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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策兰诗10首

无论是代表性的《死亡赋格》(这是最早一批关于纳粹集中营的诗作,如今被视为20世纪欧洲诗歌的典范),还是像上面这首诗一样晦涩的晚期作品,策兰的全部诗作都是曲折幽深、模棱两可、无法轻易解读的。也许正因如此,对于经常以准宗教语言谈论策兰的评论家和翻译家,他的诗作是尤其难以忘怀的。费尔斯坦纳说,第一次遇到这些诗,他就知道,“在做别的事情之前”,他必须全身心投入其中。在策兰前4本诗集的新译本(Memory Rose Into Threshold Speech, Farrar, Straus & Giroux,2020)序言里,皮埃尔·乔瑞斯写道,15岁那年第一次听到策兰诗歌的朗诵,就让他走上了50年的翻译生涯。
就像自己的诗歌,策兰本人也无法用通常的范畴来分类。1920年,策兰出生在切尔诺维茨(现在的切尔诺夫策)一个讲德语的犹太人家庭,取名保罗·安切尔。1918年哈布斯堡帝国灭亡之前,这个城市一直是布科维纳省的首府;如今,它成了罗马尼亚的一部分。策兰20岁的时候,苏联占领了它。策兰的父母都被纳粹杀害,他也被关进劳动营。二战后,他在布加勒斯特和维也纳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定居巴黎。虽然他几乎只用德语写作,可他不能算是严格的德语诗人:他忠实于语言,而非民族。
策兰曾说过:“它,语言,永远不会丢失,是的,即使所有别的都丢失了。”可是,这种语言被纳粹的鼓吹、仇恨言论、拐弯抹角玷污了,不能直接拿来写诗:“它必须穿过自己的不负责任,穿过可怕的隐瞒,穿过千次带来死亡的演讲的黑暗。”策兰把语言拆解,回到语言的根源,制造表达和语气上的根本陌生性,从而清洗语言。他借助植物学、鸟类学、地质学、矿物学等领域的词汇,还有那些很久没人用的中古词和方言词,创造了一种新的德语形式,对奥斯维辛之后的语言进行重新构思。



诸言的夜晚


诸言的夜晚——寂静中的探水人!

一步然后又一步,

第三步,你那痕迹的

阴影没有消除:


时间的伤疤

开启

并放置土地到血下面——

言辞之夜的群狗,群狗

现在吠叫

在你正中:

它们庆祝更野性的渴,

更野性的饿……


最后一个月亮赶来帮你:

一根长长的银骨头

——赤裸如你来时的道路——

被它抛掷到猎犬群身下,

但这没有拯救你:

你那时唤醒的光束,

冒着泡涌得更近,

而在最上面游着一个

你多年前就咬过的果实。




睡眠与菜肴


夜的吹息是你的床单,幽暗躺向你。

它触你的脚踝和鬓角,它把你唤醒到生命和睡眠,

它在言中追踪到你,在愿望中,在思想中,

它在它们中的每一个身边睡下,它诱出你。

它从你的睫毛中梳出盐并把它给你端上桌,

它从你的时辰偷听到沙子并把它端到你面前。

而它作为玫瑰所曾是的,阴影与水,

它斟给你。




一位阴影中女士的香颂


当女沉默者走来并将一众郁金香斩首:

谁赢?

  谁输?

    谁跨到窗前?

谁最先起称其名?


有一个人,他带着我的发。

他带着它如同人们把死者带在手上。

他带着它如同天空带着我的发,在我爱恋的年华。

他出于虚荣如此带着它。


他赢。

  他不输。

    他不跨到窗前。

他不起称其名。


有一个人,他拥有我的眼睛。

他拥有它们,自从大门关闭。

他把它们带在手指上如同戒指。

他带着它们如同欢愉和蓝宝石的碎片:

他那时已是我秋天的兄弟;

他已经在数一个个日和一个个夜。


他赢。

  他不输。

    他不跨到窗前。

他最后起称其名。


有一个人,他拥有我曾说出的。

他带着它在腋下如同一个行囊。

他带着它如同时钟带着它最坏的时辰。

他带着它从门槛到门槛,他不扔掉它。


他不赢。

  他输。

    他跨到窗前。

他最先起称其名。


他将共一众郁金香被斩首。




夜光束


昔时最明亮燃烧着我傍晚所爱者的发:

我送给她最轻的木头做的棺材。

它被波浪滔卷如同在罗马的我们诸梦的床;

它像我一样戴着一顶白色的假发并沙哑地说:

它像我一样谈话,当我准许众心进入。

它会一首我在秋天唱过的法语的爱之歌,

当我在晚土的旅途中停留并一封封写信给早晨。


棺材是一只美丽的小舟,切削于感受的丛林。

连我也和它一起血一般向下,当我比你的眼更年轻。

现在你年轻得像三月雪之中的一只死鸟,

现在它向你而来并唱着它的法语歌。

你们是轻的:你们把我的春天睡到尽头。

我是更轻的:

我歌唱在陌生人前。




旷野中的一支歌


那时一个花环以阿克拉地区的灰黑枝叶编成:

在那里我勒转黑马并挥剑刺向死亡。

我还从木杯中喝阿克拉泉源的灰

面甲放下冲向天的废墟。


因为天使们死了阿克拉地区的主瞎了,

没有一个在梦中为我看护那些正在这里走向安息的。

月被击毁,阿克拉地区的小花:

于是绽放,那些赶得上荆棘的,那些戴着生锈戒指的手。


于是我最终必须俯身以吻,当他们在阿克拉祈祷……

哦那时夜之锁甲粗劣,有血正渗过锁扣!

于是那时我成为她微笑的兄弟,阿克拉的钢铁基路伯。

于是现在我仍然称名仍然感到双颊上的火焰。




夜里


夜里你的身体因神之高烧焦黑:

我的口挥动火把在你的双颊上。

那个他们未曾唱予催眠曲的,愿他不被摇晃。

手中满是雪,我向你走去,


不定,如同你的双眼泛蓝

在时辰之圆里。(那时的月更圆。)

奇迹在空荡的棚屋中被啜泣,

梦杯被冻结——这又如何?


想想:一片灰黑的叶子挂在接骨木中——

代表血杯的美丽标志。




徒劳


徒劳你把心画上窗:

寂静之公爵

在下面城堡庭院里征兵。

他把他的旗帜升在树上——一片秋天来临时对它泛蓝的叶子;

忧郁之穗他散布在军队里以及时间之花;

带着发中的群鸟他离去沉剑。


徒劳你把心画上窗:一位神在队伍中,

裹进那曾经在楼梯上从你的肩

上落下的大衣里,夜间,

曾经,当城堡立于火焰中,当

你跟人们一样说:爱人……

他没认出大衣并且不吁求

星星并且跟随那先行飘落的叶子。

“哦 穗”,他以为听到,“哦 时间之花”。




玛丽安娜


你的发没有丁香,你出于镜玻璃的面容,

云从眼飘向眼,如同索多玛向巴别,

它撕碎塔如同枝叶并围着硫磺灌木呼啸。


之后一道闪电袭绕你的口——那填着小提琴残片的沟壑。

一个人用雪白的牙齿运弓:哦芦苇曾鸣响得更美妙!


爱人啊,你也是芦苇而我们都是雨露;

无可比拟的一罐葡萄酒你的躯体,而我们十人一组狂饮;

庄稼中的一叶扁舟你的心脏,我们将它划向夜;

一个杯子醉态,于是你在我们身上蹦跳起舞,而我们睡去……


在棚屋前百人团上岗,而我们痛饮着背负你到坟墓。

此时在世界的地砖上坚硬的梦之塔勒脆响。




油烛


修道士们用毛绒绒的手指翻开圣书:九月。

伊阿宋现在把雪抛向抽芽的谷种。

森林从手中给你一个项圈,于是你死硬走过索。

你的发将分有一抹更晦暗的蓝,而我说起爱情。

我说贝壳和轻盈的云层,还有一只小舟雨中吐芽。

一匹小公马疾驰过翻书的手指——

门黑黑绽开,我唱道:

我们在此曾怎样生活?




手中满是时辰


手中满是时辰,你那时便这样走向我——我说:

你的发不是焦黑的。

于是你将它轻轻举到痛苦天平上去,它在那儿比我更沉重……


他们乘船到你那里并把它装上,他们拿出它在欢欲集市上出售——

你从深处对我微笑,我从轻轻存留的壳中向你哭泣。

我哭道:你的头发不是焦黑的,他们拿出海水,而你给他们发绺……

你细语:他们已经用我填满了世界,而我在心中为你留了一条山隘!

你说:把岁月的枝叶放在你身下吧——是你前来吻我的时候了!


岁月的枝叶是焦黑的,你的发不是。

艾 洛 译



策兰喜欢引用俄国诗人曼德尔施塔姆对诗的描述,它像是漂流瓶里的信,被投进海水,许多年之后,冲上了海滩。一个漫步者发现了沙堆中的瓶子,读了信,发现收信人是自己。所以,读者就是诗的“隐秘的收信人”。
策兰的诗歌,特别是《话语门槛上的记忆玫瑰》中的早期诗歌,都急切地寻找某些读者。一些诗歌可以认为是对卡夫卡和里尔克等作家的回应,不过通常诗中的“你”没有确切指谁,也许是读者,也许是诗人自己。《罂粟与记忆》(1952)中的十多首诗,包括著名的《花冠》和《数数杏仁》,是写给奥地利诗人英格褒·巴赫曼的。他们的友谊从1948年的维也纳开始,通过书信持续了一年,然后在50年代末重新恢复。去年,维兰德•霍本在他的译本中翻译了两位诗人的书信,说明他们那种精神性的关系可能让双方都难以承受;在热烈的交往之后,往往是断断续续的对话,甚至是长达数年的沉默。
写给巴赫曼的诗深受超现实主义影响,是策兰早期作品中最动人的一部分。巴赫曼出生在奥地利的克拉根福特,他的父亲曾经为希特勒的军队工作。后来,她回忆起小时候,一边听着轰炸机的响声,一边读着禁书——波德莱尔、茨威格、马克思。二人出身的反差,成为策兰痛苦的来源。他的许多爱情诗都充满暴力、死亡、背叛的意象。《远颂》中写道:“你眼睛的泉水里/一个被绞死的人掐死了绳索。”《夜的光线》中的比喻令人毛骨悚然:“最明亮时燃烧我夜的情人的头发/我送给她最轻的木头棺柩。”在巴赫曼最重要的一些作品里,她回应了这些诗句;策兰自杀后,巴赫曼把一些诗句融入了小说《玛丽娜》,或许是为了几年他们的爱。
策兰给巴赫曼的诗,大多是在她不在身边的时候写的:1948年7月,策兰来到巴黎,在这里度过了余生。虽然身处新的环境,战争的回忆依然萦绕不去。在学院路上,他找到了第一个寓所。1938年,他和舅舅在这里住过几天。后来,舅舅死在奥斯维辛。接下来的几年里,策兰每年只能写七八首可发表的诗。“有时,我好像是这些诗的囚犯……而有时,我又觉得自己是它们的看守。”1952年,他娶了一名贵族出身的艺术家吉赛拉·勒斯特朗日。策兰把下一本诗集《从门槛到门槛》(1955)献给她;乔瑞斯的译本就用勒斯特朗日衣服版画做封面。这本诗集处处笼罩着策兰第一个孩子的夭折,这个孩子只活了几天。他在《你也说》中写道:“惟有那言说阴影,说着真实。”他在《夜下花唇》中写道:“一个词——你知道的/一具尸体。”
《话语之栅》(1959)中的诗,说明策兰开始走向他最后十年作品中的那种彻底的尖锐(starkness):残缺的句子、一行诗只有一个词、复合名词。不过,这本诗集中最实际的一首《黑暗》,句式极为简单。
在策兰的诗里没有拯救,从而颠倒了荷尔德林的主旨。近在咫尺的是那个叙事者(集中营的囚犯):“我们在靠近,主/靠近,伸手在即。”每人的肉体“交错,抓紧”。他们声音中的愤怒清晰可闻。以某种渎神的方式,奏起这首交响曲:“祈祷,主/为我们祈祷/我们在靠近。”他们饮的是血:“它把你的像投进我们眼里,主/眼睛如此张开无物,主。”这首诗末尾的两句,或许是威胁,或许是哀悼,正好和开头两句颠倒:“祈祷,主/我们在靠近。”我们很难想象,能有比这更强烈的对上帝无视大屠杀的控诉(几十年来神学家不断分析这个话题)。
策兰经常去德国朗诵他的诗,他的作品在这里得到的复杂回应,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他走向另一种不同的诗学。虽然公众欢迎他(观众常常要求听《死亡赋格》)可是,对于彻底反犹主义的不理解,让许多人对他做出批评。汉斯·霍尔特胡森原来是党卫军的军官,后来成了德国文学杂志的评论家。他把这首诗视为超现实主义的幻想:“它脱离了这些恐怖所在的血腥场所,上升到纯诗歌的领域。”策兰对此感到愕然:《死亡赋格》彻底扎根于现实世界,并不是要逃离或超越这些恐怖,而是要让它们现实化。在波恩大学的一次朗诵会上,有人在在讲台上花了反犹太的卡通。还有一位评论家在柏林一家报纸上点评《话语之栅》,说塞兰的“诸多隐喻既不是得自,也不能服务于现实”,并将他写大屠杀的诗比作“乐谱上的草稿”。塞兰在布加勒斯特时跟一个朋友开玩笑说:“现在,他们又请去德国朗诵。甚至反犹太分子也找到我。”可是,批评者的话让他备受折磨。他写信给巴赫曼:“在每一个街角,我每天都能感受到某种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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畴昔家上京 六载去还归 今日始复来 恻怆多所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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