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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诗11首

阿根廷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博尔赫斯对中国怀有很深的感情,访问中国是他平生的夙愿。中国读者熟知博的一则轶事:1978年,他在纽约唐人街买了一支中国制造的黑漆手杖2,爱不释手,一直表示要拄着它到中国去旅行,而且常到中国饭馆去吃饭,练习使用筷子,后为手杖赋诗一首,其中写道:“我看着它。我觉得它是那个帝国的一部分……”1980年3月,在美国印第安纳大学的一次座谈中,博尔赫斯说:“我希望去中国和印度。我已身在那里,既然我读过吉卜林的著作和《道德经》。”3当主持人奥克朗代尔问他为什么想去中国旅行时,博尔赫斯答道:“我有一种感觉,我一直身在中国” ——这不禁让我们想起卡夫卡在致菲利丝信中的说法:“我就是一个中国人并正在回家。”5博尔赫斯接着说出了这种感觉的来原:“当我捧读翟理斯的《中国文学史》时就这么觉得。……”在异地,博尔赫斯感受到了中国。访问日本后,他说:“在日本,你始终能够感受到守护神一般的中国的阴影。人们感受中国就象我们感受希腊。”
1981年12月,在马伊博大街994号的家中,博尔赫斯对前来拜访他的中国驻阿外交官黄志良7说:“我对许多人说过,我做梦也想去中国。”他举起手中有着竹根弯曲把手的黑漆手杖说:“瞧,这就是证明。”博尔赫斯又谈到了长城:“长城我一定要去。我看不见,但是能感受到。我要用手抚摸那些宏伟的砖石。”1983年8月,博尔赫斯获西班牙智者阿方索十世大勋章,在答记者问时又一次提到了他的心愿:“实话告诉你们,不去访问中国,不去访问印度,我是死不瞑目的。”8可以说,随着暮年的降临,博尔赫斯对中国愈怀更深的向往与眷念之情。玛丽亚·儿玉在他逝世后首次接受采访时回忆道:“他曾计划要到中国去。……他想去印度和中国。他对这两个国家缺少直接的了解,特别是他曾经阅读过许多中国文学作品及有关道教的书籍。”9然而遗憾的是,博尔赫斯最终未能实现他的这一愿望。
回顾博尔赫斯的生涯,对中国长久而深挚的向往,首先来源于他好古而玄思的阅读和中国文化中契合其秉性的部分之交融。在广泛而深入的阅读中,翟理斯的《中国文学史》为青年博尔赫斯打开了中国之门,易经的神秘、老子的睿智、庄周的超脱则加深和巩固了他对中国文化的景仰;博尔赫斯对中国的向往又来源于西方长期的、尤其是自马可·波罗以来的“浪漫汉学”传统,并且归属于这一传统。在贺拉斯的诗中,中国是从树上剪下金羊毛的神秘国度;这种神秘在时间中绵延,直到启蒙运动时代的“中国热”,形成18世纪的“浪漫汉学”。对中国的良好感情波及到伏尔泰、歌德、莱布尼茨,在柯尔律治、克洛岱尔、卡夫卡的笔下化为题材,在泰戈尔、罗素、圣琼佩斯、亨利·米硕直至聂鲁达的身上则化为访问中国的行动,博尔赫斯在为文与为人上与上述作家存在异处,在对待中国的态度上则相同,即都处在一种“浪漫中国”的氛围中。
正如西方的“中国热”是西方对东方文化的猎奇的一部分一样,博尔赫斯对中国的向往也始终处在他对整个东方文化向往的背景下。在《谈一千零一夜》中,他专门论及“东方”:“东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诸如鞑靼海峡、中国、日本等对我们来说都是东方,当我们说‘东方’时,我认为一般是指伊斯兰世界,扩大一点是印度北部的东方。”可以说,博尔赫斯对中国的向往,是对由印度、中国、阿拉伯等国家构成的古老、神秘和智慧的东方文化向往的一部分;博尔赫斯所向往的中国,并无时间和地域的界限,而是由中国文学、《道德经》等著作所激起、由世界文化中的“浪漫中国”传统所沐浴、由日本等国文化及其它因素所折射而混成的一种内心形象。



埃尔维拉·德·阿尔维阿尔


她曾拥有一切但渐渐地

一切又弃她而去。我们曾见过

她拥有美貌的武装。清晨

和酷热的正午从它们的峰顶

向她展现了大地之上

荣华的万国。暮色将它们抹去。

星辰的恩惠(无边无际的

无所不在的缘由之网)

给予她财富,它废除了距离

如同阿拉伯的魔毯,并且将欲望

混同于占有,还有诗歌的赠礼,

它把真正的痛苦改造成

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

还有激情,和血液里

伊杜扎安戈的战斗和月桂的重量,

还有在时间飘逝的长河

(长河与迷宫)和缓慢的

暮色里迷失的快乐。

一切都背弃了她,除了

一样。慷慨的优雅

陪伴着她直到她日子的尽头,

比疯狂和黯灭走得更远,

仿佛是一个天使。对于埃尔维拉

一年年过去,我最先看见的

是微笑,那也是最后见到的。




苏珊娜·索卡


怀着缓慢的爱她观看夜晚

流散的色彩。她的快乐

是沉迷于复杂的乐曲

或是诗篇的奇异生命。

没有原色的红,只有重重灰色

编织她精美的命运,

这命运精于取舍,也熟谙

摇摆不定,调和色彩。

她没有胆量踏进这茫然的

迷宫,她从外面观望着

形体,骚乱,喧嚣,

如同镜中那另一个女人。

无法以恳求打动的众神

把她弃给了那只名叫火焰的老虎。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或曾经落下。下雨

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谁听见雨落下,谁就回想起

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做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


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

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

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暮色

带给我一个声音,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他没有死去。



另一只老虎


创造一个相似之物的技巧

莫里斯:《伏尔松西固尔德》(1876)


我想到一只老虎。暝色提升了

巨大而繁忙的图书馆

让那些书架也显得遥远;

勇敢,天真,浴血而又新奇,

它要穿过它的树林与白昼

把足迹印上一道泥泞的河岸

这河的名字它并不知晓

(在它的世界里没有名字和往昔

也没有未来,只有确凿的瞬间)

它要跨越蛮荒的距离

要在交织的气味的迷宫里

嗅出黎明的气味

和麋鹿的沁香的气味;

在竹子的条纹里我辨认出

它的条纹,并且想见

它颤动的华丽皮肤所覆盖的骨架。

在这座行星上,徒劳地错杂着

凸面的大海和沙漠;

从南美洲一个遥远的港口

从这间屋子里我追踪和梦见了你,

在恒河两岸出没的老虎呵。


夜色流遍我的心灵我沉思

我在诗篇里呼唤的老虎

是一只象征与阴影的老虎,

一系列文学的比喻和

一连串百科全书的记忆

不是那要命的老虎,那不祥的珍宝

它在太阳或变幻无常的月亮之下,

在苏门答腊或孟加拉执行着

它爱情,懒散和死亡的惯例。

我反对象征的老虎,用那一只

真实的老虎,热血的老虎,

它屠杀了野牛种族的十分之一

而在今天,59年8月3日,

它在大草原上又铺开了一道沉着的

阴影,然而为它命名,

推想它的环境,这行为已经

把它变成了艺术的虚构,而不是

大地上行走的众生中的生命。


我们要寻找第三只老虎。这一只

像别的一样会成为我梦幻的

一个形式,人类词语的一种组合,

不会是有血有肉的老虎

在神话以外的世界上踩遍大地。

我对此了若指掌,但某种事物

迫使我进行这模糊的,毫无意义的

古老冒险,我仍然坚持着

在入夜的时辰里寻找

那不在我诗中的,那另一只老虎。




一八九零年代一个阴影的典故


一无所有。除了穆拉尼亚的刀子。

除了灰暗夜色里的半截故事。

不知为什么,在黄昏我的身后总跟着

这个我无缘一见的刺客。

巴勒莫在下面。监狱

黄色的断垣岸然俯瞰着

郊野和荒漠。这一带蛮荒之地

游荡着那把锈烂的刀子。

刀。那张脸已被抹去

那个雇佣兵,他朴素的职业

是勇敢,他留给我们的惟有

一道阴影,一道铁的光芒。

愿黯淡了大理石的时间

保留这坚强的名字:胡安·穆拉尼亚。




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上校

(1833-1874)之死的典故


我把他留在马上,留在

他寻找死亡的那个薄暮的时辰;

在他命运中所有的时辰里

这一刻将长存,痛苦和获胜。

在平原上前行的是白色的

战马与披风。死亡忍耐着

潜伏在来福枪里。满怀悲伤

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走在原野上。

那将他包围的是霰弹,

那被他凝望的是无垠的草原,

是他一生中耳闻目睹的东西。

这就是他每日的生活,在战斗中度过。

我让他巍然屹立于他史诗的宇宙

几乎不为诗篇所触及。




博尔赫斯们


对他们我一无所知或所知甚少,

我的葡萄牙祖先,博尔赫斯:模糊的血亲

在我的肉体中仍旧晦暗地继续着

他们的习惯,纪律和焦虑。

黯昧,仿佛他们从没有存在过

又同艺术的程序格格不入,

他们不可思议地形成了

时间、大地与遗忘的一部分。

这样更好。事情就是如此,

他们是葡萄牙人,是著名的人

撬开了东方的长城,

沉溺于大海和另一片沙子的海洋。

他们是神秘荒漠里迷失的皇帝

又是那些发誓说他没有死去的人们。




开始学习盎格鲁-萨克森语法


在大约五十个世纪之后

(这样的鸿沟全是时间为我们开凿的)

在维京人的龙从未到达的

一条大河的彼岸,我返回到

那些粗糙而累人的词语

它们,通过一张已是尘土的嘴,

我曾在诺森布里亚和墨西亚使用过,

在成为哈斯拉姆或博尔赫斯之前。

上星期我们读到裘力斯·恺撒

是从罗马城前来发现不列颠的第一人;

在葡萄再次成熟之前我将听到

那谜语的夜莺啼鸣的声音

和围绕在国王的墓穴周围的

十二名武士的挽歌。

另外的象征的象征,未来的

英语或德语的变奏,由这些词语向我揭示

它们曾有一度就是图像

一个人用它们来赞颂大海或一把剑;

明天它们将归来和复活,

明天fyr将不是fire而是那

驯服而又易变的神的状况

望着它,没有人能免于一种古老的恐惧。


要赞颂那无垠的

因果之迷宫,它会给我揭开

一面镜子,在镜中我看见的将是无人

或另一个人,而在这以前

它已经交给我这纯粹的冥想:

冥想一种黎明的语言。




路加福音,XXⅢ


异教徒或犹太人,或仅仅一个人

他的脸孔已经在时光里失落;

我们无法从遗忘中夺回

他的姓名,那些沉默的字母。


对于仁慈,他所知道的只是

一个强盗所能知道的,朱迪亚

把他钉上了十字架。对于以往的时间

如今我们只赶上了虚无。当他


完成最后的使命,死在十字架上时,

在人们的嘲笑声中,他听见

那个在他身边死去的人

就是上帝,他盲目地对他说道:


请记住我,当你进入了

你的天国,而那不可思议的声音

那个终将判决大地上的众生的声音

从可怕的十字架上应许了他


天堂。在没有相交一语

直到他们的结局来临,然而历史

不会让这两人死去的

那一日傍晚的记忆消逝。


哦朋友们,耶稣的这位朋友的

天真,这一派纯洁,让他

从惩罚的耻辱之中

请求,并且赢得了天堂,


正是它一次次把他驱赶到

罪孽与浴血的不幸之中。




诗艺


眼望岁月与流水汇成的长河

回想时间是另一条河,

要知道我们就像河流一去不返

一张张脸孔水一样掠过。


要觉察到清醒是另一场睡梦

梦见自己并未做梦,而死亡

使我们的肉体充满恐惧,不过是那

夜夜归来的死亡,又称为睡梦。


要看到在日子或年份里有一个象征

属于人类的往日与岁月,

要把岁月的侮辱改造成

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


要从死亡中看到梦境,从日落

看到痛苦的黄金,这就是诗

它不朽又贫穷,诗歌

循环往复,就像那黎明和日落。


有的时候,在暮色里一张脸孔

从镜子的深处向我们凝望;

艺术应当像那面镜子

显示出我们自己的脸孔。


人们说尤利西斯厌倦了奇迹

当他望见了葱郁而质朴的伊撒加

曾因幸福而哭泣。艺术就是伊撒加

属于绿色的永恒,而非奇迹。


它也像河水一样长流不息

逝去而又留存,是同一位反复无常的

赫拉克利特的镜子,它是自己

又是别的,像河水一样长流不息。




玫瑰与弥尔顿


散落在时间尽头的

一代代玫瑰,我但愿这里面有一朵

能够免遭我们的遗忘,

一朵没有标记和符号的玫瑰

在曾经有过的事物之间。命运

赋予我特权,让我第一次

道出这沉默的花朵,最后的玫瑰

弥尔顿曾将它凑近眼前,

而看不见。哦你这绯红,橙黄

或纯白的花,出自消逝的花园,

你远古的往昔魔法般留存

在这首诗里闪亮,

黄金,血,象牙或是阴影

如在他的手中,看不见的玫瑰呵。

陈 东 彪 译




杰 出 的 叙 事 长 篇
孔 雀 东 南 飞

汉乐府俗曲歌辞一般都篇幅短小,《孔雀东南飞》却长达三百五十余句,一千七百多字,篇幅之宏伟,不仅在乐府中独一无二,在整个古代诗歌史上也极为罕见。这首杰出的叙事长篇,代表了汉乐府的最高成就。
《孔雀东南飞》描写的是封建制度造成的一出爱情悲剧。诗前原有小序说:“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没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而为此诗也。”记载了诗歌的创作年代和故事内容的真实背景。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这是第一段,交代悲剧的起因。开头两句说,孔雀向东南飞去,但不忍离开它的俦侣,又时时停下来徘徊悲鸣。这是民歌常用的一种写法,“兴彼此顾恋之情”,制造出统摄全诗的哀艳气氛。接着通过兰芝自诉,开门见山地揭示出兰芝和焦母的矛盾冲突;又通过仲卿、焦母的对话,进一步显示出兰芝的无辜和焦母的专断蛮横。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着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上堂谢阿母,母听去不止。“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第二段叙述兰芝被逼离开焦家,分三层:一层写仲卿无奈向兰芝转达母意,并用日后破镜重圆的希望安慰兰芝。但兰芝由于以往的遭遇,早已对焦母不抱幻想。一层写兰芝辞焦母,别小姑。辞焦母,不卑不亢,语语绵里裹针;别小姑,泪落如珠,见得姑嫂情深,愈显出兰芝无辜。最后一层写仲卿送别兰芝,两情依依,盟誓分手。兰芝提及家有“性情暴如雷”的阿兄,已为下段逼嫁伏笔。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汝今无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阿女衔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
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住欲何云?”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
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
第三段叙述兰芝归家后的遭遇:县令遣媒求婚,太守派人说亲,阿兄逼她改嫁,她虽曾拒绝,可是一个弱女子在婚姻大事上又何能自主呢?终于身不由己,被迫允婚。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菴菴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第四段是故事的高潮,写仲卿得悉兰芝将改嫁,赶去责备,兰芝说明情由,提出“黄泉下相见”。于是就在亲迎之日,兰芝“举身赴清池”,仲卿也“自挂东南枝”,以他们年轻的生命,向封建礼教提出了血泪的控诉。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傍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这一段是尾声,写两人死后合葬,出现奇迹。坟头枝叶相连,树上鸳鸯对鸣,象征着他们生死不渝的爱情。
这首长篇叙事诗闪耀着强烈的反封建精神的光芒,它以鲜明的爱憎,着力鞭挞了封建礼教对青年一代,特别是对青年妇女的迫害。诗中的焦母,是封建势力的一个代表人物,聪明、美丽、善良而又勤劳的兰芝之所以被她视若仇寇,就是因为在她眼里“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不是一个肯俯首帖耳听命于封建家长摆布的可怜虫;也正是凭藉了封建家长的地位,焦母才得以滥施淫威。封建礼教规定得明明白白:“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这种今天看来荒唐可笑的谬说,在当时却是不可违背的金科玉律。因此,兰芝、仲卿的死,正反映了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他们是被供奉于礼教祭坛上的牺牲品。而一心攀附高门的刘兄,诺诺唯唯的媒人,以及尚在幕外还未登场的县令、太守,无一不是这场食人祭礼中的吹鼓手。但是,从另一角度看,兰芝、仲卿的殉情,又不是软弱的屈服,而是他们在当时的历史条件和具体环境下所能作出的最强烈的反抗。他们的死宣告了封建势力在这场斗争中的最终失败。诗最后那段富有神话色彩的描写,乃是人民群众用幻想的方式对这对青年男女的赞美。诗写的是悲剧,但又是一篇颂歌,歌颂了忠于爱情的美好心灵,更歌颂了为维护爱情而对封建礼教所作的大胆勇敢的反抗。
建安时代的思想领域,由于农民起义的冲击和封建阶级内部的激烈斗争,汉统治者用以维系人心的儒学大为削弱,“从初平之元,至建安之末,天下分崩,人怀苟且,纲纪既衰,儒道尤甚”,人们开始挣脱旧观念的束缚,对旧礼教传统表示怀疑,出现了不少离经背道的言论和行动。诗篇出现于这一时期,正是当时人们思想解放在文学领域里的反映。它的深刻的思想意义,是其他汉乐府诗无法比拟的。
《孔雀东南飞》在艺术上也是乐府诗的一座高峰。它的时代,又是乐府诗已臻于成熟的时期,它对乐府诗在发展中所积累的艺术经验有所继承又有所提高,在情节安排、人物塑造等方面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
先看情节安排。限于篇幅,汉叙事乐府大都是截取生活的某个侧面,缺乏完整的故事情节。《孔雀东南飞》却首尾俱全,情节相当完整。诗中通过兰芝自请遣归、焦母逼儿、夫妻离别、阿兄逼嫁、直至双双殉情等一系列扣人心弦的场面,把全部悲剧完整地展现在人们面前。故事情节如此完整的诗篇,在古代诗歌史上还是第一次出现。
在安排情节时,对于诗中各个场面又无不经过精心抉择,从兰芝他们反抗斗争这条主线出发,决定叙述的详略去取。沈德潜说:“作诗贵剪裁,入手若叙两家家世,末段若叙两家如何悲恸,岂不冗慢拖沓?故竟以一二语了之,极长诗中具有剪裁也。”这还是就整个故事的起讫而言。对于入诗的每一具体情节的描述,也没有平均使用笔墨,而是有繁有简。比如写兰芝被迫归家一段,从“妾有绣腰襦”起一连十四句详述她留下种种妆奁,“缀一段琐碎丁宁”,不仅使文章“凭空设色,顿觉敷腴”,还突出了兰芝对仲卿的依依难舍,一往情深,为后面的情节发展作了有力的铺垫。而当写到兰芝回家,刘母万分惊诧于她“不迎而自归”时,兰芝的满腹委曲,万言千语又仅以一言概括:“儿实无罪过。”让已知道事情原委的读者自己去体味其时的悲痛情景。简处不失之干枯,繁处不流于冗芜,各个场面又此呼彼应,有机融合。长诗在组织情节方面的成就,真堪与后世的戏曲小说媲美。
再谈人物塑造。汉乐府比较注重叙述故事,多数作品对人物性格缺乏细致深入的刻画,而《孔雀东南飞》中的几个主要人物无不个性鲜明。兰芝的坚强,仲卿的忠厚,焦母的专横暴戾和刘兄的趋炎势利,都各具面目。诗篇塑造人物的手法主要有二。第一,通过人物自身的活动,特别是他们在矛盾冲突漩涡中的表现,逐步地予以展现,以至臻于丰满。这不仅体现在兰芝、仲卿这对主人公身上,即使着墨不多的反面角色如焦母也是如此。试看她在逼归兰芝时对仲卿捶床怒骂,何等暴戾;而一旦得知仲卿“故作不良计”,死志已定,就马上“零泪应声落”,显现出一副可怜相。这就把一个色厉内荏,表面气壮如牛,实际虚弱不堪的封建老顽固刻画得入木三分,显示出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关于人物的一切都由人物本身的行动去说明”,“直到他们的主要故事完了的时候,这才使我们全部认清他们的身世和性格”,这是我国古代白话小说富有民族传统色彩的描写手法,而在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叙事诗中已运用得如此纯熟,这是难能可贵的。第二,通过人物自身的语言显示人物的性格。这本是汉乐府叙事诗的优秀传统,但一般至多写两个人物的语言,而《孔雀东南飞》却写了好几个人物的对话,而且都写得切合各人的身份,表现出不同的性格。“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一个专横的恶婆跃然纸上;“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正是个一心攀附高门的势利汉子的声口;“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不就写出了媒人因说亲成功而满心得意的巴结神态!陈祚明说:“历述十许人口中语,各各肖其声情,神化之笔也。”特别是这些对话,除了栩栩如生地再现了人物的音容笑貌外,还起了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
此外,诗篇还多次运用铺叙手法,穿插进大段富有诗情画意的描写。前面提到的兰芝遗赠妆奁一段即是一例。又如兰芝离焦家前的“严妆”和太守家迎亲的排场两段描写,前者充分描绘了兰芝的美丽,后者则反衬出她不为富贵动心的美德。作者在叙述故事时精心构思了这些画面,让它们成为表现主题的一个组成部分。铺叙手法,在《陌上桑》中我们已经看到,但在这里运用得更多更自如,同整个情节的关系更加紧密。像兰芝“严妆”这几行诗,既属情节因素,又是地道的人物形象描写,饱蕴了作者的赞叹之情。可以设想,如果没有这段铺叙,兰芝光彩的形象多少会有所减色。
汉乐府是歌曲,但像《孔雀东南飞》这样长篇叙事的歌曲,演唱时恐怕同一般歌曲又有不同,而接近于后世的说唱文学。王夫之说:“彼庐江小吏诸篇:自是古人里巷所唱盲词白话,正如今市井间刊行《何文秀》、《玉堂春》一类耳。”当时究竟如何歌唱,由于缺乏记载,已难以肯定,但联系到说唱在汉代已是一种颇为流行的民间艺术,这样推测也不是毫无理由的。
《孔雀东南飞》最早著录于梁徐陵《玉台新咏》,诗题原为《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后人根据汉乐府惯例以其首句为篇题。有人怀疑它是六朝的作品。其实,诗中虽有某些汉魏后人加工润色的痕迹,但这仅是局部的现象。一首长篇叙事诗,在传唱传抄过程中遭到削改补删,是不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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