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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伯伦散文诗《流浪者》

流浪者


我在十字路口遇见他,一个光穿一件披风,拄一根拐杖的人,脸上蒙着一层痛苦之纱。我们互相致意问好,我向他说:“到我家里来作客吧。”

他就来了。

我的妻和我的孩子们在大门口迎接我们,他对她们莞尔微笑,她们欢迎他的光临。

我们一同坐下来就餐;同这个人在一起,我们感到愉快,因为他身上自有一种沉静和一种神秘。

吃过晚饭后我们聚集在炉火周围,我问起他的流浪生涯。

那天夜里他给我们讲了好多故事,第二天也讲了好多故事。但是,我如今记录下来的,都脱胎于他的生涯之辛酸,尽管他本人是仁慈厚道的;而这些故事呢,讲的是他道路上的尘土和忍耐。

三天后他离开我们时,我们并不觉得一个客人已经走了,倒像是我们家庭中有个人还在外边儿花园里,还没有回到房子里来呢。




衣衫


有一天,美和丑在海边邂逅,他们互相怂恿:“咱们到海里去游泳吧。”

于是他们脱下衣衫,在海水里游泳。过了一会儿,丑回到海岸上,穿上本来属于美的衣衫,径自走他的路了。

接着美也从海里出来了,找不到她自己的衣衫,她又太羞怯,不敢赤身裸体,于是她只好给自己穿上本来属于丑的衣衫。美也径自走她的路了。

所以,直至今日,世上的男男女女,错把丑当作美、美当作丑。

然而,有些人看见过美的真面目,尽管她穿错了衣服,他们还是能认出她来。有些人认得丑的真面目,衣衫蒙骗不了他们的眼睛。




鹰和云雀


一头鹰和一只云雀在一座高山的一块岩石上相遇。云雀说:“祝您早安,先生。”鹰鄙夷地瞧着云雀,有气无力地说道:“早晨好。”

云雀说:“我祝愿您万事大吉,先生。”

“是啊,”鹰说,“我们是万事大吉大利。可你要知道,我们是众鸟之王,我们还没有开口,你就不应该先招呼我们。”

云雀说:“我以为咱们是属于同一个家族的哩。”

鹰以鄙夷的神色瞧着云雀,说道:“究竟谁说过你和我是属于同一个家族的?”

于是云雀答道:“不过,我倒要提醒你这一点:我能飞翔得同你一样高,我还能唱歌,给大地上其他生物以乐趣。而你既不给人愉快,又不给人乐趣。”

这话触怒了鹰,他说:“愉快和乐趣!你这放肆的小东西胡扯些什么!你的身材不过我的一只脚那么大。只要我的嘴巴一啄,就能结果你的性命。”

于是云雀飞起来,扑在鹰的背脊上,啄起鹰的羽毛来了。这可大大激怒了鹰,他快飞高翔,想借此甩掉那只小鸟。然而他失败了,怎么也甩不掉。他终于又落在高山的那块岩石上,小东西可依旧扑在他的背脊上,他越发愤怒,咒骂着这倒霉的时辰。

此时此刻有一只小乌龟经过,对着眼前的景象哈哈大笑,她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翻身摔倒。

鹰瞧不起小乌龟,说道:“你这慢慢爬行的东西,你这永远爬在土地上的东西,你笑什么?”

于是乌龟答道:“哎,我看见你变成了一匹马,让一只小鸟骑在你身上,不过那小鸟倒是只比你高明的鸟。”

鹰就对乌龟说道:“你少管闲事,忙你自己的事去吧。这是我和我的兄弟云雀之间的家务事儿。”



情歌


从前,有个诗人写了首情诗,诗是美丽的。他复写了几份,分送给他的朋友们和相识者,男的女的都送了,甚至送给了一位他只遇见过一次的、住在山岭那一边的年轻女子。

一两天后,那年轻女子派人给他送来了一封信。她在信中写道:“让我推心置腹地向你保证,我深深地被你写给我的情诗感动了。现在就来吧,来看望了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咱们就可以为订婚作好安排了。”

诗人复信,他在信中对她说道:“我的朋友啊,这不过是出之于诗人心灵的一首情诗,由每一个男人吟唱给每一个女子听的。”

她再一次写信给他,说道:“玩弄语言的伪君子和说谎者!从今天到我去世之日,我将因为你的缘故而憎恨一切诗人。”




泪与笑


黄昏时分,一只鬣狗在尼罗河岸上遇到一条鳄鱼,他们停下步来,互相致意。

鬣狗开口说道:“先生,你的日子过得怎样?”

鳄鱼答道:“我的日子过得糟极了。有时候,我因痛苦和烦恼而哭泣,我一哭,人们总是说:‘不过是鳄鱼的眼泪 〔1〕 罢了。’这话之使我伤心,真是没法儿说。”

于是鬣狗说道:“你讲起你的痛苦和你的烦恼,可你也替我想想吧,想一忽儿吧。我凝视着世界上的美,凝视着它的奇观和奇迹,纯粹出于内心的喜悦,我笑了,甚至像白昼一样的笑了。而丛林里的居民们却说:‘不过是鬣狗的笑 〔2〕 罢了。’”




在市集上


一个十分秀丽的姑娘从农村来赶集。她的脸上是百合花和玫瑰花的颜色。她的头发好比夕照,而曙光在她的朱唇上微笑。

这美貌的陌生人出现在年轻男子眼前不久,他们便都来追求她包围她了。这一个要同她跳舞,那一个要切一块蛋糕招待她。而他们大家都想吻她的面颊。因为说到底,难道这不是市集吗?

然而这姑娘吃惊而又害怕,认为这些年轻男子都不是好人。她斥责他们,她甚至打了一两个人的脸。接着她就从他们身边逃跑了。

那天黄昏时分,在回家的路上,她心里说道:“真叫人厌恶。这些男人多么没有礼貌、没有教养。简直叫人忍无可忍。”

一年过去了,在这一年里,这个十分秀丽的姑娘念念不忘市集和年轻的男子们。于是她再来赶集了,带着她脸上的百合花和玫瑰花,带着她头发里的夕照以及她朱唇上的曙光似的微笑。

然而,如今年轻的男子们一看见她都转过身去了。整整一天她都是孤零零的,没有人来追求她。

黄昏时分,在走回家去的路上,她心里在嚷道:“真叫人厌恶。这些青年多么没有礼貌、没有教养。简直叫人忍无可忍。”




两位王妃


在沙瓦基斯城里住着一个王子,不论男子、妇女、儿童,人人都爱他,甚至田野里的动物也都来向他致敬。

但老百姓都说:“他的妻子,即王妃,却不爱他;不,她甚至恨他。”

有一天,毗邻的城市里的一位王妃,来访问沙瓦基斯城里的王妃。她们坐在一起谈话,讲到了她们的丈夫。

沙瓦基斯城里的王妃激动地说道:“我真羡慕你和你丈夫——王子——共同生活的幸福,尽管你们已经结婚好些年头了。我憎恨我的丈夫。他不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我确实是世界上最最不幸的女人了。”

来访的王妃便凝视着对方,说道:“我的朋友啊,事实的真相是你爱你的丈夫。是的,你对他还有一份尚未用尽用掉的热情,那可是一个女人身心里的生命,好比花园里的春天。然而可怜我,也可怜我的丈夫吧,因为我们不过是在默默无言的忍耐中互相容忍着罢了。而你和其他的人还以为这就是幸福哩。”



闪电


在一个大雷雨的日子里,有个基督教的主教在他的大教堂里。来了一个并非基督徒的女人,站在他的面前,问道:“我不是基督徒。我能否得救,免受地狱之火的烧灼?”

主教瞧瞧那女人,答复她道:“不,只有那些受过圣水和圣灵的施洗礼的人们,才能得到拯救。”

就在主教说话的刹那之间,一个霹雳从天上轰隆打将下来,打在大教堂上,大教堂里到处烈火熊熊。

城里的人们纷纷跑来了,他们救出了那个女人,而主教却被大火吞灭,化为灰烬了。




隐士和野兽


从前,在苍翠山岭间住着一个隐士。他是个精神纯洁和良心清白的人。大地上的一切走兽和天空里的一切飞禽都成双结对地来到他的面前,他就对它们讲话。它们心悦诚服地听他讲话,它们围了拢来,不到天黑不愿离开;天黑时他就送它们走了,以他的祝福,把它们委托给风和森林。

有一天晚上,当隐士讲到爱情的时候,一头豹抬起脑袋对隐士说道:“你给我们讲到恋爱,先生,请告诉我们,你的伴侣在哪儿呢?”

隐士说:“我没有伴侣。”

于是在飞禽走兽群里腾起了大为诧异的喧哗之声,它们开始嘁嘁嚓嚓地互相议论:“他自己对此一无所知,怎么能给我们讲恋爱和结婚呢?”它们悄悄地鄙夷地走掉了,剩下隐士孤零零一个人。

那天夜间,隐士脸孔朝下倒在席子上,接着就捶胸痛哭。




先知和孩子


有一天,先知莎里亚在一个花园里遇见一个孩子。孩子跑到先知跟前,说道:“早上好,先生。”于是先知说:“早上好,先生。”一忽儿以后,又说,“我看你是独自一个人吧。”

孩子哈哈大笑,高高兴兴地说道:“我花了好大工夫才摆脱了我的保姆。她以为我在那些篱笆后面;可你岂看不到我在这花园里吗?”孩子凝望着先知的脸,又说道,“你也是独自一个人啊。你怎么对付你的保姆的?”

先知答道:“啊,那可是另外一回事了。说句老实话,我没法儿时常摆脱我的保姆。不过,现在我进入这个花园的时候,保姆正在篱笆背后寻找我呢。”

孩子拍着手大声说道:“那么,你跟我一样是迷途失踪的人了!迷途失踪岂不很好吗?”接着,孩子又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答道:“人家管我叫先知莎里亚。你也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我只不过是我自己,”孩子说道,“我的保姆正在寻找我,她不知道我在哪儿。”

于是先知凝望着天空说道:“我也是躲开我的保姆一忽儿,不过她会发现我的。”

孩子说:“我知道我的保姆也会发现我的。”

就在这片刻之间,听得见有个女人在呼唤这孩子的名字。“瞧,”孩子说,“我告诉你保姆会找到我的。”

与此同时,听得见另一个声音在叫唤:“莎里亚,你在哪儿?”

于是先知说道:“瞧,我的孩子,她们也把我找到了。”

莎里亚抬头仰望天空,回答道:“我在这儿啊。”




珍珠


一只蚌跟它附近的另一只蚌说:“我身体里边有个极大的痛苦。它是沉重的,圆圆的,我遭难了。”

另一只蚌怀着骄傲自满情绪答道:“赞美上天也赞美大海,我身体里边毫无痛苦,我里里外外都很健全。”

这时有一只螃蟹经过,听到了两只蚌的谈话,它对那只里里外外都很健全的蚌说:“是的,你是健全的,然而,你的邻居所承受的痛苦,乃是一颗异常美丽的珍珠。”




肉体和灵魂


一个男子和一个女人坐在开向春天的窗子旁边。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女人说道:“我爱你。你生得漂亮,家境富裕,始终衣冠楚楚。”

男子说道:“我爱你。你是一种美丽的思想,一件超脱得难以掌握的事物,是我梦幻中的一支歌曲。”

但那女人愤愤地转过身去,说道:“先生,请你现在就离开我吧。我不是一种思想,我不是经过你的梦境的一件事物。我是个女人。我愿意你指望我成为一个妻子,一个未来子女的母亲。”

于是他们分手了。

那男子在心里说道:“瞧这另一个梦如今竟化成一片雾气了。”

这女人说道:“唉,他竟把我看成是一片雾气一个梦了,这是个什么男子汉呀?”




国王


沙迪克王国的人民包围了他们的国王的王宫,大声呐喊着反对国王。国王一手拿着王冠,一手执着王节,走下宫殿的台阶。国王的威仪使人群静了下来;国王站在人群的面前,说道:“我的朋友们,你们不再是我的子民,现在我把我的王冠和王节交给你们。我愿意做你们的一分子。我不过是一个老百姓,作为一个老百姓,我愿意同你们一起工作,使我们的命运可以好起来。无需有一个国王了。因此,让我们一起到田里和葡萄园里去,手挽手地一起劳动。只是必须告诉我,我应该到哪一块田哪一个葡萄园里去。现在你们大家都是国王了。”

人民十分诧异,大家寂然不动,因为,他们原以为国王是他们的不满的根源,如今国王却把王冠和王节交给他们,成为老百姓的一分子了。

于是老百姓各走各的路,国王便跟着一个人到田里去干活。

国王没有了,沙迪克王国也没有什么起色,大地上仍旧笼罩着不满的雾霭。老百姓在市场上大声呼吁,说是他们愿意接受管理,他们情愿有个国王来统治他们。老年人和青年人仿佛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一定要有个国王。”

于是老百姓去寻找国王,发现国王在田里劳动,老百姓把他送到御座上,把他的王冠和王节交还给他。他们说:“请以权力和正义统治我们吧。”

国王说:“我要以权力统治你们,但愿天地间的众神帮助我,使我也能以正义进行统治。”

却说男男女女的老百姓来到国王面前,向他控诉了一个百般虐待他们的男爵,他们都不过是这个男爵心目中的农奴罢了。国王立刻把那男爵传来,对他说道:“在上帝的秤盘上,一个人的生命同另一个人的生命,重量都是相等的。因为你不知道怎样衡量那些在你田里和葡萄园里干活的人们的生命的价值,所以你被放逐了,你必须永远离开这个王国。”

第二天,另外一群老百姓来到国王面前,控诉山岭那边的一个伯爵夫人残酷不仁,弄得他们穷困不堪。国王立刻把那伯爵夫人传到法庭上,也判处她流放的刑罚,国王说道:“那些耕种我们的田地、为我们照料葡萄园的人们,比我们高尚,我们吃的是他们做的面包,喝的是他们榨的葡萄酒。因为你不明白这个道理,你就得离开这片国土,到那远离这个王国的地方去。”

接着,又来了男男女女的老百姓,他们控诉主教派他们搬运石头,为大教堂凿石头,可又什么报酬也不给;他们知道尽管主教的金库里放满了金银财宝,而老百姓却肚子空空的,饿得要命。

国王就召见主教,主教到来时,国王对他说道:“挂在你胸前的十字架,应该意味着给生命以生命,然而你却从生命剥夺生命,自己可一毛不拔。因此,你必须离开这个王国,永不回来。”

这样,整整一个月,每天都有男男女女的老百姓来到国王面前,诉说他们不胜负担之苦;整整一个月,每天总有些压迫者被逐出国土。

沙迪克的老百姓惊讶不置,他们的心里欢欣鼓舞。

有一天,老年人和青年人都来了,把国王的高塔包围了,大声呼唤国王。国王一手拿着王冠,一手执着王节,走下塔来。

国王向老百姓说话,问道:“这一回,你们要做什么事呢?瞧吧,我把你们叫我执掌的东西还给你们了。”

然而老百姓大声说道:“不,不,你是我们的英明的国王。你清除了我们国土上的毒蛇,你消灭了豺狼,我们是来向你表示感恩,来歌功颂德的。庄严的王冠是属于你的,光荣的王节是属于你的。”

于是国王说道:“我不是国王,不是。你们自己才是国王。你们觉得我软弱失政时,你们自己也是软弱而不善于施政的。如今田地耕种得五谷丰登,乃是因为你们大家立志要做到这一点。我不过是你们全体老百姓脑子里的一个思想;只有你们行动起来,我才得以存在。根本没有什么统治老百姓的人。只存在着过去被统治的老百姓,如今他们自己统治管理自己。”

国王拿着王冠和王节重新进入他的高塔,年老的和年轻的老百姓各走各的路回去了,他们都是心满意足的。

沙迪克王国里,老百姓人人都以为自己是个国王,一手拿着王冠,一手执着王节。




在沙滩上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道:“好久以前,在大海高潮的时候,我用我手杖的尖端,在沙滩上写下了一行字,现在人们仍旧停下步来读这行字,他们还留神不让它被擦掉抹掉。”

另一个人说道:“我也在沙滩上写了一行字,不过是在低潮的时候,辽阔大海的波涛把这行字冲刷掉了。可是请你告诉我,你写的是什么呢?”

第一个人答道:“我写道:‘我就是他这样的人。’可你写的是什么呢?”

第二个人说:“我写道:‘我不过是这伟大海洋中的一滴水而已。’”




三件礼物


从前,在贝沙累城里住着一个宽宏大量的王子,城里所有的子民们都热爱和尊敬王子。

不过,有个十分贫穷的人,他对王子怀恨在心,不断地用他的贫嘴恶舌攻击王子。

王子知道这事,然而他耐心容忍。

但王子终于想到了这个穷人;一个冬天的寒夜里,王子的仆人来到这穷人的门前,带来一袋面粉,一小袋肥皂和一大块糖。

仆人说:“王子送给你这些礼物,作个纪念。”

这穷人很得意,因为他把这些礼物看做是王子对他的一种敬意。他自豪地去见主教,把王子送他礼物的事告诉主教,并且说道:“你难道看不出王子要博得我的欢心吗?”

然而主教说道:“啊,王子是多么聪明,你又是多么不了解他。他用象征性的东西来说话。面粉是饱你空空如也的肚子的,肥皂是洗你肮脏的皮肤的,糖是甜你辛辣的舌头的。”

从这一天起,那穷人就变得对自己也感到害臊了。他对王子的憎恨比过去更大,他甚至更恨那给他解明王子真意的主教。

不过他从此就缄口无言了。




和平与战争


三只狗一边儿晒太阳一边儿谈话。

第一只狗梦幻地说道:“生活在今日的狗国里确实是奇妙非凡。想想我们在大海里、陆地上乃至天空中旅游的舒适安逸吧。再思量一下那些为了供狗儿们享福而搞出来的创造发明吧,甚至还有专供我们的眼睛、耳朵、鼻子享用的东西哩。”

于是第二只狗接口道:“比较起来,我们更加关心艺术。我们对月亮吠叫,比我们的祖先更有节奏。我们往水里凝望我们自己时,我们看见我们的容貌,比往昔的狗儿的容貌更加清晰。”

然后第三只狗说道:“不过,我最感兴趣而又使我心灵愉快的,便是那存在于狗国之间的安宁的相互理解。”

就在这刹那之间,它们张眼一看,啊,捕狗者在走近来了。

三只狗蹿了起来,往大街上逃跑;奔跑之际,第三只狗说道:“看在上帝面上,赶紧逃命吧。文明在追捕我们哩。”




舞蹈家


从前,有个舞蹈家,带着她的音乐师,来到别尔卡沙的王子的宫廷。她被准许入宫,她就按着诗琴、长笛和齐特拉琴的音乐,在王子的面前跳起舞来。

她跳着火焰的舞蹈,剑和矛的舞蹈;她跳着繁星之舞和宇宙空间之舞;然后她又跳着风中花卉之舞。

跳罢了舞,她站在王子的宝座之前,向王子鞠躬致意。王子吩咐她站得近一些,然后对她说道:“美丽的妇人,优雅和赏心悦目的女儿,你的舞艺究竟学自何方?你是怎样以你的节奏和你的韵律,驾驭一切自然力的?”

舞蹈家再次向王子鞠躬致意,然后回答道:“伟大而仁慈的王子殿下,我不晓得怎样答复你的垂询,我只知道这一点:哲学家的灵魂居住在他的头脑里,诗人的灵魂深藏在他的内心里,歌唱家的灵魂回荡在他的喉咙里,可是,舞蹈家的灵魂流贯于她的全身。”




两个监护天使


一天黄昏,两个天使在城门口相遇,互相致敬,谈起话来了。

一个天使说:“这些日子你在忙些什么,交给了你什么工作。”

另一个天使答道:“指派我去监护一个堕落的人,他就住在下面山谷里,是个作恶多端的罪人,卑劣之至。我敢向你断言,这是个重大任务,我工作得好辛苦。”

第一个天使说道:“那是个轻而易举的差使。我时常碰到罪人,好几次做过他们的监护者。然而现在指派我去监护一个善良的圣徒,他就住在那边的村舍里。我敢向你断言,这是件十分艰巨的工作,而且微妙极了。”

第二个天使说道:“这不过是臆测罢了。一个圣徒倒比一个罪人难于监护,这怎么可能呢?”

第一个天使答道:“竟说我妄加臆测,真是无礼极了!我说的只是真情实况。依我看来,你才是妄加臆测哩!”

于是两个天使又吵又斗,起初是用语言吵嘴,接着就用拳头和翅膀武斗了。

他们正在打架的时候,有个天使长走过。他阻止他们打架,说道:“你们为什么打架?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你们可知道,监护天使在城门口打架是最不像话的?告诉我,你们不和睦的原因何在?”

于是两个天使立刻说起话来,谁都申称指派给他做的工作是更辛苦的,因此他应该得到更大的赏识。

天使长摇摇头,自己细细思考。

然后他说道:“我的朋友们,我现在没法儿说你们哪一位有更大的权利要求光荣和奖励。但是,既然授予我权力,既然你们每一位都坚持对方的任务比自己的任务轻而易举,那么,为了和平的缘故,为了良好的监护职责,我派你们两位都担当起对方的职务。现在你们走吧,祝你们工作胜任愉快。”

两个天使奉命而去。但每个天使都怀着更大的愤怒回头看望天使长。每个天使的心里都在想:“这些天使长啊!他们使我们天使的生活一天比一天难过!”

但天使长站定在那儿,自己再一次的思考。他在心里说道:“我们确实非警惕不可,非监督我们的监护天使不可了。”




雕像


从前,有个人住在丛山之间,他家有个雕像,是一位古代的大师制作的。雕像脸孔朝下倒在他家的大门口,他根本没有在意。

有个博学的人,从城里出来,经过他的家,看到了这个雕像,他就问这雕像的主人,是否愿意出售。

主人哈哈大笑,说道:“请问谁要买这块笨重肮脏的石头?”

城里人说道:“我愿意出一块银元买它。”

山里人大为吃惊,喜出望外。

雕像放在一头大象的背脊上,运到了城里。过了几个月,那个山里人进城去了,他在大街上行走时,看到一大群人拥在一个铺子门口,有个人在高声喊道:“请进来欣赏天下最美丽、最神奇的雕像吧。只要花两块银元,就可以瞧瞧艺术大师的这件最了不得的珍品。”

于是这山里人付了两块银元,踏进店里,瞧见了他自己以一块银元的价格售出的那个雕像。




交换


从前,一个穷苦的诗人在十字路口遇见了一个富裕的蠢人,他们互相对话。他们所说的一切,只不过是宣泄他们心里的不满。

这时,专司马路的天使经过十字路口,他用手按在这两个人的肩膀上,你瞧,奇迹出现了:这两个人如今交换了他们所拥有的东西。

于是他们分手了。然而,说也奇怪,诗人左瞧右瞧,但见他手里只有活动的干巴巴的沙子;蠢人闭上了眼睛,但觉得他心里只有活动的云彩。




爱与恨


一个妇人对一个男人说道:“我爱你。”那男人答道:“那值得你爱的,是在我的心里。”

于是那妇人问:“难道你不爱我吗?”那男人只是凝视着她,默默无言。

于是那妇人大声嚷道:“我恨你。”那男人便回答道:“那值得你恨的,倒也是在我的心里。”





有个人做了个梦,他醒来后便去请教他的预言家,要求他解释清楚这梦预兆什么。

预言家便对这人说道:“你带着你清醒时看到的梦境来问我,我一定把梦境的意义告诉你。然而,你睡熟时做的梦,却既不属于我的智力的范围,又不属于你的想像力的范围。”




疯子


我在疯人院的花园里遇到了一个青年,脸容苍白、秀丽,可又充满诧异的神色。

我坐在长凳上他的身边,我开口道:“你为什么在这儿?”

他惊讶地瞧着我,然后说道:“这是个不礼貌的问题,不过我还是要回答你。我的父亲要我成为同他一模一样的人,我叔父也指望我同他一个模样。我的母亲但愿我活像她那大名鼎鼎的父亲。我的姐姐以为她那航海的丈夫是个十全十美的榜样,要我亦步亦趋地学他。我的哥哥认为我应该像他一样当个运动员。

“我的老师们亦然如此,要我成为哲学博士,音乐大师和逻辑学家,他们也都是坚决的,每个人都只要我成为他的尊容在镜子里的反映。

“所以我就到这个地方来了。我觉得这儿疯人院倒比较神志清醒。至少,我可以成为我自己。”

于是那青年突然向我转过脸来,问道:“可是请你告诉我,难道你也是被教育和善意的忠告赶到疯人院来的吗?”

我回答道:“不,我是个访问者。”

那青年便说:“噢,有的人就住在墙壁那一边的疯人院里,原来你就是其中之一啊。”




群蛙


盛夏之日,一只青蛙同他的伴侣说道:“我担心我们的夜歌打搅了住在岸上房子里的人们。”

他的伴侣答道:“哎呀,难道他们白天的谈话没有打扰了我们的寂静吗?”

雄蛙说:“让我们别忘了,也许我们在夜间唱得太多哩。”

他的伴侣道:“让我们也别忘了,他们在白天闲谈叫嚷得太过分啊。”

雄蛙说:“牛蛙用他那上帝禁止的轰鸣吵醒了整个街坊,你觉得如何呢?”

他的伴侣答道:“哎,政治家、牧师和科学家都来到岸边,使空气里充满了喧闹而又毫无韵律的声音,你又怎么说呢?”

于是雄蛙提议:“哦,让我们比人类高明些吧。让我们在夜里保持沉默,把我们的歌儿藏在我们的心里,尽管月亮需要我们的节奏,繁星需要我们的韵律,都在发出呼吁呢。至少,让我们沉默一二夜,或者甚至三夜吧。”

他的伴侣道:“很好,我同意。我们拭目以待你那宽容的心带来的后果。”

那天夜里,群蛙默不作声,第二夜他们也没有作声,而第三夜又是默不作声。

说也奇怪,住在湖边房子里的一个爱说话的妇人,第三天下楼来吃早餐时,大声对她的丈夫说道:“这三夜我都没有睡成。耳中听到蛙声时,我才睡得安安稳稳。不过,必定是出了什么事了。青蛙三夜没有唱歌了;我失眠缺觉得几乎要发疯了。”

雄蛙听到了这一席话,向他的伴侣转过身来,眨巴着眼睛,说道:“我们因为默不作声也几乎要发疯了,难道不是吗?”

他的伴侣答道:“是的,夜的寂静沉重地笼罩着我们。我现在明白了,我们无须为这些人的安宁舒适而停止唱歌,他们非有喧闹的声音来充实他们的空虚不可。”

那天夜里,月亮就不是白白的为青蛙的节奏而呼吁了,繁星就不是白白的为青蛙的韵律而呼吁了。




法律和立法


几百年前,有个伟大的国王,他是个贤明的人。他要给他的子民制定法律。

他从一千个不同的部落,邀请一千个贤人,到他的京城来制定法律。

这一切都照办了。

然而,写在羊皮纸上的一千条法律,呈送到国王面前,国王一一审阅之时,内心深处倒辛酸地哭泣了,因为他不曾料到,在他的王国之内,竟有一千种犯罪的勾当。

于是国王召来他的书吏,嘴角边带着微笑亲自口授法律。国王制订的法律只有七条。

却说那一千个贤人愤愤地离别国王,带着他们自己制订的法律回到他们各自的部落里去了。每个部落都实施它自己的贤人所制订的法律。

因此,他们直至今天都有一千条法律。

这是一个大国,但它有一千个监狱,狱中充满了触犯一千条法律的男男女女。

这确实是一个伟大的国家,然而,这个国家里的人民,乃是一千个立法者和仅仅一个贤明的国王的后裔。




昨天、今天和明天


我对我的朋友说:“你看见她靠在那个男人的手臂上。可她靠在我的手臂上,还不过是昨天的事哩。”

我的朋友道:“而明天她就要靠在我的手臂上了。”

我说:“瞧她紧挨着坐在他的身边。可她紧挨着坐在我的身边,还不过是昨天的事哩。”

我的朋友道:“而明天她就要坐在我的身边了。”

我说:“瞧,她从他的杯子里喝酒,而昨天她是从我的杯子里喝酒的啊。”

我的朋友道:“明天她就要喝我杯子里的酒了。”

我接着说道:“瞧她怀着深情,以温柔驯服的眼睛,凝望着他哩,昨天她就是这样凝望着我的啊。”

我的朋友道:“明天她凝望的人,便将是我了。”

我说:“你可听见她凑在他耳朵上低声哼哼爱情之歌吗?可她凑在我的耳朵上低声哼哼这些爱情之歌,还不过是昨天的事啊。”

我的朋友道:“明天她就要凑在我的耳朵上哼这些歌了。”

我说:“瞧呀,她正在拥抱他哪。可她拥抱我,还不过是昨天的事哩。”

我的朋友道:“她明天会拥抱我呢。”

于是我说道:“好一个奇怪的妇人。”

然而我的朋友答道:“她仿佛生命,为众人所有;她仿佛死亡,征服众人;她仿佛永恒,包罗众人万象。”




哲学家和鞋匠


有个哲学家,穿了一双破鞋子,来到一家鞋匠铺里。哲学家对鞋匠说:“请补一下我这双鞋子。”

鞋匠道:“眼前我正在修补另一个人的鞋子;还有一个人的鞋子补好了,我才能动手补你的鞋。不过把你的鞋留在这儿,今儿就穿这双别人的鞋,明儿你来拿你自己的鞋吧。”

哲学家这就生气了,他说:“不是我自己的鞋子,我可不穿。”

鞋匠道:“你竟不能把你的脚穿在别人的鞋子里,那么,请问你真正是个哲学家吗?这条街上还有个鞋匠比我更懂得哲学。你去叫他补鞋吧。”




造桥者


阿栖河穿过安提阿城 〔3〕 奔流入海,河上建造了一座桥,以便利这城市的两部分之间的交通。桥是用大石头筑成的,大石头是驮在安提阿的骡子的背上从山里运来的。

石桥竣工时,一根石柱上用希腊文和阿拉姆文 〔4〕 刻了一行字:“此桥系国王安提阿二世所建。”

所有的老百姓都经由这座美好的石桥走到美丽的阿栖河对岸去。

一天晚上,有个被人们认为有点儿傻里傻气的青年,往下爬到那石柱上刻字的地方,用木炭把刻的字涂抹掉,然后在这上面写道:“这桥上的石头是骡子从山里驮运来的。你们在桥上来来往往,就是跨在建桥者——也就是安提阿的骡子——的背上。”

老百姓读了那青年写下的话,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大为惊异。有的说:“啊,明白了,我们知道这是谁干的。他不是有点儿傻里傻气吗?”

不过,有只骡子一边儿哈哈大笑一边儿对另一只骡子说道:“你可记得我们确确实实驮运了这些石头,然而直至今日一直说这石桥是国王安提阿建造的。”




扎德田野


一个旅行者在扎德的大路上,遇到一个住在附近村子里的人,旅行者用手指点着一大片田野,问那人道:“这可是国王阿赫兰姆打败敌人的古战场?

那人答道:“这儿从来没有做过战场。这片田野里一度耸立着伟大的扎德城,这座城市已烧成灰烬了。不过,它现在是一片沃野,可不是吗?”

旅行者和那人便分别了。

旅行者走了不到半英里,又遇到一个人,旅行者又指点着田野问道:“这就是伟大的扎德城一度耸立的地方?”

那人答道:“这个地方从来不曾有过城市。不过这儿倒有过一个修道院,南国的老百姓把它毁了。”

不久,就在这条扎德的大路上,旅行者又遇到了第三个人,他再一次指点着大片田野,问道:“这儿果真是一度矗立着一个大修道院的地方吗?”

可是那人答道:“这一带从来不曾有过修道院,不过,我们的父辈和我们的老祖宗们倒告诉过我们,曾经有一颗大流星掉在这片田野里。”

旅行者心中诧异,继续向前走去。他遇见一个很老的老人,便施礼问道:“阁下,我在这条大路上遇到三个住在附近一带的人,我向每个人都打听过这片田野的情况,每个人都否认了别人所说的话,每个人都讲了一个别人没讲过的新的传说。”

于是老人抬起头来,回答道:“我的朋友,这些人中,每个人告诉你的都是确实如此的情况,但我们几乎没有人能把分歧的论据加到一起从中得出正确的结论来的。”




黄金腰带


从前,有一天,有两个在大路上遇见的人,结伴向科伦斯的萨拉密斯城走去。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一条宽阔的大河边,可没有渡河的桥。他们非游泳不可;不然就是另找一条路径,可他们又不认识路。

他们互相商量:“让我们游过去吧。说到底,这河面也不算太宽。”于是他们便投身水中,游起来了。

两人中有一个生平熟悉江湖,也识得水性,他到了那大河中流倒迷糊了,被汹涌的流水卷走了;另一个从来没有游过泳的人竟笔直地渡过了河,站在那一边的岸上了。他看到自己的同伴还在河里挣扎,就重新跳到水里,把那人也安全地带到了岸上。

于是那曾被激流卷走的人问道:“可你告诉过我,你不会游泳。那么,你又怎么这样大胆地游过河的呢?”

第二个人答道:“我的朋友,你可曾看见我围在身上的这条腰带?腰带里装满了金币,那是我足足干了一年的活儿,为我的妻子和儿女挣来的。推动我渡过河、到我的妻子和儿女身边去的,就是那腰带里的金币的分量。我游泳的时候,我的妻子和儿女都在我的肩膀上。”

于是那两个人继续结伴同行,向萨拉密斯走去。




红色大地


一棵树对一个人说:“我的根深入红色大地,我要把我的果实送给你。”

那个人对那棵树说道:“咱俩多么相似。我的根也深入红色大地。红色大地赋予你力量赠我以果实,红色大地教育我以感谢之忱接受你的馈赠。”




圆月


圆月光华灿烂地在城镇上空升起来了,城镇里所有的狗儿都开始吠叫起来了。

只有一只狗不吠不叫,它用庄严的声调对其余的狗儿说道:“别吵得寂静从睡眠中醒来,也别用你们的吠声把月亮唤到大地上来。”

于是所有的狗儿都肃静无声,停止吠叫了。但,那只叫大家不要吠叫的狗儿,却因寂静而彻夜吠叫。




隐居的先知


从前有个隐居的先知,他每个月到大城市里去三次,在市场上宣讲施舍以及与人分享之道。他讲话滔滔不绝,闻名于世。

一天黄昏,有三个人来到他隐居的地方,他施礼迎接。他们说:“你曾宣讲施舍以及与人分享之道,你曾设法教育富有的人施舍给贫穷的人;我们深信不疑,你的名声已经给你带来财富。如今你就把你的财富施舍给我们吧,因为我们十分贫困。”

隐士答道:“我的朋友们,我除了这张床,这条席子和这瓶水外,一无所有。如果你们想要的话,就把它们拿走好了。我既无金子,又无银子。”

于是他们都轻蔑地鄙视隐士,把脸儿都转过去了;最后的那个人在门口站立片刻,说道:“啊,你这骗子!你这满口欺人之谈的家伙!你教导和宣讲的,你自己并不身体力行。”




远年陈酒


从前,有个富翁,不无理由地以他的酒窖和窖藏美酒自豪。其中有一瓶远年陈葡萄酒,是他珍藏着留作盛会用的,究竟是什么盛会,可只有他自己知道。

地方官来拜访他,他心中寻思道:“不过是地方官罢了,不必为他开这瓶酒。”

教区的主教来拜访他,可他跟自己说道:“不,我不愿为他开这瓶酒。他不会懂得这酒的价值,这酒的香味他也闻不出来。”

王国的王子来临,和他一同进餐。但是他想:“他不过是个小小的王子,不配喝那么高贵的美酒。”

甚至在他自己的侄儿结婚的时候,他也对自己说道:“不,那瓶酒可不拿出来给那些客人们喝。”

岁月流逝,这老头儿终于死了,埋了,像种子和橡实一样。

他下葬的那天,那瓶远年陈葡萄酒和其他的酒都拿出来了,被农民和邻居们分着喝掉了。没有一个人辨别出这瓶酒是远年陈酒。

对他们说来,凡是倒进酒杯里的,都不过是酒罢了。




两首诗


许多世纪以前,有两个诗人在到雅典去的大路上相遇,彼此见面,很是高兴。

一个诗人问另一个诗人道:“你最近在写什么?你的七弦竖琴如何配乐?”

另一个诗人自豪地回答道:“我刚写完我的最伟大的诗篇,也许是迄今用希腊文写的最伟大的诗篇。这是一首向至高无上的宙斯神祈祷的诗篇。”

于是他从斗篷下取出一卷羊皮纸,说道:“喏,你瞧,我把诗稿带来了,我很高兴读给你听。来吧,让我们坐到那棵白扁柏的树阴下去。”

诗人便朗读他的诗。那是一首长诗。

另一个诗人友好地说道:“这是一首伟大的诗篇。这诗将世代相传,你将因此扬名千古。”

第一个诗人平静地问道:“那么你在最近的日子里写了些什么呢?”

另一个诗人答道:“我写得很少。只写了八行诗,纪念一个在花园里玩耍的孩子的。”接着他就背诵了那八行诗。

第一个诗人说:“不赖,不赖。”

于是他们就分手了。

如今两千多年过去了,那八行诗仍在每个人的嘴里吟咏,大家喜爱它珍惜它。

那首长诗虽然也确实世世代代在图书馆里、在学者的藏书楼里传下来了;虽然记得这首诗,却既没有人爱它,又没有人读它。




鲁思夫人


从前,有三个人遥望一所白房子,那白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一座绿色山头上。第一个人说:“那是鲁思夫人的房子,她是个老丑巫婆。”

第二个人说:“你错了。鲁思夫人是个美丽妇女,她住在那儿沉湎于梦幻之中。”

第三个人说:“你们俩都错了。鲁思夫人是这一大片土地的大地主,她吸她的农奴们的血。”

他们且走且议论着鲁思夫人。

他们走到十字路口时,遇见一个老翁,有一个人问老翁道:“请你把那位住在山头上白房子里的鲁思夫人的情况告诉我们好吗?”

老翁抬起头来,向他们微笑,然后说道:“我现在九十岁了;我记得鲁思夫人时,还不过是个孩子哩。不过,鲁思夫人八十年前早就死掉了,如今那所白房子是空关着的。鸱鸮有时在那里呜呜地号叫,人家说,那所房子里闹鬼。”




老鼠和猫


一天黄昏,一个诗人遇到了一个农民。诗人是孤僻的,农民是见人腼腆的,然而他们谈起话来了。

农民说:“让我把一个最近听到的小故事讲给你听吧。一只老鼠给逮在捕鼠笼里了;老鼠快乐地吃着摆在笼子里的干酪时,有一只猫在笼子旁边。老鼠颤抖了一会儿,不过它心里明白,身在笼子里,它是安全的。

“于是猫开口道:‘我的朋友,你正在吃你最后的一餐啊。’

“‘是的’,老鼠答道:‘我只有一条命,因此只死一次。可你又如何呢?据说你有九条命。难道这不是意味着你必须死九次吗?’”

农民瞧瞧诗人,说:“这岂不是个新奇的故事吗?”

诗人没有回答农民,他走了开去,心灵里却在寻思:“千真万确,我们有九条命,确确实实是九条命。因而我们要死九次,确实要死九次。也许,还不如只有一条命,给逮在一只笼子里——过着一个农民的生活,只有一小片干酪作他的最后一餐。然而,难道我们不是沙漠和林莽里的狮子的亲戚吗?”




诅咒


有一次,一个海上老人对我说道:“三十年以前,有个水手带着我的女儿逃跑了。我从心底里诅咒他们两人,因为世界上我最疼爱的仅仅是我的女儿。

“不久以后,那青年水手和他的船都沉到海底里去了,我也就丧失了同他在一起的、我那可爱的女儿。

“因此,现在你在我身上瞧得见一个谋杀这对青年和少女的凶手。毁灭他们两人的,就是我的诅咒。如今我在走向坟墓的路上寻求上帝的宽恕。”

老人说了这番话。然而在他的说话里有一种自吹自擂的口吻,仿佛他仍旧以他那诅咒的魔力自豪哩。




石榴


从前有一个人,他的果园里种了许多石榴树。有好几个秋天,他总是把石榴盛在他的住宅外边儿的几个银盘里,盘上还放了一块他亲手写的招牌:“务请取用一个。不胜欢迎。”

然而,来往经过的人们,竟没有一个人取用那果实。

这人左思右想,于是在某一年秋天,他就不把石榴盛在住宅外的银盘里了,却高悬着用大字写的招牌:“此间备有人世最佳石榴,但其售价较任何其他石榴昂贵。”

瞧瞧吧,附近的男男女女都跑来抢购石榴了。




一神与多神


基拉菲斯城里,有个诡辩家站在神庙的台阶上宣讲多神教。老百姓在心里说道:“这一切我们统统知道。难道众神不是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走到哪儿他们也跟到哪儿吗?”

不久以后,另一个人站在市场里,对老百姓讲道:“没有神。”许多听他讲话的人,对他传来的信息感到高兴,因为他们惧怕众神。

另一天又来了个口若悬河、能言善辩的人,他说:“只有一个神。”于是老百姓都惊惶了,因为在他们心底里,惧怕一神的审判甚于众神的审判。

在同一季节里,又来了一个人,他对老百姓说:“共有三个神,他们三位一体住在风里,他们有一个庞大而仁慈的母亲,这位母亲也是他们的同伴和姐妹。”

于是人人都安心了,因为他们悄悄地在说:“三合一的神必定对我们的缺点意见分歧,而且,他们的仁慈的母亲,一定会为我们这些可怜的意志薄弱者辩护的。”

直至今天,基拉菲斯城里仍旧有些人,还在为了多神或无神,一神或三神合一及其仁慈的母亲互相辩论和争执不休。




耳聋的女人


从前,有个富翁,他有个年轻的妻子,她是个一点儿也听不见的石聋子。

一天早晨,他们正吃着早餐的时候,她对她的丈夫说道:“昨天我去逛了市场,那儿陈列着大马士革来的绸缎衣裳,印度来的头巾,波斯来的项链,也门来的手镯。看来商队刚把这些东西贩运到我们这个城市里来呢。可你瞧瞧我吧,穿得破破烂烂的,还算是富翁的妻子哩。那些美丽的衣饰,我想要买几件。”

丈夫还在忙于喝他那早晨的咖啡,说道:“我的亲爱的,没有理由不让你上街买你心爱的一切东西啊。”

那耳聋的妻子接着说道:“‘不!’你总是说‘不,不。’难道我必须穿得破破烂烂的出现在我们的朋友面前,给你的财富和我的亲属丢脸吗?”

丈夫说:“我并没有说‘不’啊,你不妨自由自在地到市场上去,把运到我们城里来的最美丽的衣裳和珠宝买回来。”

然而,妻子又猜错了丈夫的话,她说道:“在所有的富翁中间,你是最吝啬的。一切美丽可爱的东西,你总是不肯给我买的;而其他跟我年龄仿佛的女人,都穿得漂漂亮亮的在城中花园里散步。”

她哭起来了。她的泪水落到胸膛上时,她又重新大声说道:“我要买件衣服或是买粒宝石时,你总是对我说‘不,不!’”

于是丈夫被感动了,他站起身来,从他的钱袋里拿出一把金币放在她的面前,用一种和蔼可亲的声音说道:“到市场上去吧,我的亲爱的,把你想买的东西都买回来吧。”

从那一天起,那耳聋的年轻妻子,什么时候想买什么东西,总是珠泪盈眶地出现在丈夫的面前,丈夫总是默默地拿出一把金币来,放在她的衣兜里。

却说机缘凑巧,这年轻女人同一个青年男子恋爱起来了;那青年男子有个外出长途旅行的习惯。每逢他外出旅行时,她往往坐在窗畔哭泣。

她的丈夫看见她这样哭泣时,他往往在心里说道:“街上一定又有新的商队来了,街上一定又有绸缎衣裳和稀世珍宝了。”

他往往拿出一把金币,放在她的面前。




探索


一千年以前,两个哲学家在黎巴嫩的一个山坡上相遇,这一个问那一个道:“你上哪儿去?”

那一个答道:“我正在寻找青春的源泉,我知道这泉水是从这些山岭间喷涌出来的。我曾经读到的文章上说,这泉水向着太阳盛开着花朵哩。你呢,你在寻找着什么?”

这一个回答说:“我正在寻找死亡的秘密。”

两个哲学家都认为对方对他那伟大的科学知之甚少,他们争论起来了,都指责对方精神上的盲目性。

正当这两个哲学家争论得响遏行云时,有一个陌生人经过。在他自己的村子里,大家都认为他是个傻瓜。他听见哲学家在热烈辩论,便站停了一会儿,听他们论争。

然后他走近哲学家们,说道:“先生们,看来你们两位是属于同一个哲学学派的,你们讲的是同一个事物,不过你们用不同的语言讲述罢了。你们两人中有一位寻找青春的源泉,另一位寻找死亡的秘密。事实上,这两者不过是一个事物;而且作为一个事物存在于你们两位的身上。”

于是这陌生人一边儿转过身去,一边儿说道:“再见了,哲人们。”他离开时发出了耐心的笑声。

这两位哲学家默默地相视片刻,接着也哈哈大笑了。其中一位说道:“好吧,现在咱们是否一起走一起探索?”




节杖


国王对他的妻子说:“夫人,你并非名副其实的王后。你太庸俗,太粗野,不配做我的伴侣。”

妻子道:“先生,你自以为是个国王,然而事实上你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传声筒罢了。”

这些话触怒了国王,他手执节杖,用那金质节杖打在王后的前额上。

这时候王室侍从长进宫来了,他说道:“啊,啊,国王陛下!这节杖是天下最伟大的艺术家制作的。唉,有朝一日,国王和王后行将被忘记了,但这节杖会被保存下来,作为艺术品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陛下,如今你让节杖沾上了王后陛下额上的血,将来它就越发要受到重视和追念了。”




途径


丛山里住着一个妇人和她的儿子,他是她的头胎儿子,也是她的独生子。

这孩子死于热病,当时医生束手无策地站在旁边。

母亲苦恼得心慌意乱,她对医生大号大哭,向他恳求道:“告诉我,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使他不再挣扎不再歌唱的呢?”

医生说:“是热病。”

母亲问:“什么是热病?”

医生说:“我解释不了,这是一种无限小的微生物,它侵入人的肌体,我们的肉眼是看不见的。”

于是医生告辞了。她还是不断地自言自语:“无限小的微生物。我们的肉眼是看不见的。”

黄昏时分,教士来安慰她。她哭泣,呼天抢地地说道:“啊,为什么我丧失我的儿子,我的头胎儿子,我的独生子?”

教士说道:“我的孩儿啊,这是上帝的意志。”

妇人问:“上帝是什么,上帝又在哪儿?我但愿见到上帝,当着上帝的面撕裂我的胸膛,把我心里的血泼在上帝的脚边。告诉我吧,我将在什么地方找到上帝。”

教士答道:“上帝是无限大的。我们的肉眼是看不见的。”

于是这妇人号哭道:“那无限小的,借助于那无限大的意志,杀死了我的儿子!那么,我们是什么?我们是什么?”

这时候,妇人的母亲走进房间里来了,她手里拿着给死去的孩子包裹尸体的布。她听到了教士的话,也听到了她的女儿的号哭。她放下手里的裹尸布,把她女儿的手握在她自己的手里,说道:“我的女儿啊,我们自己,既是那无限小的,又是那无限大的;我们是微生物和上帝相通的途径。”




鲸鱼与蝴蝶


一天黄昏,一个男子和一个妇女不期而遇地同坐一辆驿站马车旅行。他们以前见过面。

那男子是个诗人,他坐在那妇女的身边,设法讲故事给她消遣,有的故事是他自己创作的,有的可不是。

然而,就在他讲着故事的时候,那位夫人竟睡着了。接着,马车突然晃荡,那位夫人醒了,她说:“我真欣赏你所描摹的约拿和鲸鱼的故事 〔5〕 。”

诗人接口道:“然而,夫人,我刚才在讲给你听的故事是我自己创作的,说的是一只蝴蝶和一朵白玫瑰花,以及它们怎样的彼此以礼相待。”




和平感染


一枝开花的树枝同它邻近的丫枝说:“这是沉闷而空虚的一天。”那邻近的丫枝答道:“这日子确实是空虚而又沉闷。”

此刻有一只麻雀躲到一枝丫枝上来了,接着又有一只躲到邻近的一枝上。

有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说:“我的伴侣离开我了。”

另一只麻雀大声叫道:“我的伴侣也走了,她不会回来了。我才不在乎哩!”

这两只麻雀开始啁啾对话和互相对骂,不久它们就打起架来,在空中发出刺耳的声音。

突然,又有两只麻雀从天空中滑翔而下,它们悄悄地坐在这两只不安分的麻雀身旁。于是就有了安宁,有了和平。

这四只麻雀成双捉对地一起飞走了。

于是开花树枝对它邻近丫枝说:“那是声音的一番大转折。”邻近的丫枝答道:“你愿意管它叫什么就叫它什么吧,如今倒是和平而又宽敞了。在我看来,如果在上空的和平相处,那么,住在下界的就也会和平相处了。你可愿意在风中摇曳得稍稍靠拢我一点儿吗?”

开花的树枝说:“啊,为了和平的缘故,在春天逝去之前,也许可能的吧。”

于是它乘着强劲的春风正摇曳它自身,便拥抱那邻近的丫枝。




影子


六月里的一天,青草对榆树的影子说:“你左右摇晃得过于频繁了,你扰乱了我的安静。”

影子答道:“不是我,不是我。朝天空看吧。有一棵树,在太阳和大地之间,在风中左右摇晃着哩。”

青草便抬起头来,第一次看到了那榆树。青草在心中忖思:“哎,瞧瞧,有一棵比我还大的青草哩。”

于是青草就默不作声了。




七十岁


青年诗人对公爵夫人说:“我爱你。”公爵夫人答道:“我也爱你,我的孩子。”

“然而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是个男子汉,而且我爱你。”

公爵夫人说:“我是我的子女的母亲;我的子女又是他们的子女的父母;我的一个孙子,年纪比你还大哩。”

诗人道:“然而我爱你。”

不久以后,公爵夫人死了。但是,在公爵夫人的最后一口气被大地的呼吸容纳之前,她在内心深处说道:“我的亲爱的,我的惟一的孩子,我的青年诗人啊,将来有朝一日也许我们会重新见面的,而我也不是七十岁。”




寻神


两个人在山谷里行走,其中一人遥指山腰说道:“你看见了那隐遁的庵舍吗?那儿住着一个人,他同世界隔绝已经好久好久了。他对尘世一无所求,他只是一味地寻神。”

另一个人说道:“他是不会找到神的,除非他离开他的隐遁庵舍、抛弃他的离群索居,回到我们的世界上来,与我们同甘共苦,在婚筵上和我们一同跳舞,同围着死者的棺材痛哭的人们一起痛哭。”

第一个人从心底里被他说服了,可他虽然心服,还是回答道:“你所说的话我都同意,然而我相信那隐士是个善良的人。一个善良的人遗世独立,较之那一些人的伪善虚情,倒是更有益于人世,这难道不好吗?”




大河


在大河奔流的卡迪沙流域,两条小溪相会交谈。

一条小溪说:“我的朋友,你怎么流过来的,你流过的途径如何?”

另一条小溪答道:“我的途径是最难走的了。磨坊的水轮坏了,经常把我从渠道里引导到他的农作物那儿去的农民死了。我排除着人们的污秽,挣扎着流将下来;那些人啥也不干,只是懒洋洋地晒太阳。不过,我的兄弟,你流过的途径又如何呢?”

第一条小溪答道:“我的途径截然不同。我从山上芬芳花卉和腼腆杨柳之间流将下来,男男女女用银杯喝水,小孩儿们用玫瑰红的小脚在溪边戏水,我的周围都是欢笑声,还有甜蜜的歌声,你的途径竟那么不愉快,真是遗憾。”

这时候,大河用洪亮的声音说道:“流进来吧,流进来吧,咱们要奔流到海里。流进来吧,流进来吧,别多言多语了。现在跟我合流吧。咱们要奔流到海里。流进来吧,流进来吧,因为你们一进入我的河床,就会把你们的流浪忘掉了,不论它是苦是乐。流进来吧,流进来吧。一旦咱们到达咱们的母亲——大海——的心里,你们和我就会把咱们流过的途径都忘掉了。”




两个猎人


五月里的一天,欢乐和哀愁在湖边相遇。她们互相招呼,在靠近湖水的地方坐下谈话。

欢乐谈到大地上的美丽事物,谈到山间林中日常生活的奇趣,谈到早晨和黄昏听见的歌声。

接着是哀愁说话,欢乐所说的种种她都同意;因为哀愁懂得光阴的魔力以及此中的美丽。哀愁说到五月的田野和山间景象时,她也是滔滔不绝的。

欢乐和哀愁一起谈了好久,她们对她们所见识到的一切事物,观点都是一致的。

却说这时在湖水那一边走过两个猎人。猎人越过湖水遥望,其中一人说:“我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第二个猎人道:“你说是两个人?我只看见一个人嘛。”

第一个猎人说:“确实有两个人。”第二个猎人道:“我看得见的,只有一个人;湖里也只有一个人的倒影。”

“不,有两个人,”第一个猎人道:“平静湖水里也是两个人的倒影。”

可是第二个猎人又说:“我只看见一个人。”第一个猎人又道:“可是我明明白白看见两个人。”

直至今日,第二个猎人说第一个猎人眼花了,看一物而见两形,而第一个猎人则说道:“我的朋友是多少有点儿盲目的。”




另一个流浪者


有一次,我遇到了另一个流浪者。他也有点儿疯疯癫癫的,他对我如是说:

“我是一个流浪者。我时常觉得,我行走于尘世侏儒之间。因为我的脑袋同地面的距离较之他们的脑袋同地面的距离,还要高出一百英尺光景,所以我的脑袋创造出更高更自由的思想。

“然而,说实在的,我并不是行走在他们之间,而是行走在他们之上,他们所能见的,不过是我在他们的开阔的田野里留下的足印而已。

“我时常听到他们在讨论我的足印,为我的足印的形状和大小而争论不休。因为有些人说:‘那些是远古时期猛犸在大地上浪游的脚印。’而另外一些人说:‘非也,那些是陨石从遥远星球上落到地面上的遗迹。’

“然而,我的朋友,你却完全明白,它们不过是一个流浪者的足印罢了。”( 吴 岩 译 )




欢 乐 或 黑 夜
叶 芝 和 菲 利 普 · 拉 金 诗 中 的 最 后 之 事

首先,我想读一首捷克诗人米罗斯拉夫·霍卢布的诗。诗中描写了两个人物,他们很像一个寓言,分别代表了W.B.叶芝和菲利普·拉金采取的不同诗学姿态,不仅是对最后之事  ,而且是对几乎一切事情的诗学姿态。它具有黑板示意图的清晰性,为我想在这里要阐述的对两位诗人的看法做了绝佳的介绍:

死者

在第三次手术之后,他的心脏
刺穿如一个游艺场旧靶子,
他在床上醒来,说:
“现在我没事了,
像一朵向日葵,此外
你见过马匹做爱吗?”
他那天晚上死了。

另一个勉强靠
牛奶和水维持了八年,
像湿冷的溪流中
一株长发的水生植物,
仿佛他从墓园围墙背后
把挂在串肉棒上的苍白面孔伸出来。
最后他的面孔消失了。

在这两件事情上,死亡天使
都把他那镶有平头钉的靴
踩在他们的延髓上。

我知道他们一样是死,
但我觉得他们的死法
是不一样的。

如同菲利普·拉金曾经说过的,可读性即是可信性:由于霍卢布以忠实于生活的方式描写这两个人的不同生活方式,因此他宣称他们死法不同,这个说法是很中肯的。实际上,正因为这种具有绝对说服力的特质,我才会想到要把霍卢布这首诗拿来与拉金的一首诗做比较,后者采取相反的观点,并包含这样一行诗:“对死亡哀诉或承受并没有什么不同。”(变体为我所加)这个黑暗看法来自拉金的《黎明曲》,这首诗与霍卢布构成鲜明对照,因为它把任何可能遮掩死后肉体腐烂和心灵消失的想象性或修辞性手段,都视为神秘化的骗人把戏。宗教、勇气、哲学、喝酒、例常的工作和休闲——所有这些全都被拉金视为安慰剂。随着他日渐年老,他的视域也停留在凝视他自身肉体消亡的不可阻挡性上。因此人类的智慧在他看来似乎只是一件在必死性范围内运作的事,以及一件熄灭任何虚假希望的事,包括超越或凛然面对不可避免性的希望。换句话说,拉金身上的诗人完全赞同像冷湿溪流中一株长发的水生植物那样活着,而他在其生命最后二十年中为自己创造的面具则酷似那张挂在串肉棒上从墓园围墙背后伸出来的苍白面孔。因此,我在这里想做的,是考虑拉金的态度对诗歌的隐含影响,以及质疑他对叶芝那较浪漫的立场的著名反驳是否被太长时间和被太未加思索地认同了。
不妨考虑一下叶芝那视域非凡的感叹之诗《寒冷的天空》。他曾经把它称为一首关于他在冬季仰望天空时产生的情绪的诗,但这首诗所包含的东西远远超越情绪和气氛。它既谈到形而上学的需要,也谈到气象学的条件:

突然间我看见寒冷、愉悦秃鼻乌鸦的天空
仿佛是冰燃烧但结果只是更多冰,
在那儿想象力和心都被如此狂野地
驱使,以致每一个这样或那样的随意想法
都消失了,只剩下原应跟青春热血,跟很久以前
已被划掉的爱情一样不合时令的回忆;
而我基于一切理智和理性承担所有指责,
直到我呼喊和发抖并摇来晃去,
布满光的孔眼。啊!当那幽灵开始加快,
临终的混乱终止,它是被
赤裸裸打发到路上吗,如同书上所言,
并遭到天空以不公正的惩罚打击?

这是对意识的发作的一次非凡生动的描述,是一个全面暴露于华莱士·史蒂文斯所称的我们的“精神高度和深度”的时刻。这些诗行的骚动,把一种突如其来的领悟戏剧化,领悟到不存在任何躲藏地,领悟到人类个体的生命无法躲避星系的寒冷。精神的脆弱性,心灵对无限空间的敬畏和对无限空间所代表的无情处罚的不解——所有这一切都同时呈现出来。这首诗可以用霍普金斯的一个句子来描述:“心的昏厥……艰难地/跋涉,怀着高处的恐怖”,因为叶芝显然接受了霍普金斯在另一处所称的“天堂的处置”。他同样经历了他在心灵群山上,在那些“下坠/吓人、陡峭、高深得无人敢测的悬崖”上的磨难。但不同之处是,在霍普金斯那里,恐怖有其特定的坐标:上帝,尽管受怀疑,却会为未知的和不可知的事物提供某种神学经度和纬度。在《德意志的船难》和《可怕的十四行诗》中,霍普金斯的张力是对话的张力,责备和哀求的张力:对“你”说话,呼唤一个安慰者(要么是拒绝一个虚假的安慰者,也即腐尸的安慰——绝望)。另一方面,在叶芝那里,这位个体的上帝消失了,然而叶芝的诗依然传达了直接相遇的强烈印象。那精神依然受苦,因为它感到要对某种客观存在的东西作出回答,要对其负责,这是一种直觉的元素,其可信性就如同那“愉悦秃鼻乌鸦的天空”本身。
例如,“布满光的孔眼”这句话同时包含肉体的灾难和精神的忧惧这一非凡的意识。光作为频闪的光线和光作为精神启示,在这里是难以区分的。作为第一人称单数的诗人之“我”,一种自知的意识,与作为被无限和孤独的视觉证据所慑服的视网膜的诗人之眼是出色而具体地合而为一的。而这只是这首诗风格上的卓绝和精神上的给予共冶一炉的诸多例子之一。当诸如有一处动词“加快”(to quicken)在与分词“打击”(stricken)押韵时,仍能使自己保持与之对抗;以及当另一处押韵的词“时令”(season)以其黑暗而神秘的可靠性与“理性”(reason)那具有潜在削弱性的力量对峙时——当这类事情发生时,诗的艺术是作为诗人情感和理智的积极承担的一种证据而发挥出来的。换一个也许更发人深省的简单方式说,《寒冷的天空》是这样一首诗,它暗示生命有一个总目的,而它是通过其内在的诗学行动包括韵律、节奏和欢腾的声调来达至这个暗示的。它们创造一种能量和一个秩序,进而使我们意识到存在着一种远远更为充沛的、环绕的能量和秩序,而我们的生命就在其中。
道路上的幽灵,灵魂在来生的命运,个人在时间中的行动所引起的在永生中的后果——这类传统关注的问题与《寒冷的天空》是深刻地相关的,当然它们也是叶芝终其一生所关注的典型问题。不管是斯莱戈郡的精灵故事,或都柏林神秘学会的佛教,或降神会,或那些想象库丘林的鬼魂在阴间冒险的日本能剧,叶芝都总是充满激情地敲击物质世界的墙壁,以便引发另一边的回应。他的研究是深奥难解的,他的宇宙起源论是突发奇想的,然而他的智力依然保持不受欺骗。他常常理性地允许各种理性的反对之声,哪怕仅仅是为了在想象力上和修辞上受其刺激。换句话说,叶芝对超自然现象的热爱,绝非幼稚;他像拉金一样意识到肉体衰老的贬损性现实和死亡的毁灭性力量,但是他刻意地抵制物质对精神的支配。此外,在谈到他对某个超自然机器的信仰的本质时,他的态度跟我们一样复杂,而在这方面,再也没有比他为《幻象》所写的导言更迷人的了。《幻象》是一个神秘信息和猜想的宝库,其内容有一部分是由他喜欢称之为“幽灵导师”的存在物向他口授的。导言写道:
有些人会问我是否相信真正存在着我所说的日月循环……对这样的问题我只能回答说,所有人遭遇奇迹时都会被慑服,而如果有时候我被奇迹慑服并对这些遭遇信以为真,那么我要说,我的理性很快就恢复了;而既然那个系统已经清晰地屹立在我的想象中,我便把那些遭遇视为经验的风格化安排,可以跟温德哈姆·刘易斯  绘画中的立方形和布朗库斯  雕塑中的卵形相提并论。它们帮助我在一个单独的思想中保住现实和公正。
这既铿锵有力又感人至深,但我想用另一个非常不同的例子做补充,以说明叶芝对最后之事的思考所包含的临时性质。这个例子来自多萝西·韦尔斯利夫人对诗人晚年谈话的回忆,并且几乎是对他们其中一次谈话的不带个人感情色彩的记录:
有一次我就这些问题对叶芝寻根究底,我们谈了几个小时。他一直在颇为热切地谈论死后生命。最后,我问他:“你对我们死后立即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何看法?”他答道:“一个人死后,他并不知道他死了。”我:“他处于什么状态?”W.B.叶:“在某种半意识状态。”我说:“像醒与睡之间那个时期?”W.B.叶:“是的。”我:“这个状态维持多久?”W.B.叶:“也许二十年左右。”“之后呢,”我问道,“接着发生什么事?”他答道:“再有一个时期,那是炼狱。那个时期的长度,取决于那个人在尘世时的罪孽。”接着我问道:“这之后呢?”我忘记了他确切的话,但他谈到灵魂回归上帝。我说:“嗯,这么说来,你似乎是在催促我们回归罗马天主教的伟大怀抱。”他当然是爱尔兰新教徒。我这样问很大胆,但他唯一的反驳是爽朗大笑。
这大笑并不是真正的避而不答。这大笑实际上建立了一个谈话空间,以便该问题可以继续探讨下去。它是这样一种心态的社交表达方式,该心态允许超自然信仰的好冒险与一种强烈怀疑的态度共存。这是理查德·埃尔曼在其题为《W.B.叶芝的第二青春期》的重要文章中所称的叶芝善于用喜剧方式来表达悲剧观念。埃尔曼说,叶芝在其晚年“受到他内在诚实的驱使,觉得有必要承认一种可能性,也即现实是荒无人烟的,公正是臆造的”。“生命作为丰饶角的形象,”埃尔曼继续说,“遭到生命作为空壳的形象的无情削弱。”然而正是叶芝对这两个观念的忠诚和他拒绝排除其中任何一个观念,使我们在他身上见识了一位最高造诣的诗人。在20世纪中叶逐渐移近的时候,他仍继续保持“黑暗中的鸫鸟”在20世纪初叶向托马斯·哈代发出的音调。鸫鸟的歌声宣布歌本身的基础是非理性的,宣布它的独有权利乃是不顾明显的事实而沉溺于本能冲动;而哈代虽然性情上倾向于把注意力集中于忧伤的环境,却破例允许自己那颗隐藏的心为这只鸟而激动起来:

它以如此狂喜的声音
欢欣地歌唱,可是从周围
或远或近的地上事物
却都看不出如此歌唱的理由,
我不禁要想象,在它那
快乐的晚安气氛中也许颤抖着
某种为它所知的至福的希望,
而我却毫无觉察。

我们也许可以说,在这一刻,哈代体验到了叶芝宣称在《幻象》写作中所体验到的东西:他也只是身处奇迹中,而被奇迹所慑服。但毫无疑问,当菲利普·拉金在强烈地迷恋叶芝却一无所成之后转而皈依哈代时,他皈依的并不是这个被奇迹慑服的哈代。在他的艺术发展的那个关键时刻,拉金转投的是描写人类悲伤的诗人哈代,而不是作为非理性希望见证者的哈代。吸引他的是“中立音调”而不是“欢欣地歌唱”;对拉金来说,哈代那“上帝诅咒的太阳,和一棵树/和一个周边长着灰色叶子的池塘”的袪魅,其重量、其所起的情感作用,远远大于正面的、“愉悦秃鼻乌鸦的天空”所能提供的任何启示。不管怎样,肯定是一个上帝诅咒的太阳创造了拉金《高窗》一诗结尾那玻璃般光亮的辉煌。显然,那辉煌是任何把叶芝诗中叙述者“呼喊和发抖并摇来晃去”这个场景照亮的东西的对立面。一如我试图想证明的,叶芝那寒冷的天空既不是凛冽的,也不是消极的。相反,它是一个关于极度丰盛的生命的意象,而拉金那被太阳照射的远景,则通向一种虚空和中性的无限,如同《降灵节婚礼》中那些“令人目眩的挡风玻璃”,随机而无意义地闪烁。《高窗》以如下诗行结尾:

于是立即地

话还未想到就先想到高窗:
满含太阳的玻璃,
玻璃外,深蓝的空气,不显露
什么,不是任何地方,无穷尽。

当拉金抬起视线,移离自然,便出现了一种巨大的缺席。在天空里找不到公正或不公正;空间既不提供启示也不提供尽头。那里不可能有任何相遇。那里不关我们任何事。而我们用于保护自己免遭这些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极地气候条件侵袭的,仅仅是人类善良产生的那道虚弱的隔热屏。当拉金在其晚期诗《割草机》中写到“我们应当彼此关照,/我们应当和善/趁着还有时间”时,他真的是这样想的。但这道最低限度的挡板,不足以抵挡现实不断向人类面孔宣告的那个巨大的“不”。很自然地,我们希望他用爱和艺术可能产生的那个巨大的“是”来回答,但他做不到这点,因为他坚持要充分考虑负面证据,而这最终使正面冲动泄气。一首诸如《日光》这样的诗的光辉,总会被诸如《悲哀的步伐》这样的诗的苍白所修正。
当然,这正是拉金诗歌在其最好的时候被怀着感激阅读的原因。它同样敏感于丰饶角与空壳之间的辩证法,不得不试图解决想象力处于虚无主义的死亡面具与乐园里某个预定位置的凝固微笑之间的停滞。诚如切斯瓦夫·米沃什指出的,空虚、荒诞、反意义是我们生活其中的知识氛围的一部分,没有任何当代的才智之士可以免除由这空虚、荒诞、反意义对我们这个世界施加的压力;然而米沃什指出这个负面压力,却是为了抗议向这压力投降的整个现代文学世系。米沃什抗辩说,诗歌绝不可以作出这个让步,相反,它应维持数百年来对理性、科学和受科学影响的哲学的敌意。这些观点,见诸米沃什1979年发表于《澳大利亚诗刊》的一篇文章里,它们提出的挑战是根本性的;但使这些挑战更显尖锐的是,它们是在评论拉金的《黎明曲》时提出的,这首诗我之前已经提及并打算在这里更详尽地讨论。米沃什称赞这首诗,认为它是“一个高度的诗歌成就”,然而对那些记得1977年圣诞节前两天在《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上读到它的人来说,这个认可也依然显得很一般:

我整天工作,夜里喝得半醉。
四点醒来,凝视无声的黑暗。
很快窗帘边缘就会逐渐发亮。
这时我才看到那里真正有什么:
骚动的死亡,现在又多逼近了整整一天,
使所有想法都成为不可能,除了
我自己将于何时何地如何死去。
无结果的审问:然而对临死,
对死去的畏惧又一次
闪过,重新控制和威吓。

心灵在那道强光下变空白。不是后悔
——未行的善事,未获得的爱,未用过
就撕碎的时间——也不是悲惨,因为
只有一次的生命可以如此漫长地攀爬
才能清除它当初的种种错误,并且也许永远不能;
而是对着永远绝对的空虚,
那是确定的灭亡,我们走向它
并将永远在其中迷失。不在这里,
不在任何地方,
并且很快;再没有更可怕的,更真实的。

这是害怕的一种特别方式,没有
任何诡计可以消除它。宗教曾经做过尝试,
它是一大幅虫蛀的音乐织锦
其创立是为了假装我们永不会死,
外表美观的东西,宣称没有任何理性生物
会害怕它感觉不到的东西,而看不到
这正是我们所害怕的——无影、无声、
无觉、无味、无臭,没有可供想象的,
没有可供爱或联结的,
如同没有什么能从中苏醒的麻醉药。

它就这样刚好留在视野边缘,
一小团散乱的模糊,一股终年的寒气
把每一次脉搏放慢至迟疑不决。
大多数事情也许永不会发生:但这件会,
而意识到它,我们便会在炉火般的害怕中
勃然大怒,当我们身处于没人
和没酒的环境。勇气没用:
它意味着不要吓着别人。胆量
不会使你不进坟墓。
对死亡哀诉或承受并没有什么不同。

光慢慢加强,房间轮廓渐显。
它屹立如一个衣柜,我们所知道的,
并一直都知道的,是知道我们不能逃避,
然而又不能接受。总得有一方先走。
同时,电话蹲伏着,随时准备响起
在锁起的办公室里,而整个冷漠、
复杂、租来的世界开始惊醒。
天空白如黏土,没有太阳。
工作必须完成。
邮差像医生,挨家挨户走动。

很难想象还有比这首诗更加与圣诞马槽中初生的基督那增强生命的象征相对立的诗了。仿佛中世纪圣诞颂歌的隆冬的闪耀和希望都被一部诸如《凡人》这样的中世纪道德剧的恐惧和忧伤彻底擦掉了。事实上,拉金在这里的恐怖,不禁令人想起剧中人物“凡人”遭受的恐怖;而“凡人”的召唤者,也就是拉金所称的“骚动的死亡”,在诗中如同在剧中昂首阔步地走着,每一步都是威吓。此外,《黎明曲》中的死亡形象尚有一股特别报复性的力量,因为形容词“骚动”曾被拉金在一首较早的诗中令人难忘地用于颂扬枝叶繁茂的树林那充沛的、海洋般的活力,它们那繁茂之力使它们自己和我们都年复一年获得新生。《树林》最后一节诗是这样的:

不过,每年五月那些骚动的小树丛
依然在充分成长的浓密中剧烈扭动。
去年已经死了,它们似乎在说,
又开始了,重新、重新、重新。

在这节诗中,“骚动”一词体现了无比的茂盛和深深的扎根,但在《黎明曲》中却有着死亡猎犬那长途奔波和饥肠辘辘的速度和残酷无情:拉金在第五行放出它,然后在接下去的四十五行中,它都在不断地抽击我们的死亡界碑  ,迫使死亡边界一步步退缩,不与安慰性的信仰有任何接触。也是在《黎明曲》中,“重新”一词(在《树林》中是如此欢欣)被迁到恐怖的脉络里,“畏惧”(dread)一词与“死去”(dead)押韵,便几乎与其充分的意义发生紧张性的对抗,而“死去”则被迫在动词“威吓”下接受并容忍它自己的情感后果:

骚动的死亡,现在又多逼近整整一天,
使所有想法都成为不可能,除了
我自己将于何时何地如何死去。
无结果的审问:然而对临死,
对死去的畏惧又一次
闪过,重新控制和威吓。

我们可以继续称赞这首诗的技术方面,例如“视野”(vision)与“迟疑不决”(indicisionn)押韵,这种削价是典型的拉金式手法,隐含对叶芝韵律那乐观精神节拍的拒绝。不过,我不想做进一步的细节评论,而想仅限于提出,对我来说,这首诗是一首确定无误的后基督英国诗,它废弃了灵魂传统上获得不朽的权利,否认上帝自远古以来对个人无限关注的属性。此外,无论读者一开始在何种程度上赞同或否定这些观点,他们来到该诗结尾时都会有点吃惊于它那修辞的浪尖把他们卷到多远的地方去了。它让他们像猝不及防的冲浪者那样悬挂在一片巨大的空虚之上,被送往比他们原先预期要去的更远的空无里。它抵达一个叶芝所说的“冷风吹袭我们双手,吹拂我们脸庞,温度计下降”的地方。
然而,叶芝认为这些事情不是超自然现象不在场的征兆,而是超自然现象热情洋溢地在场的征兆。叶芝在其接近生命尽头时所写的《我的著作的总导言》中,谈到他追求一种表达形式,在这种表达形式中,想象力会“被带走,超越感情,进入原生的冰”。这冰,不用说,乃是太平间停尸板下所见的东西的对立面。它代表的,与其说是某种寒冷的筋疲力尽,不如说是一种终极成就。它酷似那个寒冷的天空,那儿“仿佛是冰燃烧但结果只是更多冰”;也酷似叶芝拒绝艺术中感伤性和主观性的体热,拥抱戏剧性和英雄行为,决心确立诗歌想象力作为规范人们应生活在哪个水平上的清晰标准。对叶芝来说,莎士比亚的男女主人公在死亡时刻获得的视野的扩大和随之而来的演戏似的镇静,是既令人羡慕又堪作榜样的,“被带走,超越感情,进入原生的冰”。他要真实生活中的人效仿或至少内化显现于悲剧艺术中的这种刚毅和不屈不挠。拉金完全赞成人类在善良中挤成一团,如同逃出天空的不公正的难民,叶芝却完全赞成活跃和戏剧性的挑战。拉金可以宣称:

勇气没用:
它意味着不要吓着别人。胆量
不会使你不进坟墓。
对死亡哀诉或承受并没有什么不同。

叶芝绝对不同意。“从来,”他说,“不曾有女演员在扮演克娄巴特拉的时候啜泣,哪怕是某个导演浅薄的头脑也从未这样想过。”这等于说,对死亡承受确实非常不同于对死亡哀诉,而诗人们和女演员们则有必要去继续承受。
因此我们必须想象叶芝作为永生中的读者会抗拒菲利普·拉金的《黎明曲》,尽管它取得高度的诗歌成就;而且他抗拒的理由会跟切斯瓦夫·米沃什的相同,后者承认《黎明曲》作为一件作品,其完整性是无可置疑的,它“以一种与20世纪后半叶的感受力相称的风格”处理死亡这个永恒题材,但他接着抗议道:
然而,这首诗不仅使我不满意,而且使我感到愤慨,就连我自己也纳闷为什么我会这样。也许我们太容易忘记理性、科学和受科学影响的哲学与诗歌之间数百年来的互相敌意?也许这首诗的作者跑到敌人那边去了,而他的推理结论使我觉得是背叛?因为,毕竟这首诗中的死亡被赋予天道的至高权威和人所共知的必然性,而人则沦为什么也不是,沦为一捆观念,甚至谈不上一捆观念,而是一种可以互换的统计单位。但诗歌就其本质而言,永远是站在生命一边的。对生生不息的信仰,一直伴随着在时间中漫游的人类,并且它永远要比那些只表达这信仰其中一种形式的宗教信条或哲学信条更博大和更深刻。
不过,当一首诗押韵,当一个形式自我生成,当一个格律诱使意识进入新姿态,这已经是站在生命一边了。当一个押韵词使人意想不到并扩大词语与词语之间的固定关系,这本身就是对必然性的抗议。当语言做到不只足够,如同它在所有好诗歌中所做到的,则语言就会选择活得更长久的条件并反感限制。总之,以这样深刻的艺术方式,拉金的《黎明曲》并没有跑到敌人那一边去。但是它的论说确实为这天平负面的一边增加重量,并使天平倾斜,明确地有利于化学定理和人生倾颓。这首诗并没有在阴间诸神面前拿起里拉琴;它并没有作出俄耳甫斯式的努力,排除一切困难去顺着斜坡把生命拖回来。虽然它表达了令人心碎的真和美,但是《黎明曲》违背了叶芝所称的“精神才智的伟大工作”。
这句话来自叶芝的诗《人与回声》,我将以此诗作为结论。我在本文开头所引诗行中被霍卢布如此好玩地处理的主题,在此诗中被融入某种远远更为严肃和强劲的东西。两位诗人都把他们的人物安排在死神门前,但霍卢布笔下那个劲头十足的超现实主义者是以马匹做爱这一怪异视域来申明他对生命的信仰的,而叶芝笔下那个有超凡洞察力的人则承受更艰苦的磨难并获得奖赏,这奖赏就是他有一个既更苛刻也更满足的现实视域。事实上,《人与回声》暗示了我在这些讲座的过程中通过多种不同解读和评说而试图确立的某种东西:也即尘世生命的目标,以及作为达到那个目标的重要因素的诗歌的目标,乃是叶芝在《布尔本山下》中所谓的“人类的世俗完美”。
因此,为了达到那个目标,以及为了使人类创造出适合自己居住的最光辉的环境,诗歌提供的现实视域就必须是有改造力的,而不只是其时间和地点的特定环境的打印件。想成为最高意义上的诗人的诗人必须尝试这样一种写作行为,它能够在观察各种环境的同时超越它们。真正创造性的作家会通过插入他或她的观念和表达来使那些环境改观,从而达致我一直以来所称的“诗歌的纠正”。世界在被一个莎士比亚或一个艾米莉·狄金森或一个萨缪尔·贝克特解读之后就变得不同了,因为它已被他们对它的解读扩增了。事实上,贝克特是一个非常清晰的作家榜样,在不回避事物的终极荒凉方面,他可以说与拉金旗鼓相当,但是他接着还进一步用那荒凉来做积极的事情。因为并不是贝克特世界观中那明显的悲观主义构成他的诗歌天分:他的卓越之处是,他在他的艺术的游戏屋中制定了一套动作,它既忠于事实性之屋发生的那些令人沮丧的事情,又是——更重要的——对它们的改造。正是因为他对语言的改造性运用,他对语言游戏和无情幽默的糅合,作家贝克特才拥有生命力,并且其拥有的生命力要比市民贝克特似乎理应忍受的环境丰盛得多。
我们接触诗歌,我们接触一般的文学,是为了自我改进。它所能做得最好的,乃是给予我们一种经验,该经验仿佛为我们提供预先了解,了解某些我们似乎已经在回想的事物。在这种最原创和最富启示性的诗歌中起作用的,乃是心灵的能力,它可以为自己设想一个新的观察层面,为自己的活动设想一个新的范围。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次讲座结尾转向《人与回声》,在这首诗中,人类的意识趋近神秘事物的崖壁,面对人类存在自身的局限。这里,诗人的意识充分占有其创造冲动及其有限的知识。知识之所以有限是因为它承认痛苦必然伴随着生命周期,承认失败和伤害——伤害自身或他人——摧残性地存在于哪怕是事业最成功者的背后。然而在诗中,精神的冲动依然保留其创造力,并服从人类的强迫力,去做那件精神才智的“伟大工作”。
《人与回声》中人的处境,是某个处于弥留之际的人的处境,他想使他的灵魂,想使自己达至完整,使他的心智和存在与神性的心智和存在达至和谐一致。因此他前去请教神谕,不是在特尔斐神庙,而是在斯莱戈郡诺克纳里山边幽谷中一个叫作阿尔特的地方;但这个岩面并不发出任何来自诸神的信息——它的作用只是传来回声。当然,那回声传达的,只是那个人自己最极端和最筋疲力尽的认识。回声标志着心灵运作的局限,恰如它使心灵尽其最大努力,而这种辩证法的紧张,是在这样一首诗中发出的,这首诗像拉金的《黎明曲》一样,也是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却更有活力和更无畏得多。《人与回声》试图在血迹斑斑的自然世界和冷漠的宇宙内建立历史存在的意义。它写于叶芝生命接近终结之际,那时他正在对他过去半个世纪中参与爱尔兰历史事件的往昔进行检讨。这些事件包括创办阿贝剧院及其对1916年起义的酝酿阶段的政治影响;爱尔兰独立战争和毁于战争的很多属于英裔爱尔兰贵族绅士的房屋;还有其他较私人的、引起内疚的事件,例如年轻诗人和舞蹈演员玛戈·科利斯的精神崩溃,叶芝觉得自己卷入了此事,并负有一半责任:

人与回声


在一个被称为阿尔特的裂口,
在断石下,在一个
从未被正午的天光
照亮过的坑底,我停下来,
对那座断石喊出一个秘密。
现在我又老又病,
我说过和做过的
都变成一个问题
直到我夜夜辗转难眠
永远找不到正确答案。
我那出戏是否打发了
某些人去被英国人射杀?
我的文字是否给那个女人
紧张的大脑施加了太大压力?
我说的话是否细察过
被摧毁的房屋?
而一切似乎都是邪恶
直到我辗转不眠躺着等死。

回声

躺着等死。


那是回避
精神才智的伟大工作,
并且回避也徒劳。逃不掉
锥子或疾病,
也不可能有什么工作像清洁
人类肮脏的记录那样伟大。
当人还可以维持其身体
红酒或爱情使他迷糊入睡,
醒来他感谢上帝,感谢
他还有身体及其愚昧,
但身体衰朽他再也睡不着了,
直到他的才智愈来愈确定
一切已安排好,一切再明白不过,他都还在寻思我所寻思的,
然后灵魂接受审判,
一切工作完成,便把一切
驱出才智和视野
终于沉入那茫茫黑夜。

回声

沉入那茫茫黑夜。


啊,巉岩之声,
我们会在那伟大的黑夜里充满喜悦吗?
我们知道什么,除了我们在这地方
彼此面对面?
但别出声,因为我已失去主题,
它的欢乐或黑夜似乎只是一个梦;
在那上面某只鹰或鸱鸮出击,
从天空里或巉石上俯冲而下,
一只受伤的兔子哀鸣
它的哀鸣声分散我的思想。
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与叶芝在《寒冷的天空》里写到的启示和天罚经验大相径庭:这里他与其说是布满光的孔眼,不如说是布满黑暗的孔眼。而关于这首诗,可以说的还有很多很多——例如在面对回声的绝不妥协时人的适应力和韵律的强劲。然而我将仅限于讨论一个细节和做一个简短的最后省思。那细节是最后的韵式,它拿“哀鸣”(crying out)来押“思想”(thought)。这不是,也不应是完美的押韵,因为思想所代表的文明的工程与兔子的“哀鸣”所代表的痛苦和死亡的事实之间没有完美的一致性。使那哀鸣和思想维系在一起的,是这样一种意识,它坚持不懈地试图理解一个其苦难和暴力要比行“善”的美德更显著的世界。那韵式,还有整首诗,不仅讲述精神必须承受的东西,而且通过把人性资源与拒不服从者和非人性对立起来,通过把心灵那积极的努力与自然暴力和历史暴力的蹂躏对立起来,通过让“充满喜悦”来回答巉岩之声所说的无论什么东西,而指出应该如何承受:

啊,巉岩之声,
我们会在那伟大的黑夜里充满喜悦吗?
我们知道什么,除了我们在这地方
彼此面对面?
但别出声,因为我已失去主题,
它的欢乐或黑夜似乎只是一个梦;
在那上面某只鹰或鸮枭出击,
从天空里或巉石上俯冲而下,
一只受伤的兔子哀鸣
它的哀鸣声分散我的思想。

这首诗的结尾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心灵的选择依然敞开,心灵的构成物依然富有活力和可靠,尽管心灵的运作也许被暂时搁置了。拉金的《黎明曲》最终陷入困境,《人与回声》则保留一种自由并能够喊出最后的“是”。而这“是”是珍贵的,因为我们可以像卡尔·巴特在谈到莫扎特音乐核心那个巨大的“是”时所说的那样谈论它,也即它是有重量和意味深长的,因为它克服并包含一个“不”。换句话说,叶芝的诗歌证明一个理念的可信性,也即勇气是某种善;它表明诗歌本身执拗而毫不掩饰的活动,是“欢乐”的一种体现,又是一种纠正力量,只要它能够增强精神以对抗来自外部的进攻和来自内部的诱惑——诸如拉金“对死亡哀诉或承受并没有什么不同”这种很有吸引力的失败主义观点所包含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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