念、我的傲慢和我的伟大,你们都躲到哪儿去啦?……
婴儿还在啼哭——我祝福他、他的母亲和她的丈夫。
啊,一个人类的、刚诞生的生命的热烈啼哭声,你救了我,你治愈了我!
1882年11月



我的树

我收到了一个从前的大学同学的来信,他是个富有的地主贵族。他邀我去他的庄园。
我知道他患病已久,双目失明,半身不遂,勉强能走路……我动身去他那儿。
在他那宽敞花园的一条林荫道上,我正好遇上了他。他裹着件皮大衣——那时正值夏天,——面容憔悴,身体蜷缩,一把绿色的阳伞在眼睛上面撑着,他坐在一辆不大的轮椅上,两个穿着华丽制服的仆人在后面推着他……
“欢迎您,”他用像是从坟墓里发出的声音低声说,“在我的世袭领地上,在我的古树的浓荫下。”
在他头顶上,一棵粗壮的千年橡树撒开了它的如盖绿荫。
于是我心想:“啊,千年巨人,你听见了吗?有条半死不活的软虫子在你树根边蠕动,还把你叫做他自己的树呢!”
然而,一阵清风飘来,吹过这位巨人的稠密的叶子,发出轻微的簌簌声……我觉得,老橡树正在以善意的、平静的笑声回答我的沉思——也回答了病人的夸口。( 金 留 春 黄 成 来 译 )




托 尔 斯 泰 和 屠 格 涅 夫
的 差 别

在十九世纪把现实主义推向不可比拟与再攀登的高峰之后,时隔二十世纪的百年之久,回望十九世纪现实主义的群山峰巅时,无论是巴尔扎克脚踏世相的路道,还是雨果脚踏社会性戏剧人生的脚步,他们的目标都是要抵达至生命真实的现实主义之深层境界。而在这一方面,托尔斯泰对生命真实之逼进和从容的展示,似乎比别的现实主义大家更让人敬崇和仰慕。为什么会是这样?因为在所有抵达至生命真实的现实主义作家中,都有共同遵循的写作规则——或者说,有难以突破的写作规律的约束,即:
人物——人物和所处时代的完美结合。
换言之,是塑造那个时代最典型的人物。
典型人物与其所处时代结合得愈发完美,你的作品将愈发地有着普遍意义和伟大的经典地位。这是作者、读者与批评家三者鼎力共同打造的一条现实主义的典型法则,这也就要求作家必须是那个大时代的精神实践者和调控师。作家必须对那个时代有着生命的切肤感受,并对时代精神有着最为准确的把握和调控,从而才可以在你的故事中塑造出与时代紧密而完美结合的典型人物来。一如要从肥沃的土壤中长出一棵或一片巨大的树,或如从群山中举起一个或几个最为挺拔触目的山峰来。舍此,那肥沃的生活土壤将失去存在的意义,群山也就成了一片林立平整的山峦。
没有典型的人物,在现实主义写作中是不可思议的。我们无法设想,比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早了一百一十五年的《堂吉诃德》这部反骑士小说的浪漫中,如果没有堂吉诃德和桑丘这对绝配的典型人物,它对后来盛起的现实主义还有多少实际的意义。也无法想象,塞万提斯在伟大与经典行列中存在的合理性。而鲁滨逊作为人物的存在,也正是笛福作为作家的存在。当现实主义小说把真实作为最为重要的写作己任时,人物成了真实存在最为有力的证据。
所以,世相真实向生命真实的转移,实质上是世相人物向生命人物深刻和广泛的掘进。在漫长的现实主义发展和写作过程中,人物从世相中走来,到生命中去。所以,巴尔扎克和《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成了这一写作的典范。他使民间世相和社会世相水乳交融,开拓出了典型人物由世相真实走向生命真实的宽阔通道,使许多后来者可以在这一道路上纳入一脚,并且走得更远,在生命真实中塑造出足可取代作家姓名的人物典型来。
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之初的伟大作家中,以人物名和人物相关的事物与寓意命名(或被我们翻译命名)的小说之多,可谓一道文学的风光与趣像:《巨人传》、《堂吉诃德》、《浮士德》、《弃儿汤姆·琼斯史》、《鲁滨逊漂流记》、《少年维特之烦恼》、《简·爱》、《匹克威克外传》、《福尔赛世家》、《高老头》、《欧巴妮·葛朗台》、《包法利夫人》、《苔丝》、《安娜·卡列尼娜》、《父与子》、《卡拉玛佐夫兄弟》、《马丁·伊登》、《阿Q正传》,如此等等,这一长串以人物名和人物象征命名的伟大小说,都有趣地证明着典型人物在现实主义写作中不可取代的地位。现实主义所要抵达的生命真实之目标,因为是人的生命之真实与深度,自然间,典型人物就成了现实主义抵达真实最高境界的有力支点。有了这个支点,作家的笔,就可以撬动生命真实的地球。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在十九世纪,没有塑造出一个响亮的人物,你将不得不从那些伟大作家的名列中退场。
在托尔斯泰的笔下,如果没有安娜·卡列尼娜和玛丝洛娃等,我们将无法把他归入最伟大的一员,更不会看到他在这个队伍中更为耀眼的光照。没有安娜和玛丝洛娃在《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中大树般的人物站立,真实就从这些小说中房倒屋塌,风吹云散。爱玛·包法利是因为福楼拜而永远地活着?还是福楼拜是因为爱玛·色法利而永远地活在我们的怀念和记忆之中?这实在是一桩难解难分的公案。《高老头》和《欧也妮·葛朗台》这两部伟大的小说,把那两个家庭完全与法国十九世纪的金钱社会融为一体,使这两部作品有着互补的意义。高老头和葛朗台这两个同样被金钱奴役的人物,却让巴尔扎克富有和强大,在现实主义行列里,充满着不倒的力量。还有雨果之于冉阿让和加西莫多;司汤达之于于连和法布利斯。
就连以短篇小说立于伟大行列的莫泊桑和契诃夫,他们最有声望的作品,也只能是塑造出世界人物画廊中最独有的不朽人物的那些经典。如契诃夫小说中的“变色龙”奥楚蔑洛夫和“公务员”切尔维亚科夫,还有“跳来跳去的女人”奥莉加·伊万诺芙娜等;莫泊桑《首饰》中的骆塞尔太太和《羊脂球》中的羊脂球等。在契诃夫和莫泊桑的创作生涯中,如果他们没有给我们留下真实、丰满、鲜明的成把成把的“这一个”,我们将对他们的诚敬大为减色。
在十九世纪伟大的作家中,他们的光辉来自写作的两个方面:一是他们的写作对所处时代的剖析。这种剖析愈是深刻独到,作家作品的光辉,就会愈发明亮耀眼;二是他们塑造的人物愈是丰满复杂,并且鲜明独有,作家本人就会同他笔下的人物一样,光辉灿烂,耀眼夺目。这两点是作家立足伟大的双脚。但是,随着时间、时代的推移,和读者对作家与人物所处时代的隔膜与疏远,现实主义作家的光辉对后人的照耀,其光源更多的是来自他故事中的人物,时代之背景,则多为研究者分析的笔墨。而人物愈是有生命的血肉,作家就愈有生命的光辉。人物生命真实的程度,成为了作家和作品光辉的重要亮度。在那个时代俄罗斯群星灿烂的作家队伍中,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是同代人,在他们一生的写作中,彼此都保持着相敬的距离。在那个伟大的变革年代,他们是俄罗斯文学的并肩双雄,甚至就当时因为文学所造成的社会轰动,屠格涅夫还在托尔斯泰之上。一八六二年《父与子》问世时,因其小说中的人物巴扎罗夫和巴威尔·彼德洛维奇·基尔萨诺夫在社会的左派与右派中引起了纷纷的对号入座,从而在圣彼得堡引起游行示威、纵火焚烧等一系列暴力行为与恐怖活动长达一年之久。
“在俄国文学史乃至整个世界文学史上,没有哪个作家遭受过左派和右派同时发起的如此猛烈、如此持久的攻击。”由此可以想象,屠格涅夫在那个时期如日中天的光辉有多么炽热之炎照。但是,现在——尤其在中国读者和论者心中,《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要比《罗亭》、《前夜》、《父与子》、《处女地》和《猎人笔记》更有诚敬的声望和生命的活力。为什么会是这样?这缘于在人物与所处时代的结合上,托尔斯泰要比屠格涅夫写得更为完美和揉实。前者在时代的故事上更为注重“人”和人的生命,后者则更为注重“社会人”和人所处的时代的(阶级)辨析。
关于对人的认识,托尔斯泰曾经说:“有人徒劳地把人想象成为坚强的,软弱的,善良的,凶恶的,聪明的,愚蠢的。人总是有的是这样的,有的是另一样的;有时坚强,有时软弱;有时明理,有时错乱;有时善良,有时凶恶。人不是一个确定的常数,而是某种变化着的,有时堕落、有时向上的东西。”由于这种对人的生命过程更为复杂的理解,安娜则是“一个多么奇妙,可爱和可怜的女人”,甚至在卧轨自杀时,看到“一位穿特大撑裙的畸形女人,安娜想象着她不穿裙子的残废身子的模样,不禁毛骨悚然”。这实在让安娜的真实也达到了令读者毛骨悚然的地步,使一个人物的生命真实,到了无可比拟的实在。
是的,我很烦恼,但天赋理智就是为了摆脱烦恼;因此一定要摆脱。既然再没有什么可看,既然什么都叫人讨厌,为什么不把蜡烛灭掉呢?可是怎么灭掉?列车员沿着栏杆跑去做什么?后面那节车厢里的青年嚷嚷什么呢?他们为什么又说又笑哇?一切都是虚假、一切都是谎言、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是罪恶!
这段话几乎是所有论者论述安娜的生命对世界的呼唤,可比起来安娜在卧轨的那一瞬间,
“她丢下红色手提包,头缩在肩膀里,两手着地扑到车厢下面,微微动了动,仿佛立刻想站起来,但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就在这一刹那,她对自己的行为大吃一惊。‘我这是在哪里?我这是在做什么?为了什么呀?’她想站起来,闪开身子,可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庞然大物撞到她的脑袋上,从她背上碾过。‘上帝呀,饶恕我的一切吧!’……那支她曾经用来照着阅读那本充满忧虑、欺诈、悲衰和罪恶之书的蜡烛,闪出空前未有的光耀,把原来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都给她照个透亮,接着烛光发出轻微的哗剥声,昏暗下去,终于永远的熄灭了”。
表面看,这写的是故事中人物安娜死亡的结束,实质上,是针细线微地描绘了文学中人物生命真实的深度和厚度。我们从典型人物安娜身上,读到的是人的生命的本质,而从巴扎罗夫这个人物身上,看到的他是左派还是右派的社会思潮,这就是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的差别,也是他们同为那个时代现实主义文学光辉的并肩双雄,在一百多年后的亮度之差。还有司汤达的《红与黑》。倘说社会与时代,《红与黑》也正如作家写下的那句话:“一八三〇年纪事。”小说中广阔的社会画面,对十九世纪初期法国资产阶级社会制度的剖析,在今天看来,都有烦琐累赘之嫌,但因为于连这个人物的丰满、复杂与独到,正是一个生命真实的展开和延展,从而使我们对《红与黑》有着永不忘怀的阅读和记忆。
人物生命的真实是否大于故事中对复杂社会真实的揭示与铺排,并且这个人物是否超越时代和时间,对当下所有人的人生有多少普遍意义,这是我们作为读者对经典现实主义作品在今天的切实苛求。
《阿Q正传》从写就至今,已经整整九十年。为什么九十年后,这个人物还相貌血肉都清晰在每个中国读者的心里?是因为阿Q作为人物超越了复杂的社会背景和时代,与我们今天所有人的人生有着普遍的镜子意义。这是一个被鲁迅写出最大生命真实的现代文学中最典型的“这一个”。鲁迅在那个时候的写作,能够挤入伟大现实主义作家的行列,如果没有他那一批都渗入人物之生命的小说,当我们把他归入伟大时,是会有些舌短或嘴唇发颤的。当然,广阔的时代和复杂的人物所建构的那些不朽的现实主义长篇小说中,没有中国的小说,这是我们后人的遗憾,但二十世纪之初,中国作家紧跟世界文学的步伐,也足以让今天的我们骄傲和尊敬。莫泊桑是作为短篇大家存在的,他倒是有着长篇《一生》和《俊友》等,但这些长篇在他的创作中却是读者有意忽略的沉默,甚至有人会想何必写出这样的平庸之作。《羊脂球》不过一万来字,其对社会与人的剖解,足可抵过写了三十万字的《一生》;人物生命真实的深度,足可大于莫泊桑在长篇小说中对上层社会(并非人物)精细用心的努力。从这个角度去说,我们没有必要惋惜鲁迅没有给我们留下现实主义的鸿篇巨制。倘是他果真写了那样一部作品,谁又能保证这部长篇就一定可以经典并同十九世纪的伟大小说并驾齐驱?鲁迅以他的《呐喊》和《彷徨》,作为中国现实主义小说洞悉并打开生命真实这一真实境层的第一人,也许这已足以为我们的现实主义所自豪。我们真正要惋惜感叹的,是我们后来的现实主义作家,没有沿着生命真实的路径,朝现实主义更远、更为广阔、深厚的生命真实的方向进取和探求。其后的写作,文学被革命牵死了鼻子,由生命真实的境层倒退回了世相真实乃至控构的真实。而且这一倒退,几十年间就再也难以挣脱,如被主人牵着的牛或驴样,永远地在磨坊辛勤地、不知疲倦地原地打转和兜圈。( 阎 连 科 )




推荐阅读:

纪伯伦《论孩子》

布罗茨基《我坐在窗前》

曼德尔施塔姆《哀歌》17首

聂鲁达《疑问集》

佩索阿诗5首

罗伯托·朱亚罗兹诗9首

本·琼森诗3首

郑浩承诗3首

查尔斯·西米克诗3首

大卫·圣约翰诗4首

托马斯·哈代诗12首

查尔斯·西米克诗14首

艾吕雅诗10首

黛博娜·艾泽诗13首

米罗斯拉夫·赫鲁伯诗3首

托马斯·默顿《沉默中》

瓦尔兹娜·莫特《访客》

达尔维什诗5首

艾吕雅诗17首

查尔斯·西米克诗18首

赫塔·穆勒诗9首

穆罕默德·达维什诗4首

苏珊娜·罗伯茨诗4首

瓦尔兹娜·摩尔特诗3首

西尔维亚·波恩《突然一击》

伊凡娜·米兰科维诗3首

索德格朗诗13首

黛博拉·艾泽诗26首

道格拉斯·邓恩诗6首

塞弗尔特诗6首

加西亚·马尔克斯诗3首

法罗赫扎德诗3首

罗伯托·胡亚罗斯诗5首

路易丝·格鲁克组诗3首

乔治.鲍威林诗12首

玛格丽特·罗斯诗10首

布尔·辛莱尔诗10首

迈克尔·翁达杰诗6首

塞弗尔特诗4首

约尔根·加斯里尔维斯基诗3首

奈兹瓦尔诗4首

瓦特·兰德《Istrovewithnone》

米沃什诗13首

萨福情诗选34首

琵雅·塔夫德鲁普诗3首

斯地格·拉尔松诗2首

西奥多·罗特克诗6首

卡特琳娜诗2首

安娜·哈尔贝里诗3首

金惠顺诗3首

罗斯玛丽·多布森诗20首

马克因·斯威特里茨基诗14首

库什涅尔诗8首

金惠顺诗6首

爱尔德里特·隆德恩诗5首

塞尔努达诗3首

约翰·厄普代克诗2首

西奥多·罗特克《插枝》

玛丽·施比斯特诗7首

曼德尔施塔姆诗6首

简·凯尼恩《征战忧郁》

勒内·夏尔诗20首


有美人兮 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 思之如狂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