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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弗里·希尔《麦西亚赞美诗》

英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杰弗雷‧希尔(Geoffrey Hill),1931年6月18日生于英国伍斯特郡的布罗姆斯格罗夫,父亲是一个巡警。他在牛津大学基布尔学院获得英语文学学士和硕士学位。最初的诗歌发表于牛津读书期间,由唐纳德‧霍尔编选的“幻想诗人小册子系列”。



一 

常绿的冬青丛林和裂砂岩

之王:M5 公路的大领主:史上闻名的防御墙与壕沟、

塔姆沃斯城堡、圣十字之夏日修道院的建筑师:

威尔士桥和铁桥的守护者:令人艳羡的

新庄园区的承建人:盐师:钱币

兑换者:宣誓公证人:殉道者专家:

查理曼的朋友。

“我喜欢,”奥法道,“再唱一遍。”


一个宠物名,一常用名。畅销品牌,简单粗暴的

涂鸦。一声笑;一声咳嗽。一个商业联盟。

一个华而不实的礼物。被嘲笑的弯角留声机。

一场赛跑的起跑令。一个鼎鼎大名。


加冕的那天早晨,我们齐声唱赞

学校的停课。像在过复活节。

他异国的目光认可过的手帕,

礼品杯,漫卷着纸旗的村舍横梁。

目瞪口呆的我们,面对“鹿头”酒吧的停车场上

烧啤酒桶和冬青枝的篝火,在柏油路上嘶嘶作响。

 大厨站在那里,一个国王,头顶刚登上大位的帽子,

用一句“要芥末吗?”给他爽朗的慷慨加盖了封印。


我被封进大地母亲,那根须与结局的密室。

小孩子的游戏。我住进去,伺机而动:

那里的鼹鼠 

肩负转不动的轮子,他的苏勒德斯金币;

灰头土脸的獾,纷纷挤进罗马的排烟道,

我们部落遗忘多年的大宅院。


那就是小精灵们的身价,英格兰真正的

统治力,那以雕花石头作护甲的

憔悴的武士信条。无数世代,我在野蛮的常春藤

蕨类的涡卷花纹之间,朝向天国蠕动。

流放或朝圣,再次让我踏上那片土地:

我富有而荒凉的童年。恍惚如梦,面露得意,

痛恨外出----被当成某类国王的我,

一个神童,一个残废的人。


麦西亚的王子们是獾,是渡鸦。

受制于它们的自由,我挖掘并储藏。果园

在地裂之上结果子。我饮用

冷峭沙岩的蜂巢。

“在家里格格不入,在兄弟中间孤零零的男孩。”

可我没家也没兄弟,自成一怪;倾心于

不可获得的玩具。

树脂虬曲的蜡烛,苹果枝,黏黏的

槲寄生。“看”,他们说并重复说“看啊”。

我却慢悠悠地跑开了;风景逝去了,回到

它的源头。

在操场,在衣帽间,孩子们吹嘘着

干掉的鼻涕伤疤;装点了脓包疮的

手腕和膝盖。

贮气罐,赤褐色立于田间。水坝,寂静无波的

泥灰潭。鳗鱼窜涌。凝固住的青蛙群;

 有一次他用树枝和砖块儿暴击

一水沟的青蛙;然后溜走,留下一片

死寂与默然。

西奥莱德过去和现在都是他的朋友,即使是在

丢了战斗机模型的那天:一架复翼飞机,早已过时

而且没法更换,两英寸长

沉甸甸,短翘的银飞机。西奥莱德让它轻轻旋转着

扎进教室地板的一个洞里,轻轻降落在

老鼠粪和钢镚儿之间。

放学后,西奥莱德胆怯地惨笑着,

被他诱到了老矿场,一顿痛揍。

然后他扔下西奥莱德,出去玩了几个小时

悠悠然一个人,开着他私人的那辆废弃的

名叫阿尔比恩的运沙车。


掠夺者是疯狂的。最近,他们过于频繁地

 蓄意与我们作对。异端怪论,为所有残废的灵魂

开脱。发个誓戒除它吧!我是麦西亚的王

而且我是万事通。 

受到半夜来电和恶毒信件的威胁

提前收到警告的我,已经挫败了他们

就要使出的诡计。

今天我给他们命名。明天我来宣布新法。

我把我的一觉醒来,献给对这件事的处理。


古怪的教堂闻起来有点“晕”,都怪香炉

和蜡。助理牧师是个怪咖

也同样合拍:一上来就进入了婚礼仪式。

没人在乎,为什么这样开场。

然后他命令你走人,我们剩下的人

 怯怯如羊的近亲,也跟随你

去了那无墙之地:裹在塑料雨衣里

 枯萎残菊的废矿堆,洗手池大理石的黄金国。

尴尬如我们,自行退散:爱德华时代

靠背僵直的老爷车,载着三位无声的姑婆

 从圣查德教堂的四方庭院离去。

我来给你的葬礼那漫长的英雄传奇减压,亲爱的。

 你活得足够久了,会看到事情“尘埃落定”。


他宠爱写字台,它镶嵌乌木的褐色橡木,

各色的奖品钢笔,金印和他刻上自己名字的

金属底座。

正是在那里,他援引来自人民的

苦难申诉;处理签名和判罚;

宽恕对手死前的嚎叫。在那里

他跟历史的缪斯交换礼物。

一个人怎么面对悔恨,能让它

可能对他的灵魂有益?告诉我。把一切

都告诉母亲,亲爱的,上帝保佑。

他翩跹在阳光里在温和的梦中。他试吃

小梨子。他在手掌上涂猫薄荷

让他的猫“小泥点”去舔。他啜泣,尝试

说会说拉丁语的“侍女”和“仆从”。


十一

钱币,漂亮得像尼禄的;材料好

而且有分量。奥法王之名在银子里

共鸣,他的铸币工的名字也是。他们的敲打

有负责任的技巧。他们能改变国王的脸。

精准的设计是为了阻止模仿;如果失败

就毁掉。用作模子的金属,已经适合

用于商业。这种价值来自于穷困的民族,

在盐田和牛栏间讨生活的人。

长壕沟里包着的躯体;一只眼向上瞪着。

我们大可以推测,这是国王的愤怒。

他,统治了四十年。四季

触碰,并再次触碰了土壤。

荒莽之地,新成形的水草地。野芥菜

湿地金盏花。噼啪作响的橡树林里

野猪犁出了黑色的霉菌,长鼻子

亲近着虫子和树叶。


十二

他们的铲子奋力忙活在不同阻力的

土壤里。他们围住钱仓。他们洗劫了

一个个醒悟,喷火怪的脊椎,野蜂幼虫的盔甲。

他们击打火龙棱角繁多的皮肤。

那些人给雇来补水管。他们在辉煌气派之中

酿酒并撒尿;他们的茅坑在荨麻丛里翻腾着

它的入河口。鼹鼠,他们分散在

你的小份冷餐周围。

这是秋天。栗树枝互相挥砍燃烧的树叶

花园用溃烂招人注意:土地的

文化,使其丰富的是陶片,球茎,根瘤,

重力下坠的固块。我耙出了一簇金黄

恶臭的火焰。

十三

剪灯芯;擦镜片;把稀有的钱币,一枚又一枚

拿到光线下。被自己发的光环绕,

那颗有统治力的头,整洁而且突出,从英格兰的井里

浮现。远离他的海百合与小龙虾的地下王国,

魔法符文石的省份,“全英格兰之王”,发式精美而且不朽,

展示他对自己拥有的一切的自信,用一个传奇

当靠垫。


十四

对奏章和人们都不屑一顾,他压着蜡

让它起泡形成王冠。他用午间雪茄的灰

威胁了罪人们。

当马尔文的天空放晴,他在自己的果园里

 逡巡;在寂静的锤形池塘边。鳟鱼苗

涌动如水中的热气泡,半透明,仿佛

造就了水体的皮下组织。他对自然的细节

别有一番细心。他的凝视所及

都是他的温柔。地鳖虫如弹丸

 坐在裂开的树皮里,一只蜗牛让它的新石头发甜。

晚餐时,他回味着,怎样对给他家人健康的祝酒

进行嘲笑。只要觉得合适,他就会那样做

但并不频繁。


十五

狺狺怪叫着,他狂扭一株死去的海棠果树

虬曲的根。它纵身与他争斗。在倏忽的跳纵中

他是科尔努诺斯,长着枝角的神,轻微脑震荡。

他划分他的版图。它铺展如梦境。一片古代的

土地,诡诈百出。被红盔的虫子开拓的

肥料堆起的城池。埋伏中的毒芹,

粪肥,破伤风。篱笆墙里安居的

黄蜂巢,一个圣骨盒,或者

裹起来的头颅,用野生的角戳向白天的

科尔努诺斯的尸体。


十六

对撞中的致敬。当船的龙骨扎进了卵石丛。

大使们,朝圣者们。带来的是什么?

法兰克人的礼物,有双刃,因屠杀而陶然。 

剑握在国王的双手里;十字型剑柄是匠人的胜利。

金属散发自己的芬芳,

花样百出的香膏。还有其他的奇迹,

其他的交换。

冬日太阳的长箭杆射向大地的边缘。

基督的弥撒:在积雪的深林里

闪烁的常绿树撕扯着光线裂开。

品质无缺,报应不爽。

他们中间承载着什么?过多的,或太少的。

沉溺于你来我往互换的喝彩;一笔开支, 

嘶嘶作响。酒,尿和灰烬。


十七

晚上他开车驶过静谧的孚日群山。车里的电台

吐着微光,接收风暴的地平线

断断续续的言辞……..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的自行车碰了一下;他打了个滑

摔了下去。” “骗子。”胆怯的父亲保护性的低吼。

村儿里的国王毁容了。“快来看看

那个混蛋吧……”

他褐色的豪华旅行车吟唱,然后超车。他在高远的山谷之上

挥霍着它的呼吸。


十八

在帕维亚,天降一番愁思。囚禁波爱修斯的

地牢。他闭上眼睛,他从土地里

升起一座塔。他让暴力的乐器

 痛虐沉思。铁锁环扣在干呕;血肉

滴漏的凝乳酶洒在它们上面;人们弯腰

拆解扭曲的身体。

他擦净嘴唇和双手。他蹓跶回车里

拿着为安慰和哲学准备的

谨慎的纪念品。他启动了

他的旅行的前程。去看台伯河

在泡沫中翻滚出好多血。


十九

荆棘树后面是稀薄的烟,那是茅草

还是篱笆条在闷燃。隔得太远很难分辨。

远远呼声的影响,就像铁发出的

微弱叮当声。

我们有一个厨房花园,四处散落玩具的残片,

居住带来的小零碎。孩子们尖叫,

翻来翻去,大闹。他们点燃盒子,

破布和旧轮胎。他们拖来一根

 湿的挂着菌类柔软盾牌的圆木,把它投入

烈焰。


二十

太古时代的荒野,点缀着鼠和鸟的

骨头;蝰蛇在那里晒太阳,蜜蜂致力于储藏,

为它们小城堡的内墙做好遮护:

盘曲而根深蒂固的英格兰:砖石建筑与彩色涂绘

忠贞在砍砸过的泥灰石之上。互相撞击的原初色彩----

“伊森丢恩”、“卡特瑞斯”、

 “彭格温”。钢铁砍向紫衫和女贞。

工匠们一列列崭新的王朝。


二十一

一众游览车大加鼓吹奥法的省份

和他的心事,周游着从蒂姆河到特伦特河的

小路。它们的挡风玻璃滴落蝴蝶。

给困在山顶上,它们用缕缕蒸汽发出信号。

暮色威胁了大地。年轻的女人们

哭泣并投降。

即便如此,每个人都很欢喜,在那些时光里恬然无忧:

夏天的周末,涉足麦西亚的沟渠之外的

山谷。饮过了茶,在湖畔所有人都会幻想

 真正的卡美洛那瑰奇的组钟

 震荡在沉静的水中。

渐渐地,在那些年月里,每年落叶的天鹅绒

从常绿的相册上剥落而去,在那些年月里

更多的珠宝放错了位置:竖琴形的胸针,

愚人的金块。


二十二

我们跑过结着牛粪硬痂的草场,越过

海棠树和伪装好的尼森式兵舍。

对我们军团来说,这是宵禁时间。

家里的窗帘已经拉好。无线电哞响出

它的命令。我爱过那些战歌

和亲民的新闻。

然后呢,在泥土的防空洞里烤着

蓝玻璃防风灯笼的火,我蜷在故事之间

那些故事里有龙尾飞艇

 与幻影般不朽且飞走的武士。


二十三

在绣花毯上,在梦里,他们聚集起来,

当这一切发生,超凡的感觉回来了

再次进入尘世。英国刺绣,其中严苛的奥妙

被一针针绣成谜:银的图案,金叶子,涡卷的葡萄藤,

诡诈之线的杰作。

他们艰难跋涉走出黑暗,蹭掉靴子上的石灰斑点

和痰。他们大嚼冷培根肉。一盏盏灯

因为油花斑斑而可靠的光而变得肥圆。


二十四

旅途经过无数地区,君主的随从,

去了康伯斯塔拉。然后在西麦西亚

安家度过余生,我看到的这位大石匠

可以用他阴郁的遗嘱去烦扰半月楣和祭坛拱顶,

把武士混同于狮子,龙的盘卷,石头蔓藤的须。

站在哪里最好?复活节的阳光照亮

亚当鬼鬼祟祟斜在树叶间的脸;福音派

苍白的狂欢,还有,一个十字架上的基督

在那儿出演哑剧里来自地狱的小孩子亚当。

(“等待死者复活”,眼睛里的尘土,带爪的翅膀与唇上的尘土。)


二十五

沉浸在《给英国工人的信》的第十八封里,

提起这事是为了纪念我奶奶,她的童年

和女性的成年时代都花在了制钉工人

一天天的工作里。

钉子铺在在村舍后面,畜栏旁边。

它有一股霉烂的矿物的汗味。火星子

给它低矮的屋顶铺了层毛皮。在曙光里

槽里的水浮起

尘土的深紫之花,它不会被死后的喧哗扰动。赞美

“迅猛的铁匠铺”是一回事,捧起

 被灼烧的铁丝烫成兔唇的脸是另当别论。

沉浸在《给英国工人的信》的第十八封里,

提起这事是为了纪念我奶奶,她的童年

和女性的成年时代都花在了制钉工人

一天天的工作里。


二十六

在他们自己的前厅里感到有恃无恐,圣诞期间

人们更加穷凶极恶。喝醉的他们

蔑视战斧,鲸骨的低吼和粪便。

山精般的老婆,甜蜜呻吟者,魅惑牙齿的人,

你们一样也要为英格兰的铺张浪费洗罪---- 

你们乱洒胡椒薄荷和彩纸屑,你们这些

成百上千的家伙。 


二十七

“现在奥法王既活着又死了”,他们都在那里,

那些葬礼唱诗人:教皇的使节

和乡村的教长;墨洛温王朝的汽车经销商,

 威尔士的雇佣军;走来走去的家丁们。

他已经挂了。他们敷衍了事。仪式

大受赞扬。群氓领到了纪念礼券

和标牌。

阴暗的,狂烈乱砸一气的仲夏冰雹过后

大地躺了一会儿,暴怒托尔的鬼新娘,

草莓的屠夫,郡树在把它拔起的竞技场里

滴着红色。


二十八

一代代的进程;安家立业的行动。

喜结良缘所需的催促;投资疗养温泉

所需的智谋。我们的孩子和我们的孩子

的孩子,噢,我的主人们。

古代生息留下的轨辙。薄脆的铁制品

在荆棘丛中生锈了。炉石,烧黑的

摇篮曲。孤零零的一次斧击

是失落之声的回响。

嘈杂声退去了,像是消失在漫长的雨中。传奇的

冬青林;银暗的嶙嶙幽光。


二十九

“并不是奇怪,而是奇怪的相像。顽固,

被远远超过的祖先, 我也承认,我是你

天赋惊人的孩子。”

所以,他喃喃低语着,从他们中抽身离开。奶奶

点亮气灯,他的骰子在卢多杯里旋转,他进入了

奥法王最后的梦。


三十

当我们在等待,恍然间,似乎他开始

走向我们  他消失了

他留下了钱币,为了付他的房租,他留下了

红色泥土的痕迹。

王 敖 译




17 世 纪 诗 歌

诗歌在17世纪依然繁荣,并在题材和写法上有了新的发展。
首先有多恩和他的追随者,即所谓“玄学诗派”。多恩(1572—1631)本人经历了生活放荡和皈依国教两个阶段,写的诗也是关于爱情和宗教两个主题,写法奇特,即总像在同人辩论哲学问题,诗句口语化,特别引人注意的是他用的新奇的比喻和形象,往往取自天文、地理、科学发现、海外航行之类。现以《别离辞:节哀》一诗为例:
正如德高人逝世很安然,
对灵魂轻轻地说一声走,
悲恸的朋友们聚在旁边,
有的说断气了,有的说没有。

让我们化了,一声也不作,
泪浪也不翻,叹风也不兴;
那是亵渎我们的欢乐——
要是对俗人讲我们的爱情。

地动会带来灾害和惊恐,
人们估计它干什么,要怎样,
可是那些天体的震动,
虽然大得多,什么也不伤。

世俗的男女彼此的相好
(他们的灵魂是官能)就最忌
别离,因为那就会取消
组成爱恋的那一套东西。

我们被爱情提炼得纯净,
自己都不知道存什么念头
互相在心灵上得到了保证,
再不愁碰不到眼睛、嘴和手。

两个灵魂打成了一片,
虽说我得走,却并不变成
破裂,而只是向外伸延,
像金子打到薄薄的一层。

就还算两个吧,两个却这样
和一付两脚规情况相同;
你的灵魂是定脚,并不像
移动,另一脚一移,它也动。

虽然它一直是坐在中心,
可是另一个去天涯海角,
它就侧了身,倾听八垠;
那一个一回家,它马上挺腰。

你对我就会这样子,我一生
像另外那一脚,得侧身打转;
你坚定,我的圆圈才会准,
我才会终结在开始的地点。
(卞 之 琳 译 文)
诗里提到风浪,大地和天体的震动,官能,心灵,提炼,手工打金,而最后三段里又提出一个新奇的比喻,即拿一个圆规的两脚来比一对夫妻,表示虽离别也仍彼此相连,夫动妻也跟着动,因此不必因离别而悲。
由于多恩用这样的写法,17世纪后半的特莱顿说他“喜弄玄学”,18世纪的约翰逊说他“把杂七杂八的想法用蛮力硬凑在一起”,而20世纪的艾略特则赞他“将思想与感觉化成一体……一朵玫瑰在他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种感觉”。褒贬不一,但都说明多恩是一个很有特色的诗人。他好辩,热情,写情诗固然谈肉体的饥渴,写宗教诗也像在用炽热的情感去向上帝求爱,同时对海外新发现的天地充满了好奇心,在技巧上则反对旧的优美情调和音乐性,而用讽刺性的现实笔触和口语韵律——这一切使他的诗新颖,复杂,耐读。
多恩造成了一时影响。有不少人追随他的诗风,其中有教士,如赫伯特、克拉肖、佛恩等;也有政治人物,如马伏尔。
安德鲁·马伏尔(1621—1678)做过密尔顿的助手,王政复辟后当了国会议员,写诗不多,但有两首至今传诵。
一首是《致他的娇羞的女友》:
我们如果有足够的时间,
你这娇羞,小姐,就算不得罪愆。
我们可以坐下来,考虑向哪方
去散步,消磨这漫长的恋爱时光。
你可以在印度的恒河岸边
寻找红宝石,我可以在亨柏之畔
望潮哀叹。我可以在洪水
来到之前十年,爱上了你,
你也可以拒绝,如果你高兴,
直到犹太人皈依基督正宗。
我的植物般的爱情可以发展,
发展得比那些帝国还寥廓,还缓慢。
我要用一百个年头来赞美
你的眼睛,凝视你的蛾眉;
用二百年来膜拜你的酥胸,
其余部分要用三万个春冬。
每一部分至少要一个时代,
最后的时代才把你的心展开。
只有这样的气派,小姐,才配你,
我的爱的代价也不应比这还低。
但是在我背后我总听到
时间的战车插翅飞奔,逼近了;
而在那前方,在我们面前,却展现
一片永恒沙漠,寥廓,无限。
在那里,再也找不到你的美,
在你的汉白玉的寝宫里再也不会
回荡着我的歌声;蛆虫们将要
染指于你长期保存的贞操,
你那古怪的荣誉将化作尘埃,
而我的情欲也将变成一堆灰。
坟墓固然是很隐蔽的去处,也很好,
但是我看谁也没在那儿拥抱。
因此啊,趁那青春的光彩还留驻
在你的玉肤,像那清晨的露珠,
趁你的灵魂从你全身的毛孔
还肯于喷吐热情,像烈火的汹涌,
让我们趁此可能的时机戏耍吧,
像一对食肉的猛禽一样嬉狎,
与其受时间慢吞吞地咀嚼而枯凋,
不如把我们的时间立刻吞掉。
让我们把我们全身的气力,把所有
我们的甜蜜的爱情揉成一球,
通过粗暴的厮打让我们的欢乐
从生活的两扇铁门中间扯过。
这样,我们虽不能使我们的太阳
停止不动,却能让它奔忙。
(杨 周 翰 译 文)
粗粗一看,这首诗的主旨只是劝告女友要及时行乐,接受“我”所表白的爱情。实际上,它并不如此简单。一上来,它有一种奇怪的夸大:为了表示可以长时谈爱,把《圣经》里的洪水、辽远的印度、历史上的大帝国等等都拉了进来,对女友的赞美也是愿意“用一百个年头来……凝视你的蛾眉;/用二百年来膜拜你的酥胸”。这里有着时间观念的玩弄,掺杂有对于女性肉体的倾慕。其次,它有玄学式的机智,新颖而又俏皮,如说“坟墓固然是很隐蔽的去处,也很好,/但是我看谁也没在那儿拥抱”。第三,它有明显的变化,可以说是包含了一个三段论法。第一段整个是假设:“我们如果有足够的时间”。第二段内容突变,说的是“时不我待”,而展望前途,只见“一片永恒沙漠,寥廓,无限”,这就从男女间的游戏转到了永恒的死寂。第三段提出一个解决办法:要立刻相爱,而且要全力以赴地、猛烈地相爱,相应地出现了强烈、凶猛的形象:“喷吐热情”,“烈火的汹涌”,“食肉的猛禽”,“立刻吞掉”,用“全身的气力,把所有/我们的甜蜜的爱情揉成一球”,韵律也带上迫不及待的急促声音,于是最后的“粗暴的厮打”和“扯过”生活的“铁门”不仅可见,而且可闻了。这样,诗就有了几个层次,而在从一层进到另一层的过程里实现了戏剧性的运动。总之,这是一首多方面、多层次,既有思想,又有文采,具有强烈吸引力的抒情诗,把玄学派诗的许多优点都体现出来了。
马伏尔的另一名作是《花园》。它的玄学成分更浓,因此更有深度,同时又仍然写得十分动人。它属于“牧歌”一类,写的是理想世界。诗人感到在人世追逐荣名不如隐居花园,后来凭想象进入了一个无忧的“花园境界”。中间经过若干层次,一层比一层更纯净,更自在,直到超脱风尘,但立刻又感到:
然而想要独自一个在此徜徉,
那是超出凡人的命分,是妄想。
(杨 周 翰 译 文,下 同)
于是最后仍然回到中层境界,安于“用碧草与鲜花”来计算时间的人世普通花园。
这只是一种粗浅的说明,原诗有许多词句学者们解释不同,其中第六段的最后两行更是耐人寻味:
把一切创造出来的,都化为虚妄,
变成绿荫中的一个绿色思想。
这两行究是何意?译文中的“化”,在原文中是annihilating(消灭),一个非常强调的字,而末行“绿”(green)字重复两次,也显然是为了强调。强调什么?人们提出的解释中,有两个似乎可取:1.强调要把全部物质世界化为非物质的;2.强调绿色思想的优越,相比之下物质世界毫无意义。至于绿色思想的特质,则诗人在前面(第三段)早有交代,即绿色远比庸俗的粉白脂红(代表性爱)“可爱”,它代表和平,安静,新鲜,而情人们的欲火则是“残忍”的,残忍到不惜用野蛮手段(在树上刻爱人之名)来毁灭绿色的“花园境界”。
可见这首诗是流动的,思潮起伏,自问自答,最后归结到用花草来计算“甜美健康的时辰”,既有美丽的前景可见,但又并不自我陶醉,而有清醒的思考在作全诗的坚实核心。以哲理入诗而诗不仅不减本色,反而更加动人——这就是玄学派诗的难能可贵之处。

明白晓畅的骑士派

当时另有一些诗人写法不同。他们师法的不是多恩,而是班·琼森。他们不追求新奇的形象,而像琼森那样着力于文雅、有节制,作品形式完整,音调也优美。这些人大都是朝臣,骑士,在内战中为国王效力,所以后世称他们为“骑士派诗人”。
有几首骑士派的诗篇至今传诵,例如赫立克(1591—1674)的一首:
致妙龄少女:莫误青春
趁早吧,快采那玫瑰花苞,
时间老人永在飞翔,
同一朵花儿今天还在微笑,
明天就要枯萎死亡。

这旭日,空中华灯一盏,
总是在冉冉升高,
万里行程很快就要走完,
日近西沉黄昏到。

人生最美好的是妙龄韶华,
这时青春热血在燃烧;
虚度了,往后就是每况愈下,
青春美景再也难寻找。

因此,别害臊,享用你的妙龄时光吧,
趁早和你的意中人结婚;
因为一旦失去了最美妙的时光,
你或许永远要感到悔恨。
(何 功 杰 译 文)
这首诗中心意思同马伏尔的《致他的娇羞的女友》差不多,都是要求女友及时行乐,早点结婚,但写法大为不同:明白,晓畅,音调优美,而无后者的奇喻、联想和深度。这差别也就是骑士派诗和玄学派诗的差别。很难说哪种一定更好:读多了骑士派会觉得玄学派深刻。而读多了玄学派又会觉得骑士派流畅。各有各的好处,而两者并存才使得英国17世纪诗歌更加丰富多彩。

文艺复兴的最后光华:密尔顿

这个时期的真正大手笔,则另有人在。他就是密尔顿。
约翰·密尔顿(1608—1674)集学者、诗人、革命家于一身。剑桥大学毕业后,他在家乡潜心读书,把能找到的希腊、拉丁的哲学、文学的古典名著都读了,诗歌创作也卓露才华。接着出游欧洲大陆,遍访名师,然而一旦英国内战爆发的消息传来,他就中止旅行,赶回英国,因为他感到——用他自己的话说——“在我的祖国公民们在国内为自由而战时,我还在为娱乐而旅行就太卑鄙了”。不久他担任了革命政权的拉丁秘书,暂时放下了诗笔,而致力于写政论文章同欧洲大陆上的保王派文人进行笔战,为英国人民处死国王查理士一世的革命行动进行辩护,工作过分紧张,卒致双目失明。1660年王政复辟,他不仅身受迫害,而且亲历民主政体崩溃的痛苦经验,一腔孤愤,泄之于诗,写出了史诗《失乐园》(1667)、《复乐园》(1671)和希腊式诗体悲剧《力士参孙》(1671),三者都是杰作。
在他的身上,不仅有清教主义的严峻,还有人文主义的文雅,二者结合,使他的诗既雄迈,又俊美。
密尔顿的最著名作品是《失乐园》。这首史诗讲的是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如何因受撒旦(魔鬼)的诱惑吃了智慧树上的禁果而被上帝逐出伊甸园的故事。这样的宗教题材在一个平庸的作家手里可以写得很枯燥;密尔顿则不仅将它写得波澜壮阔,生动引人,而且实现了深刻的思想和卓越的诗艺的高度结合,使得又一部英国杰作闪耀在欧洲文坛之上,更加提高了英国诗歌在世界文学里的地位。
这部作品历来在中国读者不多,论者更少。这里客观原因之一是:密尔顿所用的文字艰深,充满了神名、人名、地名、典故,句子结构是拉丁文式的,修辞手法是希腊罗马的古典式的。但是如果能够有点耐心好好看下去,就会发现《失乐园》的丰富、深刻和俊美。它有若干层次,各种情调,在史诗这一总体裁之中包含了几类明显不同的小体裁,在叙事体中有回忆、自白、感叹、呼吁等等极富于个人色彩的抒情体。例如在第三章之首,诗人正在歌颂上帝之光,忽然插进了这样一段:
一年又过,
季节转回了,却再也转不回
我的白天,甜蜜的黄昏和清晨也不再来;
再不见绿叶和夏天的玫瑰,
不见牛羊,不见圣洁的人脸,
只有云雾,只有永在的黑暗
笼罩着我,将我从人世的欢乐
隔绝;代替了最好的知识大书的
是遮天盖地的一片白茫茫,
抹掉了大自然的一切景物,
把接收智慧的一个大门完全关闭。
一个爱好生活、爱好知识的诗人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这是发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呼声!还有比这更动人的个人抒情么?而这里的文字又是何等纯朴,真切!这样的各体并存不仅使《失乐园》在艺术上更丰富,而且在情感上、思想上也更深厚。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史诗的主体。
欧洲的文学史诗有一套章法。一上来诗人总要祈求神助。密尔顿也一样,但是立意更高:
唱吧,天上的缪斯,唱人的初次违令,
唱他如何尝了禁树上致命之果,
从而把死亡带到人世,后来的一次灾难,
失去了伊甸园,直到有更高尚的人出现,
我们才恢复了幸福的旧居。
……我求你照亮
我心中的暗处,把卑下的上升,
使我能够登达这个伟大主题的高度,
这样来申明永恒的天意,
阐释上帝对人之道。
(第1章:献词)
而诗人立即揭开的,也果真是一个悲壮的场面:两大天使集团的一场决战刚结束,败军的主将撒旦已被打入地狱,猛然醒来,在对眼前局势作着痛苦的重新估量:
胆敢同万能上帝较量的他,
经不住千钧一击,从天空直落万丈,
遍体鳞伤,火焰包身,
跌入无底的深渊,
身披铁硬的枷锁,天火烧着全身,
就这样困在地狱。
日月星辰运转九次,
凡人已九度年轮,他和他的
可憎的部下倒在地上,在火沟里
辗转呻吟,虽不死也惶惑
不知所措。这却激起他更大仇恨:
失去的欢乐,当前的痛苦,
都叫他内心如焚。于是他
举目四望,刚看过一场浩劫,无尽伤心,
现在却充满不屈的自豪和持久的敌忾。
(第1章,第44—58行)
估量的结果,就是立下了复仇的誓言:
打败了又有什么?
并不是一切都完了!不屈的意志,
复仇的决心,永恒的仇恨,
决不低头认输的骨气,
都没被压倒,此外还有什么?
他发火也好,用武也好,却永难从我身上
夺得胜利的光荣。前不久我这里
壮臂高举,震撼了他的帝座,
难道现在我却要低声下气,
屈膝求饶,把他的权力奉为神圣,
那才是卑鄙,才是比打败仗更丢人的
耻辱;既然天神的力量
和神仙的体质命定不灭,
又经过这场大变的教训,
武器依旧,见识却大为增加,
胜利的希望更大了,
只要我们下定决心,用武力或计谋
同大敌进行永不调和的战争,
尽管他现在得意洋洋,
一人称霸,把持了天堂的权柄。
(第1章,第105—124行)
这一节诗真是写得慷慨激昂,充满了反抗权威、血战到底的决心。后世的人们经常引它,除了赞美诗艺,还用以证明密尔顿这位革命者在写此诗的时候,是在针对王政复辟以后的政治局势,发泄他永不妥协的情绪。毫无疑问,这个因素是有的,作品确是寄托了作家本人的悲愤心情。然而这首诗里的英雄,却并不是作这番雄迈之言的撒旦。撒旦在诗里是有发展的,即从一个叱咤风云的大帅发展成为一条暗施诡计的毒蛇。就在这段引诗里,诗人对此也有点透露——“用武力或计谋”——而后来的情况是:完全用了计谋,这就使本来显得高大的撒旦形象大为缩小了。这诗里的英雄也不是上帝。上帝当然拥有无上威权,但是他凡事都靠天使代行,自己却高远而不可亲。他几乎没有面目,他的形象是模糊的。也许上帝就应如此;但正因如此,我们读者也就不会将他看成可信的英雄。
那么,真正的英雄何在?也许可以说,在人类始祖身上。要将亚当和夏娃写活并不容易,但密尔顿笔下的两位最初的人却充满了人性:庄严而不板重,谦卑而无奴气,谨慎而又进取,虔诚而又敏感,而两人之间则是互相敬重,互相体贴。特别是夏娃,密尔顿把她写得分外温柔。我们看她如何向亚当诉说她的心情:
同你谈着话,我全忘了时间。
时辰和时辰的改变,一样叫我喜欢。
早晨的空气好甜,刚升的晨光好甜,
最初的鸟歌多好听!太阳带来愉快,
当它刚在这可爱的大地上洒下金光,
照亮了草、树、果子、花朵,
只见一片露水晶莹!潇潇细雨过后,
丰饶的大地喷着芳香;甜蜜的黄昏
带着喜悦来临,接着安静的夜晚
降下,这里鸟在低唱,那里月光似水,
天上闪着宝石,全是伴月的星星。
但是早晨的空气也好,鸟的欢歌
也好,可爱的大地上刚升的太阳
也好,带露的草、果、花朵也好,
雨后大地的芳香也好,温柔的黄昏
也好,安静的夜晚和低唱的鸟,
游行的月亮和闪亮的星光也好,
没有你,什么也不甜蜜。
(第4章,第639—656行)
这里不断重复的词是“甜”和“甜蜜”——很难想象有比夏娃更甜蜜的妻子了!但是这番话却不是我们通常所谓的“甜言蜜语”。密尔顿用了卓越的古典主义艺术,一方面把“甜蜜”二字放在最强调的位置(请看最后七行的结构:“……也好……也好……也好……也好……也好……也好……也好,没有你,什么也不甜蜜”),另一方面又使景物描写普遍化、典型化(只说树、果子、花朵,而不说什么树、什么果、什么花),一切写得大方,合度,得体,符合伊甸园的环境(是天上乐园而不是人间某一小公园),符合夏娃的身份:甜蜜,多情,一心向着丈夫,然而庄重。
而等到大错已成,即将被押送出天上乐园,夏娃又显得方寸不乱,对亚当说了另一番不仅温柔而且有预见性的话:
只管带我走吧,
我不会拖延的;与你同行,
等于同住此地;无你而住此地,
则如万般无奈中孤身飘零;你对我是
天底下一切事物,一切地方,
怪只怪我任性犯了罪,你才被赶出此地。
但我也将从此地带了确实的安慰离开:
虽然一切由我而失,我却有幸,
无行而承天恩,能凭
未来的子孙将一切恢复。
(第12章,第614—623行)
于是亚当也振作起来,既痛苦,又见到了希望。史诗就是在这种两人在苦难中互相支持的意义深远的情景中结束的:
他们流下了泪,但不久擦干了:
全世界躺在他们面前,任凭他们去挑选
住的地方,有上苍在前引导。
两人手挽着手,缓步漫行,
孤零零地穿过了伊甸园。
也许我们可以说:正是这一被放逐的处境促使人的社会的出现。从严峻的宗教教义来说,失去伊甸园是无可比拟的灾难;从人文主义来说,这又是一个新世界的开始。密尔顿用他的卓越的古典主义艺术写出了人的痛苦经历和从痛苦中见到的希望,为英国文艺时期放出了最后的灿烂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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