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诗28首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年7月2日~1962年8月9日),德国作家,诗人。出生在德国,1919年迁居瑞士,1923年46岁入瑞士籍。黑塞一生曾获多种文学荣誉,比较重要的有:冯泰纳奖、诺贝尔奖、歌德奖。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1962年于瑞士家中去世,享寿85岁。爱好音乐与绘画,是一位漂泊、孤独、隐逸的诗人。作品多以小市民生活为题材,表现对过去时代的留恋,也反映了同时期人们的一些绝望心情。主要作品有《彼得·卡门青》、《荒原狼》、《东方之旅》、《玻璃球游戏》等。
文学家与他的时代
你忠实无限画面,保持对世界的察看,
时刻准备行动,愿意服务奉献。
然而在此无所敬重的时代,
你既无讲台与职务,亦无尊重与信赖。
尽管岗位失去,可是以你对天职之理解,
放弃荣耀,放弃日间乐趣,
要护卫不生锈的宝藏,
对世界以嘲笑,这已足矣。
市场嘲讽不应对你构成危害,
只要你能听到神圣声音;
如果此声绝望消音,你就会像个傻子
站在尘世上,受尽自己心灵嘲弄。
较好的是,致力于完美未来,
尽管痛苦,也要奉献,
不要辱没你的使命,
不要背叛自己去做大人物,去做国王。
乡村夜晚2
窗明镜亮,
各色鲜花立在窗台上,
窗外朦胧,
但见女孩发辫柔美闪光。
燕子低飞教堂上,
迅急而过如电光闪亮,
到处响起钟声,
夜晚在将白日取代。
让我们再站到玻窗面前,
细心听闻这平和时光,
然后上床去睡,
让白日换成梦乡。
悼念一幼孩
孩子,你就这么离去了,
对生活尚无任何体验,
可我们这等老者,
还被自己枯萎的岁月囚得紧紧。
眨一下眼睛,喘上一口气,
去感受一丝光,尝一口大地气息,
这一切对你都已多余;
你睡了,不会再苏醒。
也许这一瞥一吸,
会让所有生活的表情、游戏
呈现于你面前,
你会深深受惊,退缩回去。
可是孩子,也许有一天,
当我们闭上眼,我们会感到,
如果所见的一切,
并不多于你的所见,那该有多好。
对青春身影说
青春年华,传奇一般,
早年的身影向我询问,将我察看,
那曾有的辉光,
是否还存在,是否还有亮闪。
那时的道路又呈现于面前,
它给过我多少黑夜,多少磨难,
有过多少苦涩的转变;
我不想再走到它上边。
我还是忠诚地走了自己的路,
对它的回忆也很珍贵。
有过许多缺点,许多错误,
可我还是不懊悔走过。
闻友噩耗
会消逝的萎蔫得很快。
枯焦的岁月会很快逝然。
貌似永恒的星星,嘲笑着朝这边观望。
在我们心中,精神将这游戏
无动于衷地独自观看。
没有嘲笑,没有苦痛,
无论永恒,还是短暂,
在它都同等轻重贵贱。
可是心却要抗争,
要在爱中燃烧,
然后在不尽的死之呼唤中
在不尽的爱之呼唤里
屈从,如花朵萎蔫。
老了
老了就是这样:曾轻松愉快的
变为艰辛,清泉变得浑浊,
连疼痛也变得不再强劲——
人们宽慰自己:很快都会过去。
那些我们曾强烈抵抗过的:
应负的责任、义务,还有人际联系,
都变为庇护与慰藉,
一天里,人人还想完成一些日间活计。
不过负有责任感也帮不了什么忙,
心灵渴望轻盈飞翔,
它能预感,我与时代后面的死亡,
深深呼吸,要贪婪地将之吸入。
搬入新居
出自母亲的躯体,
却注定烂于地下,
人类对此困惑不已,
对众神的美丽记忆只短现于他的晨梦里。
于是人类转身,离开神帝,离开诸神,
忙碌着,劳作着,对不停歇的生活目标,
及他的身世,既羞愧又恐惧。
他建造房子,装扮一新,
装满柜橱,粉刷墙壁,
从此可邀请友人来欢聚,
还要在门前种花,花儿朵朵含笑美丽。
春的语言
每个孩子都知道,春天说什么:
生活吧,成长吧,开花吧,希望吧,爱吧,
欢欢喜喜长出新枝丫吧,
努力去做吧,不要怕生活!
每个老者也知道,春天说什么:
老人家,听任安葬吧,
把位置让给活蹦乱跳的孩童,
努力为之吧,不要怕死亡。
只是我们还暗暗渴望……
我们的生活好似天仙,
优雅、聪慧,袅娜如阿拉伯图案,
轻缓舞蹈,围着虚无旋转,
为了虚无我们把在与当前奉献。
梦境姣好,游戏可爱,
你们轻盈飘逸,纯正安然,
而此快活表面下,
却闪着渴望之光,向往着黑夜、流血、野蛮。
我们的生活在空洞中旋转,
没有强制与必须,永远准备戏玩,
只是我们还暗暗渴望真实生命,
渴望生育与诞生,渴望死亡与受难。
园丁之梦
梦仙子的神盒里都藏了什么?
首先有堆积如山的粪堆,那是最好的肥料!
然后是不生杂草的小路,
还有一对乖猫,从不吃鸟。
还应有粉末,用来洒扬,
让蚜虫叶片即刻变成蔷薇花簇,
让刺槐变成片片棕榈林,
这样的收成定让我们利润丰足。
哦,仙子,请让我们水流不断,
将我们插枝播种的地方浇灌;
请赐予我们菠菜,让它永不开花,
还有一辆手推车,它会自动轮转!
此外还有:较安全的毒鼠药,
能抗冰雹的天气法术,
能在谷仓和住房间装上的小缆车,
还有每晚都可换新的脊柱。
回首
山坡上石楠花儿吐艳,
枯枝中金雀花瞠着黄眼,
谁还知道五月间
树林曾怎样葱绿一片?
谁还知道,乌鸫、布谷
曾怎样啾鸣,
那迷人的鸣啭
早已绝声,被忘却。
那个夏夜庆典,
山上挂着圆月,
谁没忘记它们,将它们记在心间?
而今一切都已消散。
你和我也很快
被人忘却,不再被挂在嘴边。
那里将换上他人,
没人再将我们思念。
我们总将
金星、晨雾期盼。
上帝的大花园里,
我们开放又凋谢,心甘情愿。
夏末蝴蝶
又是蝶蛾纷飞的时节,
天蓝绣球花的迟香中,蝴蝶舞姿翩跹。
它们悄无声响,飘自蔚蓝,
它们是红蛱蝶、狐棕蝶、黄凤蝶,
还有豹斑蝶、银斑蝶,
有机敏的小豆长喙天蛾,红色的豹灯蛾,
还有孝衣蝶、姬红蛱蝶。
它们飘来荡去,色彩鲜艳,
不乏皮毛绒须,一身珠宝亮闪,
它们来自消亡的童话世界,
华丽、忧伤、沉默、茫然,
它们是这里的陌生客,
曾受天堂纯美牧场的露水滋润,
它们来自东方,生命短暂,
而东方是我们梦中打量的失落家园,
我们愿将这精神信使,
当做高贵生命的美好凭证。
它们象征着所有美丽及生命短暂,
代表过于细柔体、一切过分物,
它们做客于夏季老国王的庆典,
犹疑忧郁,金色装扮。
枯叶
每朵花都要结果,
每个清晨都会成傍晚,
地球上没有永恒,
除了逝去,除了变迁。
即使最美的夏,
也想感受枯萎与秋天,
风儿吹来,
叶儿耐心坚守,默然静候。
玩你的游戏,不要违抗,
让一切静静出现,
让风吹吧,将你吹落,
让你把家还。
沉思
精神是神圣和永恒的,
我们是它的工具与画像,
我们的路朝着它的方向,我们心底的愿望是:
像它一样,在它照耀下发光。
可我们属于尘土,又会死亡,
重担在我们众生身上,举步维艰。
大自然可爱,给我们母亲般关怀,
育我们以大地,置我们以坟墓与摇篮。
可是她不令我们满足,
精神不灭之火花
会将这母亲般的魅力击穿,
会像父亲,将孩童变为男子汉,
祛除天真,唤我们去奋战,面对良知考验。
就这样在父与母、
灵与肉之间,
造物之最脆弱的孩童,犹疑向前,
人类灵魂不停颤抖,它有能力承受苦难,
没哪个造物与人相似,能够接受高尚理念:
具有信仰,拥有爱。
人的道路艰辛万难,罪孽与死——家常便饭,
人类常迷失于黑暗,他若不被造物主造就,
似乎会更好些。
可永远照在他上方的是他的渴望,
他的使命,那是精神与光。
我们能感受,他险境重重,
可永恒精神尤其对他厚爱。
由此我们这些有错的弟兄,
尽管有分歧,但仍然有爱,
让我们更接近神圣目标的
不是审判,不是仇恨,
而是富有耐心的爱,
是爱的忍耐。
怨
没有谁赋予我们在,
我们只是流水,自愿流入所有形态:
流入白日、黑夜,流入洞穴、塔楼,
我们流入,驱使我们的是对在的渴求。
从不停歇,我们填满一个个模式,
没哪个会是家园,是幸福,是必需,
我们一直在路上,永远是客,
没有呼唤我们的田、犁,没有为我们生长的粮食。
我们不知,上帝如何打算,
他玩弄我们,我们是他手上的土块,
土块可变形,不哭不笑,也不言,
它被捏成形,却从未被烧、被燃。
我们要变成石头!永在不变!
这是我们的渴望,会渴望到永远,
可这渴望永远是可怕的想象,
我们的路上,这渴望永不会停歇。
为诗集献辞
1
已经不再激情洋溢,
圈舞乐曲也带着秋意,
后来唱的,为从前所唱,
这个我们不能闭口不语。
2
多少诗行我已写出,
留下的却寥寥无几,
而它们依然是我的梦与游戏
秋风吹动树枝,
生命之树上
树叶缤纷,摇曳在收获的庆典里。
3
树叶落自树木,
生命之梦的歌儿
游戏着飘走失落;
那些轻柔旋律,
自我们当年唱起,
许多许多都已失去。
歌儿也会死去,
没有什么不绝耳际,
一切都由风吹逝:
比如花朵,比如蝴蝶,
它们是消逝性的
永不消逝的象征体。
花的一生
由绿萼围裹着,花蕾忐忑不安,
像个幼孩四下扫视,不敢细看,
她能感受阳光的沐浴,
能感受夏日不可想象之蔚蓝。
光啊,风啊,蝶啊,对她争相殷勤讨好,
她献出第一个微笑,将心怀向生活谨然绽放,
还要尽心尽力
将自己奉献给短暂生命的梦之顺序。
于是她敞开大笑,色彩光艳,
花蕊上,金色花粉胀得满满,
午时,她得体验日头闷热高照,
晚上,她精疲力竭倚向绿叶睡觉。
当她预感衰老,花瓣边缘如成熟女性的双唇,
开始微微颤抖,
她笑得朗朗,因为
她已满足,已将苦涩终结嗅到。
萎蔫时刻,她变成纤维吊悬着,
子房上,萼片倦落。
花色苍白,幽灵一般:
死亡的奥秘终将濒死者包卷。
妥协
永远的天真,永远的坚定不移,
它们决不容忍我们质疑。
它们的解说如此简单:世界平和宽坦,
深厚的说法纯属胡言。
这两个维度古老而可靠,
如果除此两项还有别的存在,
如何能让人生活无忧?
如何能让人有居住安全,
因而为实现和平稳固,
让我们清除别的维度!
因坚定不移者诚心一片,
探究深处又如此危险,
因而这第三维度可以去除。
致韦泽伯爵
不让自己随大流,
找自己的路,不理会嘲弄,
只忠实于使命,为真理服务,
即便官方将我们轻蔑,
即便同僚也会表现反感,
不走既定轨道,而要靠自己的足——
此点我们有类似追求,
因而彼此认了朋友。
你给了我很多,我却很少能给你,
这一辈子我都有欠于你,
只是希望相信,下辈子
我们还会走上类似的路。
读一位老哲人
千百年来的思想成果,
昨天还优秀高贵,魅力无穷,
今日却会忽然变得毫无意义,惨淡、萎枯,
就像音乐简谱,令五线谱的
升音符、高音谱号统统遭到清除;
一个建构的神奇重心消失了;曾经
和谐的,轰然塌陷,溃败腐烂,
只留下永恒回声。
由此,一张智慧老脸也会变形变皱,
他曾为我们爱戴推崇,
他的思想光芒也会寿终正寝,
在茫然的皱纹游戏中哀怨抖落。
由此,我们适才感到欢欣鼓舞,
又会马上皱眉不悦,
就像心中早拥有一个认知:
一切都会枯萎、消亡、腐烂。
即便这尸谷令人呕吐,
精神仍在它上方将火炬高举,
尽管痛苦,却满怀渴望,
要向死亡开战,让自己成为不朽。
中国式
乳白色云间露出月光,
它细数竹影尖尖,
还将拱桥一座画入水中,
拱桥如猫弓背,敦实,曲弯。
这是我们喜爱的画面,
无光的背景是黑夜与世界,
画面奇妙画就,奇妙飘游,
旋即又被下一时刻抹走。
一位诗人醉酒桑树下边,
运笔、把酒都自如熟练,
夜色令他感动,他要将它书写,
要写出影的摇曳,光的柔闪。
他的笔锋运走迅疾,
他写下云,写下月,还有所有
能消逝的物件,
他颂扬一切过眼云烟,
体验那些柔情,
给它们以精神,以持续不断。
于是它们将永不消散。
十二月的清晨
细雨迷蒙,
雪花缓落,像被织入灰色纬纱,
它们落上电线,挂上树枝,
或贴上玻璃窗片,
雪花浮融于湿冷之间,
给予潮湿大地
又薄又虚无的模糊气息,
给那水滴溪流
以犹疑表情,对日光送以
病弱不悦的苍白无力。
一排窗户没有晨光,
一扇窗上孤零零
通夜闪着温暖红光。
一位护士走出,用雪
湿润眼睛,站了一会儿,
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回房屋。
蜡烛光消失了,苍茫晨光中
灰墙在变长。
吹笛
灌木林间,房屋静立夜幕中,
窗上微光闪动,
屋内朦胧模糊,
那里站着一个人,在将笛子吹奏。
这是一支熟悉的老歌,
夜间它尤其悦耳生动,
好似每条路都已走过,
好似每块土地都是归宿。
他的呼吸间,
宣告着世界的神秘意义,
心儿热诚投入,
所有时代都成了当前。
救世主
他总作为人出生于世,
既对虔诚者说话,也对充耳不闻者述言,
有时离我们很近,有时又离我们很远。
他总是孤峰独秀,卓越突出,
要承担所有兄弟的渴望与痛苦,
又总被钉到十字架处。
上帝总要一次次宣称,
要将天光照入罪孽之谷,
要让永恒之精神将肉体注入。
甚至在这样的时日,他也总
走在祈福路上,
用沉默的双目,
迎上我们的恐惧、眼泪、困顿与冤诉,
我们不敢将它回望,
只有孩子的眼睛可以将它承受。
人生台阶
就像每朵花都会凋谢,青年会
变成老年,每个人生台阶上都会有花儿盛开,
每种智慧,每种美德,
它们适时开放,又不能长盛不衰。
面对每次人生召唤,心要准备好告别,
还要准备,迎接新开端,
与他人勇敢而不哀伤地
建起新缔联。
每个开端都住有一个神奇力,
它将我们护卫,助我们生活向前。
我们应该高兴,从一个时空将另一个跨入,
在哪儿都不要像在家乡被紧紧牵住,
世界灵魂不想将我们束缚,
它将我们阶阶举起,让我们梯梯拾步。
往往,我们刚在一个阶圈入定,
舒适住下,松懈便来侵扰,
谁想突破这般困扰,就去旅行,
那样会消除这疲软惰性。
也许还会有死亡时刻
送给我们新的体验,
对我们,生之呼唤永不中断……
心啊,要告别过去,保持康健!
墓旁
离世前他向往黑夜与安宁,
我们只知道,他疲倦了,
且隐忍着苦衷。我们将他带到
一个宁静之处,为棺柩里的他祈福。
深深的墓穴将他掩埋,将他保护,
世界与时代不会再将他扰动,
平和的地下,疲倦男人应忘记痛苦,
离开这苦难世道,他多么有福!
我们还留在世界的喧嚣与战争中,
对死的恐惧让我们无法解脱,
苦难是我们的面包,
直到不再有噩梦让我们恐慌。
我们相信,到那时,世界之
平衡、之价值、之意义又会重现光彩,
人类形象会再复光芒,
天父的容颜又会永恒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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