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昌耀诗60首

昌耀(1936—2000),原名王昌耀。中国伟大的民族诗人。籍贯湖南桃源。1950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入师文工团。
1953年,在朝鲜战场上负伤后转入河北省荣军学校读书。1954年开始发表诗作。1955年调青海省文联。1958年被划成右派。后颠沛流离于青海垦区。1979年平反。后调任中国作协青海分会专业作家。
1982年后参与“新边塞诗”运动,是新边塞诗派主要代表之一,后曾率团出访俄罗斯等国家。其代表作有《划呀,划呀,父亲们!》、《慈航》、《意绪》、《哈拉木图》等。他的诗以张扬生命在深重困境中的亢奋见长,感悟和激情融于凝重、壮美的意象之中,将饱经沧桑的情怀、古老开阔的西部人文背景、博大的生命意识,构成协调的整体。诗人后期的诗作趋向反思静悟,语言略趋平和,很多诗作以不分行来表达,有很强的知性张力,形成宏大的诗歌个性。
昌耀于2000年3月患癌症后在医院跳楼自杀,绝笔作为《一十一枝红玫瑰》其出版的诗集有《昌耀抒情诗集》(1986)、《命运之书》(1994)、《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1996)、《昌耀的诗》(1998)等。2000年诗人过世后有《昌耀诗歌总集》行世。昌耀在中国新诗史上是一座高峰,其历史地位已为人共识。
昌耀是中国诗坛一位有待人们进一步评价和认识和重要诗人。经过40余年的默默努力与追求,他早已成长为一棵诗歌巨树。他的诗中所葆有的理想主义与浪漫气质、悲剧精神和苦难意识,是与整个人类精神传统相接的;他在诗歌中的冒险历程和由此创造的天籁般的意境、独特的意象群落、极富个性的象征系统坚持并拓展了诗歌史的疆域,显示出了巨匠品格;又由于他在语言在矿山和熔炉炼取了真正的精金美玉,古语新用,旧词重铸,使他在汉语言的遗产面前成为了当之无愧的继承人和创造者。
诗歌从来是人类灵魂的休憩之地,也是人类想像力的试验场。更深一层地说,诗歌体现了一个时代的文明程度,标志着一种人文理想的甦醒。
昌耀的有些诗达到了《诗经》的古朴与质感——真理本身就是朴素的、古老的。《诗经》的作者们就是一些了解了事物的性质和生命的性质的智者,所以《诗经》是来自于真理,是为真的艺术。否则不可能成为文化的源头,孔子也不可能通过对它的研度创造了儒家文化。昌耀的诗也是为真的艺术,那是找到真的最初的刹那。
昌耀的诗里充满了事物的性质和为这种性质所造的象,是对事物性质的终极表达,趟到底后的一次性定位。昌耀的诗是破碎的,因为它们不是整体的观念,而是细节的知识。他不博览,但精深。所有的智者都是细节的,只有细节才具有穿透力,才具有深度。所以布罗茨基说“让部分说话”。所有的智者都是口吃的,因为那种深度绊住了他,所以是不连贯的。
通过他的诗,使人再次看到了把握世界的最智慧的方法。
昌耀的诗已跨越了感情的过程直抵结果。他的诗是由结果组成的,因此它的坚硬程度可想而知。他的诗(九十年代之前)是内容胜过形式的。孔子曰:质胜则文野。他前期的诗有些野。当然平衡并不是以追求平衡得来的,而是以失横为代价的。内容深刻到一定程度,美自然会随之产生。因为美也是内容的一部分。



石境·心境


石头的软性堆积。

陡崖、悬壁、六角岩柱……在云海之上

切割分解变形参差错落有致。

……那些石头……

观星人

夜半玄服起身

秉烛赏阅眼底连峰无边:

江河日远,心理四维时空呈现追步腾飞的巨子。

红烛光的倾落,

悟性的力

在壳体石峰碰撞出一响高光,

而引动了黎明山海碰撞的连锁。

一片和声。

1986.3.2




翙翙鸟翼

(一种“刺激的”文化心理状态)


1


翙翙鸟翼,展示飞翔苍远的背景。

色点闪耀,山岭探出一对八叉鹿角。

生命冲动,跃起北方初生之犊。

感官煽惑,细胞饥饿,热情重被大量聚积。

灵感爆发随时成为可能。


2


记忆。记忆残留。片断旋律。人为迹象。冰炭水火。锅盏

瓢盆。电传遥感。崇高壮美。无烟火警。历史流程。东

方浪漫。空间序列。英华早逝。……万类沉浮俯仰包孕

熔铸。

已然为干燥的春色从心头呛出许多血丝。

灵感爆发随时成为可能。


3


宇宙殿堂

光泽明灭时如战车骤驰巨石堆垒的跑道,

时如雷阵梭行卷风飘雨的无尽云絮,

听出是创造与毁灭之神朗朗大笑:

“窝——嗬噢……哈哈哈哈……”

当此,灵感爆发随时成为可能。


4


欧亚陆桥:

古道。英雄脸谱。珠光宝鼎。佛图铜驼。

狂想纵恣奔腾佻达。大宛天马夭矫跋扈。

跨出立方体,轮廓自我析解,踏作平面。

与古堡美人重合。际此

灵感爆发随时成为可能。

1986.3.12




一百头雄牛


1


一百头雄牛噌噌的步武。

一个时代上升的摩擦。

彤云垂天,火红的帷幕,血酒一样悲壮。


2


犄角扬起,

遗世而独立。

犄角扬起,

一百头雄牛,一百九十九只犄角。

一百头雄牛扬起一百九十九种威猛。

立起在垂天彤云飞行的牛角砦堡。

号手握持那一只折断的犄角

而呼呜呜……

血酒一样悲壮。


3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投影大地。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垂布天宇。

午夜,一百种雄性荷尔蒙穆穆地渗透了泥土,

血酒一样悲壮。

1986.3.27



穿牛仔裤的男子


穿牛仔裤的男子两手插在裤兜。

穿牛仔裤的男子一串串丁丁当当的铜钥匙拴在裤带一侧的

铜钮环。

穿牛仔裤的男子紧绷的档头显示那一隆起的弹性美。

穿牛仔裤的男子望见春雨一阵比一阵浓,那只翠绿的啼鸟

并没有回来,穿牛仔裤的男子瞬间眼神透出阴鸷,随后

又略带忧郁。

(此刻的西部高原与春雨里的江南其实也相仿佛……哩)

是吗?

穿牛仔裤的男子背手转身背向窗子,宽阔的肩背齐刷刷地

一股子锐气,铜墙壁也似的。

1986.4.3




人间


静夜。

远郊铁砧每约五分钟就被锻锤抡击一记,

进出脆生生的一声钢音,婉切而孤单,

像是不贞的妻子蒙遭丈夫私刑拷打。

之后是短暂的沉寂。

这一夜夕投宿者感觉特别长。

及天明,混在升起的市廛嚣声之中

你未能分辨出任一屈辱的脚步。

你只觉得在新的港湾风帆万千忙于解缆启航。

你只觉得解缆启航才有生路,而顿感呼吸迫促。

1986.4.9-13





夜起。

无灯的狭廊,一转身南北莫辨,失去重回卧室的路,而有

了梦游者的迷幻意识。

以手掌默诵四壁,大眼睛穿不透午夜的迷墙,而滋生无路

可寻者骤起的惶恐。

思忖多时。再回头不复相识的床褥正泄露在半步之外的一

片月光,异常富贵,有人独眠,是男是女?而不敢贸然

插足这陌生的温柔境。

1986.4.23




黑色灯盏


黑色灯盏:草原神柱过目不忘的图腾乌鸦,

它们不啼不惊不食不眠也不飞翔,冷焰袭人。

那时边草深茂,黑帐虚掩,有不言的威慑。

异乡客沿山路趱行,渴望奇迹。

时光难再。

季节河上,缥缈天宇,鸟儿们失去身子,

无眼的眼珠悬为不腐的星辰,

过来人望见森严中脉脉含情。

时光难再。

1986.5.2




小人国里的大故事


听吧。故事是说一个馋嘴的小女孩偏以自己的一块雪糕作为代价从弟弟小男孩手里租来一个布娃娃玩耍,租期一个月。听吧,小男孩吃罢雪糕即刻毁约,从小女孩怀抱夺回所爱,小女孩初尚疑惑,继之忧戚可悯,嘴巴张大如一只飞落的空盘,而终觉绝望恐惧,于是朝向天宇放声嚎哭了。听吧,这样的嚎哭惊心动魄。这种样式的嚎哭是人类能够听懂并被普遍享有的最为可行的古老抒情方式了。准曾传授或教唆?这是发生在小人国里的大故事。听吧,我们何曾走出过小人国。

1986.5.12




美目


普天之下惟一血肉具足的神——

没有童年,没有老年,永居成熟的妙龄期。

瞬,那是诚实的飞翔。

宇宙边缘秀丽的睫毛带,

黎明之鸟,被看作

白瓷碟上一条鼓腮的蛹,

是血肉惟一具足的神。

瞬,凝冻而为那句话,

是一瞬一瞬的媚眼。

是一瞬一瞬的飞翔。

1986.5.13-6.9





1


你误人摄影家的暗房。

人家不动声色就将你半边身子左右对换。

自此太阳从西边出。

自此你的前胸变作后背。

你还是那样的笑着。

你仍然像是原先的你。

你深信水笔总还装在贴身衣兜。

可不容你再辩白。


2


你叩打墙壁。你入室无门。

你爬上气窗看见房中邮件在你名下堆积。

看见你的一页电报摊开,早被强意奸淫。

你好一阵悲哀。

你想起那个独眼魔怪

忽又从山后火云一样升起,

逼视林泽逃逸的裸女。

骚动如噪声。你一声长叹,

以头颅碰撞梦墙。

可你至今不醒。

你的手杖抽出了笋丝。


3


你观看那把椅子。

舞台高度抽象,升华而为空白,而为

启迪,而为哲学意识,

一把紫檀木明式椅子。

一座城堡。

吉卜赛游吟者已头枕沙漠昏睡。

雄狮昂首在月下舔舐那一方头巾。

你替古人流泪。

1986.6.6-8




在雨季:从黄昏到黎明


1


雷雨之后,夕阳

品茗长河上游骤然明亮的源头,

见下游出海口一只无人的渡船

悄悄滑向瓦蓝。

此时山野蛮荒拖长的声唤

是情节剧里命运悲天的呼嚎,

暗喻一个耐人寻味的开始。


2


无风的夏雨夜,雨滴隔断海隅。

误点的快车失去时间桥梁在路旁期待,

荒诞如废黜的封侯

恭听窗外车轮唠叨那一段口头禅

骤奔而去。

夏夜无风,车座底层有梦游的鞋。

潜网笼罩脚背。


3


雨中

五月向原野叫拜晡礼。

玩偶的进行曲暂留在渐渐淡化的意境。

男性化的女神向江河流域高高展扬双臂。

一丈白绢撑开帕米尔冰山圣洁的轮廓。

1986.6.15初稿




两个雪山人


一架吐蕃文书。

两个雪山人背影。

似曾相识:其人束黄金带,登厚底靴。

青莲色锦袍织满寿字图纹有如闪光的豹皮。

剑鞘修长,从腰际曳出一端。

埋首书卷,苦修者米拉日巴与他论道。

其右体态婀娜,裹覆在一头乌发编织的霞帔,

看似一个青铜女子。霎时间

我记起自己不曾沐浴雪山的紫外光有年,

而心灵震动,心想是绿度母以青铜之思

传唤她的旧臣……

豹皮武士已在默诵一首《道歌》。

1986.6.15





最隆重的日子,山雉

在风中招展腰身全副披挂的眩目旗帜。

圣灵的圣油在圣坛同时展现几个侧面,

仍旧是山民后裔崇拜的火炬。

悲戚的是遗忘的小径,

在大山额头留下苦恼的皱折。

何时可了。女婴已作为母亲。

不闻霹雳的日子,

耸峙的太湖石

在老人们的圆桌

立起一片世纪的荒凉。

阳光纷纭如落雨。

1986.6.19-20




太阳人的寻找

(H-N、H-H姐妹徒步黄河寻找太阳人)


寻找太阳人

逆大河而行,退至时间,退至羲和御日歇马夜宿的那片草

场,溯源物华天宝,自忖已潜抵人神未分的那枚胡桃

核,然后沿河而下,将天堂的泥土踏回尘世。

信仰,是一种至大的爱。

壁立千仞,香火寂灭,石窟宏阔,

回见躺倒的河,一溜行旅还在卧佛拇指长途跋涉。

几声风铃,千张窗叶掀开,云间纷纷震落玻璃。

太阳人又去万里之遥。

1986.6.19-25




稚嫩之为声息


稚嫩之为声息从深层地底向外辐射,

使红叶兴奋,

使绿叶感受威胁,

使黄叶猛悟老之将至,

灰叶安然坦然。

稚嫩之为声息在地底跑步前进,

步履齐整,节奏沓沓,同声反复四个基数词。

稚嫩之为声息如束束晨光作处女苏动身子。

如葱韭东方勃发。

1986.7.5晨




刹那


门外是街。镜窗

在我胸口林立,

贸易风从东南带来骚扰的鳗鱼。

心头是过敏的虫,

怕有了卡夫卡式变形的甲壳。

荒唐在两个潮期之间徘徊,

常是骑驴寻驴的窘境。

醒见物欲肆虐,

卡车前肢骑上了客车后肢。

有一激进的诗人投书友人,

自称常以抨击时弊为快。

颇有同感。但这世界有你无你无关宏旨,天下事本有天下

事之解决。

黎明在多维中结构承重的桁架,

命该有跨世纪的忧虑。

1986.7.8




嚎啕:后英雄行状——为S君述


没有硬汉子。

只有羊肠小道。

命运跳板的尖端

容不下回忆


白色沙漠。

白色死光。

西域道

汉使张骞凿空

似坎坎伐檀。

晋高僧求法西行,困进在小雪山的暴寒,

悲抚同伴冻毙的躯体长呼——命也奈何!

大漠落日,不乏的仅有

焦虑。枕席是登陆的

码头。

心源有火,肉体不燃自焚,

留下一颗不化的颅骨。

红尘落地,

大漠深处纵驰一匹白马。

1986.7.25




幽界


山岳的人面鸟

以夜城灯火为饮,

灌育胸臆朦胧的冲动。

星空补丁百衲。

路,因狗吠而呈坑洼。

列车在山脚启行,龙骨错节

发出一阵链式响尾,

拉长了夜梦。

车椅在铁轨奔驰,

好面孔失之交臂,

隆隆化作远方的追怀。

视野平阔:

白杨亮出一瞬嚣叫的旗帜。

水波留雨打的疤痕,

蹼掌溅起泥泞,

一只凤凰独步。

1986.7.26-9.2




金色发动机


金色发动机永无休止永不退却。

金色发动机怀着焦躁不安的冲动

像一只拨水的金色鲸被涌起的岑寂吞没。

金色发动机迫降,绕过屋宇寄居的礁石

在无底的岑寂中抗拒:

既不能在岑寂中泯灭,

也不能自岑寂中超脱。

金色发动机如熊蜂蜂团冒着热气升空,

嗡嗡卷起一溜螺旋,

若远若近,若有若无,若虚若实,若隐若现,若即若离

金色发动机永不妥协。

1986.8.2




白昼的结构


铜钟破晓

夜色化开

阴翳酥松摇摆飘动

层层荡涤

浓淡不一

黑的肌肉

白光穿刺

玻璃纤维织成弹性韧带

天地张闭启合

人和太阳

看三万六千五百次

不够。大脑半球

此时华人太空行走

无论垂直或倾斜

跑完大江

仅二分三十秒

白昼横流

切人立方与圆

1986.8.3







灵霄


新月傍落。山魈的野语。

细风时时飘忽掠去。

悄行的步履成为异我之存在

猛可地惊怵。这时

悬崖上的天女

已从石火裸现,鲜艳,窈窕,

长披美发丝。

她转体腾空,前展双臂,

一头跃向期待燃烧的深湖。

瞬刻火鸟群飞,林林总总

一千条透明的笋根从地底喷射琼液

盛大世界升起再生之光华。

我眯闭的瞳孔骤然洞黑。

掀开斗篷,听到自己的耳朵不复存在,

早与光明合为一体……

1986.8.9




躯体与沉默


阵痛是古老的悸动。

在断肢面前

丰润的膀臂隐含羞惭。

对着饥饿的眼,

美的食品

成为美的亵渎。

沉默。

你惊骇于轮下的脑颅

不只是一方会哭泣的肉。

1986.8.12




冷色调的有小酒店的风景


雨季延长。雷电一夕苟且,新麦

于穗头提前萌发。重力在膝盖

缓缓弯曲。我的行期再三耽搁,

岁月又添加一圈年轮。

雾晨。小酒店珠帘红绿微动,东方沙漠

鼓乐喜庆的旋律自店家结队驼行。

门首一辆牛车,车主不在,轭下老牛

闷头嚼食筐中草料慷慷慨慨与世无争。

车尾拴系的绵羊回顾小酒店珠帘红绿

微动,意识到即将的归宿而啼叫孤独。

蝈蝈笼悬在窗棂,

日月的喧哗弧面转接,

山林的浓郁,

比去年多了几斤分量。

断桥歧路,柱头石核噙一颗露珠瞪视已越千年,

茫然似植物人的眼神。

我仅吐出一个字:——Hai!

1986.8.15




舞台深境塑造


路,逶迤

叠向幽谷的天。

瞽目的预言者

平举双手指出楼外楼、山外山。

指出海洋。

一朵红花。

那条路。

仰面以耳轮捕捉阳光,

他听到风雨,身背顷刻佝偻。

登上了更高一层石级。

待回头阐释,狡兔倏忽隐遁,

纱幕已隔断言语。

1986.9.6




长篇小说


全部世界(在崇高的声调中)的叙述叫做史诗;私人世界在私人声调中的叙述叫做“长篇小说”。

——摘自沃尔夫冈·凯塞尔著《语言的艺术作品》中文译本第474页。


疲倦是衰老的方式。

银币相加,二圆

切出一声万古寂寞。

短褐在金风里萧萧。

有人独处:深感逃离亦乃生之圭臬。

逃入墙壁。逃人夹墙的夹层。逃入电梯。

荧光有贫血者美丽的苍白。

消逝。像是秋风落叶了然无踪。

像是巴格达窃贼潜越在暗堡的暗道。

咒语背后已无处可寻。

佯狂给私心戴以假面。

铁棺使贵人拥有厚重的安全感。

1986.9.10-12




周末嚣闹的都市与波斯菊与女孩


波斯菊篱墙

径接郊原亮色的黄昏。

街车肿胀失去脚趾

在街角作九十度大转弯,

线条的喧哗薄烟一样滑动。

一滴夕露自古榆的树冠悄声

沉落,如鸟矢,燃在老人额头。

高峻的颧骨厚积岁月尘土

始得蜡质般软化。

女孩

无视街车与都市与嚣闹与老人,

沿着波斯菊篱墙轻逐一只彩蝶

踏向亮色的天街。负累者们

窥见她纯情的神明是两行鸽哨,

谜的恍惚怯如易惊的薄镜。

1986.9.17




造就的时代


造就大师的时代。遍地星宿。

大男子们退至大野欣赏大蟒的蟒皮。

退至大野欣赏大蟒的云纹。

从高远的陵墓,白似白粉壁

压路机像天边一只熨斗

从大野拓展的蟒皮拓展而来,

蒸发出大蟒烤炙的蓝烟。

是诞生大师的时代。

直升机横跨地峡。

解牛的庖丁未曾再世。

轮的老手未曾再世。

但我从大野听到童声无伴奏合唱庄如殿宇,

而觉生命个体渺如一粒种子飘飘摇摇

失身子宇宙的浩茫。

陨失之思变为奠仪:

大男子们的鹤嘴锄像一轮下沉的海锚。

1986.9.24




猿啼


英雄使命。

机遇先于公正。

有谁长啸。

当他怔忡从插帐的土垒拔地起立,

壁上杂音粉尘在明镜积淀。海面落雾。

海上旷日的竞技仍是无尽的栅栏。

仍是跨栏跳跃,一路突围。

他闭目,花钟萎谢。虎斑

逃离虎皮游如系列野火。

蕨根晶粒射如阳光淀粉刺伤四荒八极。

弦弓在射手的酒杯震落秋林秋叶。

艳猎的追逐者时已蹬车蜂拥而至

四寻艺术返古的庖厨。

而他

生命之筏

早乘血潮冲决幽谷而下。

一声白猿。

1986.9.27




广板:暮


东方诗国负笈山行的僧人

薄暮始达谷底阴冷的界河

涉渡。当其回首,遽然望见峰岭

一束山火犹在他昨日夜诵的云林

透红。念及弃置的芒鞋今竟长此留在那边苍苔

而动了几分伤感。

略一迟疑,雄心已如古瓮破裂

倒扣在石岸宿命的白塔。

1986.9.29




冷太阳


无声的永久冻土带。

冰雪百合……遥远的冰冠触手……我听到生命的独语似三

股冷风。

土丘蠕动。牧人蜷缩的白板羊皮袄

似土丘崩陷。

三条男子

偎依着

袅袅一炷

女子。

卵形太阳被黑眼珠焚烧

适从冰河剥离,金斑点点,粘连烟缕。

她说:冷——太——阳!……

男子们的胸膛蓦然一惊,感应了冰冠触手摆动的回声。

祭司般的庄重。复归于眩晕的空寂。

冷太阳才又稍稍升高了一点儿。

1986.10.11于兰州旅邸




达坂雪霁远眺


雪霁之后。排空的白玉版

节奏琳琅琮琤,御风徐徐

东下。是弥天驱驰的白玉版。

红衣海客目击晴雪之豪华

是排空万里浩荡东下的白玉版。

渐趋旷远:犷悍遨游,野牦牛

碰撞的黑脊背与云影碰撞在沟壑茂草的枯黄。

1986.10.24自祁连归




眩惑


1


寻找……或是眩惑……

那时他品味这管根雕红木空烟斗

像摩挲一只残臂,

像畅游一条河流,

像鉴别一支玩具枪。

那时,他应邀乘上你来自东方的巡洋舰,寻找被劫掠在西部泥泞的纯金。想象不到这种回游会留下何种印象,但总要使你觉着一点盎然古趣。

他要指给你看那里一群叽叽喳喳的红嘴鸦,

说正是这些稀世的飞鸟在这条河谷

最初迎接了被跟踪的担囊负笈者群。

他不信红嘴鸦于今真已飞失。

失去了象征的空烟斗还有什么价值。


2


眩惑……

一只老谋深算的黄鼬栖藏在耳穴。

寻找从一开始就信心不足。

三十年面目全非。

石门剥蚀,朽骨

立在故园形同枯鱼。

复苏了原始宗教的禁忌。

我记起自己曾为走出这面镜子多方碰壁。

我记起古坟千年未朽的棺木

假手盗墓人做了老寿星的寿材。

……令我恐惧。

哲人弗洛伊德如此告诫:

只有你熟悉的东西才会使你害怕。

反修瓜在书案摇动。

地震意识渗透毛孔。

高峻的年代一齐在酸风酥软……


3


我炽热的意念

重又突起牝马雄壮的肌肉块群。

白牦牛图腾族源

予我一片金黄的时间。

而最早的记忆还是长生不老的记忆:未悟生从何来,未悟死的真实——孩子确信自己是他的父亲树长出的瘤子。

我被唤作火星来客。

至于他们,今夜

仍会在暗中虐待我的

名字,替我去雄……

我知道这一切的谜底。

寻找……或是眩惑……

这是艰难的作业。那时我们

从车上抽掉毡毯和婴儿臀底的座垫

铺放在轮下的流沙,弯身

将车乘一寸一寸推出陆沉。

在戈壁的寒夜也有惊梦的男子身轻如飘

与马群争食,护卫仅存的那一袋稞麦。

我们降生注定已是古人。

一辈子仅是一天。


4


真实是一种角度。

史迹不具有恒久的贞操。

远不是那片积雪。

远不是那座营台。

远不是那个古人。

不是那张剥展在月下流血未止的牛皮。

不是那群披毛柢角嚎天悲血的月下野牛。

你觉不到一点访古的兴味。

红尘已洞穿沧海。

眩惑:夜天的华衮镶满铜钉。

钻戒使腕臂浸润富贵。

长统丝袜在风中干瘪。

游牧部落失传他们的土风。

钦差祭海的神庙游离海隅。

淘金者的脑颅筛漏淘金的山水。

我们还是追怀那一行蹒跚在高地的木轮车。

记得高轴的轮辐高高沾满亮光……


5


再也寻找不回那些纯金。

红嘴鸦飞失了。

泥土隐去许多重要情节。

血肉材料已抟塑成器。

素秋在脸孔揭开一场残局。

在青鹿发情的季节

母鹿纵队听唤于鹿王的呦鸣,

骤升为跃起的峰峦。

每一根荒草都是一声长唳,

警示僭越的造价。

蒸汽机车头短促的啼叫在朔风镂空为塔,

每一洞龛立起一个托塔超人。

1986.10.26-11.2




锚地


抛锚。在这个生存圆的大环形顶端

汽车早是意中的一幕……兀鹰盘旋,落栖在喇嘛庙屋脊转

轮王的法轮。

很快就已感觉到霜风的震级。

驾驶员拎起活动扳子和副手走进舱门。

冷空气闪烁发亮,嗜铁时间细菌

将每一记铁的声息吞噬。

野地无边,鼠穴涌动,黑泥土发酵膨大。

漫长是背后的期待。

一辆越野车箭直经这里擦边而过,

生存圆留下一道深深切口……

雪山狮子……我想那应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还有象皮鼓祥瑞的爆炸……产妇的肚子……

觉着午前十点钟太阳在肩头才升起一会儿。

偶然抬头,大半轮皓月正垂直吸附在鲜蓝空际,

如门楣一只吊丝的铜蜘蛛。不可疗救的静寂。

拧紧最后一只螺母,舱门砰然关闭,

一切复成为记忆中的冒险。

1986.10.28




生命体验


1


祭:古典夕阳中的牺牛之献。

狡兔绝迹,冬风在沟渠哭肿了嗓子。

无话可说。

鹏举万里,旅进旅退,

不用细述你已湿润了眼皮。


2


猫城。招摇过境,

耗子娶亲的凯旋式。

声嘶力竭之后,一日三餐,

哑巴卖刀的苦恼

无话可说。

银烛在银台自怜自恋。

母亲从秘密耳道听见了胎儿在胎盘痛哭。

唇枪舌剑,一夕之间语言骤现陌生。

长吁短叹弥合在心灵裂隙,

以精气为涂料。火烧地

毛毡残剩,遥如劫后的花轿。

无形的手指不时捋捏山羊静默的胡须。

漠原一片空旷。


3


无说可说。

女尸骨殖躺卧在安乐椅死而不僵。

心肺垂吊如黑色子囊。如虫卵。如黑色的梅。

移情的花厅

歌楼凤冠的亮片诲淫诲盗呼应山中晚霞的宝石。

超现实的骏马在马鞭的起落间已越千山万水。

气息浑成,使军士的精骨高雅脱俗。

迂夫子对月拂袖。

痛苦的食物链。

纸币在河上趋之若鹜。

黄土挥霍成金。

世俗化加速进程。

我游毕大江返回驳岸

不见了寄存的衣裤。


4


无话可说。

激情先于本体早死。

腐烂的沼泽

牧马少年垂坐石阶

双膝夹紧沉闷的额角。

鲜血继续渗透时间。

一只蝴蝶。……

马蹄飘去,翩跹独舞。……

太阳眩晕。……

少年的额角低垂。

牧马少年的额角继续低垂。

黑夜完全降临。

一个失声的世界。

一个年青的世界。

盘蛇散解,

青铜古钟嗡嗡尾韵

铸十万八千颂,

有展翅雄鹰……四处远翔……


5


日曜日之晨。日边

拱起的猫背如失火的一部缎面精装书。

诗人的诗页已横挑在大街发售报刊的邮亭,

滴沥绿色胆汁。

蟹爪莲异军突起。

孤愤。大丈夫拳头膨松,臂展如簧,落点疲软。

他只惨叫了一声,败北原在意中。

美容室升值。

垂亡的老人

生命意识只是瞳孔一个无限扩大的圆。

一切从此关闭。

无话可说。

月光溅落,

惊群的御马在车站广场分头逃奔。

婴儿朦胧的记忆乃是宗教之胎动。

我的高温肤体天生一副铠甲。

我谦恭得近于自卑。


6


人生有不解的苦闷。

拨弦,吟以自慰,蓝色的忧郁降至深渊,

如如豆的目光。

如一粒液态硫磺。

睫毛抗拒不了梦的诱拐。

储银的瓦罐跌倒,

黎明之火在坟场尽头流泻。

冷兵器折断石板。

黄金水道从志士肩胛剪开。

人体与兽同时奔往盐湖泉水。

岁月已涮净灰质牛头。

燔祭的情节线——

百万吨死亡率0.64……

狐疑,如小鸡啄米

在沙面点出命运不识的文字。

无话可说。

1986.11.17-12.16




诗的礼赞(三则)



艺术的根本魅力其实质表现为——在永远捉摸不定的时空,求得了个体生存与种属繁衍的人类为寻求万无一失的理想境界而进行的永恒的追求和搏击的努力(我视此为人的本性),艺术的魅力即在于将此种“搏击的努力”幻化为审美的抽象,在再造的自然中人们得到的正是这种审美的愉悦。因之,最恒久的审美愉悦又总是显示为一种悲壮的美感,即便是在以开朗的乐观精神参与创造的作品那里也终难抹尽其乐观的亮色之后透出的对宿命的黯然神伤。其实,“乐观”就是以承认了“不乐观”为前提的,只是聊以“乐观”处之罢了。生命本身原已定义为一种悲剧精神的奋争。民俗自古讲究瑞兆,这种祈颂吉祥的风习正是从另一侧面证实了与生俱来的人类对恶运的那种原生态的恐惧。一种先天就有的压抑感。孤独的人类幸有艺术做伴。艺术原是孤独的人类用以倾诉内心情绪、宽慰或内省的方式。艺术是灵魂的歌吟。而灵魂的歌吟恰是广义的诗的精髓。被这种“广义的诗”所化育的一切艺术品类因之都获致不同程度的魅力。

诗是崇高的追求,因之艰难的人生历程也得而显其壮美、典雅、神圣、宏阔的夺目光彩。就此意义说,诗,可为殉道者的宗教。

诗是不易获取的,惟因不易获取,更需有殉道者般的虔诚。

而之所以不易获取,惟在于“歌吟的灵魂”总是难于达到更高的审美层次。

而愈是使我们感到亲切并觉日臻完美的诗却又是使我们直悟生存现状的诗。

1986.12.3续成



听说古代猎人将自己退役的老马

总是放还大自然。而这样的老马

也定然不再还家,

也定然不再回头,

也定然不让人看到自己

奄奄一息时的丑陋。

向荒原走去的这样的老马的背影

我难于忘怀。

假如说,倒毙的老马与死亡的肉体一般只会在心境留下“丑”的印记,这也许仅在于生灵总是习以否定的判断对待死亡之故?

我视生命为宇宙之诗。

我视生命现象为宇宙原始诗意的冲动。

而这种诗意的冲动无一不表现为万类蓬勃的生机。万类蓬勃的体态因之也总是美的。固然,也有人以玩赏腐尸或咀嚼痛苦的死亡为艺事,但在其貌似超脱的背后隐喻的反而是对尘世生命的加倍肯定。——以否定的审美方式对生命价值给予诗意的肯定。

而道学家以阳萎为美,以被阉割为高雅,以裸而健的人体(敏感到包括象征义的兽体)为罪恶,以情欲为龌龊,以病态的心态为荣,由此而生的道德之争迄无休止。

古代猎人放归于大自然的老马确信死亡的肉体只能使美的感受者留下难堪的印记,于是在孤独的老境中孤独地走向自己生命的终点,走向封闭的死。

而美永远地留存下来,谁也未能屈辱,谁也未能放逐。

1986.9.12初草,25补记



艺术圣徒、塔希提岛的苦修者、由“走运的银行代理人”自甘沦为倒楣画家的法国后期印象主义画派大师保罗·高更自杀的念头既定之后日以继夜赶制过一幅油画,他为那一预制的“遗作”所拟定的题目实际上概括了自己一生以绘画艺术为事的对人生价值的困惑、追求与实现,此一包容了三个问句的冗长画题我视如一篇史诗的提示:

我们从何处来?

我们是谁?

我们往何处去?

我们几乎无需思解于画布上的种种细节——两个穿紫红色长服的人谈论善恶是非——偶像举起两臂——奇妙的鸟抓着一条蜥蜴……等等,仅就隐含在这三个问句中的象征义、逼人的情绪递进已可让我们的自由联想在规定的定势中拓展,并已为这一困惑的主题探索感动了。这里起作用的与其说是有关“创世纪”的问答,毋宁说是作者在句中所暗示的有关“创世纪”的情绪更恰切。每一导向哲理性思考的问句其实都可以从整体上把握为渗化了抒情主体情绪感受的意象群,或包孕了若干情态转换媒介的符号组合体。是诗化的抽象。是“略形貌而取神骨”后的最佳存留。很抱歉我不具备文论家们准确杜撰或差遣专门词汇、术语的能力。这里,我之借高更的画题旨在着意:艺术创造的魅力其精义所在莫不是人世生活的诗化的抽象?抽象的基础愈是丰厚,抽象物的蕴积也愈丰厚,因而也愈具可为转换的能量,其魔力有如点石成金的“灵丹一粒”。

艺术抽象是创造的必然,人类天性就轻视对于对象的如实描摹,而着重经过主体精神充分过滤——诗意化的抽象——之后的创造显示。文学抽象的极致可提纯为音乐感觉,一种仅在音乐般的感觉里被灵魂感应的抽象,一种自觉地被慑服的美感,一种难于言传的诗意。

人类生来善喜善怒善哭,人类生来对宇宙人生怀有敏锐感应和超脱的欲求,人类无时无地不处在高更式的潜念——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往何处去?——的困扰之中,随时随地本有同声一哭、同声一笑的情欲。这种艺术的表达,倍为世人心灵调节所需。

头绪诸多的现代生活的快节奏总是使人感到躁动不宁与变幻莫测。有许许多多的焦虑。有许许多多的渴望(包括人自身的超脱)。一方面,惑于人的主体意识日渐沦丧,一方面又期求瞬刻的对一切的把握与洞察。在这样的心境中寄情于艺术的人们日益不耐于传统的叙事与抒情及实用功利的说教(哪怕是侃侃而谈),他们首要的是审美的真诚与审美表达的和谐,是理解,是审美悟性的满足。是钱学森教授称之为表达了“哲理性的世界观的层次”、可与个人的“世界观合拍”的“美”的追求(详见《文艺研究》1986第4期)。惟进入此一哲理性审美层次,美的本质特征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才有可能充分展示,人的自我实现才具可能。惟其如此,才是本来意义的“美的艺术”。以追求“现代感”为“意识觉醒”而寻求通向世界之路的艺术探索者们正是着眼于这一“最高层次”而给予抽象美与艺术的抽象以前所未有的关注。“美的艺术”正是他们急于攀摘的果实。时代本身已造成了这种默契:惟如此才合情合理。时代与历史也确实具有某种默契,美之为美自具一定规律,不然,我们何以惊异于人类远祖分处大洋两岸、赤道南北,各不相属,却不期然而然地创造了形制相仿的舟车或彩陶。

站在诗的立场,我以为一切为人类美好前景不断奋力开拓新境界的人们在本质上都属于诗人,这样的事业都是诗的精神的最新凝聚,因而是美的。我是怀着如此温馨的感情注视着我们同代人变革生活、变革艺术、变革人类本身的努力。但我也清楚地获知:悲剧是经常发生的。不幸的正是这种不幸深化了诗的悲壮。我又不无动情地朗诵一遍保罗·高更的那幅油画“遗作”——

我们从何处来?

我们是谁?

我们往何处去?

1986.8.17-19草讫

12.21小删





洞:剥啄之声。

内宇宙核壁

皱鸟破卵而出,

未启的眼,

血,是惟一的阳光。

沼泽鹤唳,

高贵的后鼻音随草庐归隐,

泥足垂直耕过云水,

双翼如鼓,

哗动只为心跳。

天理以数排列,长横短横,

思想者的圆颅顶驰去虚无的车马。

1987.1.5




淡淡的河


淡淡的河以淡淡的影踪流荡原野,

使人觉着岁月悠久的一缕思绪。

像堤岸的树无声。

淡淡的河

使凝望着的人们眼里浸满泪水。

1987.1.25晨




庄语


我必庄重。

黄昏予我苍莽。

烟,守住漂木。

不朽的制陶时代。

不朽的粘土造人。

石脑

体胴

酋,——或执酒人

沿阶梯起伏

与黄昏苍莽之蜡

同在流溢

我之愀然是为心作,声闻旷远。

舒卷的眉间,踏一串白驹蹄迹

我必庄重。

1987.6.17




立在河流


立在河流

我们沐浴以手指交互抚摸

仪如绿色草原交颈默立的马群

以唇齿为对方梳整肩领长鬣。

不要耽心花朵颓败:

在无惑的本真

父与子的肌体同等润泽,

茉莉花环在母女一式丰腴的项颈佩戴。

立在河流我们沐浴以手指交互抚摸。

这语言真挚如诗,失去年龄。

我们交互戴好头盔。

我们交互穿好蟒纹服。

我们重新上路。

请从腰臀曲直识别我们的性属。

前面还有好流水。

1987.6.24




日落


日落是沉重的吧?

乘筏的漂流者自觉走向水神。

日落是轻盈的吧?

烈风。高标。血晕。

河上聚满黄沙。

1987.6.30




诗章



1


预警,这是在探险家的处女地

食人巨蚁烽火台般耸布的魔官。

这是航天机翅翼一端斜阳书写的

红字。

长戟与马鞍枕藉在一堆芦柴。

昨夜我看到两条花蛇交尾并立。

昨夜……昨夜你还听到了谁在奏乐?


2


音的雕砌;感奋的玻璃杯、红蓝宝石因夜光而倍加华美。

灵魂劳损自我修复透出安详的韵律——如一百二十张骨牌站成纵列挨次扑倒发出的叩击。如一百二十尾游鱼唼喋十二分地知足。

如天鹅湖上的一组水晶鞋。


3


窗前的河水涨了,泡沫带来田野气味。

昨夜河流在雷击中掀动影子

好像水藻或隐形林树。在洲沚

淘沙人留下的洼坑潴存雨水像硝盐洁白。

像阵亡武士护心的胸甲。

我一夜站在阳台监察水文,设想自己仍是披着淋湿的少年的长发,脸上的雨和泪光漫漶。我设想自己百年之后会以另一种物质形态注视我此刻站立的阳台。我设想自己投射在河心的身影是永世不得登岸的蠕形虫。

桥墩在中流以山峰的姿态振响夜色。

而海上贝壳正扇动晓月。


4


我感觉疲倦。

我时为战胜波涛的催眠术而加速心脏弹跳。

我为追求新生而渴作金蝉蜕皮。

明天不属于每一个人。

沙枣飘香的季节我才走到山腰。

崖头断层结晶向我闪烁着螺钿的光色。

村口一位红衣女性伫立黄昏像一盏照明的灯。

紧挨她身边是一棵树蔸雕凿的矮人,我读出烙在这丑怪袒腹的四个疤痕原是一句狂言——“你可来了”……

狂人的价值仅在癫狂之后。

海上贝壳正扇动阳光。


5


翠鸟

自桥畔鸟市逋逃

栖落溪间石楞

见主人涉水偷渡

而得以逸待劳。

微雨中一场退休者的门球赛,

旌旗森严,场地寂寥,前胸后背红黄对垒。

帽盔下的老人们手持槌棒排立,目光窎远。

缄默的嘴角线

悲秋胜于竞技。


6


这是凌晨。

于是我听到了那声音。

感觉自己先天的记忆重又蘖生出了种芽。

那声音照例含有几分羞怯,如试探而泛游在河面,越过芦荡……高台……被大山雄魂吞噬。

接着的一声更悠扬,高了八度,多了一些自信。

这是拂晓许多人在似梦非梦中听到的那一声鸣唤,像海绵体饱和着异香,让灵魂从深邃的迷潭苏醒。但你听不懂。

不,那仅是一个机会。仅是一种虚构。一个虚词。仅是一声感叹。……

又是一声拖长了的鸣唤,而音程已回复到原来的高度,因之感觉河嚣反而更强烈了。

而太阳从云隙落照河面。

感觉早晨因灿烂的河光金斑翻飞而渐次模糊。

而那声音却已无处不在。

海上贝壳正扇动

阳光。


7


磁石永动器

不锈的永动杠杆

为城市之门转动时间节拍。

爬行的鳄——

结满角质鳞片的黄瓜

自铜绿的年代爬行而来

伏在柱础。

郁结化解,楼门飘起一片蓝色雾。

是……窗帷。口哨。风。……

或田野。

三个婴儿携手步出大门喃喃自语,

表情有了早熟的肃穆,

在身后投下了老人的虚影。

1987.6-7.12




玛哈噶拉的面具


(神舞印象)

玛哈噶拉的面具是遗忘的故园。

是某座岩穴。是某处祭坛。是某个吮嘬乳泉的记忆。

玛哈噶拉的面具与热贡画师与白塔

共守岸南丛林遥远如同矮脚星。

玛哈噶拉的面具青莲变色,如同城头的牙旗。

如同善的威慑的本体。

那时,他们说我陶醉

如似塾师吟诵诗书摇头晃脑了。

那时我确如吟咏一卷诗书。而我真是摇头晃脑了吗?

我全然不觉。

那时,玛哈噶拉红袍加身,仗剑

以白蛇为丝绦,串以骷髅为璎珞

屈腿金鸡独立,左旋,右旋,掀起旋风,

两庑侍立的熊罴亦悚然震怖

感受到了威德,那时瘫坐殿前台阶的

比丘尼解答了我有关玛哈噶拉的叩问,

她如此诵念玛哈噶拉的名号:

——护法……玛……哈——噶拉……

哈……玛……噶拉……

噶拉……

我惊喜她拼读的那一串音节如晴空冰河破裂,感觉那响动如霹雳之舞在云霄徘徊了许久直奔天的尽头,是美力炫赫。是原型模式。是摇篮。是面具玛哈噶拉。玛哈噶拉面具的寻找是远行者还乡。

1987.7.5




听候召唤:赶路


1.太阳

太阳说:我召唤你。

而你的第一声回答懒洋洋,漫不经心。

此后你听清了那个诱惑的词,于是情感的油脂立刻润滑你的嗓眼,庄重的髯口随之矫饰你的假面。你起身,举态儒雅而风流。你每一吐字归音都饱满如你共鸣箱似的雄实胸廓。你一扫全部怠倦而有了用之不竭的飞扬神采。

此后你的每一声回答都富于深长意味。

太阳说,你会是一名好的竞技选手。

太阳说:你会是一名好演员。一匹好走马。

太阳说:来,朝前走。

2.峡谷

峡谷,我听到疾行的蹄铁

在我身后迫近。我不甘落伍。

而我听到疾行的蹄铁如飞掠的蝙蝠

在我身后迫近。我不敢懈怠。

我听到冰河破裂一泻千里,而我可能乘坐这裂帛似的一声惊呼逃之天天?

我深感落伍已不可避免。

我可有隐身术?

我可如脱衣一般抛却身后的影子,

我可否化入迫逼的巉岩与追逼者合为一体!

我不敢懈怠。我欲飞翔。于是我就飞翔了。

我跃过一道深渊,察悟那窀穸就是临穴惴惴的五百甲士葬身之所。

我跌倒。而他们终于逼近。

他们跨越我的目光奔驰而去了。

每一骑士都兼领两匹备乘的马骑。

他们张开四肢与奔马一同腾飞,巍峨如叠次耸峙的城楼。

石火在每一瞬动的铁蹄绽开十字小花。

我听见马蹄磕碰如金箔弹跳脱落……终于去远了。

我忽觉胸中陡然袭来一阵急待抓挠的焦渴。

我瘫倒在冰河,一种被陌生胸膛灼伤的颤栗锥刺脑髓。我以我的火舌探入冰河风蚀的裂隙匆匆一阵掠食,而后摊平四肢。

而后我听见了引擎的巨大震动。

我坐起,见直升机穿行太阳初升的峡口低飞盘旋如一支竹蜻蜒,如一只倾斜的陀螺,让周遭寒气放射一圈白光。

而我听到疾行的蹄铁如飞掠的蝙蝠又已在我身后迫近。

3.黄金虎皮

啊,雄性攻击!

啊,利器!啊,锐角!

啊,山野!

啊,黄金之路!

啊,彪形大汉!

在河的阴影遁行的淘金者

秘藏金沙绕道关卡横穿戈壁从雪山下来了。

又从河阴踏去。

黄金为他引路。

黄金是记忆。是烟草。是生命与梦。是妻室儿女。是温柔敦厚。是长幼尊卑,是色胆包天的黄金虎皮。

淘金者驱驰着黄金虎皮在河的阴影朝向故里遁行。

啊,黄金之路!

啊,放牧羊群的老奶奶已从袍襟取出揣得亮热的铜罐在向阳崖石升起午时的茶炊了!

后来的淘金者是觊觎的淘金者

觊觎在通往金地的分水岭了。匍匐在卵石搭起的卵形小屋而不能穿凿晚期肺气肿摘取伸手可及的黄金虎皮。而耗尽盘资从天堂的门槛跌落生身的尘埃。

啊,太阳已经下沉在黄金之路!

啊,五个金沙失盗的淘金者已相抱痛哭在归来的山崖。老奶奶煨茶的三片石冰凉了。金沙失盗的淘金者心地也冰凉了。五个淘金者相挽从崖巅一声作别,感觉身子一齐向着月亮飞升。妖人的毒吻已是峡底遍生的蘑菇。

啊,无数双红手摇撼,黄金虎皮在山里驱驰。

啊,我永在向往的海就在西天显现那一时的荣华了。

4.络腮胡须

你,旅行者

沿途立起凿刀

以无名雕塑家西部寻根的爱火

一一照亮摩崖被你重铸的神祗。

在荒城之夜你又精心喂养自己的篝灯了。

而篝灯

不是也在喂养你夤夜的一丛络腮胡须?

你的

在火光洗濯下的胡须多美,如溪流圆石边缘随水纹微微摆动的薄薄苔丝绵软而动情。

你不曾察觉你苦心经营的胡须并未带来你所歆羡的犷悍或西部汉子狡黠的美气质。

你柔柔的胡须可爱如婴孩耳际柔柔的胎毛。

你的眸子红嫩水鲜宛若刚自澡盆浴毕漂净皂沫。

而你项颈,一串吊链

将金丝腿变色镜垂挂胸襟,

蓝色镜片幽远如同鱼目之睡眠。

啊,西部寻根者望月的络腮胡须苍老已如牛筋。

西部寻根者抚平的城壁枯槁已如史籍之羊皮封。

听风的西部寻根者如闻沙丘中一部芦苇的长歌。

西部寻根者

自岁月的定格

反看历史围场的哨口

晕轮交错,

如闻自己的长发迎向朔风号泣,

如见呐喊的独臂探出瓶颈之外,

迸如开花铁树。

巨大的一只屐履正冲向金沙江宿命的暗礁。

在感伤者眼底

中亚荒原突厥石人的造像

复归是外星人的风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北去的白鹤在望月的络腮胡须如此编队远征。

5.血路

它来敲门。

它的前肢搁在门槛支撑两肋。

它的脊梁坍塌如雪崖崩陷。

它的臀尾与后肢挤压粘连成为一片无用肉膜夹带血污、草屑与尘埃附丽身后。

背后是夜,是不可细察的痛苦或冒险。

它反而宁静了。

它哆嗦了一下。

它低头舔舐自己胸脊那块曾经美丽得乱爆电火花的毛皮,——它的毛皮。它久久地舔舐,仿佛一个迫不得已而典当售卖自己大氅的失意者为心爱之物作最后梳理,它终觉疲倦而眯闭起眼睛。

它的旋风结束了。

然而此刻它于磨难显示的超脱不也足以与它在雄健搏杀中曾经享有的高贵相匹配?

它睁开眼,沉重地

看了一眼屋宇内所曾出没的深谷、雄关或栈道……转过头去,向左迈出一步,就这样侧转身来交替移动仅存的两只前足拖曳起软缎般覆地的残破下体慢慢踱向灭寂包容的普遍仁慈,走向必定的觅食。

血路:一支长途迁徙跋涉的部族。

血路:一个在鞍马血崩咽气的母亲。

血路:一具弃置坡头的裸尸。

血路:一条从肢下被山狗叼衔蜿蜒牵伸去远的羊肠。

母亲剪断月魄的记忆微痛如听箫。

大地

每刻落地开花生根的名字

像密林

悬挂的青枝

然后在某一天

同时衰老

羊羔

甜蜜的叫声

是母爱

苦难的

陷阱

物种世界的喧哗

测不准的玄机。

6.爱

你颤栗的软体

蜷缩在我新月形的合抱

你是我宇宙的涵蕴

我是你外具的介壳

热病似的黑夜

伸展的吻

似蚕宝盲目

期待赐食

美的呻吟

地平线蓦然弯曲的牧歌

供你赏尽千年一瞬的碧绿

注定痛苦

爱的撞击

破碎的火星堕入无穷的坠失

如殒命的飞鸽

如一条河、一次流血、一棵树

遥远如同再生

7.水月

太阳说:来,朝前走。

——摘自首章<太阳》

太阳沉落时,

步印

飘荡。

飘荡。……飘荡。

太阳沉落时我永在向往的海就已在西天短暂地显现那一时的荣华。荣华。荣华。

我遥望红色海流不断升起来的暗影依时序幻化流变渐远如我们无闻的岛屿,如村烟纷扬零落。如靛蓝染布一匹匹摊晒海涂。如锻锤下一串串铁屑飞迸冷却变色。……赶路的人

移步在浩瀚沙洲喟叹眼中遥隔的时空

永是不可沟通的水月。

赶路的人永是天地间再现的一滴锈迹

慨叹无可自拔的臃滞。

太阳沉落时永有赶路的人

痴望一席归享自己的卧榻。

瞬时

夜的子囊

将一切弥合,而你已被孤独激怒穿越恐惧,终于攀登在明月的海峡,感觉海洋铜管乐搏杀的节拍长短参差闪击织为黎明之皇冠。

太阳沉落时我为归宿张皇。

太阳涌动时水月隐形

我重又再生出征之勇气。

1987.10.16写毕




酒杯——赠卢文丽女士


这是一个不可无动于衷的时代。然而,时代又必要求人们保持镇静,使其在价值体系引发的内心失衡中也好承受强度更大一些的颠簸。因之,这也是情感冲淡的时代了。那根生来悲天悯人的神经埋在自我保护的鞘膜里,正使得这种包藏着的苦闷愈趋幽闭与深重。这就是“时代的阵痛”么?在这更加需要坚韧、耐力、信心或英雄般超负荷跋涉的精神品格的时刻,我似已因既久的磨炼反而是变得神情脆弱了:我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惧怕感受“深沉”。

八年前,我从一群顽童脚下救起过一个僵冻了的弃婴尸体,在冻土地掩埋了。而在不久前又是机遇让我在一堵颓垣断壁间抚摸一个卧放在背阴角落的弃儿。小儿冰冻的胸腹手感滑腻,而寒气沁人,已感觉不到心脏搏动。头发才是剃过不久的,让人觉得头皮底下的一层青灰生长乏力。不再眨动的大眼睛望人乞讨怜爱,我替他摩挲了几次仍没闽拢眼皮。他那么安详,有着女孩子的秀美。他的脖颈那么柔软,我将他侧向一边的头扶正,才觉出一个两岁孩子的头颅原是如此的坚实和沉重,心想这是生命耗费天地多少精气的制成品!他尿湿的胯间尚未冻冰。我忽然想到每日里被电磁波辐射捆束的地球是何等地疲惫了。感慨牧歌的愈趋遥远,而那澄明之境似已意味着永远的遗失。

—切自是无可回避。但人类已不堪其巨额的血肉支付,一切唯赖携手同舟共济。

我们的诗在这样的历史处境如若不是无病呻吟,如若不是安魂曲或是布道书,如若不是玩世不恭者自渎的器物,如若不是沽名钓誉者手中的道具,那就必定是为高尚情思寄托的容器。是净化灵魂的水。是维系心态平衡之安全阀。是轮轴中的润滑油。是山体的熔融。是人类本能的嚎哭。是美的召唤、品尝或献与。

我焦灼的眼睛在某一天于是倒映出一只这样的酒杯,——是在作家张炜诡秘地称之为D国某城郊一乡间别墅式的酒馆,黄昏的餐桌,枝形烛台燃点蜡炬,金属刀叉的拇指般大小的玻璃酒杯闪着光亮,与壁上的狩猎图及野猪头、鹿头动物标本相映成趣。是在一空旷的山野,是在一朦胧的黄昏,是在一为羔裘豹饰的狩猎汉子们围坐的筵席,一只拇指般大小、冰甲一般脆薄的玻璃酒杯斟满矿泉水般明净的银液汁(满及杯盏边缘镶刻的红线),饮之“满口里都是玫瑰花的味道”。张炜君称誉古代修士们用花瓣酿制而成的这种美酒“同源于一种生命的创造力”。他说,“也除非是修士们来制造,否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无与伦比的美酒必是“一度回避尘埃的结果”。

而我想补充说:对于耽溺于精神美感的人们,那酒杯早已是美酒之美的外在结晶,其实是更可把玩的媒体。

我却缄默了。我是世间一个疲惫了的游猎者,我也渴望黄昏后的调理……或按摩。但我尚不能。

1988.2.1写毕

4.20删定




热苞谷


手持热苞谷的一对小男孩在街头追戏。

手持的热苞谷如同奥林匹亚圣火接力的火炬。

一切在加快成熟。

请看街头一对追戏的小男孩

他们手持鲜嫩的热苞谷大步跃过一片一片太阳

像跃过一片一片湖水。

像跃过母亲的弹簧床。

他们躲过行道树忘情地朝向前方追戏。

他们嬉笑什么?

林荫道上奔跑着男孩子蓝蓝的背心。

和高尔夫呢西服短裤。

和雪白的运动鞋。

父母在一旁骑着自行车随后尾随。

奔跑着的一个男孩子

忍不住停步掰开热苞谷的一叶苞衣。

喜气的谷粒透过丝絮射出迷人的十字星辉

男孩子更紧地追逐另一个奔跑的男孩子。

热苞谷金黄的子实让城市的夏季瞬刻成熟。

男孩子奔跑在铁桥。奔跑在河岸。奔跑在光栅。

他们呼唤什么?

他们嬉笑什么?

听得到热苞谷飒飒的风声。

一切请加快成熟。

1988.7.27




纪伯伦的小鸟


纪伯伦的小鸟——为《散文诗报》创刊两周年而作

黎巴嫩诗人纪伯伦在其散文诗《幻觉》里如此写到牢笼中饿死的小鸟: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鸟笼突然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人体,死鸟变成了一颗人心,心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伤口中流出了鲜红的血滴。那伤口,就像是一位悲伤的女子的双唇。

是怎样的悲哀,是怎样的一种无能为力的徒然的悲哀?是怎样的一种无可言说的生的困惑在诗人心灵留下了伤口,渗出了鲜红的血滴?是怎样强大的悲哀如同牢笼,迫使人心的意象已如死鸟幽囚震撼人类良知流出鲜红的血滴?

这就是我所认识的一种“散文诗”,其震撼力足以在人心灵显示出伤口并渗出血滴。

那么,上帝不会以面包牛奶款待诗人了。诗人也无须期待诗神惠予何种诗的灵感了。如果不是这样,又何必成为诗人?常常听到诗人说:“今日得诗若干。”或称:“一日无诗,一日即当白过。”(贾岛更有言:‘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每闻此我亦不胜羞愧:即便百日不得诗又如何?我也是这种雅士么?我也作诗成癖么?我何需上帝款以面包牛奶?我何曾期待诗神给予独惠?诗之写作实如感伤者不知不觉间流出眼泪那么自然。然而感伤者一旦写出心中蕴积就已有某种可能的理由被尊为诗人了。既被尊为诗人,于是出于诗人的癖性即便无伤可感也得模拟伤感写上一些伪感伤的篇什,这就是为什么“一日无诗一日即当白过”,那么何必有诗人?不胜羞愧。

世上自从有了诗人、诗坛、诗派、“以诗会友”、“各领风骚”……人多以作诗为雅。自从有了这种雅士,诗的受孕几成可疑。

诗,终归不是诗人可随心所欲拈来的装饰品、桂冠或筑巢的羽毛,直到今天我仍然信仰诗是生命化育,“血必浓于水”,而诗人是痛苦的象征。这样的诗人必具有一种超越世俗功利的、与生俱来的生之悲悯。这样的诗人正是人类自己在不经意中造就的一束极具痛感或痛感预期功能的神经纤维。诗人,即更具痛感的人,直面生活,索解命运,勿为形役,人类史上有许多杰出的科学家、哲人、社会活动家都不乏这种诗人的气质。

那么,何必为“诗的散文化”辩说?何必拘谨于“散文化的诗”?我所看重者仅是纪伯伦那只心形小鸟的伤口与渗出的鲜血(那伤口如悲伤女子翕动的双唇)。于此,我只知有纪伯伦诗意的小鸟而已不辨何系散文何系诗。

1988.11.2于西宁




悲怆


西部的一条举世瞩目的路,一条纤细的线,一件宏大工程。但是那时我感到这条路更像是一条绷紧在云空的钢丝,结伴而行的两部三菱长途客车则如踩钢丝者脚着的软底绣鞋互为前导,行为滞涩谨慎。那时我们似已与世隔绝。那时藏羚逃向遥远的湖泊,后来那些湖泊也跃动着逃向遥远了,只留下镜子似的反光。而筑路工人的村落遗址总以墙的古旧感扑面而来,陡然给人留下岁月荒远印记,满目生疏。那时更可关切的只有脚底这条严峻的路。只有这段钢丝,只有这条不容退缩的路。我知道路的南端是著名的太阳城,秉烛者正弯身鱼贯在一座官堡,沿着梯道朝向灵塔殿攀登,那座大殿的每一峰山岳都以金银宝石镶嵌,内核是不朽的佛胎。我知道烛影摇动之下人们仰观这些山岳时,会如直面法老金字塔时似的内心激动,为自身的微不足道而甘愿承受劫波磨难,谦恭如同卑怯。

这是西部寥寂得直使人或鸟兽欲一啸叫的道路。那时,开车的是一个瘦小、干巴、墨黑如炉火锻烧的鬈毛小伙,一副墨镜支起在鹰钩鼻梁。他的同事,一个同样瘦小干巴墨黑如炉火锻烧的鬈毛小伙正放松筋骨倒在座椅靠背小憩。那时,窗外后视镜弯头系着的由远行人敬献的一大束哈达绫子,正随雨雹冰风抽打有声。那时我听到头顶气窗隐匿的扬声器里正传出一阵节奏强烈的摇滚乐,有悦耳的婴啼穿插其间,好像天堂泄出的一股仙风,人们顿时感到快意。客车就在这种快意的节奏中快意颠簸。蓦然又是一阵婴啼,离得好近,那时仿佛我们的车篷已经切人天堂弧面而在云涛中前行了。那时我不怀疑听到的婴啼是天堂赤子的啼哭,是很美的啼哭,是很美的摇滚乐。但终觉感伤莫名。

那时,我想着在将要写给一位海外诗人的信里对我们天涯狂客的旅途略一描叙之后将如此感慨:“是啊,那时即便一声孩子的奶声细语也会如同一声嚎啕而令男儿家动容,能不感受到人生的悲怆么!”

然而,在我伏案作业的此刻,谛听到的却是西部淘金人在那边踏出的一条间道。

是黄昏,械斗的黄金地带一部挂着拖厢的手扶拖拉机杀出一条生路。车上载着四个农民:机手、两个汉了、一具死尸。九个黄昏过去,车灯仍不曾开,车子在凝重的墨色里爬行。那时三星高照,车子下滑一路撒欢。马达后来突然不响了。再也没听到响动了。一点迹象也不得听闻。那时即便一声孩子的奶声细语也会如同嚎啕令男儿家动容。

1988.11.15




盘陀:未闻的故事


盘陀原野如同周鼎剥蚀的夔龙

为敬畏祖先的后裔们觳觫礼拜。

在浩瀚而干枯的内陆,

在你们的脚踵尚未触及的远方,

贫血的母亲将婴儿栽种于贫瘠的薄土,

根叶萎黄听任物竞天择。

求生的人们就这样趴定在浩瀚而干枯的原野

像趴定在磨盘的喜蛛感应着前面未详的威慑。

在雹霰雷殛灾变的绝域

长不高大的乔木屈曲天边

遥与侏儒村里躬耕的小矮人世代为邻。

在不仁的原野,珠泪更宜成为与人通好的古币。

在月亮照明的夜晚,老人失却痛感

掰断脚趾如数冰冻的石笋向墙外一一投掷。

在男女偷欢的原野镰刀正为妒恨收割人头。

而昨夜的处女悼惜失盗的红绡女裤。

生活总是一场败局既定的博弈?

在所有的通路为你们一同蜷曲逋逃的远方

哀悯已像永世的疤痕留给隔崖怅望的后人。

是永世的觳觫。

1988.11.27




一幢公寓楼

一幢公寓楼纯洁而象征地存在于远郊。
不见汽车行驶。不见房客。球茎甘蓝长遍四野。
门窗相对深怀期待。石灰水残迹有阳光幻觉。
高墙庄重如泻,雅如蜂房巢脾。
人们是蜜蜂。如果说人们仅只是蜜蜂。
人们为什么又仅只是蜜蜂。
1991.9.13



谣辞

(那刻月光凄清迷离)
山坡,五座圆圆的垄堆。
啊,是圆圆的五座垄堆。
其中只有一座生长着茂密的茅草。
不长茅草的垄堆真孤单,真是孤单。
而那时我看到了奇迹发生:
我看到一片茅草地飞来,嗖的一声飞来像鸟儿。
像鸟儿飞落窠巢稳稳飞落窠巢若无其事。
除了我,无人发觉一片茅草地像鸟儿飞落窠巢。
不要担心,很快就会有另一片茅草地凭空飞来,
竟像鸟儿飞落窠巢若无其事。
1990.9.25



呼喊的河流

呼喊的河流,你是
一棵大树主干对半剖开的那一片:流动的木纹细密黄灿灿,仿佛还包裹着树脂的幽息,我一定是感觉到这种触痛了,所以,你才使我深深感动吗?
生活,就是一台在这样的河岸由着不敢懈怠的众人同在一匹奔马肩背完成许多高难动作的马戏,惊险、刺激而多辛劳。
但是永在前方像黑夜里燃烧的野火痛苦地被我召唤而又不可被我寻找到的或是耶和华从被造者胸腔夺去的那一根肋骨?也是我的肋骨,所以呼喊着自己另一半的河流才使我深深感动么?
所以河流的呼喊才使我深深感动么?
1991.7.11



盘庚

予告汝于难,若射之有志。
——《尚书·盘庚篇》
远征。排箫还在吹。
远征,超越痛苦的遗产无论从舟车或飞船
都是一样痛苦。
长途列车已在黎明燃烧。
奔驰的列车已在奔驰的长途燃烧。
黎明留下了炭精:焦黑的炭精。
不不,长途列车还在燃烧中奔驰。
东方红霞,理想者的排箫,
吹呀,吹呀,以整个身心。
东方之彗星,
喷火的天地轰隆轰隆响,
燃烧的长途列车燃起了焦黑的黎明。
不不,黎明不会焦黑,黎明不会死亡。
长途列车在每一个窗口的每一个黎明永远燃烧。
我的胸口在燃烧,手心在燃烧。
我的呼吸在燃烧。
理想者的排箫还在吹呀,吹呀。
1991.7.20



露天水果市场

季风流着白花花的银子。
盛夏的露天水果市场成批箱笼堆积鲜桃
随着远程车队载入载出,
浓艳如我草地的民间歌舞。如十二木卡姆古曲
骑乘而来。渴慕,有如我之男子骑乘而来。
渴慕伟力的男子结伴骑乘而来佩剑踱步场坪,
想着足下已为水泥密封的沃土不得撒播种子
正是一种必然结果。
千里之外一片桃林的空枝又会是怎样的情感?
阳伞遮掩的仕女脸庞白净,
但那位女商贩托起箱笼的膀臂也许更健美?
面对正趋闹热的鲜桃,
渴慕伟力的男子抚剑自惭出生就已白头。
1991.7.22



偶像的黄昏

遥远的兴都库什山里
西还的教主查拉图斯特拉累倒在巉岩大口吐血,
蒸发之血气在亘古的冰峰燃烧
好像波斯宫廷诗人热梦中寻求的郁金香。
他感觉弥留时刻的生命重又透射出那一黎明色。
但是血近枯竭,转瞬天黑。
西还的壮士感觉在遥远的东方海面
他所心仪的火鸟仍如常日冉冉升起。
一切都在意中:魔难于是也因爱力的完全消解而同归灭寂。
1991.8.3



苍白

苍白。但很生疏。
倾听花朵如何相骂是一种可感难堪的残忍。
与其倾听花朵骂詈莫如看两武士竞执对方腿
股剜肉啖食相视作笑。
柔美只能使人怜悯。
堂堂男子汉应将柔美掩埋心间。
这很壮观:生命只有一次,但宁有千百次死亡。
倾颓的殿基在高阜的黄昏锋芒毕露。
大风狂作,弓弩一夜间长出绿胡须。
这很公正:有的人自我阉割让生命的焰火衰萎。
有的人为流俗所轻备尝冷落。
有的人自我放逐自我监禁自我施虐。
有的人同气相投。有的人招摇过市。
我不能拒绝温柔的声音。
但在饥渴的夜我也会是那一孤身奋斗的旅行家,
从走不出的荒漠学说狼语唱狼歌嚼食昆虫。
为你捋理我蓄留之渥发在胸左如执豹尾如拂美髯如弯雉
翎一时无言。
沉吟只为着人的这一格式。
1991.8.23



秋客

厉风刺马耳
马车夫听风又是秋了
茫茫原野还是行走着三套马车
博大的寂寞在每一声秋里扩散
虚无正如初始
一层黄沙落
两层黄沙落
三层黄沙落
慷慨总还是马车夫的慷慨
对秋扼腕只余风前的秋客
1991.8.27



这夜,额头锯痛

这夜,额头锯痛如同夜灌田园,
鼾息轻匀荒芜了天空。极不真实。
我仰卧:荒诞总是一种悲壮的享受。
现在我听到了大提琴对钢琴的倾诉。
忧郁?那是为什么?怎样?从什么时候开始?
仰承呵息,答问如流,一如与良心对质。
现在我听到钢琴对大提琴抚慰了。
听到停顿。听到抢嘴辩白。听到劝解。
感到錾刀崩卷,思维的刻线在蓝水晶石料
留下警示性句读。
如何?怎的?又是怎的结局?
混茫。眼中包孕泪水如同消痛的乳剂。
哭是很舒服的事。死是很容易的事。
莎菲女士奈何在病榻叹息“死也这样难”?
人类总有致命的痼疾。总有飞短流长。
各人扮演一个艰难的自己。
软面具忧患莫测。硬面具有着宗教的意底。
而灾变在我情绪记忆总是蒙覆着梦的伪装。
而总见远祖散发披头翻滚斤斗疯狂飞越原野径自与洪峰
夺路。……
现在我重又听到大提琴对钢琴的倾诉了。
揉啊,揉啊,一片风中的叶子柔柔地揉着。
脱掉纸人,我们自己裸露修补伤口,
锯痛的粉尘落在额头成为乡土高贵的文献。
溶溶晨光里一盏不熄的路灯骤然显得遥远。
1991.9.7-11



晚云的血

请看,晚云的血……
我忽然想到先王的铜鉴或已生锈!
啊,是的,铜鉴生锈了,菌落斑驳覆满青铜。
我们无从体味母体的滋润了。
但你侧立打靶场向环靶扣机点发的短枪射手,
弹无虚发,阵阵滚雷雄气勃勃挟着硝烟推进,
像礼炮齐鸣滞涩地覆盖过城市屋宇。
文明地施暴,你有的是贵族青年的冷酷。
我们已无从指认故乡的畈田篱笆。
1992.12.20




推荐阅读:

朱自清《新年》

戴望舒《寻梦者》

江河《星星变奏曲》

洛夫《谈诗》

芒克《阳光中的向日葵》

昌耀《风景:涉水者》

邹获帆《少女》

蔡其矫《祈求》

冰心《纸船》

艾青《鸽哨》

郑敏《渴望:一只雄狮》

洛夫诗60首

昌耀诗130首

戴望舒诗93首

徐志摩《猛虎集》

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

徐志摩《云游》

顾城朦胧诗选

顾城寓言故事诗选

顾城旧体诗选

海子诗笺

木心《云雀叫了一整天》

木心诗17首

周梦蝶诗50首

痖弦诗90首

海子《太阳·弑》

海子《太阳·断头篇》

海子《太阳·土地篇》

海子《太阳·大札撒》

海子《但是水、水》

海子《传说》

海子《河流》

海子《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

海子《诗学:一份提纲》

海子《太阳·弥赛亚》

饶孟侃《家乡》

公刘《寄冥》

邓均吾《太阳的告别》

李勤岸《夫妻》

孙静轩《媚态观音》

陈辉《妈妈和孩子》

李金发《里昂车中》

李金发《琴的哀》

林徽因《静院》

梁宗岱《太空(五)》

宗白华《晨》

沈尹默《月夜》

海子《四姐妹》

海子《日记》

海子《二月》

海子《月光》

海子《梭罗这人有脑子》

海子《爱情故事》

海子《给你》

海子《新娘》

海子《九月》

海子《你的手》

海子《远方》

海子《遥远的路程》


龙脑金炉试宝奁 虾须银蒜挂珠帘 莫将心事上眉尖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