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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爱者之贻》

1

沙杰汗,你宁愿听任皇权消失,却希望使一滴爱的泪珠永存。岁月无情,它毫不怜悯人的心灵,它嘲笑心灵因不肯忘却而徒劳挣扎。
沙杰汗,你用美诱惑它,使它着迷而被俘,你给无形的死神戴上了永不凋谢的形象的王冠。
静夜无声,你在情人耳边倾诉的悄悄私语已经镌刻在永恒沉默的白石上。
尽管帝国皇权已经化为齑粉,历史已经湮没无闻,而那白色的大理石却依然向满天的繁星叹息说:“我记得!”
“我记得!”——然而生命却忘却了。因为生命必须奔赴永恒的征召,她轻装启程,把一切记忆留在孤独凄凉的美的形象里。

2

我爱,到我的花园里漫步吧,穿过扑来眼底的热情的繁花,不去管她们的殷勤。只为突发的欣喜像惊奇夕阳的灿丽,你且暂停一下脚步,然后飘然逸去。
爱的赠礼是羞怯的,它从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它轻快地掠过幽暗,沿途散下一阵喜悦的震颤。追上它抓住它,否则就永远失去了它。然而能够紧握在手中的爱的赠礼,也不过是一朵娇弱的小花,或是一线光焰摇曳不定的灯光。

3

我的果园中,果实累累,挤满枝头;它们在阳光下,因自己的丰满、蜜汁欲滴而烦恼着。
我的女王,请骄傲地走进我的果园,坐在树荫下,从枝头摘下熟透的果子,让它们尽量把它们甜蜜的负担卸在你的双唇上。
在我的果园中,蝴蝶在阳光中飞舞,树叶在轻轻摇动,果实喧闹着,它成熟了。

4

她贴近我的心,就像花草贴紧大地;她对我说来是如此甜蜜,犹如睡眠之子疲惫的肢体;我对她的爱就是我的整个生命的泛滥,似秋日上涨的河水,无声地纵情奔流;我的歌和我的爱是一体,就像溪流的潺潺涟漪,以它的波浪和水流歌唱。
5

如果我占有了天空和满天的繁星,如果我占有了世界和它无量的财富,我仍有更多的要求。但是,只要我有了她,即使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一块立锥之地,我也会心满意足。

6

诗人呵,春光明媚豪奢,你应当放歌赞美那些毫不流连的匆匆过客,那些欢笑着奔向前方从不回顾的人,那些像花朵般在恣情欢乐时怒放,转瞬即逝,终不悔恨的人。
请不要默默无言地坐下来,去数你过去的悲欢——不要停下脚步,去拾起隔夜的鲜花上落下的花瓣;不要去苦苦求索你不理解的东西,去辨别它费解的寓义——不要试图去填满生命的空白,因为,音乐就来自那空白深处。

7

我已所剩无几,其余的都在整个无忧无虑的夏天漫不经心地挥霍掉了。现在,它只够谱一首短歌唱给你听;只够编一个小小的花环,轻轻拢上你的手腕;只够用一朵小花做一只耳环,像一粒圆润的粉红色的珍珠,一声羞赧的低语,悬垂在你的耳边;只够在黄昏树荫下,小小的赌赛中,孤注一掷,输个干净。
我的小船是简陋的,又容易破损,不能胜任在暴风雨中迎着惊涛骇浪前进。但是,只要你肯轻轻地踏上它,我愿缓缓划动双桨,载你沿着河岸航行;那里,深蓝的水面上微波荡漾,如同被梦幻揉皱的睡眠;那里,鸽子在低垂的枝头咕咕鸣唤,给正午的树荫笼上一层忧郁。日落人倦时,我将采一朵露滴晶莹的睡莲,簪上你的秀发,然后向你告别。

8

我的小船载满了人,装满了货,但是,我怎能回绝你呢?你孤身一人,只带了几束稻谷。你年轻,身材苗条又纤弱;飘忽的微笑在你的眼角闪烁,你的黑色长裙像雨天的乌云。船上当然有你的位置。
旅客将一路陆续登岸归去。你且在我的船头稍停片刻,待船儿靠岸时谁能将你留住?
你向何方去,又会到谁家贮藏你的稻谷?我不会向你发问。但是,黄昏时,当我落下风帆,泊下小船,我会坐下来惊奇地想:你向何方去,又会到谁家贮藏你的稻谷呢?

9

女人,你的篮子沉重,你的四肢疲乏。你要走多少路?又为寻求什么盈利在奔波?道路是漫长的,烈日下路上的尘土火一般灼热。
看哪,湖水深且满,像乌鸦的眼睛一般黑。湖岸倾斜,嫩草青青为它铺上柔软的地毯。
把你疲惫的双足浸在水中吧,这里午时的熏风会为你梳理飘散的长发;鸽子咕咕低唱着睡眠曲,绿叶窃窃私语,诉说着隐藏在绿荫中的秘密。
即使时光流逝,太阳西沉,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那横穿荒野的小路迷失在暮色苍茫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要害怕,前面盛开着凤仙花的篱边,就是我的家。我将领你到那里,为你铺好床,点亮一盏灯。明日清晨,鸟雀被挤奶姑娘惊起时我会将你唤醒。
10

那驱使蜜蜂——这些无形的踪迹的追随者——离开它们蜂房的是什么呀?它们急剧地扇动着的翅膀在传递作么消息呢?它们如何听到沉睡在花心的音乐呢?它们又怎样找到了羞怯无声地安眠在花房的蜜呢?

11

初夏,绿叶刚刚吐出嫩芽。夏天来到海边花园里。和煦的南风,轻柔地传来断续的懒洋洋的歌声。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然而,让爱之花盛开的夏天来到海滨的花园里吧。让我的欢乐诞生,让它拍着手儿,和着汹涌澎湃的歌声翩翩起舞吧。让清晨甜蜜而又惊奇地睁大眼睛吧。

12

啊,春天!很久很久以前,你打开天国的南门,降临混沌初开的大地。人们冲出房屋,欢笑着,舞蹈着,喜极欲狂,互相抛掷着花粉。
岁岁年年,你都带着你第一次走出天堂时撒在路上的四月的鲜花来到人间。因此,你的花的浓郁芬芳里弥漫着如今已成梦境的岁月的声声叹息——那已消亡的世界的眷恋情深的哀思。你的轻风里满载着已从人类语言中消失的古老的爱的传奇。
有一天,你突然闯进我因初恋而焦急震颤的心灵,带来新的奇迹。从此,年复一年,那从未经历过的欢乐的甜柔的羞怯便藏在你柠檬花绿色的蓓蕾里;我心中难描难诉的柔情便留在默默无言,如燃烧的火焰似的红玫瑰中;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页——那热情奔放的五月的时光的深切怀念,便和着你年年新绿的嫩叶的沙沙声悄悄低语。

13

昨夜,在花园里,我向你献上青春洋溢的醇酒。你举起杯儿,放在唇边,合上双眼微笑着。我撩起你的面纱,拨散你的长发,将你那宁静而又洋溢着柔情蜜意的脸庞贴在我的胸膛上。昨夜,月光梦一般漫溢在安睡的大地。
今朝,晨露晶莹,黎明岑寂。你,刚刚沐浴归来,身着洁白的长袍,手提满篮的鲜花,向神庙走去。我伫立在通向神庙小路旁的树荫下,在静悄悄的黎明中低垂着头。

14

假如我今天烦躁不安。我爱,宽恕我吧。这是第一场夏雨,河边的树木在摇曳颤抖,花繁叶茂的迦澹波树举着醇香的酒杯,在劝诱过路的风。看呵,天空里道道电光闪烁着投下匆匆的视线,风儿正在你的秀发上狂跳嬉戏。
假如我今天太殷勤,我爱,请不要生气。迷蒙的雨幕掩住我们每日所见的景物,村子里一切劳动已经停止,牧场上杳无人迹。即将降临的雨儿在你的黑眼睛里发现它的音乐,七月在你的门旁等待着用它含苞的素馨簪上你的秀发。

15

村里人都叫她黑姑娘,可是在我心上,她却是一朵小花——一朵黑色的百合。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乌云挟着闪电滚滚而来的田野上。她的面纱拖在地面,乌黑的发辫松垂在肩前。也许她是个黑姑娘,正像村里人说的那样。但是,我只看到她那双小鹿般可爱的黑眼睛。
狂风呼啸,预示着暴雨即将来临。听到小花牛惊慌的哞哞低鸣,她快步跑出茅屋。抬起大眼睛仰望天空,倾听着隐隐的雷声。那时,我站在稻田边——只有姑娘心里明白(或许我也知道)她是否注意到我。她黑得那样可爱,就像炎热的夏季里带来阵雨的乌云,就像密林里温柔的阴影,就像恼人的五月黑夜里渴望爱情的无言的秘密。

16

她曾经住在破损的石阶伸到水面的池塘边。多少个夜晚,她曾凝视过那因竹叶摇曳而变得使人眩晕的溶溶月色;多少个雨季,她嗅到从嫩秧田里飘来的湿润的泥土的清香。
椰枣树下,村庄的院落里,姑娘们谈笑着缝制冬装。她的名字总是被人们亲昵地提起。池水深处还保留着她手臂戏水的记忆,通往村中的小径上还印着她每天经过时潮湿的足迹。
今天,带着水罐来池塘汲水的村姑就曾和她天真地逗趣,看到过她的微笑,那赶着牛群去凫水的老人,也曾每天在她门首停下脚步,向她问候致意。
多少条帆船曾从村边驶过,多少位旅人曾在那榕树下休憩,渡船曾把多少人送到对岸的集市,但是从未有人留意这个地方,乡间小路边,靠近破损的石阶伸近水面的池塘,曾住着我心爱的姑娘。

17

很久很久以前,蜜蜂在夏日的花园中恋恋不舍地飞来飞去,月亮向着夜幕中的百合微笑,闪电倏地向云彩抛下它的亲吻,又大笑着跑开。诗人站在树木掩映、云霞缭绕的花园一隅,让他的心沉默着,像花一般恬静,像新月窥人似地注视他的梦境,像夏日的和风似地漫无目的地飘游。
四月的一个黄昏,月儿像一团雾气从落霞中升起。少女们在忙碌地浇花喂鹿,教孔雀翩翩起舞。蓦地,诗人放声歌唱:“听呀,倾听这世间的秘密吧!我知道百合为月亮的爱情而苍白憔悴;芙蓉为迎接初升的太阳而撩开了面纱,如果你想知道,原因很简单。蜜蜂向初绽的素馨低唱些什么,学者不理解,诗人却了解。”
太阳羞红了脸,下山了,月亮在树林里徘徊踟蹰,南风轻轻地告诉芙蓉:这诗人似乎不像他外表那样单纯呀!妙龄少女,英俊少年含笑相视,拍着手说:“世间的秘密已然泄露,让我们的秘密也随风飘去吧!”

18

假如你一定要倾心于我,你的生活就会充满忧虑。我的家在十字路口,房门洞开着,我心不在焉——因为我在歌唱。
假如你一定要倾心于我,我决不会用我的心来回报。倘若我的歌儿是爱的海誓山盟,请你原谅,当乐曲平息时,我的信证也不复存在,因为隆冬季节,谁会恪守五月的誓约?
假如你一定要倾心于我,请不要把它时刻记在心头。当你笑语盈盈,一双明眸闪着爱的欢乐,我的回答必然是狂热而轻率的,一点儿也不切合实际——你应把它铭记在心,然后再把它永远忘却。

19

经书中写道,人若年过半百,就应远离喧嚣的尘世,到森林中度隐居生活。然而,诗人却宣称:净修林只应属于年轻人。因为,那里是百花的故乡,是蜂儿鸟儿的家园;那里,幽僻的角落期待着情侣们的私语的震颤。月华亲吻着素馨花,倾诉着深情厚谊,只有远远未到五十的人才能领略其间的深意。
啊,风华少年,既缺乏经验,又固执任性!因此,他们正应隐居在密林,经受谈情说爱的严格训练,而让老人去管理世间营生。

20

我的歌呀,你的市场在哪里呢?是在那学者的鼻烟污染了夏日的清风,人们无休无止地争论着“是油依赖桶还是桶依赖油”的问题,连那陈旧泛黄的手稿也为那如此无聊地浪费转瞬即逝的生命而蹙起眉峰的地方吗?我的歌大声叫道:呵,不,不,不是!
我的歌呀,你的市场在什么地方?大理石宫殿里住着越来越骄横肥胖的百万富翁,他的书架上堆满皮革装订、黄金描绘的书籍,奴仆们不时地拂去书上的灰尘,这从未被人翻阅过的书籍扉页上的题词是献给那无名的神明。你的市场是在那里吗?我的歌猛吸一口气,说道:不,不,不是!
我的歌呀,你的市场在什么地方?青年学生坐在桌旁,头儿低垂在书本上,思想却在青春的梦境里漂游;散文在书桌上蹀躞,诗歌深深地埋藏在心里。灰尘铺满零乱的书斋,歌儿呵,你可愿在那里捉迷藏?我的歌踌躇着,没有开口。
我的歌呀,你的市场在什么地方?忙于操持家务的少妇,抽空儿快步跑进卧室,急匆匆从枕头下抽出一本爱情故事,那书儿被小宝贝撕破揉皱,书页散发着她头发上的香气。你的市场是在这个地方么?我的歌叹息着,欲言又止,打不定主意。
我的歌呀,你的市场在什么地方?鸟儿轻轻地啼啭,溪流明睿地欢歌,宇宙的琴弦把歌曲倾在一对恋人两颗颤动的心上,你的市场是在那里吗?我的歌放声高唱:是的,是的,是的!

21


一束花

我的花儿像乳汁一样洁白,蜂蜜一样香甜,美酒一样芳醇;我用金色的丝带将花儿扎成一束,但是它们逃避我小心的照拂,飞散了,只有丝带留着。
我的歌儿像乳汁一样清新,蜂蜜一样甜美,美酒一样令人陶醉;它们和我心的跳动同一韵律;但是它们——这闲暇时的宠儿,展开翅膀飞去了,只有我的心在孤寂中跳动着。
我所爱的美丽的姑娘像乳汁一样纯洁,蜂蜜一样甜蜜,美酒一样迷人;她的绛唇像清晨时开放的玫瑰,她的眼睛像蜂儿般漆黑。我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她;但是,她也像我的花儿和歌声一样离开了我,只有我的爱情留着。

22

假如来生我有幸投生为布林达森林里的牧童,我甘愿忍受失去书香门第的骄傲的一切痛苦。
牛群在草场吃草,牧童坐在大榕树下,悠闲地编织着红豆花环,他喜欢投入耶摩那清而深的河水中激起水花。
拂晓,小巷中家家响起搅奶器的嗡嗡声,他唤醒伙伴们去放牧;牛群扬起一阵尘雾,姑娘们来到院子里挤牛奶。
山竹果树下的阴影更浓了,河两岸的暮色苍茫;挤奶姑娘渡过波浪汹涌的河水时,吓得胆战心惊;一群孔雀展开光彩夺目的尾翎,在森林里起舞,而牧童正凝视夏日的云霞。
四月的夜晚像初绽的花朵一般甜蜜,牧童消失在森林中,头上斜插着一根孔雀翎毛。缀满鲜花的秋千绳紧紧拴在树枝上,南风在笛声中轻轻震颤,快活的牧童,结队来到蓝莹莹的河水边。
我的兄弟,我不愿做孟加拉新时代的先驱,也不想为蒙昧的人民点亮文明的灯火;但愿我能投生在无忧树郁郁葱葱的密林里,投生在布林达的村庄中,那里姑娘们搅动牛奶做奶酪。

23

我爱这铺满沙砾的河岸,鸭群在寂静的水塘嬉戏,乌龟在阳光下晒暖;夜幕四垂时,漂泊的渔船停泊在高高的水草丛里。
你爱那盖满绿茵的河岸,茂密的竹林郁郁葱葱,汲水的姑娘们沿着蜿蜒的小径迤逦而行。
同一条河在我们中间流淌,向它的两岸低唱着同一支歌。我独自躺在星光下的沙滩上,倾听着;晨光微熹中,你一人坐在河岸边,倾听着,只是河水对我唱了什么,你不知道;它倾诉给你的,对我也永远是个难解的谜。

24

你站在半开的窗牖前,面纱微微撩起,等待着货郎来卖手镯脚铃。你懒散地望着,笨重的牛车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吱嘎吱嘎地滚动着车轮。远处的河面上,天水相接处,帆樯缓缓飘动。
世界对你,就好似老奶奶摇动纺车时低声吟唱的小曲,无意义无目的,又充满随心所欲的想象。
但是,有谁知道,也许就在这闷热倦人的正午,那个陌生人提着满篮奇特的货物,已经上路?他响亮地呼唤着路过你的门前时,你便会从依稀的梦中惊醒,将窗儿洞开,抛下面纱,走出房门,去迎接命运的安排。

25

我紧握你的双手,我的心跳进你那双黑眼睛的深潭里;我在寻找你,你沉默着不说话,永远躲避我的追求。
我明白我必须满足于这短促的爱情,因为我们不过是在路途中邂逅相逢。难道我有力量伴你走过这人群熙攘的尘世,领你走出这迷宫似的人生曲径?难道我能有充足的食物供你度过那树满死亡之门的阴暗的旅程?

26

如果你偶然想起了我,我便为你唱歌。雨后的黄昏把她的阴影洒在河面上,把她的暗淡的光缓缓拖向西方;斜晖脉脉,已不适于劳作或游戏。
你坐在向南的露台上,我在黑暗的房间里为你唱歌。暮色苍茫,从窗栊飘进湿润的绿叶的清香,预告雷雨将至的狂风在椰林中咆哮。
掌灯时分,我将离去。当你倾听着夜间的天籁,那时也许你能听到我的歌声,虽然我已不再唱歌。

27

我的盘中盛的是我所有的财产,我把它奉献给你。我不知道,明天我该将什么供奉在你的足前?百花竞奇斗妍的夏日即将逝去,树儿将花朵凋谢的树枝举起,凝视着苍穹;我就像这株大树。
但是,过去我奉献给你的一切,那永存的泪水难道未曾使一朵小花四时不谢么?
在这夏日将逝之时,我站在你面前,两手空空,你愿记住我奉献给你的那朵小花,愿用你的青眼来酬谢我吗?

28

我梦见,她坐在我的床头,纤纤素手轻柔地抚弄我的头发,那爱抚像是在弹拨美妙的乐曲。我望着她的脸庞,双眸泪光闪闪,难言的隐痛将我惊醒。
我坐起来,望着窗外闪烁的星河,那寂静的星河隐藏着热情的火焰。不知此时此刻,她是否在做着相同的梦。

29

隔着树篱,我们的视线相遇了。我想,我有一些话要对她说,而她却走开了。我要对她讲的话,像一夜扁舟日日夜夜随时间的浪潮而颠簸起伏。我要对她讲的话,仿佛秋天的行云,无止无息地四处追寻,又仿佛变成了黄昏时盛开的花儿,在落霞间寻找它已失去的时光。我要对她讲的话,像萤火虫似地在我的心里熠熠闪光,在绝望的黄昏,探求它的深意。

30

春花怒放,就像我那未说出口的爱情的灼热的痛苦。花儿的芬芳,带来了往日的诗歌的回忆。我的心蓦地绽出希望的绿叶。我的爱人没有来,但我的四肢却感到了她的爱抚,穿过芳香的田野传来了她的声音。忧伤的天空的心底有她的凝视,但是,她的眼晴在哪里呢?熏风里飘飞着她的亲吻,但是,她的樱唇在哪里呢?

31

我的心上人呵,我似乎看见你,在万物即将醒来的清晨,
站在一道带着快乐的幻梦的瀑布下,你的血管里满溢着它奔泻飞溅的水花。也许,你正在天国的花园里漫步,俏丽的素馨、百合、夹竹桃争鲜斗妍,缤纷的落英飘洒在你合抱的双臂中,落在你热情洋溢的心上。
你的欢笑像一支歌,但是,歌词却湮没在万物争鸣的合唱中,湮没在百花无形的销魂的芬芳中。你的欢笑像隐身在心中的明月,你的双唇像是窗口,月光从那里照射出来。我忘记了缘由,也不想知道它,我只记得,你的欢笑就是炽热沸腾的生活。

32

多少回,春天轻轻叩我们的房门,而我正为工作忙碌,你也不去理睬它。今天,只剩下我独自一人,伤心肠断,意气消沉的时候,春天又来了,我不知道怎样把它从门口赶开。当春天想向我们献上欢乐的冠冕时,我们的大门却紧紧关闭着;但是,现在,当春天带来的是忧伤的礼品时,我却不得不让它畅行无阻地走进门来。

33

往日里,闹闹嚷嚷的春天曾一路欢笑着闯入我的生活,把玫瑰撒满大地,向晓的天空被无忧树嫩叶的热吻染作一片火红。今天呵,春天穿过幽寂的小径,沿着凄清郁悒的树荫,悄悄地潜入我独处的小屋,静静地坐在露台上,凝视着前面原野的绿色化为一片苍茫的暗淡的天际。

34

像低垂的雨云,告别的时刻来到了。我仅仅来得及用颤巍巍的双手,在你的手腕上系上一条红色的丝带。如今,正是摩怙阿花盛开的季节,我独自坐在草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暗自思索:“你腕上还系着那条红丝带吗?”
你沿着黄花照眼的亚麻田边的小路离去了。我看见,昨夜我为你编结的花环依然松松地垂在你的发上。为什么你不肯稍等片刻,让我在清晨采集鲜艳的花朵,作为最后献礼?我不知道,你头上那支松垂着的花环是否已无意间跌落在小路上?
多少个黄昏和黎明,我为你歌唱;你离去时,低声吟唱的正是那最后的一支歌。你不肯多停片刻,听我为你再唱一支只是为你,永远为你谱写的新歌。我不知道,你在田野中穿行时低声吟唱的我的那支歌,是否终于使你厌倦了?

35

昨夜,乌云压顶,预兆着大雨倾盆;阵阵在风,摇撼着奋力挣扎的橄榄树的枝条。我希望,在这暴风骤雨、孤寂凄清的夜晚,梦如肯降临,它应化作我心爱的人来到我的睡梦中。
风儿仍在呜咽着掠过田野,黎明苍白的脸颊挂满泪珠。我的梦也已落空,因为,现实是冷酷的,而梦也自有主张,独断独行。
昨夜,黑暗沉醉在狂风暴雨之中,雨像是夜的面幕,被狂风撕成碎片;在这星辰隐匿、暴雨喧嚣的夜晚,梦如化做我心爱的人来相会,现实是否会妒忌呢?

36

我的镣铐,你在我的心底谱写乐曲;我终日拨弄你,使你成了我增加光彩的装饰物。我们是亲密的朋友。你也曾使我畏惧,但畏惧之情使我更加爱你。你是我漫漫长夜中的伴侣,在我向你告别之前,容我向你顶礼,我的镣铐。

37

我的小船呵,你的舵几经损毁,帆也破成碎片,你常常飘向海洋,拖着铁锚,你并不在意。可是这一次,你的船身上已经展开了一道裂缝,你的货舱装载的货物又很沉重,现在是你结束航行的时候了,让轻轻拍岸的波浪摇你入睡吧。
啊,我知道一切规劝警诫都是徒劳的。蒙着面纱的神秘的毁灭命运在诱惑你。狂风暴雨疯狂地向你扑来。浪潮高卷,轰鸣接天,热烈的狂舞震撼着你。
那么,挣断铁链,我的小船,摆脱羁绊,无畏地冲向你的毁灭吧!

38

当我年轻时,我曾在湍急迅猛的激流中漂游;春风挥霍成性地在吹拂,枝头繁花似火,百鸟争鸣,不知疲倦。
热情的洪流淹没了我的理智,我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扬帆疾驶;我没有时间以我的心灵去观察,去感受,去理解这个现实的世界。
如今,韶华已逝,我的小舟搁浅在岸上,我听到了万物的深沉的乐曲,苍穹也向我敞开缀满繁星的胸怀。

39

我的双眸背后,有一个旁观者。他仿佛见过元古时代的事物,熟悉混沌初开时的世间生活,而这些被人遗忘的情景在草茎上闪烁,在树叶上颤动。他见到过暮色苍茫星光闪烁时分蒙上新面纱的心爱的人的脸庞。因此,在他眼中,蓝天像是为无数的聚散离合而痛苦,春风里仿佛弥漫着一种强烈的愿望——那对亘古世纪的悄悄私语的怀念。

40

逝去的青春送来消息,它对我说:“在那微笑成熟为泪花,时光为未出唇的歌声而痛苦的尚未降临人间的五月的震颤里,我在等着你。”
它说:“踏过已消逝的时光的轨迹,穿过死亡之门,到我身边来吧!因为梦境消逝,希望落空,你采集的岁月的果实也腐烂了。但是,我是永恒的真实,在你从此岸到彼岸的生命旅程中,你将与我一再相逢。”

41

姑娘们去河边汲水,树林中传来她们的笑声;我渴望和姑娘们一道儿,走在通向河边的小路上;那里羊群在树荫下吃草,松鼠从阳光下轻捷地掠过落叶,跳进阴影里。
但是,我已经做完一天应做的事情,我的水罐已经灌满,我伫立在门外,凝望着闪光滴翠的槟榔树叶,聆听着河畔汲水姑娘的欢笑。
日复一日,在露洗过一般清新的清晨,在暮色苍茫慵倦的黄昏,担负起去取回满罐水的任务,始终是我最喜爱、最珍视的享受。
当我意兴阑珊,心情烦乱的时候,那满罐汩汩作声的清水温柔地拍抚着我;它也曾伴随着我欢乐的思绪、无声的笑颜一起欢笑;当我伤心的时候,它泪水盈盈,呜咽地向我倾诉心曲;我也曾在风狂雨骤的日子,抱着它走在硌上,哗哗的雨声淹没了鸽子焦心的哀鸣。
我已经做完一天应做的事情,我的水罐已经灌满,西方的斜晖已经暗淡,树下的阴影已经更深更重。从开满黄花的亚麻田中传来一声长叹,我的不安的眼晴瞭望着村中通向河水深黑的河岸的蜿蜒小路。

42

难道你仅仅是一幅画像,不像是繁星和尘埃确实存在?和着世间万物的脉搏,繁星闪烁,尘埃颤动,而你的静止的画像是那样绝对地远离一切,孤零零的。
你曾伴着我一同散步,你的呼吸是温馨的,你的四肢充满着生活的乐曲。你的话语道出了我的感受,你的脸庞触动了我的心弦。突然,你停住脚步,留在永恒的阴影里,而我只好踽踽独行。
生命像个孩子,边笑边摇动死亡的拨浪鼓向前奔跑;它向我招手,我跟随那无形的先驱继续前进。但是,你却停住脚步,留在尘埃和繁星之后,你不过是一幅画像。
不,你不可能是一幅画像。如果你的生命之流停止了,那么河水也会不再奔流,五彩缤纷的晨曦也会停住脚步。如果你那像闪烁的暮色般的黑发消失在绝望的黑暗之中,那么夏日的绿荫也会带着它的梦儿死去。

43

我真的会将你忘记吗?我们匆匆赶路,忘却了路旁篱边的绿叶鲜花。然而,芳香却在不知不觉间融进我们的忘却之中,使它充满了音乐。你离开我处身其间的世界,却在我的生命之源找到了安身之所,因此,那遗忘不正是消失在它的深处的记忆么?
你已不再听我唱歌,你已溶进我的歌声。你随着破晓时的曙光来到我的身边,又随着傍晚夕阳的最后一道金光离去。然而,从此我总在黑夜中寻找你。不,你决不仅仅是一幅画像。

44

你死去了,从世间万物中消失了,你的死对我身外的一切说来是你终止了生命;但是,你却在我的悲伤中得到完全的再生。我感到我的生命更臻完美,因为,在我的生命中,男性的刚强与不朽的女性的温柔永远合二为一了。

45

携了美与秩序到我的不幸的生活中来吧,女人,就像你活着的时候将它们带到我的家里一样。拂去时光的尘屑,注满空空的水罐,照料那被忽视的一切。再敞开神庙内殿的大门,点燃明烛,让我们在神面前默然相对吧。

46

天空凝视着自己无垠的蔚蓝,沉入梦幻。我们,一堆堆的云朵,便是它的突发的奇想。我们漂浮无定,没有家园。星星在永恒的王冠上闪耀。关于它们的记录是永久性的,而我们却是用铅笔写就的草稿,转瞬之间便可以抹去。在太空的舞台上,我们是那敲响手鼓,放声大笑的角色。但是,暴雨雷鸣便来自我们的笑声,而雨点是足够真实的,雷声也非同小可。然而,我们无权向时间要求报酬,我们随风飘来,在我们还来不及命名时,又随风飘去了。

47

道路是我的新娘。白昼,她在我脚下向我低语,永夜,她和着我的梦儿歌唱。
我与她的相会没有起始,也无终止,随曙光来临,随夏天的鲜花与歌儿更新。她的每一次亲吻,都像爱人的初吻。
我和道路是一对恋人。每个夜晚我都为她换上新装,每个清晨,我都将褴褛的旧衣留在路旁的客栈里。

48

每日里,我沿着同一条老路来来去去,送水果到市场,赶牛群去牧场,划渡船过小河,条条道路对我是那么熟悉。
一天早晨,田野里到处是忙碌的人们,牧场上到处是牛群,大地的胸膛和着成熟的稻浪欢快地起伏。我走着,手里提着沉重的篮子。
忽然,一阵轻风吹过,天空仿佛在亲吻我的前额。我的心儿跳动,仿佛朝阳破雾而出。
我忘记了走熟的老路,向路边跨出了几步,熟悉的景物变得陌生了,就像一朵花,我只在它含苞欲放的时候认识它。
我为我平日的小聪明感到羞愧,我离开正途闯入了仙境般的世界。那天清晨,我迷失了道路,却找到了永存的赤子之心,这是我一生的幸运。

49

我的宝贝,你问我:天堂在什么地方?圣贤告诉我们:天堂超越于生死界限之外,也不受日夜交替的制约,天堂不属于尘世。
然而,你的诗人却明白:天堂渴望着时间和空间,它为降生到这果实累累的大地上而不息地努力着。天堂就在你那娇柔的体内,就在你那急速跳动着的心中,我的宝贝。
大海快乐地敲响了鼓点,花儿踮起脚尖亲吻你,因为,天堂和你一起诞生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

50

母亲把女孩抱在怀里,唱道:“下来,下来吧,月亮,亲一亲我的宝见,在她小小的额头上。”月亮梦一般地微笑着。夏季隐约的花香在暗中浮动,幽静的杧果林的浓荫深处传来夜莺的歌唱;遥远的村落中升起一阵牧童的笛声,笛声里带着无限的忧郁。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坐在台阶上,柔声低唱:“下来,下来吧,月亮,亲一亲我的宝贝,在她小小的额头上。”她仰望着天上的明月,又低头俯视着怀中“地上的小月亮”,我惊奇地望着这一派宁静的月光。
孩子欢笑着,学着母亲歌唱:“下来,下来吧,月亮。”母亲微笑了,月光皎洁的夜也微笑了。没有人看见我,诗人,小宝贝母亲的丈夫,正躲在后面注视着这画一般的景象。

51

初秋的晴空万里无云,河水快要溢出堤岸,冲刷着横倒在浅滩上的一棵大树的裸露的树根。长长的小径从村庄里伸出,宛如饥渴的舌头,一头扎入小河中。
我向四周眺望。静默的天空,流动的河水,我感觉到幸福在向四方延伸,就像孩子脸上绽开纯真的笑靥。我的心是充实的。

52

性急的花儿呀,冬天还未归去,你便倦于等待,挣脱了羁绊。等到看不见的来者匆匆瞥见你这路旁的守望者的时候,你已经匆匆地冲了出来,奔跑着,喘息着。哦,你这情不自禁的素馨,你这喧闹的五色缤纷的玫瑰!
你绚丽的色彩,浓郁的芳香,扰动了空气。你笑着,互相推着挤着,袒露胸怀地怒放了,然后凋谢了,纷纷扬扬落满大地,最先冲向死之洞隙。
到时候,夏天自会乘着潮水般的南风来临,而你却从来不肯减缓速度,掌握它来到的准确时间。出于信心的极度的欢乐,你鲁莽地在路边消耗了自己。
你从远方听到了夏天的脚步声,便以落英铺地供它轻轻踏过。甚至解救者还未出现,你就挣脱了羁绊,开放了,在它还未到来并且承认你以前,你就把它当作自己的了。

53


芭兰花

四月终于消逝,炎夏的热吻烧焦了无可奈何的大地,这时,我绽开了蓓蕾。我来了,一半儿惊惧,一半儿好奇,像个调皮的孩童向隐士的小茅屋偷偷窥视。
我听到,枝残叶枯的树林战兢兢地窃窃私语;我听到,杜鹃吐露夏日慵倦的歌声;透过我的花蕾外飘摇的绿叶的幔帐,我看到了世界,严酷,冷漠,形容枯槁。
我依然勇敢地开放了,带着强烈的青春的信念,畅饮着那从光彩夺目的天杯中倾出的烈酒,傲然向黎明致敬。我,心底蕴藏着骄阳的芬芳的芭兰花。

54

天地初分,从创世主惴惴不安的梦魂的翻腾中,升起了两个女人。一个是天国乐园的舞女,男人热切追慕的对象。她欢笑着,从智者冷静的沉思中,从愚人空虚的蒙昧中,攫取了他们的心,把它们像种子似的信手撒在三月豪奢的东风里,五月狂喜的花丛中。
另一个是天国的王后,是母亲,她坐在金秋丰富完美的宝座上。在收获季节,她把那些飘零的心,带到如泪水一般温柔甜蜜,像海洋一般宁静美丽的地方——带到神圣的生与死汇合处那所冥冥未知的殿堂。

55

正午的微风,如蜻蜓薄纱似的双翼在轻轻震颤。村中家家户户的茅屋顶,像孵雏的鸟儿一般掩护着昏昏欲睡的人们,一枝杜鹃躲在绿荫深处,寂寞地歌唱。
这清新流畅的曲调,滴进了人们劳苦耕作的单调的音响中,为情侣的窃窃私语,为母亲的热吻,为孩子的笑声增添了音乐。它掠过我们的思绪,就像溪水流过水底的卵石,不知不觉间,使它们变得圆润精美。

56

对于我,夜晚是寂寞的。我在读一本书,直到感到枯燥无味,它使我觉得,美像是商贾用文字装扮起来的时髦货物。我厌烦地掩卷息灯。刹那间,月光涌进我的小屋。
美的精灵呵,你的光辉泛溢苍穹,为什么一丝微弱的烛光竟遮蔽了你?为什么书中几句无用的空话,竟像薄雾似的掩盖了那使天地无比宁静的声音呢?

57

秋天是属于我的,因为她时刻在我心中摆动。她那闪光的脚铃随着我的脉搏叮当作响,她那薄雾似的面纱随着我的呼吸飘动。梦中,我熟悉她那棕色长发的触抚。绿叶和着我的生命跳动飞舞,而她就在外面颤动的叶子中。她的明眸在晴空中微笑,因为是从我这里,它们吸取了光明。

58

蓝天下,万物熙攘,放声大笑;尘埃沙粒像顽童,旋转飞舞。喧嚣撩动了人的心,而他的思绪呀,渴望和万物一同游戏。
我们的梦随着未知的溪水漂动,伸展手臂去抓住大地——奋斗变成了砖石,建成了人居住的城市。
呼声从往日涌来,向今天寻求答案。它们的双翼扇动,
空中布满了浮动的阴云;我们心中不肯平静的思想,离开栖身的巢,飞过幽冥的荒野,去追求形体。思想就像黑暗中摸索的香客,寻求光明之岸似的,在实物中找到了归宿;它们将被诱入诗人的诗句中,它们将被留宿在未来的城市的塔楼中,它们将听到来自明天的战场上的呼唤,去拿起武器,携手加入战斗,去争取那即将来临的和平。

59

在万有无缺的国度里,人们不修建高楼大厦。大路边是绿茵茵的草地,湍急的河水从旁流过。男人晨出耕作,脸上笑容可掬;傍晚归来,口里哼着小曲,他们不为金钱忙碌奔波,在这万有无缺的国度里。
正午,妇女们坐在凉爽宜人的庭院里,低声唱着歌纺棉纱。稻浪滚滚的田野上,飘来牧童的短笛声。笛声使路上的行人衷心喜悦,他高歌着穿过光影斑驳的芳香的树荫,在这万有无缺的国度里。
商人乘着载满货物的船儿顺流而下,没有在这国土上收帆停泊。武士们擎着飞舞的旌旗列队而过,但是国王却从未在这国土上停下他的战车。远方来的旅客曾在这里歇脚,离开时却不知道在这万有无缺的国度都有些什么。
在这块国土上,路上的人群熙攘,却从不你推我搡。诗人呵,在这里安家吧。濯去长途跋涉沾在脚上的尘土,调好琵琶,日暮时,在这万有无缺的国度里,躺在星光照耀下的清凉的草地上吧。

60

收回你的金币吧,国王的使者。你派我们到林中神庙去诱感那位年轻的苦行者。尽管他平生未曾见过一位姑娘,我也没能完成你的使命。
破晓时,那修行的少年披着淡淡的曙光,到小溪边沐浴。褐色的卷发披在双肩,像是一簇朝霞,四肢如同太阳一般闪闪发光。我们唱着,笑着,划着小船,狂热地嘻闹着跳进溪水,围着他翩翩起舞。这时,太阳升起,从水边瞪视我们,愤怒得涨红了脸。
那天使般的少年睁开双眼,望着我们的舞姿;深深的惊诧使他的眼睛闪亮如同晨星。他举起合掌的双手,唱起赞美诗,歌声像小鸟婉转鸣啼,森林里的每一片叶子,都在飒飒地应和。我,肉胎凡身的女人,从未听到过这样的歌声,它宛若晨曦从寂静的群山升起时那无声的晨曲。姑娘们用手掩住绛唇,笑着摆动身躯,少年的脸上掠过一片疑云。我快步跑到他身边,痛苦地伏在他的足前说:“主人呵,我愿听您驱使。”
我领着他来到绿草覆盖的河岸,用丝绸的衣襟为他擦拭身体;我跪在地上,用我的长发为他拭干双脚;当我抬起头,凝视他的眼睛,我似乎尝到了混沌初开时的世界献给第一个女人的第一次亲吻——我是有福的,赞美上天吧,因为他使我成为一个女人。我听见他在说:“你是哪位无名的神祇?你的抚摸是永恒之神的抚摸,你的眼中藏着午夜的秘密。”
不,不要那样微笑,国王的使者——尘世的智慧蒙蔽了你的眼晴,老人家。那少年的纯真却刺破迷雾,看到了闪光的真理——女人是神圣的。
啊,在那第一次表示爱慕的可怕的光芒中,女人的神性终于在我心底觉醒。我泪水盈眶,晨光像姐姐似的温柔地抚摸我的长发,树林里的微风吻着我的前额,就像吻着百花。
姑娘们拍着手,放荡地笑着,面纱拖在地上,头发蓬松着,她们开始向少年投掷鲜花。
啊,纯洁无瑕的太阳呵,难道不能用我的羞赧织成浓雾,遮过你的视线吗?我扑倒在少年的足前,大喊道:“原谅我!”像受惊的小鹿,在树荫和阳光下飞跑,边逃边喊:“原谅我!”
姑娘们猥亵的笑声像噼啪燃烧的烈火烧灼着我,但是,我的耳畔始终回响着那句话——“你是哪一位无名的神祇?”( 石 真 译 )




哈 代 创 作 中 的 战 争 题 材

及 其 战 争 观


托马斯·哈代不仅以他描写英国乡村在19世纪后期的特定生活和社会场景的“维塞克斯小说”而闻名于世,同时在英国文学史上他又以描写战争题材的《列王》等作品而占据重要的位置。他在《列王》以及部分战争题材的抒情诗中所体现的战争观,至今依然能给爱好和平的人们带来震撼和启迪。
文学评论家欧文·豪在20世纪80年代曾经撰文说:“当我们慢慢地从现代主义的阴影中走出来的时候,人们定会感到,哈代的诗比T. S. 艾略特的诗更具有永恒的价值。”欧文·豪的这一语句虽然强调了哈代诗歌所具有的永恒的价值,但是,给人的整体感觉是他在此强调哈代是一位与现代主义迥然不同的传统诗人,以及强调传统文学形式的重要性。然而,我们仔细阅读哈代的诗作,不仅可以感知哈代作为20世纪诗人在艺术上的开拓和创新,而且可以看出他对现代社会和现代生活的独到的把握和理解。在这一方面,我们从他所创作的一系列战争题材的诗篇入手,更能感知他的现代性和超前的观念。尤其是跨入新的世纪之后,在新的世界格局之下,我们仅重温一下哈代的战争题材的诗篇,就能强烈地感受到作家哈代的现代意义和时代精神。

第一节 哈代战争主题的基本体现

已经消逝而去的20世纪,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最为伟大的世纪,突飞猛进的科技,迅疾发展的文化,没有任何一个世纪比它更为辉煌。然而,20世纪又是人类历史上最为残酷的世纪,从世纪之初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世纪中叶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直到世纪末的海湾战争,从原子弹等杀人武器的诞生到在广岛的实际运用,人类相互之间的残杀的规模到在战争中惨死的数量都是以往任何一个世纪所无法比拟的。
在跨入新的世纪之后,在战争的风暴随时有可能一触即发之际,我们考察一下文学史上的战争主题,反思一下战争给人类带来的创伤,感受一代又一代作家的反战情绪,或许有助于人类的思考,给人类一定的启迪,并激发人们对和平的眷念和向往。
实际上,在世界文学史上,战争题材一直伴随着文学的进程而不断得到发展,也是文学中的一个永恒的主题。从古希腊的荷马史诗,到19世纪的托尔斯泰和20世纪的海明威,文学史上有许许多多的作家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战争的体验和对战争的复杂的感受。尤其是语言简洁凝练、思想含蓄深沉的诗歌,更适于表达复杂的思想情绪,是历来受到作家喜爱的一种文学形式。
在一系列描写战争题材的优秀诗篇中,英国著名作家哈代同样有着独到的贡献。但是,在反战文学的研究领域里,他显然遭到了严重的忽略。西方论述战争诗篇的著述也为数不少,然而极少提及哈代。有时偶尔涉及时,观点也极为片面,如希伯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一书中,认为哈代的《战争诗抄》中的诗篇只是强调了“个人的悲伤和领悟”。而《战争的见解》一书的作者则认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的时候,“哈代以描写爱国主义的诗篇来体现支持战争的努力。”甚至认为:“哈代决心给予战争以全力的支持。”
这一现象表明,西方尽管十分重视哈代作为诗人的意义,但对哈代的战争主题的诗歌仍然缺乏公正的理解。我们有必要对哈代的战争题材的诗作中所体现的战争观作一些力所能及的探索。
在现在一些通行的文学史教科书中,哈代仍然只是作为一名小说家而被论述的。人所共知:哈代在自己的“性格与环境小说”系列作品中,反映了英国19世纪下半叶的社会生活,描述了英国农村小农经济破产以及农民走向贫困的过程,因而被看成是英国后期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被认为是“工业文明之后还残存的古老的、宗法制的农业社会的最后代表之一”。
然而,这种根深蒂固的观点本身就忽略了哈代作为20世纪作家的重要意义,更忽略了他诗歌创作方面的突出成就。由于哈代在长篇小说《无名的裘德》出版之后,因受到攻击而放弃了小说创作,并在1898年出版第一部诗集《威塞克斯诗集》之后,倾心从事诗歌创作,因此,发生在此后的历史事件以及作者对待这些事件的态度,我们再也无法从他小说作品中探寻答案了。
其实,托马斯·哈代是一位极具时代精神和现代性的作家。作为一位跨越19世纪和20世纪的作家,他所处的独特的年代,使他有机会经历了维多利亚王朝和乔治王朝,又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现代派的盛行时期。他在近70年的创作生涯中,既以小说创作典型地反映了英国19世纪下半叶的农村生活场景,又以诗歌形式独特地展现了20世纪初期的社会生活,反映了时代的声音和历史的脉搏。因此,我们只有通过对他后期诗歌的创作的了解,才能全面把握他的思想和创作。同样,当时与英国相关的英布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等重要战事,以及作者对待战争的态度,我们只有从对他的诗歌作品的深入探究中才能作出客观正确的评价。
哈代描写战争主题的诗篇,主要体现在1902年出版的《今昔诗集》(Poems of the Past and the Present )、1904至1908年出版的史诗剧《列王》(The Dynasts )、1909年出版的诗集《时光的笑柄》(Time's Laughingstocks )、1914年出版的诗集《命运的讽刺》(Satires of Circumstance ),以及1917年出版的诗集《梦幻时刻》(Moments of Vision )等几部作品中。除了《列王》之外,相对集中的描写战争题材的作品有收在诗集《今昔诗集》中的“战争组诗”和收在诗集《梦幻时刻》中的“战争与爱国主义组诗”。哈代的战争诗篇为数较多,在他的创作中占有不可忽略的地位。这几部作品描写的事件或创作的背景分别是19世纪初期的反抗拿破仑的战争、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英布战争,以及1914至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些作品描写的虽是不同时期的三次战争,但反映的却是哈代始终如一的战争观。他在不同的时间通过对不同历史时期所爆发的战争的描写和反思,始终如一地谴责了战争的残忍和无谓以及给人类社会和普通百姓的生活所带来的深重的灾难,表现了强烈的反战情绪,同时也在战争观中充分体现出了深受叔本华影响的悲观主义的思想倾向。

第二节 与传统定论相悖的强烈的反战情绪

就哈代描写战争的诗篇而言,一个重要的意义在于鲜明地表现了作者与当时的时代思潮相悖的思想倾向,即表现了强烈的反战思想。那么哈代为什么要以诗的形式,而不以小说等其他形式来表达这种反战思想呢?
这是因为在哈代看来,诗歌更为抽象、含蓄,而表达的思想却更为深沉、凝练、生动。而且在当时特定的情形下,以采用隐喻和形象化语言为基本特征的诗歌这种艺术形式来表达自己的不合时宜的思想倾向,比其他艺术形式更能起到自我保护的作用。
这方面哈代是深有体会的,他曾经感叹:“如果伽利略以诗的形式表明地球是在运转的思想,那么他就不会受到宗教法庭的审判。”所以他得到启发:“也许我以诗的形式更能充分地表达我的一些与僵死的定论相悖的思想和情感。”
哈代与传统定论相悖的强烈的反战情绪在他最初描写战争的组诗《战争诗抄》(War Poems)中就奠定了基调。收在《今昔诗集》(Poems of the Past and the Present )中的组诗《战争诗抄》描写的是英布战争中的事件。当时,即1899年至1902年,英国政府实行帝国主义政策,对南非发动了侵略战争,哈代则在这11首组诗中揭露战争是造成人民灾难的根源,暴露英布战争的虚伪狂热以及战争的残酷。如《别离》、《炮兵连的离别》、《鼓手霍吉》、《被屠杀者的灵魂》、《士兵的妻子和情人之歌》等诗,大多以英国普通人民的眼光和英国士兵的悲惨境地,渲染了战争的残暴和罪恶,表现了强烈的反战情绪。
如独白诗《炮兵连的离别》,便是一曲即将失去丈夫的妻子的悲歌。这是哈代根据所观察到的一个真实的情景而写的。1899年11月2日,皇家野战炮兵部队第73炮兵连离开多切斯特的兵营,前往南非作战。在冒着倾盆大雨向多切斯特车站行军时,湿透衣装的雨和摇曳的煤气灯的灯光与跟在军队后面的女性们的心境非常吻合。最后吻别的脸庞被风中摇曳的煤气灯灯光勾勒出侧面剪影。一切生命力都似乎从战士身上耗尽,但是那侧面剪影上的枪支却像是“活的物体”,其巨大的喉咙暂时沉默着,但预示着残暴战争的来临。
在《鼓手霍吉》一诗中,作者对战死在异国他乡的普通士兵的命运寄予深切的同情。前来参战的威塞克斯故乡的庄稼汉,不加装殓,就被扔进了坑中:
刚刚来自威塞克斯故乡,
年轻的鼓手全然不知
这灌木丛、这粉状的土壤、
这广阔的台地有何意义;
不懂为何每当夜色苍茫,
升起的星星这样奇异。
这种反战的情绪在《被屠杀者的灵魂》一诗中,表现得更为突出。这首诗歌构思精妙,笔法娴熟,显得独具一格。作者在诗中通过在侵略战争中不幸战死的士兵的阴魂与将军阴魂的对话等形式,以极为简洁的诗句来表现战争的不义、牺牲的无谓。这些如“巨翼苍蝇振翅”的阵亡将士的阴魂聚集到了一起,急于了解他们的亲人是怎样分享他们的英名,结果得知,他们的恋人已经另有所爱,他们的亲人并不看重他们的光荣,他们的母亲也只是偶尔谈起他们参军之前的小时候的往事,他们的父亲甚至后悔不该在他们的小时候给他们讲了战斗的故事,从而激励了他们“投身不幸的征战”。
在哈代所创作的表现人类战争的无谓和残忍的诗篇中,收在诗集《时光的笑柄》之中的作于1902年的《他杀死的人》一诗,也极其具有代表性:
“假若我与他相遇
在一家古老的酒馆,
我们很可能坐到一起,
把几升啤酒着实喝干!
“可是我俩当上了兵士,
我们两人怒目相视,
他朝我射击,我朝他射击,
谁知把他杀死在原地。
“我射死他只是因为——
只是因为他是仇敌,
一点不错,他当然是我敌人;
这清楚无疑,但是
“他当兵也许像我一样,
完全出于临时的决定——
失了业,卖掉了家什——
不会再有其它的原因。
“是的,战争真是古怪离奇
你在战场把别人杀死,
倘若在酒店,你也许请他入座,
或者资助他半个硬币。”
这首诗用的是ABAB韵的歌谣体形式,以六音节为主的简洁、朴实的诗行,表达了人与人之间饮酒时分的真诚的友谊,以及战争时分的对抗角色的愚蠢。直接引语和第一人称叙述的形式,显得非常真实、生动。叙述者想象他们的参战都是出自一时的冲动或生活的偶然,并无任何敌意。饮酒与枪杀、友善和仇恨这两种概念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形象性地突出了战争的恐怖和无谓。

第三节 平凡生活的伟大与永恒

哈代在描写战争的诗中,在表现战争的残忍和无谓的同时,也歌颂了普通士兵的顽强和崇高的品质以及他们在特定意义上的高尚的爱国主义情操,并通过战争与和平生活画面的对照,来激发人们对战争的憎恶以及对普通的和平生活的眷念和憧憬。
如在《炮兵连的离别》一诗中,与丈夫告别的妻子尽管深知战争的残忍,但仍然怀着信念,乞求上苍保佑:
有人说:“他们有去无归,从此以后
我们永远失去了他们。”哦,这话说得不当!
虽然他们行程艰难,但是必有“巨手”指引,
在短暂或长久的时间里他们定会安然无恙。
在抒情诗集《梦幻时刻》中,收有题为“战争与爱国主义诗辑”的组诗,共17首,主要是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背景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国一国动员了800万人,死178万,伤200万。死伤总数远远超过二战。”这些数字足以说明战争对人们所造成的精神创伤。诗人哈代也不例外,被战争深深触动。他所作的这些诗篇,有的是总体表现作者对战争的态度,如《他的国家》、《为此遗憾》、《在“列国破碎”时》、《我遇见一个士兵》等;有的是具体表达作者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态度,如《开赴前线的战士之歌》、《无家可归者的呼叫》、《行军前后》、《战时除夕夜》等。在这些抒情诗中,哈代既谴责战争的无谓和残忍,控诉非正义的侵略战争,又对普通士兵的遭遇寄予同情,并歌颂他们在反侵略战争中所表现出来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勇敢无畏的气概。其中,《在“列国破碎”时》不仅是世界诗歌史上战争题材中的杰出作品,而且也是抒情诗中的名篇。
只有一个耙地的农夫
慢步行走,默默无闻,
前面一匹踉跄的老马
半醒半睡,不断打盹。
只有从一堆茅草之中
冒出没有火苗的薄烟;
尽管许多王朝逝去,
薄烟却继续绵延。
远处有一个少女跟着情郎
说着悄悄话儿走了过来;
他们的故事还没失传,
战史便被夜空淹埋。
《在“列国破碎”时》(In Time of "The Breaking of Nations" )一诗作于1915年,诗题中的“列国破碎”出自《圣经》中的《耶利米书》:“你是我战争的利斧和打仗的兵器,我要用你打碎列国,用你毁灭列邦。”在此寓指毁坏人类的残忍的战争。在这首写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际的抒情小诗中,哈代以简洁而富有哲理的诗句,说明了战争的渺小与短暂,歌颂了普通生活的伟大与永恒。
三节诗中,每节诗中出现一个中心意象,构成三幅形象生动的诗的素描:第一幅画面是一个耕耘的农夫赶着一匹踉跄而行的老马,第二幅画面是一幢茅舍之上冒出袅袅炊烟,第三幅画面是一对情意绵绵的男女青年,柔声细语,并肩而行。这三幅普通的乡间生活的画面,显得栩栩如生,意味隽永,给人一种轻松、安全、宁静、和平之感,与“列国破碎”的战争场面形成强烈的对照。
该诗的最后两行,完全是画龙点睛之笔:“他们的故事还没失传,/战史便被夜空掩埋。”这两句诗从结构上和内容上把三个独自分离的画面和意象联结成了一个整体,表现了生活的美好、爱情的永恒,说明创造历史的是普通百姓,是他们的劳动和日常生活,而不是残忍的战争。一切屠杀人类的战争都将瞬息消亡,如昙花一现。而日常生活则显得伟大、永恒,普通的生活坚不可摧,超越时空,是任何渺小的战争所无法扼杀和无法比拟的。
尽管“农夫和老马”、“袅袅炊烟”以及一对青年情侣的情意绵绵这些普通的生活画面永远不可能写进任何历史书籍,但是它们却比历史书籍更为永恒和伟大。
由此可见,哈代在这首抒情诗中表现了在“列国破碎”时分的对生活的强烈的信念以及乐观主义的思想情绪,同时也通过战争场面与和平生活画面的对照,来激发人们对战争的谴责以及对美好的和平生活的向往。
同时,我们应当指出,尽管组诗题为“战争与爱国主义诗辑”,但其中所表现的思想并非像西方有的学者所说的是对战争的支持,而是如上所述,是通过描写战争的残忍来表现和平的意义。
对于“爱国主义”这一概念,哈代同样也有着自己的独到的理解。他在日记中曾经写道:“对和平的事业所作的努力将会一无所获,除非将爱国主义的情绪从附在字面上的狭隘的意义中解救出来,并延伸到整个地球。”由此可见,作家哈代是从共同的和平事业与全人类的利益来考虑和理解“爱国主义”的内涵的。
第四节 战争诗篇中的悲观主义思想及其命定观念
托马斯·哈代是一位出色的悲观主义作家。“他喜欢描写任意孤行的‘命运’,并赋予它以社会现实性和普遍性的含义。”对待战争也是这样,我们透过哈代描写战争的诗篇,可以看出他的悲观主义思想及其命定观念。
关于当时的战争对欧洲所产生的影响,R. H. 摩特兰姆曾作过这样的表述:“战争就是这么一回事情,和在非洲、印度、美国以及在太平洋发生的一样……欧洲的战争破坏了一切正常的宏伟的秩序,这种秩序发轫于英国的银行,它使人们能够在德国听音乐,在法国和意大利度假期……我所熟悉的和我周围的人所熟悉的那个世界是已经到了末日了……我们这儿早就有过无数次的罢工、涉讼和危机,但是所有这些都是在一定的限度之内的。我感到现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保持在一定的限度之内了。我甚至不能相信,我们是真的结束了战争。”
托马斯·哈代与同时代的作家一样,因战争而引起了他更为深层的思想上的迷惘和精神上的困惑。可以说,他在一定程度上先于美国著名的文学流派“迷惘的一代”,表现了20世纪初期战争对人的心灵所造成的创伤,其意义是非常重要的。这无疑影响了整个20世纪战争题材的文学创作,尤其是在思想和情绪方面,对现代主义有着不可忽略的重要影响。也许正是在这一层次上,哈代被评论界誉为英语“现代诗歌之父”是当之无愧的。
由于他所受到的德国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和“唯意志论”以及英国达尔文的“进化论”的影响,他无疑也要把战争的残忍归咎于他经常表现的“内在意志力”的作用。哈代所称的“内在意志力”(Immanent Will),实际上就是指“盲目地主宰一切的上苍”。
如在《战时除夕夜》一诗中,诗人在描写了战时除夕的种种恐惧幻觉之后,在结尾的第七节中认为战争的灾难是命运的安排:
或许更多血和泪!——
更多饥饿战火——
更多分离和震惊的打击!
便是命运之神的安排
骑手飞驰传指令
给惨白的欧洲,松树在疲惫地低吟。
哈代因此把战争看成是冥冥之中“内在意志力”非理性作用的结果。这是他不能客观地分析社会原因的体现。与此同时,他也力所能及地在现实世界中探究悲剧的根源,因而开始从“上帝”和“人”这两个方面来对战争进行谴责,就连上帝自身有时也被用来谴责战争的残忍,可见他对战争的厌恶。如在著名的诗作《海峡炮声》中,作者通过长眠地下的死者的阴魂的自白以及同上帝的对话,来谴责战争的狂热。英吉利海峡进行炮击演习,战舰上的大炮突然发出轰响,震动了死者“安卧的棺材”,连狗也被吵醒,发出一阵“凄凉而惊恐的嗥叫”,直至上帝解释并发出咒骂:
“所有国家都在全力以赴
把火红的战火烧得更红。
要说为基督服务,这批狂徒
比无能为力的你们更无用。
他们可算是福大命大——
亏得这并不是最后审判,
否则为了这等凶神恶煞
该判他们到地狱去擦地板……”
哈代不仅以死者阴魂的自白来谴责战争,而且善于借助动植物意象来表现悲观主义战争观。
如在《滑铁卢战场》一诗中,作者并没有抒写宏大的战争场面,而是以类似于电影制片术的手法,展现了动植物世界中他所观察的一系列的细节:野兔被马蹄声所惊吓,大炮的轮子压坏了鼹鼠的洞穴,云雀的蛋壳散落四处,刺猬的家园被挖坑道的工兵弄得没有了遮挡。诗人哈代就是以这些自然界中的小生物的细节描写来烘托战争的残忍及其悲剧性。在第三节中,诗人的观察力变得更加细微:蜗牛听到将要把它碾碎的车辆临近的声音时,缩回自己的头。哈代以拟人的手法描写退避到泥土深处的蠕虫猜想着自己的安全,完全没有料到自己很快浸在战士的血液之中。
不仅是动物,就连更无智性的植物也感受到了战争所带来的损失。在该诗的最后一节,绿色的谷物被碾倒在地,再也不能茁壮地生长。在此,尽管哈代着重强调的是被战争毁坏的自然界的一些特征,但有着深沉的内涵。如谷物的毁亡其实是在暗示:参战的战士将会失去他们年轻的生命,再也无法达到完全的成熟。
托马斯·哈代的悲观主义战争观还典型地体现在被人们称为“英国人的国家史诗”的诗体剧本《列王》中。这部“西欧文库中表现拿破仑时代最有想象力的巨著”,犹如俄国著名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巨著《战争与和平》,也是在战争与和平相互交替、宏观与微观相互结合的框架之下,把历史题材和现代思想密切地结合起来,把关于拿破仑战争的主题和人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哈代在这部作品中将战争题材作为表现他的悲观主义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譬如,在描写拿破仑军队入侵俄国之后,与俄国军队在波罗金诺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时,哈代借岁月精灵(The Spirit of the Years)之口进行评述,认为在战争中人们都成了造物主的傀儡,像是受到魔力一般,不由自主地在那里执行上天的意旨。在此,岁月精灵明确表述了“内在意志力”的存在和对人类的无情的控制。
可见,托马斯·哈代作为一位作家,他受到自身的特定的世界观的限定,也由于他对战争的根源缺乏更为深入的探究,所以,在哈代的笔下,战争也成了“内在意志力”所作用的结果,也是“内在意志力”对人类进行盲目作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固然只是体现了作家哈代一贯的悲观主义的思想情绪,但是,这其中仍然有着不可忽略的积极意义,因为哈代在自己的战争诗篇中从根本上对人类战争的实质进行了深入的思考,表现出了有益于人类进步和人类发展的反战倾向。当然,哈代从战争方面所表现的对“内在意志力”的谴责,也在一定意义上反映了他的积极的宗教观念,这同样也从另一层次上深化了他的战争诗篇的进步意义。
综上所述,战争题材的诗篇是哈代诗歌创作中的一个不可忽略的重要成就,这些诗篇对于我们理解哈代的诗歌艺术成就以及他的悲观主义思想,特别是理解哈代这颗伟大的心灵通过战争主题的描述所反映的反战思想,都是具有积极意义的。而且,哈代对现代战争题材的涉及,更是表现了他作为现代诗人的意义以及他诗歌的现代性所在,正如西方学者理奎姆所述:“哈代与后世现代主义诗人一样,描写现代战争,以及战争相应引起的社会的和心理的影响,这是他之前的19世纪诗人所没有的。”( 吴 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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