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克洛岱尔诗5首

法国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保罗·克洛岱尔（1868—1955）不仅是诗人、剧作家，还是一位职业外交官，曾担任法国驻日本、美国和比利时大使。青年时代他曾被派到中国任职，做过驻福州、天津诸地领事。从1895年至1909年在中国的十几年是他诗歌、戏剧创作最旺盛的时期。《诗艺》《正午的分界》和《五大颂歌》均于此期间写成。他对汉语并不通晓，但古老的中国文化的确启发、滋润、丰富了他的诗思，给予他很大影响。

十月

我看见这些树木依然是一片碧绿，但也枉然。

无论是阴沉的浓雾隐没的时日，还是晴空万里悠长的宁静，都令人逐渐淡忘，现在距离必将来临的冬至总是不太远了。阳光，以及这个地区的富饶，都没有使我失望。这里有一种难以言传的过分寂静之感，一种似乎是永远不会苏醒的安息。蟋蟀才开始鸣叫就停止了；在这丰赡圆满的秋光中还聒噪什么呢，那只会叫人厌烦，不要那样，在这片庄严安谧的金色原野上，也许只该赤着脚悄悄地进入其间吧。此时，我身后映照在这无边无际的庄稼上的金乌已不再放射出同样的光芒了，我顺着这条撒满了草秸的路走去，一会儿绕过一方沼泽，一会儿又看到一个村庄，我避开太阳，转过脸去朝已经升上天空的月亮张望，因为是白天，所以那月亮显得又大又苍白。

我从肃穆的油橄榄林里走出来，突然一片灼灼生辉的平地展现在我面前，直到山麓，给我传来消息。啊，收敛的季节的最后果实！白日将尽，这是一年里不复返回的日月的最大收获啊！一切均已终结。

冬天寂寞的双手将不会野蛮地剥去大地上的覆盖物。没刮一丝风，没有一点锋利的冰霜，没有一处被淹没的河塘。这里真比五月时还要温和，即使当无餍的六月在正午的占有中紧紧附着于生命之源的时候，苍穹总还是带着无法言喻的爱心对着大地欢笑。现在，仿佛一颗心因为你的不断劝说而让步了，谷粒脱出顶穗，果实离开枝头，土地渐渐抛弃了所有坚持的央求者，死亡松开了过于盈溢的手掌。她现在听见的这个词比她结婚那天的言词更加神圣，更加温馨。更加丰富：一切均已终结。鸟儿已经熟睡，树木都在冉冉升起的暮霭中入眠，贴近地面的太阳把它的光辉均匀地洒遍大地，白日已尽，年岁已耗尽。一切均已终结。这个终结正是对上天提问的充满爱的回答。

十一月

夕阳西下，映照着平静的劳作的一天。男人、妇女和孩子们还在干活，乱蓬蓬的头发上沾满了灰尘和稻茎，脸上、腿上尽是泥土。这边在割稻；那边在搬着、抱着已经捆好的条堆，这同样的景象一望无际，就好像复印在一幅画屏上似的；到处都摆出了四四方方的大木槽斗，人们面对面，拿起一把把稻穗在槽斗内壁上摔打脱粒；铁犁已经开始在翻耕地里的泥土了。这里飘溢着一片谷粒的气味，庄稼的芳香。在农作繁忙的这块平原尽头，有条大河流淌着；远方，那田野中一抹彩虹，田野给落日斜晖染得通红，更使得这幅宁静的画面平添佳趣。有个男子从我身边走过，手里抓着一只火红火红的母鸡，另一只手扶在扁担上，扁担前面挂着一把偌大的锡壶，后面是一扎绿生生的葱蒜之类的东西，一大块肉和一摞准备烧给亡灵的银色纸锭锞，下面草把子上还挂着一条鱼。这人青布衣裳，紫色短裤，在刚收割过的金黄色稻茬儿上显得十分耀眼。

——但愿没有人嘲笑这些懒惰的手！

飓风和奔腾的大海的力量也无法撼动这块沉重的巨石。但是，树木都漂走了，树叶也被风刮尽了。我呢，身子就更轻了，我的脚在地面上站立不稳，当阳光悄悄隐没的时候，我亦随之而去。沿着一些村落的阴暗的路，穿过松树和坟茔，走在茫茫的田野上，我追随这落日啊。无论是欢悦的平原，还是这青峰的蕴藉，还是在这片朱红的稻梗上映现出来的可爱碧色，都不能满足我追求光明的瞩视。远处，在这山峦环绕的方形洼地里，空气和水中正燃烧着一团神秘的火：我看见一片如此昳丽的金色，光芒四射，这使我感觉整个大自然仿佛成了一堆死沉沉的东西，一片黑夜。令人向往的酒酏啊！经过哪条神秘的路径，又在何处，我才能加入你的涓涓之流呢？

傍晚，夕阳把我留在一棵高大的油橄榄树旁边，油橄榄树所养活的那个人家正在摘果子。树上靠着一张梯子，我听见叶丛中有人絮语。在此际熹微的光线中，我看见这份暗绿上蓦地绽出无数金色的果实，灼灼发光，我走近，只见这黄昏的碧绿图案上每根细杆儿都精致地显露出来，我端详着这些小小的朱红“橙子”，呼吸着这阵苦涩而浓郁的香气。啊，神奇的收获，你是为了呈献给唯一的，唯一的一个的啊，这正是为我们心中说不出的喜悦所结出的果实。

我还没有到达松树林子，夜已降临，冰冷的月色映照着我。这使我感到。太阳凝望着我与我们凝望月亮不大相同；她的脸庞朝着别处，就像火光照亮了海底，正因为她，黑暗的地方才能看得清楚。在这远古的陵墓深处，在这废圮的神殿的草丛中间，在素裳披拂的绮丽贵妇或睿智的老人身边，我是不是就不会遇上一群狐狸呢？他们早就向我提出了诗句和谜语(要我猜)；他们邀请我喝酒，于是我忘记了路。这些主人想给我来一点娱乐；他们一个搭着一个的身子爬上去站着——我识途的脚趾终于走上通往我寓所的狭隘的白色小径。但是我看见在那涧谷深处人们已经点燃了一片火光。

绢画

请为我把这幅绢的四角固定好，我并不想在这上面绘出天空；大海和海岸，树林和山峦也引不起我的艺术构思。只是从上至下，从一边到另一边，在这新的地平线之间，我要用一只村野的手画上大地。市镇的格局，田野的塍岸，都要在这幅画上一一绘定，有些是耕耘过的垄亩，有些地里还仍然竖立着一堆堆稻束。一棵树都不忽略，甚至连最细小的屋宇都用一种朴素的技法绘制而成。只要仔细审视画幅，就能分辨出画中人物，有个男子手拿着伞，正跨过一座石桥，有个妇女在水塘边洗她的小木桶，两个壮汉抬着一顶小轿仆仆而前，你瞧，这个耐心的农夫扶着犁正沿着一道畦沟耕出另一道畦沟。顺着一条漫长的路——路边，两排平底渔船横贯了整个画面——我看见，在弯弯的护城河中间，不是河水而是蓝天，天空，挂着一轮淡淡的黄里泛白的月亮。

十二月

你的手，掠过这地方和这处树叶繁茂的山涧，接触到你瞩目的这一片殷红得发深褐色的土地，在这幅富丽的锦缎上停驻、留连。此时万籁无声，归于岑寂；没有刺目的青翠，没有一点嫩生簇新的东西背离这整个结构和这曲丰赡沉郁的浩歌。一大块乌云笼罩天空，峰峦起伏，烟气弥漫，整个苍穹仿佛蒙在地平线上。用手掌抚摩这一丛丛黑色的松树，这蓝紫色平原上编织的绣花图案吧，用手指触摸这里的每一行树，每一个村庄，这些镶嵌在纬纱和冬日浓雾中的细部吧。时间实实在在是停止了；这里好像一座无限苍凉的空空的舞台，四外的风景仿佛正凝神谛听一个我简直听不清的、多么悠长的声音。

十二月的午后还挺温和呢。

什么也没有提到令人苦恼的未来。往昔还没有完全过去，可是它已经担心身后一切会荡然无存。在那么多青草和那么丰盛的收成之后，而今只剩下撒落满地的草秸和腐烂的下脚废料；冰凉的水折磨着刚刚翻过的土地。一切已经结束。在一年和另一年之间，目前正是歇息和休止的当口。思想，从工作中摆脱出来，在无言的欢乐中凝神默想，思索着新的计划，也像土地一样，在细细品味着自己的安息日。

风暴

清晨，我们的船离开了玫瑰和蜜的颜色的土地，驶进大海那低沉而柔软无力的烟雾之中。当我从蒙眬睡梦中醒来，随后，心中惦着寻找太阳时，我看见太阳正悄悄在船后落下去：这时在我们面前耸立着一座长长的山岭，把阴森墨黑的海面划出一道界线，宛若积雪皑皑的巉崖塞满了北方天穹；说它是阿尔卑斯山吧，隆冬，严寒，什么都不缺。在这份岑寂中，唯有我们的船，像一名勇士挺身登上斗兽场那样，分开这片忧郁的水，朝着逐渐增大的白色屏障冲去。突然，大块大块的乌云，像拉起车篷似的，把整个天空都遮没了：只给后面的地平线留下一线亮光，我在其中还能隐约瞥见一抹日影，几个小岛被照射得亮晶晶的，俨若几盏明灯，三条帆船屹然矗立在海洋的浪脊上。现在我们在云雾弥漫的竞技场上猛冲。水面晃动，我们这一叶扁舟随着波谷起伏上下荡漾。船头仿佛在颔首庄严地致敬，又仿佛一只雄鸡，两眼紧紧盯住对方不断打量，蓦地腾身飞起，猛扑过去。夜来临了；从北方瑟瑟地冒出一股充满恐怖的巨大气流。一边，一轮红红的月亮正穿过乱云，划破流霞那玲珑剔透的边缘奔涌向前；另一边，镶着凹面皱纹玻璃的信号灯已在前桅升起。这时万籁俱静，波澜不兴；水花总是在我们面前均匀地喷溅，而又被某种黯淡模糊的火光射透，湿淋淋地好像泪珠，在我们船首的破浪材上不停地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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