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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寓言故事诗选

失恋的赖草


盛夏的暴雨呵,好不凶狂,

像是万把飞剑自天而降。

农夫的家舍呵,却安然无恙,

因为有三重麦秸将雨水遮挡。


农夫为了感谢挡雨的麦秸,

便弹起六弦琴把它歌唱。

赞歌在雨花中翩然飞舞,

使下水道边的一棵赖草心驰神往。


赖草为了赢得赞歌的爱慕,

便也努力学习麦秸的榜样,

拼命阻挡住奔流的雨水,

使庭院变成了一片汪洋。


农夫终于发现了堵塞水道的赖草,

却没让它和赞歌许配成双;

反而把它拔出摔向一边,

据说是怕积水泡坍了土墙。


失恋的赖草倒在泥水之中,

心里无限冤屈,眼泪汪汪:

我明明比麦秸挡住了更多的雨水,

获得的竟为何是这等报偿。


赖草的故事也许有些晦涩,

生活的道理却十分明朗,

不明环境的盲目效法,

难免不受到现实的重创。




善于发明的农人


有一位绝无仅有的农人,

非常善于把“真理”发明。

他的发明方法相当神妙,

叫做“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有天,农人忽然半夜惊醒,

便发现牛和狗很不平等。

于是,天一亮就开始了试验,

让它们把彼此的工作换更。


小狗听说让它拉套耕地,

就不免有点胆战心惊。

农人只得严肃地把它教导:

“锻炼锻炼吧!拿出点精神。”


老牛见留它看院守门,

也不禁有些神志不清。

农人只好耐心地将它鼓励:

“干中学嘛!啥也不是天生。”


这样,试验就开始施行,

小狗架起木轭去从事耕耘。

尽管它累得口吐鲜血,

也没把犁铧拉动半分。


就在小狗倒地身亡的时节,

老牛在家里也遇到了不幸。

一个得意忘形的盗贼,

从后面抓住了它的鼻绳。


口干舌燥的农人辛勤归来,

发现家里已是四壁皆空。

面对这“最小最小的损失”,

农人怎能不总结教训——


“呵,小狗是这般的无用,

老牛又是那样的不忠。

它们里应外合一齐破坏,

不恰恰证明了试验的成功!”


农人的总结还未完成,

却蹦出个母鸡把他欢迎。

农人刹时间有了新的创见:

“我看到了未来的打鸣冠军!”




台灯与路灯


一只变向台灯华美又俊俏,

俯在主人的床头十分自豪,

有天它忽然动了怜悯之心,

恰好晚风又吹起窗帘一角。

这时它看见一盏路灯,

冷冷落落地站在街角。

台灯顿时有了怜悯对象,

便发出一串同情的声调:

“路灯呵,你为什么沦落风尘?

就是因为盲目孤高。

你的光度不比我差,

可惜却都白白撒掉。

那来来往往的陌生行人,

谁会给你一丝恩报?

不如学我去找个主人,

安稳自在,风雨不着。

如果命运对你不加歧视,

也许你会获得一个更美的灯罩。”


尽管台灯说得真情切切,

路灯却仍然静静悄悄。

因为那滔滔的肺腑之言,

对它不过像一缕蛛丝轻飘。

它看到的是满天星斗,

正向它闪耀着会心的微笑……

——“我正直地站着,

不必为自己谋求酬劳,

更不必为一顶无聊的灯罩,

去向哪个人躬身折腰。

我的光属于千万人——

为他们照亮通向黎明的大道。”



水龟出游记


一只水龟得意地爬出泥沼,

带着它的甲壳,

——祖传的城堡。


它不必躲避鳄鱼,

也不必害怕鹰雕,

祖先似乎已把一切危险料到。


它只需背负着——

先人的智慧,家族的自豪,

好像就可以自在逍遥。


于是,它爬上了乡间小道,

去看野花,去访蓬蒿,

不料却碰上一双农夫的大脚。


水龟赶快就……

缩头缩脑,缩手缩脚,

但还没想临阵脱逃。


农夫欣然拾起水龟,

两面瞧瞧,微微一笑,

顺便放进了手提的草包。


他把水龟带给了寂寞的孩子,

作为生日礼品,

据说象征着长生不老。


也许象征得过于美妙,

孩子马上就在龟壳边上,

钻了一个小小的孔道。


孔道中穿过了一条旧表链,

另一头拴在结实的桌角,

从此水龟再回不了泥沼。


水龟呀,总默默地躲在壳中,

是气愤?是怨恨?是苦恼?

即使有上帝也难以知道。


但愿水龟不是在咒骂祖先,

没有告诉它这样的诫条:

坚固的城堡也会变成坚固的死牢。




轻浮的泡沫


在海浪和礁岩的搏击中,

不仅产生了雷霆,

也产生了轻浮的泡沫。


泡沫自吹自擂,

鼓起空虚的胸膛,

涂抹着五颜六色。


一个偶然到来的潮涌,

竟把它推上天庭,

一刹那代替了太阳的闪射。


泡沫陶醉得飘飘欲飞,

马上就命令万物跪倒,

来聆听它的就职演说。


可惜演说还未开讲,

泡沫便一失足从高潮上滑落,

被新兴的巨波一口吞没。


大海是社会,是时代?

浪潮是矛盾,是生活?

那轻浮的泡沫呵,你又是什么?




(致)蜗牛的悼词


蜗牛呵,爬行了一生,

荣获了寿终正寝。

花田螺主持葬礼,

圆蛤蜊宣读悼文。


“蜗先生离开了我们,

留下了光辉的脚印。

它的品德不仅高尚,

更主要还在实用。


“遇困难决不急躁,

见危险更不冒进;

风狂雨暴坚守屋门,

风和日暖也不忘形。


“前进时万分谨慎,

从没有落进陷阱;

后撤时当机立断,

使厄运总是扑空。


“它一生圆满无比,

我们应学习继承。

不论谁若要长命,

就这样奋斗终生。”




大猪小传


金色的春光铺满大地,

千百种鸟儿在展翅比翼;

这时却走来一只大猪,

声称要夺取比赛第一。


鸟儿们听了都十分惊奇,

一齐来看它怎么飞上天去。

只见大猪两耳乱扇,

屁股朝天拼命跳起。


鸟儿们见了不由纷纷嬉笑,

惹得大猪发了脾气:

“你们要像我身重百斤,

早就瘫成了一堆肉泥。


“凡事都要看问题的两面,

巨大的困难往往等于伟大的成绩;

你们即使高飞万里,

也不过只有几两力气!”


鸟儿们被吵得无可奈何,

只好算它个重量级第一。

从此大猪便常扇耳朵,

自觉得已经超过了飞机。


不管大猪怎么得意,

可惜实际却“飞”得最低,

所以如果谁也有这种荣誉,

最好还是不要夸耀、吹嘘。



自大的湖泊


“好大的湖泊呵!”

微风吹来一句赞叹。

湖泊得意了,

每个波浪都兴奋地打颤:


“我宽广无比,

超越了时间和空间,

世界在向我发抖,

我是一切伟大的极限!”


“不见得吧?”

微风又送来一句忠言。

湖泊不由皱起湖面,

发现了飘浮的云片。


——“你不过是我呼出的水汽,

却竟敢如此口出狂言!

我伟大是必须的必然!

我伟大是顶峰的顶点!”


云朵静静地飘着,

脸上微笑淡淡:

“你可以顺着江河,

去到海边看看。”


湖泊忍无可忍,

便开始大声叫喊:

“要比就在这儿比,

我才不上当受骗!


“这种崇洋的鬼话,

早已遗臭了万年!

你再敢妖言蛊惑,

小心被撕成碎片!”


云朵打了个哈欠,

似乎有点疲倦:

“你若喜欢就在这儿比,

不妨看看上边的蓝天。”


湖泊怒不可遏,

就疯狂地冲破堤岸。

它要淹没整个大地,

来与天比个长短方圆。

(最好连天也一同淹没,

把可恶的云朵生吞活咽!)


湖水在大肆泛滥,

云朵却开始午眠。

它觉得水声渐淡渐远,

隐隐还有些青蛙的感叹……


当云朵从短梦中飘出,

却再找不到光彩的湖面,

只有一叶发臭的沼泽,

瘫软在荒丘中间。




家蝇的妙计


一群家蝇“嗡嗡”聚集,

举行了一个空中会议,

研究哪里是安全的落点,

可以避免蝇拍的袭击。


它们争吵得两眼发红,

终于吵出个奇妙的主意,

那就是尽量在蝇拍上降落,

和可怕的对手靠在一起。


这是个过分平常的道理,

家蝇、蝇拍都在不断演习;

家蝇的子孙绵绵不绝,

蝇拍也解决了失业问题。




怪豆传业记


怪豆爬上高高的楼顶,

尽情舒展着弯曲的腰身。

夏日的熏风为他轻轻地按摩,

细雨洗去了它满面风尘。

(多少美丽的金蜂彩蝶,

在向小小的豆花们大献殷勤)


怪豆幸福得昏昏沉沉,

几乎忘记了还有月落日升;

忽一眼看见楼下的草木,

幸福又变成了疑问和担心:

(高楼遮住了许多阳光,

使草木都生得半黄不青)


“这些草木都对我颜色不正,

必须研究其中的原因。

噢,原来是它们低级的境界,

决定了它们妒恨的本能。

(豆根这时还抓着土地,

把养分不断地向上输送)


“若真和这些贱坯讲究平等,

我当初岂不白白攀登?

恐怕就连我的豆子豆孙,

也会被污泥浊水埋没一生。”

(于是所有青青的豆荚,

都留在楼顶把父业继承)


当熏风变成了无情的秋风,

怪豆的身躯便开始僵硬。

它和土地的联系终于断绝,

枯叶像讣告般飞满天空。

(豆荚这时已经十分肥大,

仍旧死死抓住楼顶的枯藤)


怪豆的传记到此便是尾声,

包括它绵长的家世和光荣。

因为来年回春复苏之时,

竟没有萌发一个怪豆的子孙。

(怪豆传业离开立身之本,

绝后便也在意料之中)


笔者写罢小记正待庆幸,

却发现尾声还有余音——

那个高楼依然如旧,

会不会继续遗害他人?

(这段余音如果刺耳,

个别人尽可以闭目塞听)




商人、马夫和洪水


发洪水啦!发洪水啦!

大地上响起可怕的喧哗。

商人和马夫丢弃了车辆,

慌忙爬上一根树杈。


呵,洪水好像凶猛的狮子,

摇荡着金发,舞爪张牙。

负重的树杈东躲西闪,

眼看就要齐腰折下。


车夫凄惨地向上帝呼救,

但商人却比上帝更有办法。

他对准车夫猛蹬一脚,

洪水中就增添了一朵绝望的浪花。


当大地渐渐恢复了平静,

人们才开始议论这种残杀。

“一切罪恶属于洪水!”

商人总相信这种说法。




果农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从前之前,

发生在时间的摇篮旁边,

那个地方如果一定要标明,

大约应画在地图的背面。


总之,那里有一个果农,

他的父母忽然双双归天,

根据法律和法律般的习惯,

果农便承袭了全部财产。


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果园,

园中的果树可算姿态万千,

果农一当家就立下鸿图大愿,

要创造举世震惊的高产稳产。


为了牢牢抓住丰收的关键,

果农运算了大半个冬天,

最后指出果实是丰收的实质,

别的问题嘛,都不值一谈。


是呵,篱笆倒了,为啥要修建?

土地干了,何必要浇灌?

有这劲不如去买一辆大型马车,

将来好拉着果实去到处展览。


说话间已是多情的春天,

果树枝头缀满美丽的花瓣,

花朵诱来了爱美的女孩,

成群地蹦跳着采花打扮。


邻居看了便来告诉果农,

谁知他听了却十分坦然:

“我所需要的只是果子丰收,

花若不摘,自己也会凋残。”


转眼间又到了热烈的夏天,

果枝上蜷缩着青黄的叶片,

叶片招来了吓人的害虫,

成群地蠕动着大嚼大咽。


邻居见了又来把果农规劝,

谁知他听了却很不耐烦:

“我所需要的只是果子!果子!

叶子到秋天自己也要落完!”


这回可真到了盼望的秋天,

果树都弯扭着发皱的躯干。

果木引来了盗树的惯贼,

成群地晃动着又锯又砍。


邻居忍不住又来报信,

果农这回脸色可有点改变:

“请你、你把话说说清楚,

他们是砍果子还是砍树干?”


当他弄清了盗贼的目的,

便又慢慢擦去头上的虚汗:

“计算产量从来不用去秤木头,

树要不砍,千百年后也会腐烂。”


终于,终于到了收获的那天,

教堂的钟声好像阵阵喷泉,

果农架起崭新的马车,

喜气洋洋地直奔“果园”。


不必等那路上的烟尘落下,

大家对果农的收获已经了然。

最后请读者们全体起立,

祝愿这个故事与现实完全无关。




水泡骑士


水泡骑着波浪,

穿过大半个海洋;

多少次翻身落马,

都转为一跃而上。


彩帆在紧紧追逐

海豚在远远护航……


水泡在胜利地跳荡,

渐渐萌发了异想;

它想去驾驭大陆,

在山顶上媲美月亮。


潮水诡秘而狂暴,

沙滩坦白而善良……


水泡跳上了沙滩,

眨眼间就破灭消亡;

可怜只有动荡的海面,

才是它快活自在的天堂。


火焰在大地上闪动,

日月在青空中发光……




自负的猴子和同伴


一片绿荫,

  遮断了炎热的小路。

一只猴子,

  开始对同伴讲述:

“我们的头上

  悬挂着幸运的星宿,

稍等片刻

  就可以大嚼大咀。

我的攀登本领

  可以去全世界演出,

就是树高万丈

  也没有半点踌躇。

那些瓜果桃梨

  不管它长在何时何处,

都无法逃脱

  我神通广大的追捕。

你只消在树下,

  小心地仰头观望,

果实就会冰雹般,

  从乌云中涌出……”


它的同伴听罢

  并不欢欣鼓舞,

却把那自负的猴子

  一把绝望地拉住:

“你的本领再大,

  我也并不糊涂,

看得见这里只有

  不结瓜果的杨树。”




异国的传说



暴雨后的黄昏清清凉凉,

阴云生出了虹的翅膀;

一个骑士离家去征战,

头盔在湿风中闪闪发亮。


他的发缕像金丝般华贵,

淡绿的眼里藏着春光;

他任凭马儿去选择道路,

自己却虔诚地把恋人默想。


骑士来自一座精巧的城邦,

那里有无数喷泉和铜像;

但这并不代表城邦的骄傲,

代表它的是位织毯姑娘。


每当傍晚她就在窗口出现,

如同圆月般完美,明亮;

她在那里梳理着彩色羊毛,

似乎也梳理着全城的目光。


骑士的心被织进壁毯,

被悬挂在夜空中飘飘荡荡;

为了解救自己不幸的情感,

骑士便全副武装奔向远方。


穿过一片片彩色的秋林,

踏碎一湾湾沉静的水塘;

有多少战舰将要倾覆?

有多少堡垒将要沦丧?……




当候鸟飞回骑士的家乡,

惊人的传闻使全城沸扬;

到处都是关于他的争论——

战绩、容貌和将获的封赏。


市民都穿上节日的盛装,

长号和礼炮发出轰响;

骑士骤然在拱门中显现,

就像日蚀后新生的太阳。


年迈的国王迎上前去,

将他全身都挂满勋章;

鲜花像瀑布般飞泻而下,

有几次险些把骑士埋葬。


在队前有一列庄严的仪仗,

把俘获的战旗一路铺张;

最后铺到了姑娘的窗前,

骑士便跳下马跪在地上。


一霎时海洋都停住呼吸,

他手上集中了世界的重量;

那是一页白金铭刻的情书,

正颤抖着向姑娘献上……


姑娘轻轻放下梭子,

声音像微风吹散骑士的梦想:

“我不能接受一个囚徒的敬意,

金钱和盛名是最可怕的牢房。”




骑士倒下了,一声不响,

倒在他成功的转椅上;

红水晶的吊灯在头顶摇摆,

胭脂石的壁炉在身边发烫。


他的眼窝像两洞深井,

头发也像败草般黯然无光;

在那长圆形的颅穹之中,

难道真凝结着冷却的岩浆?


不,他并没有变成石像,

他变成了一团飞旋的电光——

沉重的橡木门轰隆倾倒,

楼梯的栏杆也飞到街上。


骑士的侍从四散逃走,

惊慌的呼喊充满街巷;

有几个狂乱地跑进皇宫,

把可怕的事变报告国王。


国王还未弄清那些叫嚷,

半空中又摔下一叠勋章;

国王透过悬冰样的长眉,

看见了骑士凝滞的影像。


解脱的骑士遥望上苍,

再没有希望,也不失望;

一片晨色在他额前升起,

溶化了启明星金黄的光芒。




又是暴雨后沉寂的时光,

晨雾中传来金属的鸣响;

那不是铃铎,不是刀剑铿锵,

是骑士在奔赴流放的边疆。


没人押送,铁链也未锁上,

这都是对他从前功绩的补偿;

有些市民还送到郊外,

为他准备了远行的车辆。


骑士大步走着,毫不仿徨,

昔日的军靴上溅满泥浆;

他又走进色彩斑驳的秋林,

却忽而轻轻地放下背囊。


他拾起一条妄图行走的小鱼,

把它送回梦样的池塘;

呵,在这一瞬间他看见了什么?

水影中婷立着织毯姑娘。


姑娘在大雷雨中等了许久,

终于像白云飘向骑士身旁:

“带我去吧,连同我的爱恋,

因为你正走向自由的天堂。”


朝阳不由自主错开目光,

林中铁链发出一阵轻响;

打湿的虫翅无法再振鸣,

鸟儿却开始了新的歌唱。




巨门



幻想常使我失去体重,

在透明的时空中自由飞升;

有次因为偶然的故障,

竟然“违法”飞出了国境。


我飘落在大草原的中心,

那里有一座“丰碑”高耸;

我剥开厚厚的锈壳和枯苔,

却没有找到一字铭文。


人写的历史很爱失真,

我只有去询问无关的幽灵;

经过若干次冥间采访,

我才写出了以下的诗文。




火箭像一千只赤鹰,

同时扑向古老的城门;

铜炮的浓烟又把它们熄灭,

犹如阴云吞没了群星。


巨大的攻门椎开始撞击,

城廓就像鼓架般抖动;

市民疯狂地把上帝呼唤,

谁知上帝却刚刚入梦。


破碎的城门终于倒下,

魔鬼睁开了雪亮的眼睛;

决堤般喷射的蛮邦铁骑,

扬起一阵冰冷的阴风。




昼夜轻掠过城廓上空,

火和血还在缓缓爬行;

年轻的王子在瓦砾中醒来,

哀痛得几乎变成了木俑……


哪里是圣洁的神坛?

哪里是幽深的园林?

就是用最细密的围网,

也无法捕回飘散的美景。


最后王子终于慢慢站起,

开始怀疑地呼唤属民;

一只猎犬首先奔来,

后面跟随着悲伤的人群……




他们告别了祖先的坟茔,

踏着落叶开始远行;

在沙漠的腹地度过酷夏,

在冰山的背脊捱过严冬。


犹如一缕盲目的流云,

幸存者停在绿野之中;

大群的野羚远远观望,

长角上落满云雀和百灵。


王子命令卸下帐篷,

要在这重建美丽的都城;

人们都感动地扑倒在地,

把丰美的草叶尽情亲吻。




草原上漫开乳白的羊群,

开矿的井架探入云层;

圆木和彩石组成街巷,

耀眼的铜饰布满窗棂。


新的教堂已经落成,

清脆的钟响还有点天真;

人们开始为新一代洗礼,

那悲惨的记忆也随之消融。


但这里边并不包括王子,

因为他刚从午睡中惊醒;

帷幔上残留的点点夕光,

就像父亲的血一样通红……




“主呵!噩梦难道又要显应?”

远方送来了报警的书信,

说有几百个蛮邦军团,

带着攻门椎又在逼近。


王子丢下信惊恐万分,

心脏“通通”地撞击着前胸;

好像可怕的攻击已经开始,

他赶忙跳起身碰上宫门。


这一碰使他有点清醒,

一条“妙计”落在心中:

“门!如果有一扇钢铁城门,

父辈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一经决定,即刻动工,

夜空中飞舞着大群火星;

铁水汇成了暗红的圆湖,

沙型俯看着模糊的山岭。


当启明星第十次升起,

这空前的铸造便大功告成;

银亮的铁门在城边屹立,

晃得太阳都差点失明。


王子在光彩中传谕全民,

说永恒的和平已经降临:

“我们将蔑视那些蛮邦,

他们的攻门椎不再有用!”




润红的花瓣撒满街心,

欢快的舞步把它狂吻;

地窖里滚出了大捅美酒,

市民们划着拳开怀畅饮。


在这与民同乐的黄昏,

一个醉汉忽然向王子发问:

“我,我们的城门已经铸好,

可那城墙啥,啥时动工?”


王子并没有回答醉汉,

因为觉得是对牛弹琴;

他带着一脸高明的微笑,

自言自语地转回寝宫……




当初全因为城门破损,

蛮邦的屠夫才得以逞凶;

那漫长的城墙并未被碰,

可见修筑它是徒劳无功。


“我这次把力量全部集中,

敌人,敌人,泡影,泡影……”

自得的王子沉入梦海,

大大的月亮浮上高空。


盛典的午夜多么宁静,

萤火虫在寻找蜗牛的脚印;

那霜样的月色突然溶化,

只剩下遍地潮湿的阴影……




像一片无声无息的乌云,

蛮军涌进了草原新城;

没有呼救,没有呻吟,

只有忠诚的猎犬吠了几声。


当朝阳又一次在血中出浴,

夜和死才解除了联盟;

城市就像个落地的胡桃,

所有生机都被蛀空。


王子的头已脱离了脖颈,

在枕上睁着惊奇的眼睛;

他的预言并没有错误,

敌人的攻门椎确实没用。



十一


风雨洗去了光荣和血腥,

青草恢复了它们的占领;

新城只剩下一座巨门,

还阴沉地注视着春夏秋冬。


是因为锈蚀还是鸟粪?

巨门再无法开启,转动;

所以后人就把它误认作丰碑,

来纪念祖先的无上聪明。


如果读者至此还有疑问,

就请自己去再做考证;

亲自去看看王子的杰作,

也许比读诗更省光阴。




光荣竞赛会


白云抹净了满天雨滴,

树木又增添了一轮记忆。

动物们都汇集在森林边缘,

来参加一种有趣的“竞技”。


大家都带来最得意的东西,

由到会的全体民主评议;

如果谁据有最大的骄傲,

所有展品就成为对他的献礼。


狮子带来了猎人的投枪,

蝮蛇衔来了商人的金币,

猕猴摘来了云间的椰枣,

鹭鸶携来了孤傲的情侣……


对于堂皇的种种展品,

总是有赞美,也有非议;

只有半截伤残的蚯蚓,

引起了大家一致的惊奇:


“他难道也来参加比赛?

是展献落叶?还是污泥?”

蚯蚓蜷扭着可怜的体躯,

勉强回答了众人的问题:


“我带来的东西叫做痛苦,

它是弱者唯一的荣誉;

如果谁在比赛中独占鳌头,

我甘愿把它献给光荣的第一。”


动物们听罢都纷纷退避,

谁也不想把痛苦赢回家去;

所以蚯蚓就当选为冠军,

在欢呼中被大象高高举起。


这件事也许并无意义,

但世人总喜欢拉点哲理;

我只好说不要追求虚幻的光荣,

它和痛苦经常是同义词语。




窗 扇


一座古老的教堂,

立在城市中央;

一扇彩色的小窗,

在风中吱吱歌唱;

蓝穹像静默的天海,

白云像自由的波浪;

温和灿烂的秋日,

渐渐驶向南方;

早霞晚霞升落,

好像旗帜飞扬;

候鸟被它们吸引,

告别草滩、苇塘——

大群大群升起,

飞向春的家乡……


那扇彩色的小窗,

怎忍受这一片苍茫;

它也想升上天穹,

去追赶太阳的金桨;

它也想飞向南国,

避开酷暑严霜;

它扭断了所有螺栓,

开始实践梦想;

这是个不幸的尝试——

窗扇失去依傍;

它非但没有上升,

反而急速下降;

徒然挂了下树枝,

就摔在石台阶旁;

那里有一个盲乞,

吓丢了细细的探杖。




迷误的战舰


中古时有一艘巨型战舰,

从天涯海角返回家园;

船尾沸腾着纯白浪花,

好像勇士们思乡的情感。


战舰征服了许多帝国,

夺取了教皇神圣的王冠;

今天所有帆都狂喜地张开,

准备拥抱家乡的炊烟。


那是一座极美的岛屿,

油橄榄在碧空下安眠;

金塔和妻子等待的目光,

使勇士的心中光辉灿烂。


但是为什么还没有到达?

水平线上只有落日一团。

船长拉坏了望远镜筒,

水手气闷地拍打罗盘。


呵,再不会找见,不会再见,

所有的烟骸都已飘散;

那是一次火山的热恋,

把岛屿劫往无底的海渊。


现在海水蓝得多么天真,

没留下一丝可疑的波澜;

先哲升天时也没有遗训,

说岛也许比船寿命更短。


于是,寻找就继续下去,

勇士都相信走错了航线;

他们察阅了所有海洋,

有的洋面竟被翻起了毛边。


最后在一阵绝望的风中,

战舰搁浅在诗行中间;

浓缩的岁月开始结晶,

凝成了一个苦咸的寓言。


故事的缘起纯属偶然,

但是不是也有必然的内涵:

在人们深信不疑的时候,

往往最容易遭遇欺骗。




磨刀石和拖把


由于一个偶然的缘机,

磨刀石和拖把靠在了一起。

它们的对话有点押韵,

所以也就变成了我的诗句。


磨刀石用背蹭蹭墙壁,

发出好一阵长嘘短吁:

“我牺牲了我坚实的身体,

磨砺了多少刀枪剑戟;

谁要用它们装备军队,

保险能做拿破仑第一。

可是我那偏心的主人,

全不思念我的功绩;

最多任命我去堵堵鸡窝,

防止黄鼠狼之流的偷袭。


“你看看那桌上的砚台,

是个多么蠢笨的东西!

它就会在那磨块臭墨,

而且越磨越不锋利。

可那天来了几个外宾,

主人还把它大加赞誉。

我说我的拖把大姐,

你评评这哪还有天理?”


谁知拖把更加伤心,

一张口就泪水淋漓:

“我说尊敬的磨刀石兄弟,

你还不知我的冤屈,

我总用这一头长发,

去扫荡那浊水污泥,

使这自高自大的人类,

避免了矽肺和瘟疫;

可他们却受恩不报,

反把我拧得活来死去。


“你瞧那砚边的毛笔,

是个多么阴险的东西,

经常把纯洁白净的纸张,

涂上黑暗的墨迹,

可至今不仅未被制裁,

反让它把笔筒占据;

这岂止是没有了天理,

简直是颠倒了天地!”


磨刀石和拖把越说越气,

决心要去找主人评理;

至于主人如何决断,

难保不是国家机密。




小鸟伟大记


在透湿透湿的世界上,

有一个大殿很高。

殿檐下有个鸟窝,

窝里温暖而干燥。


主人是一只小鸟,

正在梳理羽毛。

下面飞舞着蜻蜓,

使积水微微闪耀。


小鸟偶然俯瞰水影,

刹时发现自己渺小——

好像大殿上有只蚂蚁,

在那里探头探脑。


“天哪!这是我吗?难道?”

小鸟忽然万分苦恼。

它竭力昂首挺胸,

情形也没改变分毫。


小鸟于是哭哭啼啼,

蜻蜓只好赶来劝导。

小鸟说到伤心之处,

蜻蜓不禁微微一笑。


蜻蜓立在小鸟颈边

告诉了它一个绝招:

你只要如此如此,

大殿就能变成蚁巢。


小鸟飞向远处一块积水,

面积比核桃大不了多少。

小鸟站稳就向水里一瞧,

大殿在背后竟比它还小!


“哈,可笑,真可笑!

我一展翅就把大殿遮掉!”

骤然伟大的小鸟,

跳起了节日舞蹈——


“谁说我曾在那儿居住?

呸!全是造谣,造谣!

就算它有十根圆柱,

都难比我一根羽毛!”


在透湿透湿的世界上,

有一只透湿的小鸟。

它再不能回窝了,

由于伟大的自豪。




山林诡辩会


书呆子:

  啄木鸟怎么有益?

  它最阴险凶狠。

  它不断地侵吞着蛀虫,

  蛀虫侵吞着森林。


  蛀虫侵吞了森林,

  啄木鸟又侵吞了蛀虫。

  实际上森林的养分,

  全被啄木鸟独吞。


啄木鸟:

  怎么全被我独吞?

  难道你没看见苍鹰?

  我一家九口之多,

  八个死于非命。


  再说那些树木,

  全生有贪婪的树根,

  整天吸大地的鲜血,

  实在令我难忍。


苍鹰:

  什么有害有益,

  全是人造的舆论。

  其实他们自己,

  才是真正的元凶。


  用电锯去锯树木,

  用火枪来打鸟禽,

  就连善良的大地长老,

  也被弄得伤痕鳞鳞。


大地:

  不要总争论不停,

  一切都是过程。

  多么辉煌的理论,

  也是利益的卫星。


  世上的荣华利禄,

  不过是烟火流云。

  只因我不计得失,

  所以才永世长存。




河 滩


荒凉的土路弯向河滩,

一驾马车正在下陷。

车夫脸上溅满了泥浆,

徒劳地向春天挥着响鞭。


昨天这里还是坚实的路面,

美丽的冰花在月光下打闪。

现在却处处是贪婪的泥浆,

对一切过客都死死纠缠。


车夫用尽了力气和诅咒,

开始坐下来等待夜晚。

他相信一旦大地重新凝结,

马车就会在铃声中飞回家园。


盼哪盼,真慢,望眼欲穿,

终于黑夜又占领了人间。

车夫打个喷嚏准备启程,

却遇到了更加恐怖的困难。


马匹和车轮已冻结在泥里,

比坚固的牙齿更难摇撼。

曾经在大地上驰骋的车马,

如今也成为了大地的一员。


好奇的月亮比问号更弯:

“到底是谁把车夫欺骗?”

有人说是变化无常的节气,

有人说是凝固不变的经验。




春天的寓言


春天的寓言应当乐观,

因为希望又回到人间。

小河中闪耀着歌唱新星,

杨柳树升任了舞蹈教练。


一切的一切都充满快感,

但为什么母鸡忿忿不安?

它在窗台上转来跑去,

滚热的血液烧红了鸡冠。


呵,原来它生了个鸡蛋,

像中秋的月亮又大又圆。

谁知它刚发出请功的叫声,

鸡蛋就被主人做了早餐。


是的,母鸡的血液正在沸腾,

不断地冒出各种打算。

终于它狂怒地竖起羽毛,

开始了对主人的大声宣战:


“我要变成无情的苍鹰,

去到阴云中邀请雷电!

我要用天火洗涤一切,

把你的美梦化为尘烟!


“我要变成暴烈的金雕,

把天地搅得昏暗一片!

我要投下巨大的冰雹,

把你的田园彻底砸烂!


“我要变成可怕的秃鹫,

吃掉星星和所有灯盏!

我要让你在黑夜里迷路,

掉进世上最深的山涧!


“我要,要……要——饭……”

母鸡的调子突然转变。

原来主人刚从窗前走过,

倒下一些残羹剩餐。


后来的事情就不必多言,

因为寓言要的是简短。

关键是你知道了这个故事,

就再不必为鸡叫去舞枪弄剑。




无尽的快乐


有个人脑袋太小

思想单调

他去寻找爱人

总找不到

因为他只会

使用两个词藻

“今天,最好,

“最好,今天,最好……”


唉,每次他把这话

说到十遍

最有礼貌的人

也只好走掉

只剩下他

和自己的头发

站在路灯下

莫名其妙


后来……后来

也真凑巧

正好有位姑娘

记性糟糕

她永远像个

刚出生的婴儿

惊奇地迎接着

一分一秒


当她听见

今天最好的老调

竟不禁兴奋得

又蹦又跳

“呵!最好,

今天,最好!

这是一大发明,

这是一大创造。”


两个人越说

兴致越高

终于找领导

打了结婚报告

他们顺利地

结为伴侣

永远在一起

说说笑笑


重复和健忘

虽同属不幸

但加在一起

却可以变废为宝

这种循环不已

无尽的欢乐

除此一家

似乎还没人得到




惩 罚


小狗爬出热烈的火塘

怪味的烟雾涌出厨房

小狗在雪地上笨拙地行走

月亮的脸色有些发黄


大狗从山墙边懒懒站起

闻了一闻就走向一旁

它记忆中的那个狗崽

可爱的绒毛还在飘荡


老猫在屋顶上小心观看

绿眼睛里思想一暗一亮

“这恐怕是鼹鼠的阴谋

怎么装得这么肥胖?”


小狗走向清凉的月亮

好像唯有它才怀有同样的悲伤

月亮下有一个年老的草垛

好像能把一切不幸收藏


小狗在干草中低低歌唱

很快就钻进自己的梦乡

对于这个忽冷忽热的世界

它实在愿意早点遗忘


在小狗经过的雪地上

走来一只铁灰的大狼

它尖利的牙齿忽隐忽现

它无声的影子忽短忽长


终于,灰狼发现了小狗

小狗蜷缩着,浑身是伤

就连一贯博爱的月亮

也不忍多看它的模样


灰狼停住了,站在一旁

复仇的血在心中发烫

“用什么最无情的手段

才能使世仇的后代痛苦异常?


“是把它一点点撕碎

慢慢地吸取新鲜的血浆?

还是把它突然吓醒

让恐惧炸碎它的心脏?


“哦,不,还是让它活着吧

活着,长大,并且走向四方

让它永远在同类的眼里

领取轻蔑或怜悯的目光”




幸存的原理


一群盗伐者脱去外衣,

开始抽动闪光的大锯。

年轻的树木在痛苦中倾斜,

跳动一下,便无声无息。


那些充满希望的枝条,

曾经是拥抱太阳的手臂。

如今却被无情地截断,

洁白的骨粉溅撒一地。


僵直的树干被一根根拖走,

在滑动和翻滚中沾满污泥。

它们一直被推向山涧,

打碎了河面上优美的涟漪。


河水带走了不幸的记忆,

荒草掩盖了森林的遗迹。

山坡上只剩下一棵病树,

独自在风中长嘘短吁。


病树上布满了可怕的虫洞,

像畸形的脉管弯弯曲曲。

它不仅抑制了一切美感,

也打消了盗贼可怕的贪欲。


现实本身就是戏剧,

“不幸”竟成了“幸存”的依据。

但如果我是一棵树木,

倒情愿去品尝锯齿的锋利。




无名“英雄”


一个人决定

  要像布鲁诺一样

坚持真理

  并且有名

他在傍晚

  写下了遗嘱和自传

交代了一生

  (以免后人无法考证)

然后,跟着黄昏星

  走向鲜花广场

行人三三两两

  正在谈论航天旅行

他,站定

  然后大声宣布

“地球是圆的!

  它在绕太阳转动!”

咦?奇怪

  怎么没有掌声?

有两人斜了斜眼

  ——“神经病!”


一个人

  同布鲁诺一样英勇

可惜

  没有出名

当然

  也没被活活烧死

时间是

   二零零零




“励精图治”的国王


容光焕发的月亮

注视着都城的灯光

“励精图治”的国王

坐在大殿中央

他和文武大臣们

正研究作战情况——

骑兵在山区受阻

遭到严重伤亡


“哼,马匹在深山峡谷,

怎能横冲直撞?

敌军依仗着山势,

自然十分猖狂!

如果再不因地制宜,

胜负就难以想象!

这样吧,命令所有骑兵,

马上改骑山羊!”

渐渐消瘦的月亮

倾听着行宫的喧嚷

“励精图治”的国王

坐在大堂中央

他和文武大臣们

正努力把妙计设想——

骑兵们逃跑不及

大半已经投降


“唉,问题全出在山羊,

两个角长在头上!

撤退时脑袋一转,

身后留下空当!

看来最关键的问题,

是加强身后设防!

这样吧,需要撤退的时候,

可以改骑牛虻!”

奄奄一息的月亮

躲开了倾翻的车辆

“励精图治”的国王

坐在大路中央

他的文武大臣们

已各自逃奔到外邦

丢下委屈的国王

在那又哭又嚷——


“唔!请你们把我带走吧!

我没有不理朝纲……”

“但愿你别理朝纲

想出山羊、牛虻。

让我们倒霉的骑兵,

被敌人一扫而光。

这样吧,你可以去骑田鼠

到哪都能躲藏。”




塔塔尔


微微起伏的大草原繁花似锦,

年轻的塔塔尔走向彩色的帐篷。

帐篷里端坐着一个苍白姑娘,

她每天的工作是拒绝媒人提亲。


塔塔尔笔直地走到姑娘面前,

炯炯的大眼睛像深邃的夜空。

姑娘抬起头几乎忘记了世界,

塔塔尔正是她无数梦中的恋人。


他们相互对视了好久好久,

篷布在浅绿的春风中猛烈抖动。

最后还是姑娘努力恢复了思想,

她问:“你爱我,用什么保证?”


塔塔尔动了动干燥的嘴唇:

“用我的心,我的全部生命!”

姑娘苦楚地一笑慢慢转过头去:

“不,不行,你应当有一座王宫。”

冰雪的泪水又一次变成了白云,

塔塔尔又一次走进彩色的帐篷。

姑娘抬起身真的忘记了世界——

他洁净的额前环绕着金冠和彩虹。


塔塔尔一把撕开激动的篷布,

姑娘的惊讶被风吹上了天空。

草原上几千匹骏马红光闪闪,

从童话中拉来了一座活动王宫。


王宫的屋脊上布满了纯银的圆瓦,

苏铁木的黑拱门镶满了白金。

一支在伽南香中迷路的乐曲,

碰响了飞檐上千万对水晶风铃。


姑娘在昏眩中慢慢合上眼睛,

低低地说:“我相信、相信、相信……”

时冷时热的泪水幸福地流着,

落进了金盏花和雀麦组成的草丛……

塔塔尔像守陵的石像一动不动,

身后升起了宏伟的黄昏。

他站着,站着,忽然发出命令,

命令侍从们把王宫焚烧干净。


受惊的马群向四面八方狂奔,

暗红的火焰在屋脊上抖着长鬃。

在旋风里迸裂的水晶和檀木,

溅起了一片片溶化的金银。


姑娘昏迷后终于又渐渐苏醒,

发现自己竟躺在塔塔尔怀中。

她看着他嘴边微微闪动的苦笑,

努力相信这不是一场疯狂的幻梦。


在星空下,他们又对视了好久好久,

最后仍然是姑娘首先发问:

“恨我,为什么不把我化为灰烬?”

塔塔尔说:“我只恨你的轻信……”




笨蝗的好意


一只大雁中了一箭,

躺在草丛里痛苦地打颤。

一只笨蝗爬到它身边,

发表了一段善良的感叹:


“唉,别看已经到了秋天,

也还存在着中暑的危险;

更何况你老喜欢高飞,

从不带阳伞或电扇。


“今天看到你受苦受难,

我的同情心超越了语言;

我这就去买一条手绢,

来擦擦你眼里的虚汗。”


大雁合上了含泪的双眼,

受伤的心裂成两半。

那些不及痛痒的好意,

竟比嘲弄还叫人难堪。




一只船累了


一只船累了

在拥挤的波浪中

慢慢下沉


所有庄严驶过的船队

都发表了忠告

或表示了同情


年迈的渔船说:

“当心!你已经漏了

漏了就不宜航行。”


威武的军舰说:

“振奋!你应当振奋精神

不要自甘沉沦。”


胖大的客轮说:

“不幸!这是最大的不幸

我将怀念你的身影。”


最后一分钟

船队全都走远了

他们尽到了责任


留下了忠告

留下了同情

虽然忘记了救生小艇




蟑螂国国王当选记



在老古董店的

老经理家

有一张会旋转的木床


床下有一只

孤独的大皮鞋

早已被人们遗忘


他蒙上了一层灰尘

蒙上一层霉菌

又蒙上蜘蛛的纱网


直到最后才来了一位

不,一只

属于绅士阶级的蟑螂




绅士蟑螂在寻找新娘

见到大皮鞋

自然十分惊慌


“呀,天哪,这么大和胖

哪里是脚?

哪里是翅膀?


“它的嘴巴在哪?

它喜欢吃什么?

呵,别,别是喜欢吃蟑螂!”


绅士蟑螂飞快地逃走了

逃走了,飞快,几乎跌跌撞撞

他一直逃到亲爱的家乡




蟑螂的家乡

有吃的,是鱼米之乡

按照人的说法那叫厨房


厨房里有十几个蟑螂部落

这天正好开会

三个大酋长要竞选国王


忽然,绅士蟑螂

疯跑进来

一下搅乱了会场:


“哎——呀!在在在

那,有,有,有

个大怪物,危险异常!”




要弄清,找新娘的绅士蟑螂

是不是说谎

必须察明真相


查明真相

则需要大批大批的

智慧和胆量


唉,没有办法

经过半年紧张的准备

才准备出一点模样


五十名博士站成横队

三个连士兵站成纵队

还算浩浩荡荡




蟑螂的远征军

深入床下,包围了大皮鞋

架起了水平仪和机枪


绅士蟑螂激动得浑身发亮

自然是首先出马

显得很有教养:


“你是谁?妈妈是谁?

到什么单位上班?

在这里是定居还是流浪?


“另外,上过几年级?

考试得几分?

领过多少工资和奖状?……”




咦?大皮鞋竟然

竟敢不回答

半声不吭,一声不响

 

就没办法批判和表扬

五十个博士非常失望


怎么办?博士们用塑料眼睛

瞪着班排连长

开火吧?预备,预备,放!


一荚荚绿豆子弹

呼啸而过

打得全世界尘土飞扬




大皮鞋死了吗?

死了?还是受了重伤?

唔!还是原来模样


可是,问题提完了

子弹也打光了

战士,博士,绅士都没了主张


想办法呀!用四只脚挠头

用两只脚洗脸

把须须咬短又接长


最后的办法还是全体开会

据说三个蟑螂

能顶一头非洲大象




博士说:“一瓶子不响

半瓶子逛当

这规律包括小溪和大江


“一声不响

首先表明的是

很有学问、思想和肚量。”


班排连长说:“对

并且还很伟大、坚强

他身中万弹,竟然决不投降。”


这时绅士蟑螂忽然大叫一声:

“呀!这样的人物

为什么不可以当选国王?!”




“登基大典,现在开始!”

十几个快乐的蟑螂部落

把大皮鞋围在中央


“万岁,万岁,万岁……”

游行的队伍载歌载舞

喝光了大半盆菜汤……


噢,就是这样

一只被人遗忘的大皮鞋

遇见了一只蟑螂


后来又来了一群

再后来,他靠不响不动

就当上了蟑螂国的国王




一只北方的大狗


一只北方的大狗

在荒凉的晚霞中漫步

他正疲倦地设想

什么是痛苦和幸福


一阵不怀好意的小风

忽然吹断了思路

大狗棕色的眼睛里

被吹进一点尘土


唔……大狗感到痛苦

痛苦变成了痛哭

一串串熟透的眼泪

汇成了一片小湖


唔……太阳熄灭了

熄灭了——寓言星星和腊烛

失明的时间像冰水般寒冷

世界变成了坟墓


唔……田野空荡荡的

哪里是回家的道路?

每一步都可能惊醒死亡

这是怎样的恐怖


唔!大狗忽然停住

撞上了一间看场小屋

小屋里静静悄悄

只有破窗纸在打呼噜


唔,大狗轻轻地卧倒

皮毛上落满墙土

他亲切地打着喷嚏

想起了太阳的爱抚


他想起了多事的鸭子

想起了奶羊和猪

想起了控制食盆的战争

主人的追逐和愤怒


他想起了正直的树棍

怎样打自己的肋骨

呵,现在如果能挨上几下

那该多么舒服


也许这种舒服

就是所谓的“幸福”

接连吃上三十吨黄连

胆汁也能变成甘露


大狗懂得了“幸福”

世界也开始清楚

早晨从深夜中浮起

像一片雪白的鱼肚




山猫和太平鸟


山猫遇见了一只太平鸟

他似笑非笑

说,你早


太平鸟吓了一大跳

“我早?什么意思?

什么花招?”


她看着山猫的背影

想不明白

花尾巴一摇一摇


“我早?

是说早早逃跑?

还是说早早死掉?


“不行,说得没头没脑

不能让心脏

永远挂满问号”


太平鸟追上山猫

边飞边叫:

“你为什么说:你早?


“呵,快告诉我,

我可以送你,送你……

一根羽毛,再加,一根羽毛”


太平鸟请求山猫

山猫边走边摇

表情莫明其妙……




冰淇淋搬迁、变节记


獾和花豚鼠累得要命

累呀,累是因为劳动——

半夜里从食品店往外搬运


注意,这可不是一般的搬运

要小心,不能出声,不能让人

发现,不能图名,不能……


所以费了好大劲,他们

才滚出一个圆圆的纸筒

滚,一直滚到地洞里,才停住不动


嚓,花豚鼠点起了油灯

灯亮了,引来了几只小飞虫

獾开始多方研究圆筒的姓名


姓什么?姓冰?不

姓奶油,叫冰淇淋——

奶油·冰淇淋?好像有点外国血统


呵,外国的,呵——来宾

欢迎,这是国际问题,世界人民

处理起来必须慎之又慎


花豚鼠说:“对,慎重,首先

应当进行外调,去渥太华或伦敦

查明她的化学成份,物理出身


“还有生物籍贯、数学年龄

等等,然后再申请、批准、决定

——煎、炒、煮、炸、烹……”


獾点头赞同,但又说:“不过

我还有一点补充,掌勺时

要同时考虑色、香、味和各国舆论”


一票加一票,全体通过

通过了什么据说还得执行;执行?

哦呀!上外国外调得会外文


“而且,而且”獾也想起来了

“我的几位家长都不是厨师

“本人对烹调也一窍不通”


怎么办?那是谁说的

(已经无法考证):偏向虎山行

只怕有心人,关键是决心(还挺押韵)


决心!决心两路分兵

花豚鼠去报考外语学院

獾呢?去饭店争取旁听。吹灯


吹吧,天也亮了,地洞里

只剩下冰淇淋小姐,等

她准备用漫长的时间独自反省


等呵,这个主意不笨,可惜

没有成功,花豚鼠和獾犯了

一个致命错误,忘了随手关门


开着门,就会有客人,热情的

太阳光随时从洞门口路过

都对冰淇淋小姐轻轻一吻


唉,奶油·冰淇淋,只有一个

毛病——受不了热情,太爱感动

也可以说,有点  性,不够忠贞


总之,轻轻一吻,就使冰淇淋

小姐,产生了某种温情

忘记了作为  需要 


再加上夏天的风也走来走去

白天有蝴蝶,晚上有夜莺

怎不使冰小姐伤心、哭泣,哭个不停


最后,冰淇淋小姐竟哭成了

一片泪水,甜蜜的,被泥土

喝了,从此便无影无踪


命运哪命运,还不算狠心

不知为什么,獾和花豚鼠都没

回来,没有发现这场私奔




老猫悲喜录



嘻嘻,老猫在海边捉鱼

捉了一千条,一条比一条美丽

老猫好不得意


唔——哇,大海哭了

哭呀,损失了这么多优秀儿女,岂有此理

它真想推翻陆地


陆地又名大地(帝?)

也许相当亚历山大、恺撒一级

推翻么,不过是说说而已


所以,我们的老猫一点不急

她把鱼装上卡车“陡来咪……”

唱着歌开回家去


开着开着,忽然晃来晃去

莫非大地动摇了?没——有

是车胎泄了点气


“陡,来,咪——陡咪”

老猫跳下车,开始打气。一低头

发现一只虾米


是个小眯眯的小虾米

晒红了,变味了,还沾满烂泥

要洗要洗,洗也是白洗


要不要?捡不捡?

老猫掸掸灯心绒外衣,犹犹豫豫

她在认真考虑


捡吧?——捡!

捡了还可以扔,扔了就不容易捡

主动权要握在自己手里




“陡,来,咪;小猫咪”

老猫开着卡车,卡车拉着鱼

一直开进自己院里


“呵——,可气!”

几个猫娃娃,把被子铺了一地

正在练习杂技


“可气!呵!”

老猫忘了高兴,忘了考虑

马上大发脾气:


“你们这些一级赖皮

赖得超过了蚂蟥、海参、毛毛虫和鼠疫

全都辜负了我的培育


“辜负了我大半辈子的

日日夜夜,风风雨雨!让我的生命

失去了目的!


“算了!我不活了!

我不过了!我要死在最黑暗的海底

让你们的良心永远哭泣


“永远!我这就去死——

这就抛弃所有的财产、希望和名誉

丢掉所有的鱼!”


老猫愤怒着

就跳上卡车,爬东爬西翻来翻去

猫娃娃吓得眼睛直闭




咦咦,奇怪

老猫在干什么?把鱼拿来拿去

放得整整齐齐


噫——,在找一个“道具”

用来表现绝望表现抗议!找了半天

找得汗水淋漓


最后,找到了!终于

老猫把滚满泥的小虾米,高高举起

上演真正的家庭悲剧:


“我不过了!!!”老猫大叫

小虾米被准确地丢向一片空地

太阳已经偏西


小虾米在空地上安心地睡觉

小猫咪在院墙角均匀地呼吸

找回来都很容易




眯索国王和威信


(一)


眯索国王有漂亮的弹弓

有宝石腰带和一大片森林

有三只狗和七吨新印的纸钱

可就是没有一点威信


“喂!威信,哪买威信?”

王宫的采购部长四处打听

水手们听了吹吹口哨

经理们继续吃中国馅饼


“砰!”眯索国王终于忍无可忍

决心要自己来研制威信

他集合了一个排的科学院士

外加六七位内阁大臣


内阁会议素以秘密著称

再加上科学就完全密不透风

全世界的枕头打听了半天

才知道了其中部分内容


没有人知道全部内容

因为奏本从地窖堆到大厅

研究它们必须有计算机帮助

计算机又必须用二百年发明


二百年?二百年还不生病?

这个病就是缺少生命

眯索国王实在够不上愚蠢

他抽出几页,就准备施行



(二)


乌云擦了擦寺院的尖顶

太阳撞了撞生锈的大钟

国王踩着晃来晃去的木凳

开始向全国宣布施政纲领:


“一、我们要修建人间奇景

让金字塔去围绕万里长城

我们要把印度洋吊入高空

让月亮们可以在温水中游泳


“二、我们要进行伟大的战争

要动员十个师的肥皂泡和锡兵

要在太阳没做噩梦以前

就拖走亚平宁半岛和东京


“三、我们要追祭所有祖宗

从查理大帝直到拿破仑将军

明天起就悬挂他们的像片

找不到可以用我的底片翻印


“四、我们要讲究美容和卫生

头发一律剪成一丈三寸

在吃饱油闷青砖之前

不许吃黑鞋带和铆钉


“五、我们要使语言动听

今后一律得把自己叫您

所以下边我再也不说我们

嗯!您们还有许多重任……”



(三)


国王的声音已经严重磨损

却没有听见一点掌声

他好奇地把施政大纲挖个小洞

才发现并没有一个听众


呵!可怜的内阁会议和弹弓

可怜的纸钱和施政纲领

你们都不能为可怜的国王

去旧货店换点褪色的威信


眯索国王把鼻子哭得又红又肿

要命!没威信要命还有何用?!

他把一大把遗书丢进信筒

就慢吞吞地走向水滨


呵!水滨也不像想的那么平静

所有浮萍都在不安地晃动

一个娃娃在水里拼命伸手

好像是要抓头上的彩虹


“扑通!哗啦啦,扑通!”

眯索国王意外地想起救人

他终于抓住了娃娃的双腿

一下放上了自己的脖颈


远远近近的城市、村镇

忽然都响起了赞美的呼声

眯索国王还没洗净头上的萍草

就已经当选为联合国总统




一棵树的判断


一棵树闭着眼睛,

细听着周围对自己的评论。


它听见鼹鼠对蝼蛄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保护树木,

它只会像烂麻绳一样妨碍我挖洞。”


它听见蚂蚁对蚜虫说:

“没有谁能超越树木的伟大,

它的一片叶子就等于一片天空。”


它听见云朵对太阳说:

“那棵树可算长高了,

却还无法够着我发痒的脚心。”


一棵树闭着眼睛,

细听着周围的各种评论。

它想:云朵和鼹鼠是反对我的,

它们的立足点比较接近。




火鸡之战


太阳就站在门前,

到了做饭时间。

丈夫在土灶前烧火,

夫人在瓦锅中搅拌。


“呵,”丈夫躲开柴烟,

忽然发出感叹:

“真应当有只火鸡,

烤得金光灿烂。”


“然后用银刀切开,

放进东方瓷盘。”

夫人晃着粥勺,

好像也有同感。


“再浇上洁净的奶油,

撒几片玫瑰花瓣。”

丈夫深深呼吸,

好像已经闻见。


“撒什么见鬼的花瓣?

不如加点大蒜!”

夫人皱起鼻子,

非常不以为然。


“就放花瓣,花瓣!花瓣!!”

“就加大蒜,大蒜!大蒜!!”

内战突然爆发,

打得天昏地暗。


瓦锅打成了几瓣,

刹时烟尘冲天。

那只惹事的火鸡,

这时还没来人间。




一种准备


路口布满纵横的辙印,

远处悬浮着鸟雀和黎明。

一群小草在路边商议,

带什么东西才好出门——


蒲公英说:“带把折叠伞吧,

苍天上总有莫测的风云。”

大戟草说:“带把折叠刀吧,

没准会碰上抢钱的坏人。”


米布袋说:“带点圆蛋糕吧,

见首长总不能两手空空。”

灯心草说:“带本连环画吧,

好消磨路上的寂寞光阴。”


苦苦菜说:“带上复习题吧,

谁都讲天才来自勤奋。”

狗尾草说:“带上假头发吧,

以免就义时中暑发晕。”……


路口反复修改着辙印,

尽头悬挂着落日和黄昏。

小草们永远在路边商议,

因为它们无法移动半分。




螳螂的婚事


雌性的大螳螂

在荒草间威武地漫步

不小心遇见了

她可怜的丈夫

瘦小的翅膀

像两片干枯的竹叶

绿眼睛很大

像两颗泪珠


她的小须

扫过他悲伤的额角

他并起双足

像是求助

他们相爱了

在一个深秋的下午

草木窸窸窣窣

太阳在走向深谷


风有些凉了

天色将暮

雌螳螂振动纱衣

束紧肥大的小腹

她转过头

像是行最后的亲吻

一下子咬下了

丈夫的头颅


回光还亮着

照着彩色的万物

散落在草间的断翅

还想轻轻飞舞

这螳螂的爱情

将永远从一而终

不像我们人间

总有许多变故




最后的鹰


一只受伤的鹰,跌落在饲养场里

一千只鸡发出惊慌的叫喊

接着又围拢过来,小心翼翼


鹰的羽毛上有浓郁发亮的血滴


沉寂……老公鸡笑了:“噫——噫”

干枯的肉垂在打抖:“看见了吗?

这就叫引力,你逃脱不了,看吧——

理想、彩虹,那些美丽潮湿的空气……”

小公鸡也发出声音:“我们在地上走,

这就是进化的意义!”可母鸡们生气了:

“干嗓子的丑东西,废话垃圾,

不许笑!”接着挨近鹰,开始咕咕嘀嘀

花母鸡说:“鹰呵,我的小悲剧,

你太不实际,你应该去游水,

水里有鱼,你还年轻,跟鸭子去学,

我有一个亲戚……”白母鸡抢着说:

“我有一个鸽子同学,在邮局……”

灰母鸡说:“还是跟羊去学吃草,

草哪都有,脚踏实地。”黑母鸡说:

“要不当狗,有主的狗,谁都害怕,还可以……”

棕母鸡低声:“你的工作关系?……”


喂食铃响了,鸡群呼一下蜂拥而去

金草末缓缓飘落在阳光里


一只白胖的小虱子钻出来,说:“呵嚏!

臭鹰,老在寒流里飞,我都着凉了,

你只管自己,你只管自己,你只管自己。”

蚊子在阴影里小心地哼哼:“我可以教你

安全飞行的技艺,我可以教你,我可以

教你……”


一只鹰死在饲养场里




车轮的学问


狮子、豹子和熊

忽然都有了学问

有一天,就车轮是什么形状

展开了激烈争论

狮子喊:“车轮是方块的!”

豹子叫:“是圆的!”

熊咆哮起来:

“是三角形!是三角形!是三角形!”

哦呀,森林发起抖来

瀑布也不敢作声


“方块!”“是圆的!”“三角形!”

方块是圆的三角形?

论战各方已经累倒在地上

咬着青苔,白沫直喷

最后只好决定

去喝点水,再去路边找人

判定,人是万物之灵

又制造过车轮

说好了,是学术问题

平等,不许行凶


头一个来人是书生

虽然脸上缺血,还是说了真情

他说:轮者圆哉,如日如盆

狮子和熊马上联合行动

弄出一片尘土

书生的心肝做了点心

第二个来人是商人

有点聪明,他说:

是方的、三角的,啥样都成

豹子跳上去抓瞎了他的眼睛


最后来的一位,是大臣

非同小可的大臣,专管舆论

他的车子上就有车轮

他正正衣襟,说:

车轮,曾经是方的,(四边形)

现在是圆的,(材料省)

将来是三角的,(更稳定)

嗯,这就叫历史和辩证

于是他获得了,狮子的亲吻

豹子的拥抱,熊的掌声

平平安安地去朝见国君




大 熊


一只大熊,在神山上过冬,做着梦

咬了一口树根,忽然萌发了一个思想

——要证明人类并不聪明


他花了许多时间,去集市上游逛

在白木柴间嗅着,在水果店里直闻

最后买了小小的一捆,甘蔗

用捡来的纸币付账,甘蔗湿淋淋

使他的软毛发出腥气,他走进

树林,跨过折断的枯木,枝杈伸进天空

北风像夜枭一样怪笑,吐着冰屑

吹过一大片雷火击毁的黑色林地

扬起灰尘,大熊找到燃烧的灰烬

将绳解开,把一根湿甘蔗塞进火中

“叭”响了一声,又放两根,

起烟了,浓烟滚滚,再放两根,再放

火灭了,黑黢黢的甘蔗棒没有火星

“烧不着!”熊笑了,用大巴掌

抹抹鼻子又抹眼睛:“人说柴能烧!

人笨,人笨,人笨……”


那声音并不动听,猴子坐起来

小鼻子冻得透红,他是人类的近亲

说人,说人就是说侬 ①

他从树上一跃而下,去找熊辩论

跌到雪里,辩论!辩论!辩论!辩论!

一场大风暴涂去了许多声音


熊又醒了,猴子在怀里乱动

他保全了论敌的性命。猴子哭着:

“不行,你说我家人,不许白说

得有单位证明,我们出去考证

走遍崇山峻岭。”“行!”熊说:“走遍苍茫人生!”


这好像是地狱的大门,风叫着,他们

争着,吵着,爬着,拉着,终于静下来

一个可怕的声音,冥河的水从山岩中

直冲出来,像雷电打击着阴云

昏眩的鹰纷纷坠落,一道铁桥寒光凛凛

电汽火车无声无息地贯穿始终

“喂!”猴子说,拼命加大声音

“这是人的最新发明,可以通过死亡

到达另一种生命,我们现在从铁桥上走就可以

证明,人……”熊拼命摇头,不听

他指着另一个地方,哦,我的灵魂——

那还有架木桥,要坍了,失去了

两个桥墩,正在抖动,大熊沉着地向那走去

小猴子打着寒噤:“不行!不行!!”

小猴子喊着,两耳发聋;熊挥了挥大掌

就踏上桥板;“不行!”小猴喊;熊扭断了铁钉

“不行!”桥歪了;“快逃命!!”熊走向桥心

扑通通!桥坍了,溅起的水花结成冰凌

猴子哭着:“呵!笨熊,我的笨熊,真笨……”

熊从冥河中探出头来:“我是在证明人类毫不聪明。”




呱呱和《蝌蚪问答》


春风扬起温暖的尘沙

可呱呱不去管它

呱呱是井底下聪明的青蛙

他刚出版了一本《蝌蚪问答》——


**天有多大?不会比井大

要不,井口就会撑炸

**天上有啥?有一只金乌龟

一个玉蛤蜊,在深处

还有一些小银虾

**那鸟呢?鸟不过是种花蚊子

有点大,是蚯蚓变的,蚯蚓又聋又哑

所以叫声非常可怕

**有海鸟吗?海是啥?

海是个古代的谣言,瞎编的

那时科学还不发达

海鸟不是谣言,海鸟是本图画

**没有海总有河吧?河么?

河是一种长形的水洼

长不过五拃,会吐白沫

神经不太正常,会乱叫“哗哗”

真的,我舅舅老在河那刷牙

**人也刷牙,对人该怎么评价?

人吗?人是一种青蛙

已经退化,因为留在岸上

头上就长出了干草

嘴巴,渴得缩成了一点

只会伸直脚乱抓

他们向我来讨水喝,天天来

还想学蛙泳,笨哪,没有办法

只有极少极少人,还保存着

蝌蚪先进的尾巴

**那么井呢?井是谁挖的?

自然是我爸,还有我妈

我在肚子里出主意,分散经营

统一规划,这这么挖,那那么挖

结果,生命的泉水没有遗漏

历史的地层也没坍塌

天还会哭鼻子,雨水滴滴哒哒

呵,伟大,我爸爸没有干儿子

赞美吧,快赞美呀!呱呱




杰总统的武功


一、劫

杰杰杰总统

说:进攻

于是浓烟滚滚

大马队,炮兵

火光在烟卷上闪动

餐具在蛋糕上瞄准

肉搏在菜筐里进行

老母鸡飞入树丛

于是:报告

捉住一个小兵

是小兵,正要去

集上卖葱

立正!一个小兵

二、捷

杰帝国的大军

捉住了一个小兵

算什么新闻

必须修改,澄清

“立——正!”停止吃点心

总统把野猪牙

放在小兵肩上

发出零点零六号命令

“特提升

你——小兵,为

殖民地将军

牵牛花公园统领

犁耙店股东——

我最大的敌人!”

三、节

于是,第二天

万里无云

凯旋门下站着

各国来宾,都把手

伸到冷饮附近

“来了——奏乐”

鼓声咚咚,棕色的

小狗拉着风筝

红色的号外包着大葱

新国歌开始播送:

“光荣!帝国!军人!

我们的总统无所不能!

捉住,敌人,将军!

或者元帅、或者司令!”




安全体系


国王遇刺了

刺客是一只蚊子


保安部马上开始侦缉

蚊子是一种

微型飞机


飞行要有空气

同谋是空气!

抓住空气!


空气有个私人关系

叫呼吸

逮捕呼吸!

立即!


国王安全地变成了尸体




实 话


陶瓶说,我价值一千把铁锤

铁锤说,我打碎了一百个陶瓶


匠人说,我做了一千把铁锤

伟人说,我杀了一百个匠人


铁锤说,我还打死了一个伟人

陶瓶说,我现在就装着那个伟人的骨灰




盲人渡海


盲人到海上去

月亮很大

风也很大

他们的脸晃得厉害

他们说这就是海了


风停了

船漂向更大的洋面

他们的帆一动不动

他们的脸面面相觑

他们说:海没有了




咒语惊梦


草原上有三十只羊挺进

狮子吃了一只就开始发困

一只小猪见大势不好

跟着羊就一起逃命


一个士兵正想念情人

就将小白猪大声歌颂

说它的奔跑如白云

说它面若桃花统领百万兵


有个字通过情报网漏到梦宫

公主忘了谈情说爱跑过大厅

她的银头发还没编好

胭脂也只擦了半边脸红


父王的水晶冠还在侍卫手中

闻风而动当即发布命令:

千军万马蕃夷正席卷而来

万马千军刻不容缓必须反攻


御驾亲征浩浩荡荡出城

波澜起伏向草原战场冲锋

公主披头散发也不忘发送电报:

零点零分父王已陷敌于绝境


大军进攻三天已尽

草原千里绿得更深

没有箭没有刀没有号角嘶鸣

也没有敌人的菜锅和帐篷


这可真是个梦的咒语

唱情歌的士兵仍旧唱个不停

美丽的公主奔跑如白云

面若桃花统领百万兵




布林的档案(选12)


布林的出生及出国


布林生下来时

蜘蛛正在开会

那是危险的舞会,在半空中

乐曲也不好听

布林哭了

哭出的全是口号

糟糕!赞美诗可没那么响亮

接着他又笑了

笑得极合尺寸

像一个真正的竞选总统

于是,母马认为他长大了

他一迈步就跨出了摇篮

用一张干羊皮

作了公文包

里面包着一大堆

高度机密的尿布

他开始到政府大厦去上班

在那里

可没有舞会

部长级罢工委员会

正在进行选举

在香烟纸上写满名字

写满了,就做个鬼脸

这时布林来了

从马棚走进会议大厅

严肃得像一块黑色大理石

他站住,伸出一个手指

上边绕着铜喇叭的线圈

他说: 

哇哇,所有乌鸦都落在桌上

“是的,面包

这是民族必备的骄傲

必须,明白了吗?

  ,面包万岁!

打倒一切做蛋糕的阴谋!”

所有的人和树叶

都鼓掌了

为了加强感动

在遥远的地方还放了录音

每位猪的嘴上

都用钢笔画出了一种微笑

可惜这种工艺

现在已经失传

布林发表完演说

就按原计划出国

花了三颗星星眨眼的时间

才到达港口

他可真不容易

用胶鞋换了个潜艇

一切都非常顺利

布林潜到了公海

碰到了,不!不是鲸鱼

是圣玛利亚钓鱼的钩针

玛利亚拉不动

就知道是布林

于是,她就光着脚

开始在公海上飞跑

一个钩针

拉着用胶鞋换来的潜艇

她整整跑了两个星期

布林浮上来呼吸空气

又饿得沉进深海

玛利亚呢,自然早见到了上帝

奔跑结束了

又过了两个世纪

饥饿的请愿才得到缓和

又饿死了两对袜子

一本诗集,和一个螺丝




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

句号会变成豌豆

会在半夜里发芽

钻透一百本巨著的内脏


谁能想到

西班牙会变成口琴

里斯本

会像铜簧般抖动

抖出一个小调

让盲人乐队去海边卖唱


谁能想到

布林会变坏

会藏有一只玩具手枪

他和好几个总统一起转业

攻占了法兰西银行


谁能想到,必须想到

所以就需要想象

让诗挨饿

变成尖嘴狗,去闻

让放大的裤腿们

变成粉肠




发 现


所有到过雪山的人中

只有布林发现了公路

虽然只有几米长

虽然长庚星在这儿

碰坏了牙齿

这一切,并不妨碍

英国人,去死

躺在路中间微笑

耳朵里长出兰树枝和

新鲜的树叶

并且面色红润


这是什么意思?

布林皱起了眉头

终于想起

九岁半时,曾在这里

避暑,种下一盒火柴

它们发芽了,结出了

火柴头一样大小的浆果

英国人太馋

把它吃了

这可真是个发现

也许,还算空前——

 

布林开始往山下走

走到牛粪堆成的喇嘛寺前

站住,准备让人用腰刀

来抢劫这个秘密

但没有成功,他只好

拼命地叹气

用细铜缆拴住袜子

一直溜进深深的沼泽


在那里

拖鞋们兴奋得大叫

变成了一群青蛙




布林遇见了强盗


布林遇见了强盗

真正的强盗!


他是河溪里,大角怪的

子孙,一手拿着胡子

一手拿着刀


他和布林

在褐煤的裂缝中间

砍来砍去,生生砍坏了

八个小时和一块手表


后来,布林累了

就宣布:现在剧场休息

强盗,就抓住了

玻璃丝公主

要她一起逃跑


唉,倒霉

玻璃丝非编个公主

还不如编个大口瓶套


逃跑?

那个工作可得有

技巧,最主要

得有人追,还不能笑

不笑就不笑


强盗和公主

游过了洗脸的白瓷水池

在穿衣镜前设法登高


拼命逃跑,不笑

可追的人呢?在哪?

布林说他累了

没办法,剧场休息


他用一毛五分钱

排队,在买雪糕




布林报考催眠曲专业的作文


玻璃杯里装着葡萄的血

铜钟里装着空气

在死亡爱好者的嘴里

安放着催泪弹和千言万语


哦!没人要的小宝贝,注意

请不要剧烈哭泣

因为有几位奶油天使

正在大桥洞里躲雨


只要泥石流晚点爆发

他们就可以完成一次会议

会议决定要去你心中旅行

因为那儿房租便宜




布林在保育院最高会议上的发言


他们从东边和西边向我要钱

他们从南边和北边向我要钱

可是我没钱

就是有也不给

就是给也不多

就是多也没用

因为是假的

因为我没钱




布林祈祷的原版录音


上帝,请你保佑上帝

保佑他的大家族和胡须

保佑他经常巡回演出

和夫人又不经常分居

保佑他众多的祖先友好相处

逛公园只踩一只蚂蚁

保佑他牙缝里建成地铁

能抵抗氢弹的袭击

顺便,再保佑他的女儿们

整整容后能产生美丽


上帝,请你保佑上帝

保佑他的咖啡壶和胜利

保佑他多吃黑蝌蚪

少吃救生圈和鲸鱼

保佑他左耳朵有钟乳石

将成为旅游胜地

保佑他总按时按量

把异教徒变成电动玩具

顺便,再保佑他爱吃早饭

把太阳和西红柿放在一起


上帝,请你保佑上帝

保佑他的工资袋和名誉

保佑他的语言富有弹性

能做沙发床和躺椅

保佑他的肥皂泡越长越大

破裂时不震坏空气

保佑他猎获的毛毛虫

都能制成老虎皮大衣

最后,再重点保佑一下保佑公司

不经常宣布倒闭


呵,上帝!主啊!保佑上帝吧!

保佑他,好像就是保佑自己

自己?自己是什么东西?

谁知道,也许是一只

敲不响的大铁桶,一种运输工具

总之,保佑吧,天阴了

保佑不上,也没关系

我实在不能喊阿门

阿门,像鲜辣粉

容易引起意外的爆炸性呼吸




布林进行曲


离最初的一句

有十万八千里

我们想吃冰棍

却被端上宴席


拿餐刀上前线去

背着水瓶找你

在地图上的英国海岸

影子又黄又绿


台阶已经画好

客人可以回去

离最初的一句

十万八千里




布林不进行曲


梦见一棵树

上边搭树枝

一个小娃哩

溅了一点泥

一百个小娃哩

站着过生日

可以拿着饼

一齐走出去

两人记着脸

三人就忘记

路口摆着车

永远出不去




O号议案


每个长金指甲的人

都应当剪

因为布林没工作了

刚发芽的月亮也又细又弯

因为金砖和冰砖

快结婚了

大家庭需要密码锁

钱包需要拉链

因为,危险诞生了

棕色的圆蛋糕和蟹一起爬出

摄影棚

到了,海边




布林好像死了


大青蛙和诅咒一起

被摔到墙上

布林好像

死了

哦,终于,上帝礼貌地掏出手帕

墓地上乒乒乓乓地

开出了一片

正方形的花朵


布林好像,哦,死了

一百个黄脸的孙子

都开红汽车,从各个大陆的

胸部,赶来悼念,哦,

他们用压水机哭了一会

把牙齿锉了锉,便开始跳舞

狄斯克

把短手指张开

嘴张开,变出彩色弹球

半个冰淇淋太阳

一个冰箱

天空中飘着黑啤酒的泡沫


呵,呵,哦

布林死了,死了,死了

那么熟练地死了,好像真的

他在热气管道里眨下眼睛

后悔

安眠药

没有带够




布林的遗嘱


所有来交售悲哀的人

都必须

像洋白菜那么团结

都必须用唯一的方法

转一下金字塔

使它四面沾满阳光




苹果螺


苹果螺在苹果树下

等着

   它想看

苹果是怎么爬上去的




(无题)


叩头虫在跳板上翻跟头

又急忙跑向看台

它跑得太快

以至于坐下

还可以看一段自己的表演


4.5分


成绩最坏

但还是被保送出国

去参加另一场比赛

第二次他不翻跟头

只是跑跑丢了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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