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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内·夏尔《形式分享》

法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勒内·夏尔(1907 - 1988) 法国当代著名诗人。生于法国南方沃克吕兹省索尔格河畔的伊尔,早年一直住在家乡乡间。后从事文学,受超现实主义影响。1930年曾与布雷东、艾吕雅合出过诗集《施工缓行》。第二次世界大战起,他抱着爱国热忱,拿起枪来与敌人周旋,是下阿尔卑斯地区游击队首领,在抵抗运动中与加缪成为挚友,获得骑士勋章。法国光复后他出了不少诗集。1983年,伽利玛出版社将夏尔的全部诗作收入具有经典意义的“七星文库”出版。
他的诗总是植根在故乡土地上,呈现出法国南方山野、烈风、激流的印象,同时表达了人们的痛苦、希望和友爱,语言极其简练,凝结,跳跃,并无激昂的高歌,但饱含深沉的热情。诗中形象奇特,很有独创性,他的诗歌形式多样,有时写成紧凑的散文诗,有时采用传统格律;他还创造出用警句来表达的格言诗。在五十年代,这种诗体给年轻诗人提供了新的典范。时至今日,他对文学创作的深刻见解和尝试仍被认为意义重大,他的诗作为超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开拓了更为广阔的空间。
夏尔的诗歌生命是从赤裸、神秘、圣洁的晨曦开始的。超现实主义像一道强悍的闪电,照亮了他的23岁。布勒东和艾吕雅从一开始就对他表示器重和关注。尽管夏尔后来脱离了超现实主义团体,超现实主义的精神却贯穿了他一生。 
夏尔曾以极大的勇气,亲身投入抵抗运动的战斗。从超现实主义的狂热梦幻到世界大战的残酷现实,夏尔痛苦地走进事物及存在的深处。他内在地领悟了应该怎样生存在光照和黑暗的岩缝里,以狂暴的激情的铁锤,撞击内心的爱和外部的残酷现实,最终在迸溅的碎片中窥见一己的真实和透彻。 
确实,夏尔自始至终是一个反抗者,他的诗总是让人触及他内心的大矛盾和在精神上为统一大矛盾所进行的殊死搏斗。大概是黑暗在黑暗中照亮了他的道路,他确信,诗是“对仍为欲望的欲望之爱的实现”。现实的丰富材料帮助夏尔建构起一个超现实的深远空间。在《图书馆着火》中,他写道:“作品是怎么来的就像冬天,一根羽毛落在我的窗玻璃上。马上,壁炉里升起了劈柴之战,至今尚未结束。” 
尽管这样,夏尔却既非哲学家更非通灵术士。诗是夏尔真实而倔强的口舌。他始终以反抗者的形象和声音耸立着,不断地通过他的诗向我们展现暴力和抵抗的状况:闪电或炸雷。他决不说使人安心的话,他必须对各种形式的不公正和不幸表明他的抵抗。他曾愤怒地写下:“你们服从你们存在的猪猡,我听命于我身上不存在的神;我们仍是无情的人。” 



形式分享


我的姐妹,这便是圣礼之水总在更密切地深入夏天的心。



想象力借助欲望富于魔力和颠覆性的力量,致力于把一些不完整的人从实际生活中逐离,以此在一种完全令人满意的出场形式下收获他们的回归。这就是无法熄灭的永存的现实。



在诗人与世界的诸多联系中他所最难忍受的,便是内在公义的缺失。卡利班藏污纳垢的酒瓶背后爱丽儿敏感而全能的双眼射出怒火。



诗人无动于衷地将失败改造成胜利,将胜利改造成失败,他是即将出生的帝王,唯独关心如何汇集天的蔚蓝。



有时诗人的实际生活对于他本人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他不能悄悄地影响其他人对各自实际生活之功业的叙述。



操控不安全性的魔法师,诗人只有领养之满足。余烬始终未到尽头。


在某一条对我们的欲望而言具有无解妨碍的先决律令闭合的眼睛后面,有时隐藏着一轮姗姗来迟的太阳,它那茴香般的敏感性与我们接触时剧烈地倾吐香气并把我们环绕。它的温柔所具有的晦暗,它与出人意料的事物间的协约,这沉重的高贵对于诗人足矣。


诗人必须在守夜的有形世界与睡眠可怕的轻松之间保持平衡,他将其诗篇精致的躯体躺卧在字里行间,而这记录其认知的一行行文字,不加区分地游走在这些不同生命状态的一端与另一端。

每个人都会活到把爱补全的夜晚。在一种由所有人共同享有的奇迹和谐的威望中,个体的命运完成直至孤独,直至神谕。


献给两座丰碑。——赫拉克利特,乔治·德·拉图尔,感谢你们长久以来从我独一身体的每一处褶皱中推离这圈套:支离破碎的人类处境;感谢你们依据男人的目光去转动女人裸露的指环;感谢你们使我的解体变得灵动并可堪承受;感谢你们为这绝对迫切的光芒其不可限量的结果之王冠花费你们的力量:通过被宣告的传统,行动对抗现实,那假象与微缩。


恰当的做法是让诗与可预见之物形影不离,但尚未加以明确表达。


十一

也许内战是魅人的死亡构筑的鹰巢?哦,痛饮垂死未来的奕奕酒徒。


十二

在连绵的露台上放置与那正在显露的歌之金字塔预定关联的可堪坚守的诗意价值,以此获取这无法熄灭的绝对,这初阳中的枝杈:不可分解的、尚未得见的火光。


十三

愤怒与神秘已轮番将他诱惑并烧尽。然后完结他虎耳草之临终的年代到来。


十四

在他的酸面包周围转动着复兴之时机、重生之时机、雷鸣之时机与镶嵌在圣·阿利尔泉水中的漂游之时机。


十五

在诗歌领域,目前还有多少内行,依然在那坐落奢华夏日中的跑马场上,在精心挑选的高贵猛兽中,押注一匹斗牛马,它刚刚被缝合的腑脏因令人作呕的灰尘而悸动!直到那辩证的血栓——它击打一切以欺诈方式构想的诗篇——在这令人无法容忍的用词不当的作者身上施行公义为止。


十六

诗篇始终与某人成婚。


十七

赫拉克利特强调了对立物令人激动的联姻。他在其中首先看到了和谐产生的完美条件和必备动机。在诗歌领域,当这些对立物相互融合,时而会涌现一种没有明确起因的冲击,在这其中令事物溶解的孤独行动激发了深渊的滑动,这一条条深渊以极其反物理的方式承载着诗篇。诗人的责任便是在干预时切断这一危险,或而通过某种由可靠理性验证过的传统元素,或而借助某种可以废除从起因到结果之整条路径的奇迹般的创造力之火。于是诗人得以真正看到对立物——这些纷繁的局部幻景——结出硕果,看到它们内在的谱系人格化,诗与真,正如我们所知,始终是一对同义词。


十八

缓和你的忍耐吧,王子的母亲。就像昔日你曾帮忙抚养被压迫者的雄狮。


十九

属于雨季的成人与属于晴天的孩子,你们的失败与进步之手对我而言同样必要。


二十

透过你火红的窗口,请从这纤细柴堆的轮廓里认出诗人,他是燃烧的成堆芦苇并由出乎意料的事物所簇拥。


二十一

在诗歌领域,只有从事物全体性的交流沟通与自由布局出发,在二者之间穿过我们,才能让我们感到投入与确定,从而得以获取我们独创的形式与可堪检验的特性。


二十二

成年时我在分隔生死的墙壁上看到一把愈加赤裸的云梯竖立和增长,并被赋予一种独特的萃取能力:梦。它的踏板,从某一处进展开始,不再支撑积攒睡眠的平滑储户。被人为注入的思想深度的杂乱空缺,其中的混乱形象为一些充满天赋但无力估量剧本普遍性之人的审判庭充当场地,在此之后,晦暗便开始扩散而生活,在一种充满寓意的严酷苦修形式下,成为对非凡能力的征服,我们感到已被这些能力充分贯穿但却只能不完整地表达自己对于正直、对于严厉的判断力和对于恒心的缺乏。

话不成声的悲怆同伴,请你们拿走熄灭的灯并交还珍宝。一种全新的奥秘在你们的骨骼中歌唱。请发展你们正当的奇思。


二十三

我是诗人,枯井的搬运工,而你的远方,哦,我的爱人,供应着食粮。


二十四

通过一种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人们得以在近似室外的寒气中坚持,并使人们消除被其吞没的危险;因此,当我们回归非己所愿的现实,当我们把诗篇的血脉交付于命运的时刻来临,我们发现自己身处一种相似的处境。我们被石化的磨坊水轮——那些瓦砾——开始转动,擦拭低处难以触及的流水。我们的努力重新习得与之相称的汗水。而我们,大地上永不死去的斗士,将走进那些把我们激怒的目击者与冷漠的道德。


二十五

如果去抗拒那虚无所欠缺的想象力之水滴,就是专注于把虚无对我们造成的恶耐心地交还永恒。

哦,蝰蛇腹中的月桂瓶!


二十六

死去,这绝不只是强迫他的意识在行将就木之时,去向身躯上的某几个活跃或昏睡的物质区域告别,这具躯体因其知觉只能以吝啬而零散的方式抵达我们,而曾让我们感到相当异样。那是喧嚣中毫无美感的巨大村落,曾经劳作着节制的居民……而在这严酷的晦涩之上矗立着一根面相佝偻、肿痛、半盲的阴影之柱,每隔一段——哦,多么幸福——被雷电割下表皮。


二十七

恐怖、精致又游移不定的大地,与异质的人类状况相互攫取并相互定性。诗意便从它们织物的活跃整体中得到提取。


二十八

诗人是具有单侧稳定性的人。


二十九

诗篇从一种主观的强制和一种客观的选择中浮现。

诗篇是一场具有决定性原创价值的移动集会,这些价值与由这一情势最先造就之人共时相关。


三十

诗篇是由依然延续为欲望的欲望所实现的爱。


三十一


一些人为了她请求延期穿上甲胄;他们的伤口带有一种永恒折磨导致的忧愁。然而诗,她用她芦苇与砾石的双脚赤裸地向前走去,没有听任自己在任何地方遭到缩减。女人,我们在她那紧靠天顶蟋蟀的唇间亲吻疯狂的时光,她歌唱冬夜,在破旧的面包店里,在光之面包的芯中。


三十二

诗人不会为死亡丑陋的寂灭而动怒,却信任它那非同寻常的碰触,将万物转化为绵长的羊绒。


三十三

当他在语言普遍性的垦荒地里行动的过程中,廉正、贪婪、善感又莽撞的诗人将警惕自己对某些能够异化诗歌中自由之奇迹的事业产生同感,换句话就是警惕生活中的机巧。


三十四


一个被人们忽略的生灵是一个无限而敏感的生灵,当他参与进来,便能把我们的焦虑与重负转化成动脉般的晨曦。

在无知与有知之间,在爱与虚无之间,诗人每一天都在铺展他的康健。


三十五

当诗人把他的意图转译成充满灵感的举动,把劳苦的循环折换为复活之货柜,他便通过疲惫之玻璃上的每一个气孔进驻凉气的绿洲,并且创造一面棱镜,区分努力、奇异、严厉与洪灾的九头蛇,把你的双唇当作智慧并把我的血液当作屏风。


三十六

诗人的居所最缥缈无迹;一道悲伤的火焰旋涡受命于他的白木桌。

诗人的活力不是某种彼岸的活力,而是一个闪耀钻石光辉的由超越性的在场与暴雨中的朝圣者组成的当下的焦点。


三十七

我能否拥有交互的面容只取决于你预支于我的爱欲的必要性。


三十八

刚刚掷出的骰子,无法握住的骰子,因为它们是诞生与衰老。


三十九

在重力的门槛上,诗人好似蜘蛛在空中构筑他的道路。在他奇谋的范围内,他局部地隐匿自己,却在别人眼中致命地显见。


四十

与诗篇一同穿越沙漠的牧歌、狂怒人格的禀赋与因眼泪而发霉的火。紧随诗篇的脚跟奔跑,向它祈祷,把它辱骂。将它等同为其天赋的表达乃至被其贫瘠压垮的卵巢。借着夜色,冲入它的套房,最终,在宇宙间石榴的婚礼中。


四十一

在诗人体内包含着两种事实:第一种以外部现实所掌握的多样化形式立即给出其全部意义,它难以向下深挖,仅仅就事论事;第二种被嵌入诗篇之内,它讲述栖息在诗人身上的那些强大而任性的诸神发出的命令与阐述,一种不会枯萎或熄灭的硬化事实。它的支配权是一种给予。当被说出,它占据着一片面积可观的疆域。


四十二

作为诗人,就是对某种不安产生食欲,在现存与预期的全部事物的旋风中,他对这种不安加以使用,并在终点处,引发至福。


四十三

诗篇从它的总量中接收并给予那从其密室内逐出的诗人全部的表达方式。在这血染的百叶窗后某种力量的尖啸在燃烧,这种力量只会摧毁它自己因为它厌恶暴力,它主观而贫瘠的姐妹。


四十四

诗人借助深不可测的秘密不断拷打其喷泉的形式与音响。


四十五

诗人是一个向外投射的生灵与一个向内扣留的生灵的共同起源。他向情人借得空虚,向爱人取得光芒。这一对形式组合,这双重的警卫悲怆地给予诗人他的嗓音。


四十六

坚定地坐在他的柏树帐篷下,诗人,为了自我说服并自我引导,不能畏惧使用一切跑进他手中的钥匙。然而他也不能混淆边界的喧闹与革命的远景。

认识两类可能性:白昼的可能性与违禁的可能性。如果可以,让前者与后者对等;把它们放置在不可能性的皇家大道上,这种充满魅力的不可能性是最高层级的可理解之物。


四十八

诗人要求:“请你弯下腰,请你更深地弯下腰。”他并非始终安然无恙地结束他写下的篇章,但就像穷人一样他知晓如何从一颗橄榄中提取永恒。


四十九

面对证据的每一次坍塌,诗人用未来之齐鸣加以回应。


五十

任何呼吸都提出一次统治:纠缠之任务,维护之决心,恢复自由之热情。诗人在纯洁与贫苦中分享着一部分人的生存状况,谴责并抛弃另一部分人的武断专横。

任何呼吸都提出一次统治:直到这颗为了在无限中打碎自己而哭泣、坚持并解脱的单一类型的头颅,这颗由想象之物构成的断头之命运得以完成。


五十一

人类处境的某些时期忍受着某种恶冰冷的侵袭,这种恶在人类天性最败坏处寻得依靠。在这场飓风的中心,诗人将通过对自我的拒绝去补全其留言的意义,然后加入这样一群人,他们剥夺了苦难合法性的面罩,正在确保那固执的脚夫,正义之摆渡者的永恒回归。


五十二

这座通过其每一道暗门播撒自由的堡垒,这根在空中保持着一个具备普罗米修斯式远见的躯体同时由雷电照亮并回避的蒸汽草叉,这就是诗篇,献给过度的任性,在一瞬间将我们捕获然后消失。


五十三

在交付其珍宝(它们在两座桥之间盘旋)并抛洒其汗水之后,诗人,身体的半边,未知中灵感的顶峰,诗人不再是对某个完成事件的反映。不再有任何事物可以把他衡量或束缚。清朗的城市,闭锁的城市在他面前。


五十四

直立着,在延续的时间中生长,诗篇,是神秘登基。一旁,沿着公共葡萄园中的小径,诗人,伟大的起始者,不及物的诗人,身处其静脉光辉的随便何人,诗人从自身的深渊中提取厄运,随同他身旁的女子一起探寻稀世的葡萄。


五十五

这个人,从里到外反抗着那入骨的贪婪嘴脸令他熟知的恶,他无疑有责任去把传说的事件转化为历史。我们不安的信念不应把他诋毁而要对他讯问,我们,这些把真实的生灵们消灭在我们幻想出的连绵人影中的热忱屠夫。间接的魔法,欺诈,现在依然黑夜无边,我身体不适,但一切重新开始运行。

带着诗无边的展望逃向他的同类,也许有一天将成为可能。

张 博 译




马拉美也熟悉所有抒情诗的原始主题,爱情。然而爱情场景是表达精神行为的契机,它与作为契机的空水瓶、一只酒杯、一条花边帘幕具有同样的地位。即使是与颂扬女性的传统诗歌相近的诗歌,如写于1895年的美妙的十四行诗《噢,挚爱之深,不论远近……》(第61页),也通过其艰涩的语言摆脱了自然的恋爱情感。那微妙的体验,即沉默的亲吻比词语说出了更多,也透出了马拉美的基本体验,即词语只有在沉默的边界才能体会到它作为逻各斯的命定,同时也体会到它的不足。最清楚的是在写于1887年的十四行诗《头发之惊悚犹如火焰……》(第53页)中,爱情场景被笼罩在一种精神情境中。这首诗是在如此一个高处运动,词语在这里将言说的凡俗目的,即以清晰的句子结构传达意义,远远抛在了低处。只是在一个完全次要的地方非常短暂地出现了一个我。没有你出现,出现的只是额上的一绺头发;但是这头发也以隐喻的方式转化为了一束火焰,这火焰从自身中释放出了一整条燃烧的图像之链;这图像链是这首诗歌的感性事件。在这事件之后却发生着真正的、极其不同寻常的事件:对最高理想状态的希望,失败,带着怀疑满足于有限性。隐喻的游戏破坏了物象,那绺头发;内部的意义层次破坏了恋爱情感。从中产生的是陌生感。
如果用意大利诗人马里诺在17世纪初写的一首有类似主题和艺术手段的诗《当那位女子梳头时》来比较,就会清楚地看到这一点。这位意大利诗人依照巴洛克的风格法则(马拉美在这一点上与他有着并未被意识到的亲缘性)对实事过程(情人梳头)添加了一种密集的隐喻化修饰,这种修饰进行得非常复杂。然而其复杂性是可以化解的,因为其修饰工具取自常见的隐喻俗套(主要是以“大海”指代头发,所以才会有“船”、“沉船”等)。当时的读者(正如今天有一定文学修养的读者一样)可以在这个初看起来费解的诗歌中找到方向,因为他能依仗他所熟悉的图像储备,这些图像只是在表面上以精巧的方式进行了组合和变换。在马拉美的十四行诗中,那些隐喻却无法再依靠传统来理解,而只能从马拉美自己的所有作品出发来理解,从而体现为极度延展的本体论象征。它们从它们的实物起源中脱离出来,变得独立,牵涉了与情人头发完全不相关的领域。另一个差别在于,马里诺所描述的是一个确实发生在外部的过程(梳头),而马拉美在表面上也只不过是展示了一种表象过程(垂到额前的头发),在这表象之后发生的是一次抽象的张力运动,它不涉及人之间的接触。马里诺的诗歌表达的是一个简单的意义:恋爱中的男人看着自己的情人梳头,意识到了自己那让人痛苦的幸福爱情。人们对马拉美的十四行诗却无法进行彻底的解读。它有意抵触解读,以便让其多义性始终有未解之义,防止其意义都落回到自然人性中去。
如果将马拉美咏叹死亡的诗与另一首抒情诗相比,我们也会得到类似的结论。被比较的是维克多·雨果的《戈蒂埃的墓碑》(1872年,在其身后收入《诗歌全集》,1888年)与马拉美的《致戈蒂埃的葬礼悼词》(终稿1887年)。雨果的诗是对虽然远逝却犹在身边的死者的哀悼,这哀悼被诗人对往日友情的种种追忆所围绕,被词藻动人而思想空洞的彼岸图像所美化。在马拉美的诗中,死者却被移至遥不可及的远处,被一种思考所用尽,在这种思考中,灵魂随死亡而逝,而死者的精神则在其遗留的诗作中延续。这些诗作因为其人已去,才得到自由,实现了他所期望的非人格化——这是一种双重的去人性化。马拉美这首诗的初稿(其主题与终稿中一样展开)是与雨果那首诗同时写成的。若没有浪漫主义,两位诗人都是无法想象的。雨果年岁已高,是浪漫主义的奠基人之一和完成者。马拉美是从浪漫主义脱胎而出的继承人。在他们同时写成的诗歌之间已不再有沟通的桥梁。
马拉美满心怀有的信念是,诗歌是一种无可替代的语言,是独一无二的界域,在这个界域里,现实中的偶然、狭窄和粗鄙都被完全清除了。这一信念有时会表现出仪式崇拜的形式。但是他所拥有的品位又足以让他敲去那些崇拜他的年轻人中对他撒播太多膜拜香烟者手上的烟灰。另外必须将这种崇拜式的超绝行为理解成一种努力,即在“平庸河流中保存一座无目的的精神纯粹性之岛”。“在他人的眼中,我的作品正如黄昏时刻的云朵和星辰:毫无用处。”马拉美所推进的是自19世纪初起以诗歌反抗商业化的公共领域、反抗科学对世界隐秘的驱除的运动。如果将这样的运动简单地归结为写作者的特性,是有欠考虑的。这是一种对世界不满的现代形式,它总是充满张力,而这不满在不平凡的头脑中是常有的。
马拉美不喜欢争辩。然而在他笔下不时会显露出对公共领域嘈杂之声的反感。他和他同时代的许多人都看到了报章文体的权力和危险。他厌恶那些“以大众口味为标准,让所有事件都显出粗鄙面目”的记者(第276页),他们以一种为应付日常所需而速战速决的写作方式抹去了独特性。与之相对,他认为书(这里指的是所有精神作品)是“逐字逐句战胜偶然性”的构成物(第387页)。“偶然性”是马拉美用以描述简陋现实的关键词,它由此也描述出了一种必然性的对立面,那种必然性是精神所独有的,只要精神仅仅听从它自己的法则。“谁若思想,双手单纯”(第412页),他文中有一处这么写道,这里的单纯被解释为一种不妥协。当然这是抽象过程所具有的单纯,抽象在脱离商业化世界的同时也将自然人抛诸脑后。现代性是极端化的,这种极端也表现在与自然疏离的精神所提出的统治诉求上。因此——也因为其他原因——马拉美也符合我们描述兰波时所提出的现代诗歌的专制性。
对于他自己的作品来说,这就意味着那一切最为坚韧的工作。这工作以实验的方式追求着词语的多义性,这种多义性——因为这是非现实张力的强制性符号——也可以不无悖论地被称为确切的多义性。没有什么来自灵感,在他看来灵感也是恶劣的主观性。他叙说他的“实验室”,叙说“语句的几何学”,以一种技师的责任感来监管他那高度专业化的诗歌创作——这是一个智识与语言魔术的技师。他唱的歌由冰冷的卓越技艺所造就。这技艺在如此条件下工作,这条件艰苦而不受欢迎,因而被称作“有敌意”的条件。从这样的工作中诞生出的诗句“从众多的单词中制造了一种新的全然的词”,以便用这样的词确保“语言的隔绝性”(第368页)——与目的性言谈相隔绝,让“诗歌语言的世界形体在其自身中环绕”,正如谢林曾经表达过的一个有所类似但不至如此极端的思考一样。这样一种词的叙说者,诗人,也是被隔绝的。他在庸常者眼中是“可怜”的,是遴选出的“病人”,但恰恰因此也是能够应付在其对词的孤独工作中遭遇到的高度爆发性材料的人。可以看到,这一切都是卢梭开创的道路的继续攀升:诗歌创作成为背离社会的反常性。
马拉美间或也会讽刺性地用概念来描述诗歌的意义,如果按照平庸的理解,这些概念必然是在对诗歌宣判死刑。“这一切都有何用?用来游戏”,或者:“谎言的光辉”(载于通信中)。但是关键在于这些概念的不常用的意义。“游戏”意味着无目的,也就是创造性精神的绝对自由,“谎言”是其产品所追求的非现实性——这两个概念在一起则又体现了所成之作面对任务之艰时凸显出的暂时性。这些概念也是游戏,它们是在与真理做迷惑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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