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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宾逊·杰弗斯诗17首

美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罗宾逊·杰弗斯(Robinson Jeffers,1887–1962年),20世纪最有争议的美国诗人之一,认为人事无常,仅上帝除外,人生不过感情罗网中一场狂暴而可鄙的斗争。
他在1912年和1916年发表的头两本诗集并不起眼。杰弗斯后来没有把它们收入《诗选》(1938)中。在《他玛及其它诗篇》(1924年)里,他宣称人类正在自我毁灭,而世界在人类消失以后将变得更好。这篇长诗既有叙事诗的那种气势和明快,又有那种“乱伦”、可恶的遗传以及充满了毁灭的贪欲等使人窘困的主题。它使杰弗斯一举成名。杰弗斯在自然里看到了一种绝对价值,他对现代文明的种种虚伪而华丽的世俗标准不屑一顾。他不厌其烦地用诗句记叙了他家乡(位于加利福尼亚卡梅尔海岸)的各种人和事,还有那些饱经折磨的希腊众英雄们,好像也被命运颠沛到了卡梅尔海岸,他的作品因此披上了一层庄严古典的外衣。他改编的古希腊戏剧家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Medea)于1947年首次被搬上舞台。
他的其他作品包括:《酒壶与苹果》(Flagons and Apples)(1912年)、《杂色牡马》(Roan Stallion)(1925年)、《把你的心献给鹰吧》(Give Your Heart to the Hawks)(1934年)、《诗选》(Selected Poems)(1939年)、《对这太阳发火》(Be Angry at the Sun)(1941年)、《饥饿的原野》(Hungerfield)(1954年)。



致雕刻家


以大理石与时间奋斗的雕刻家,

你们这些注定失败的

向遗忘挑战的勇士,

吞食可疑的报酬,知道磐石会开裂,

纪录会倾倒,

知道方正的古罗马文字

随溶雪而剥落如鳞,被雨水冲洗。

同样地,

诗人解嘲似的竖起他的纪念碑;

因为人会毁灭,快乐的地球会死去,

美好的太阳会目盲而死,

会一直黑死到内心,

虽然碑石已经矗立了一千年,

而痛苦的思想

在古老的诗篇里找到甜蜜的和平。




圣哉充溢之美


海鸥的暴风之舞,海豹的对吠之戏,

在汪洋之上,在汪洋之下……

圣哉充溢之美

恒君临百兽,南面造化,使万木生,

使山涌起,浪落下。

不可信服的欢愉之美

装饰四唇之会合以火星,啊让我们的爱

也会合,更无一处女

为爱而焚身而焦渴,

甚于我热血之为你焚烧,濒此海豹之滨,

而鸥翼

在空际如织网然织起

圣哉充溢之美。




秋晚


虽然微云们仍南向而奔,九月底的黄昏

那种安详的秋之凉意

似乎预兆着雨,雨,年节的递变,忧郁的林莽

之守护神灵。一只苍鹭飞过,

曳一声荒远可笑的长啼“库阿克”,那啼声

似乎加寂静于寂静。十二下

翼的拍动,一次俯冲的滑翔,最后是

那啼声,是再度翼的十二下拍动。

我仰望他逝于染秋色的太空;而鸟外

木星亮起,充一次黄昏星。

海的声调沁入了我的情调,我乃念及

“无论人有何遭遇……这世界总算开辟得不错。”



雾中之舟


运动会与侠行、戏剧、艺术、舞者的诙谐之姿,

和音乐的沛然之声

能迷惑孩子们,但不够宏伟;唯悲苦的肃然

能创造美;唯心灵

了然,且发育成长。

猝然一阵雾飘来,笼罩大海,

引擎声勃勃然在其中移动,

终于,一投石之遥,在巨岩与雾气之间,

一艘接一艘移动着黑影,

自神秘中出来,渔舟的黑影,首尾相衔,

跟随绝壁的引导,

维持一条艰难的路线,一边,是阴险的海涛,

一边是花岗岩岸的浪涛。

一艘接一艘,跟着为首,六渔舟徐行而过,

自雾气中出来,又没入雾气,

引擎的颤动半掩在雾中,忍耐而且小心,

紧绕着半岛而驶行,

驶回蒙特瑞( 即蒙特利。) 港的浮标。塘鹅成队的飞行

也不及此景望之更可爱;

星群的飞行也不比此景更宏伟;凡艺术皆丧失价值,

比起这最高度的现实:

当某些生命从事自身的业务,在同样

肃穆的大自然的元素之中。




暑假


当太阳在呐喊而行人很拥挤,

遂想起曾经有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

和铁器时代;铁那种不可靠的金属;

钢生于铁,不可靠一如其母;矗立的大都市

将变成石灰堆上的点点铁锈。

乃是有段时期草根刺不透废墟,

慈祥的雨水会来救护,

于是铁器时代什么也没有留下,

而这些行人只留下根把股骨,贴在

世界思想中的一首诗,垃圾中的

玻璃碎屑,远处山上的一个水泥坝……





塔沙嘉拉的附近,一个峡谷的洞中,

巨石的圆顶上绘满了手的形状,

在幽光里,千万只手,

密布如云的人掌,如此而已,

更无其他图形。没有人能告诉我们,

这些已死的羞怯,安静的褐色族人的原意,

是宗教,或是巫术,或是由于艺术的有闲,

描下了这些掌形;越过时间的分割,

这些谨慎的手状符号像密封的消息,

说:“看哪,我们也曾是人类;我们有手,

而非爪。欢迎啊,

有更聪明的手的后人,我们的继承者,

盍来此美丽土地;欣赏她一季,

享她的美,然后倒下

且被人承继;因你们也是人类。”




窗前的床


楼下朝海的窗前,

我选定那张床为理想的弥留之榻,

当我们盖这石屋;此时它现成地等待着,

没有人用它,除非一年睡一位远客,

来宾根本不怀疑

它未来的用意。每每我望着它,

也不厌憎,也不热情;毋宁说两者兼有,

而两者

竟相等而相克,只遗下一种

晶明的兴趣。

我们能安心做完必须做完的一切;

于是有声扬起焉如音乐,

当海石与太清的幕后,那久等的巨灵

拄杖叩地,且三呼:“来矣哉,杰弗斯!”




退潮夕


太平洋很久没有这么安详了;

五只夜行的苍鹭

在几乎能映出其翼的平静的退潮之上,

悄然沿岸而飞,在展息的大气层中。

太阳已下降,海水已下降

自满覆海藻的岩石,但远处云壁正上升。

潮在低语。

庞大的云影浮在珠白色的水中。

自宇宙之幕的罅隙淡金色隐现着,于是

黄昏星猝然滑动,像一枝飞行的火炬。

似乎原来不准备给我们窥见;在宇宙的幕后

正为另一类观众举行预演。




没有故事的地方


沙芙莲河附近的海滨山地:

旷无一树,只有昏黑,

贫瘠的牧野,瘦削地张在

状如火焰的巨岩之上;

苍老的汪洋在大陆的脚下,那浩瀚的

灰色伸展着,在迤逦的白色的激动之外;

一群母牛和一头雄牛

在极远处,在晦暗的山坡上,难以辨认;

灰色的鸿蒙中出没鹰的幽灵:

此地是我见过的第一壮观。

你不能想象

人类插足于此,有任何举动

而不冲淡这寂寞中反躬自观的热情。




岩石与鹰


这里是一个象征,象征着

许多崇高的悲剧思想

狞视着自己的眼睛。

灰白的巨石,矗立在

海岬之上,在此处,海风

不让任何树生长,

曾受地震的考验,且签上

几世纪暴风雨的名字,在岩顶

屹立着一座鹰。

我想,这是你的标记,

悬在未来的天空;

不是十字架,不是蜂巢。

只是这座;光明的力量,黑暗的和平;

强烈的意识加上最终的

超越一切的冷静;

生命,伴以安详的死,那苍鹰的

现实主义者的怒目与飞行

联合于这巨伟的

岩石的神秘主义,

失败无法把它推倒,

成功也不能使它骄傲。




恺撒万岁


不要难过:是我们的先人做的事情。

他们只是无知而轻信,他们要自由,也要财富。

他们的子孙会盼望出现一个恺撒,

或者出现—因我们只是娇嫩而混杂的移民,

不是鹰扬的罗马人!

出现一个慈祥的西西里暴君,盼望他

在罗马人来到之前,抵御贫穷和迦太基。

我们是容易统治的,一种合群的民族,

洋溢着柔情,精于机械,且迷恋奢侈品。




重整军备


这些宏伟而致命的运动,向死亡:群众的宏伟

使怜悯成为愚蠢;伤神的怜悯,

对整体的每一份子,

对人人,对受难者—使赞美,

使我对他们所建的悲剧美的赞叹,显得多丑陋。

那种美,像一条河的流动,或是一道缓缓聚集的

冰川,在一座高山的石颜之上,

注定要犁倒一座森林,或者像十一月之霜,

金黄,熊熊的丛叶的死之舞,

或者像一个女孩子在失贞之夜,流血而且接吻。

我愿焚自己的右手在缓缓的火上,

以改变未来……但这样做是愚蠢的。

现代人的美,不在人身,在那

悲惨的节奏,那沉重而机动的群众,被噩梦

牵引的群众,群众之舞,沿一座黑山而下。




催夜来临


很不快乐,为了和我无关的

一些辽远的事情,我蹀躞着

在太平洋边,且爬上瘦削的山脊,

暮色中守望

星座们飞越过寂寥的汪洋,

而一只黑鬣奋张的雄野猪

用长牙翻掘毛巴索山( Mal Paso,马尔帕索山,秘鲁中部一座山峰。) 的泥土。

老怪兽议论咻咻,“地下有甜草根,

胖蛴螬,光甲虫,发芽的橡实。

欧罗巴最好的国家已灭亡,

那是说芬兰,

而星座们照样飞越寂寥的汪洋。”

那黑鬃戟指的老野猪,

边说边撕毛巴索山的草地。

“这世界是糟透了,我的朋友,

还要再糟下去,才有人来收拾;

不如将就在这座山上躺

四五个世纪,

看星座们飞越寂寥的汪洋,”

野猪的老族长这么说,

一面翻掘毛巴索山的荒地。

“管他什么高谈民主的笨蛋,

什么狂吠革命的恶狗,

谈昏了头啦,这些骗子和信徒。

我只信自己的长牙。

自由万岁,他娘的意识形态,”

黑鬣的野猪真有种,他这么说,

一面用长牙挑毛巴索山的草皮。




嗜血的祖先


有关系。让它们去儿戏。

让大炮狂吠,让轰炸机

发表它亵渎神明的谬论。

没有关系,这正是时候,

纯粹的残暴仍是一切价值的祖先。

除了狼的齿,什么东西能把

羚羊的捷足琢磨得如此精细?

除了恐惧,什么能赋鸟以翼?除了饥饿,

什么能赋苍鹰的头以宝石的眼睛?

残暴曾经是一切价值的祖先。

谁会记忆海伦的那张脸,

如果她缺乏古矛可怖的光圈?

谁造成基督,除了希罗与恺撒,

除了恺撒凶狠而血腥的胜利?

残暴曾经是一切价值的祖先。

千万莫哭,让它们去儿戏,

老残暴还没老得不能生新的价值。


和叶芝一样,杰弗斯也体会到,创造和毁灭同为文化所必需,因此,反面的罪恶往往促现正面的价值。“古矛可怖的光圈”(The terrible halo of spears)指海伦引起的特洛伊战争。没有那场战争,怎有希腊多彩多姿的神话和文化?同样地,没有暴君希律(Herod)与恺撒等的残暴,怎有仁慈的基督?最后一行的老残暴(old violence)是修辞中的所调“拟人格”(personification)。





大西洋是汹涌的护城河,而地中海

是古花园中一汪澄蓝的池塘,

五千多年来两者曾吸饮战舰与血的

祭品,仍然在阳光中闪动;但此处,在太平洋上,

舰队,机群,与战争,皆毫不相干。

目前我们和悍勇的侏儒们的血仇,

或是未来西方与东方争雄的

世界大战,流血的移民,权力的贪婪,杀人的鹰,

都是大天秤盘上的一粒微尘。

此地,从这多山的岸,暴风雨中,岬外有岬,

相续而跃如一群海豚,自灰蒙蒙的海雾

跃入苍白的大洋,你面西而望,望如山的海水,

它是半个行星:这圆顶,这半球,这隆然突起的

水之瞳,拱起,及于亚细亚洲,

澳大利亚洲和白色的南极洲;那些是永不闭起的

眼皮,而这是凝视的,不眠的

地球的眸子,它所观察的不是我们的战争。


这首作品写于二次大战之际。所谓“悍勇的侏儒们”想系指日本人。本诗的构想建筑在一个中心的意象上。太平洋汪汪亿万顷,几乎占有地球之半,颇像一只眼睛;南北美洲、亚洲、澳洲( 这里指大洋洲。) 、南极洲环于四周,恰似永不阖上的眼皮。




鸟与鱼


每年十月,几百万条小鱼沿岸而泳,

沿着这大陆的花岗石边缘,

在它们当令的季节:海禽们多盛大的庆祝。

万翼嚣嚣,如女巫闹节,

蔽没昏黑的海水。重磅的塘鹅嘶喊,“豁!”

如约伯之友的战马

自高空潜水而下,鹭鸶群

滑长长的黑躯入水中,穿绿色的幽光,

捕食如狼。尖叫的鸥群在旁观,

因嫉妒与敌视而发狂,且恕诟,且疾攫。

多么神经质的贪婪!

填胃而果腹! 暴徒们的

神经猝发几乎像人类—多可敬的禽兽—

仿佛它们正当街

发现了黄金。它比黄金更可贵,

它能够充饥:暴动的野禽中谁怜悯鱼群?

绝无鸟能怜悯。公理与仁慈

是人类的梦想,无关鸟,无关鱼,

无关永恒的上帝。

可是啊—离去之前你不妨再看一眼。

这些翅膀,这些疯狂的饥饿,

这些奔波逐浪的小屿,

明快的鲦鱼,

生于恐怖,只为了死于痛苦—

人类的命运,亦鱼类的命运—列屿的岩石,

屿外的大洋,和罗波斯岬

黑压压,在海湾之上:美丽不美丽?

那正是它们的气质:不是仁慈,不是心灵,

不是良善,是上帝的宏美。




红烛

——余光中


三十五年前有一对红烛

曾经照耀年轻的洞房

——且用这么古典的名字

追念厦门街那间斗室

迄今仍然并排地烧着

照着我们的来路,去路

烛啊愈烧愈短

夜啊愈熬愈长

最后的一阵黑风吹过

哪一根会先熄呢,曳着白烟?

剩下另一根流着热泪

独自去抵抗四周的夜寒

最好是一口气同时吹熄

让两股轻烟绸缪成一股

同时化入夜色的空无

那自然是求之不得,我说

但谁啊又能够随心支配

无端的风势该如何吹?

余 光 中 译


“诗是人生的批评。”一世纪前,阿诺德就如此宣称过。但是诗人们对人生的批评,方式颇不相同。以现代诗而言,奥登、斯彭德的批评,是从生活在大都市的知识分子的角度出发的。叶芝、庞德、艾略特借古喻今,借神话影射现实。卡明斯对社会的批评,是变相的个人主义的自卫。但是另一些诗人,如弗罗斯特和杰弗斯,始终站在自然的那一边,远离现代都市而批评人生。不过弗罗斯特富于同情和耐心,洋溢着生趣和幽默感,对人生只进行一场情人的争执;不像杰弗斯那样厌憎人群,欠缺耐心和幽默感,不像杰弗斯那么粗犷而剽悍,把结论下在前面,而独是其是。在悲观的态度方面,杰弗斯属于哈代和豪斯曼的一群,不同于这两位英国诗人的是:哈代在绝望之中仍寓有怜悯,而豪斯曼在无奈之余犹解自嘲,杰弗斯只有超人的轻蔑和不耐。
杰弗斯所以如此,除了自身的气质使然而外,更与早年的教育,晚年的环境有关。据说他的祖先是苏格兰与爱尔兰的加尔文派教徒;他自己则生于宾夕法尼亚州的匹兹堡,父亲是古典文学和神学教授。少年的杰弗斯随父亲去德国和瑞士,一直跟着家庭教师读书,后来才进瑞士的苏黎世大学。回到美国,他在南加州大学念医学,又去华盛顿州立大学念森林学。
二十六岁那年,杰弗斯和卡斯特小姐(Una Call Custer)结婚。据说他的夫人对他的影响很大。杰弗斯在一九三八年出版的《杰弗斯诗选》的《前言》中曾如此说:“我的天性是冷漠而混沌的;她激发它且使它集中,赋它以视觉、神经和同情。与其说她是一个凡人,不如说她更像苏格兰民间叙事诗中的女人,热情,不驯,颇具英雄气质—或是更像一只鹰。”
终于杰弗斯和她定居在加利福尼亚州太平洋岸的蒙特利湾(Monterey Bay)。后来,他们的孪生男孩长大了,父子三人便在卡美尔的岩岸上盖了一座石屋和一座“鹰塔”。蒙特利湾在旧金山之南,海风将绝壁上的古松吹成奇形怪状,扭曲成趣;苍鹰、白鸥、海豹分享雄奇而美的自然,而太平洋的浩阔永远张在面前,吞纳日月和星座。杰弗斯在同一篇《前言》中写道:“在此地,我这一生初次目睹今人怎样生活于壮丽而天然的风景之中,正如古人生活于萧克利特斯的田园诗,或是北欧故事,或是荷马的伊萨卡一样。此地的生活能够免于那些过眼烟云的不相干的累赘。居民在此皆骑马牧牛,或者开垦海岬,而白鸥飞旋于其上,几千年来他们如此生活,几千年后他们亦将如此。这是当代的生活,也是亘古的生活,它与现代生活并不隔绝,它意识到现代生活且与现代生活发生关系;它可以表现生活的精神,但不至于被所以构成文化却与诗不相涉的许多细节和杂务牵累。”
无论在形式或精神上,杰弗斯的作品在美国现代诗坛上,都是独特的。在形式上,杰弗斯善炼长句,奔放不羁的诗行往往一挥就是二十几个音节,那节奏,似乎介于“自由诗”和“无韵体”之间。这种长句,豪迈而且激昂,但开阖吞吐之间,极具弹性,比惠特曼的“自由诗”更有节制。杰弗斯不但在诗句上,突破了传统英诗那种规行矩步的“抑扬五步格”;即在整首诗的篇幅上,也开拓出长篇叙事诗及中篇抒情诗的局面,而突破了短篇抒情诗的囿限。他那奔潮急湍的连贯节奏,对于现代诗中那种期期艾艾嗫嗫嚅嚅的语气,对于普鲁弗洛克式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文明腔,是一个强烈的反动。他那明快而遒劲的风格,也是针对现代诗的晦涩而发。在语言的处理上,杰弗斯是有意向散文的自然和活泼乞援的。在《杰弗斯诗选》的《前言》中,作者说:“很久以前,在我尚未写此集中任何作品以前,我就感到诗正将其力量与现实感仓促地让给散文;如果诗要持久,它必须恢复那种力量与现实感。当时的现代法国诗,和‘现代’的英国诗(按杰弗斯可能是指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在我看来,简直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主义,好像诗在害怕散文,正竭力试图放弃肉体,俾自其征服者手中拯救其灵魂。”
在形式上,杰弗斯颇接近惠特曼,但是在精神上,两人却是背道而驰的。自幼即耽于希腊悲剧,及长又深受尼采和瓦格纳影响的杰弗斯,是一个猛烈的悲观主义者,和惠特曼那种近于浪漫狂热的博爱胸怀,大异其趣。在前述诗选的《前言》中,他说:“另一基本的原则我得之于尼采的一句话:‘诗人吗?诗人太爱说谎了。’当时我正十九岁,这句话一入心中即挥之不去;十二年后,它奏效了,我决定不用诗来说谎。不是切身的感情,决不装腔作势;决不伪称信仰悲观主义或乐观主义,或是永不倒退的进步;流行一时的,为大众所接受的,或是在知识分子圈内成为时髦的东西,除非自己真正相信,决不随声应和;同时也决不轻易相信任何事物。”
杰弗斯的雄心主要在他的长篇叙事诗和诗剧上。他屡将希腊悲剧处理过的题材,重新述之于诗,同时也试图处理西班牙后裔和印第安人的民俗。但无论在他的短篇或长篇之中,人类的渺小、卑贱、邪恶,以及文明的徒劳无功,恒与其背景的自然,沉默、壮丽而永恒的自然,形成鲜明的对照。对他而言,人类只是这个星球上一种短暂的生物现象,不但破坏了自然,抑且亵渎了神明。他一再警告美国,不要被物质文明所淹没,而沦为廿世纪的罗马帝国。他最厌恨游客和文明侵害蒙特利海岸;在诗中他愤然说:“橘皮、蛋壳、破布和干凝的—粪,在岩石的角落里。”又说:“我宁可杀一个人,也不愿杀一只鹰。”
杰弗斯诗中的世界观既如是其褊狭而自信,当然免不了批评家的攻击了。一九三〇年二月份的《诗》月刊上,理性主义的批评家温特斯(Ivor Winters)就已指出,“忘却自己,全然泯灭一己的人性,是他能给读者的唯一好处”,结论是,杰弗斯的诗是一个伟大的失败。说杰弗斯是一个失败,当然不公平,但是在另一方面,杰弗斯的“大诗人”的地位也不很巩固。杰弗斯能挣脱现代诗的晦涩和嗫嚅,能将散文的活力和叙事诗的浩阔注入现代诗中,并以一个冷静而有力的先知之声君临迷失中的美国文明,这些都是他的贡献。但是他欠缺大诗人对人类的热忱,和大诗人那种平衡而广阔的心灵,以致信奉尼采而趋极端,与鹰日近,与人日远,竟与人类为敌。这种病态,与庞德的敌视美国一样,是既值得同情又令人深为惋惜的。
张健曾谓我颇受杰弗斯影响。六十年代早期,在形式上,我确曾受到他的启示。我觉得,在浩阔的节奏上,台湾诗人最接近杰弗斯的,是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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