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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登诗40首(1927-1932)

奥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1907年生于约克郡。1922年开始写诗。1925年入牛津大学攻读文学。30年代他以第一部《诗集》成为英国新诗的代表;被称为“奥登派”或“奥登一代”的诗人,又是英国左翼青年作家的领袖。1936年出版代表作诗集《看吧,陌生人》。1937年赴马德里支援西班牙人民反法西斯斗争,发表长诗《西班牙》。次年访问中国。与衣修午德合著《战地行》。1946年加入美国籍。后期作品带有浓重的宗教色彩,主要诗作有《阿基琉斯的盾牌》、《向克莱奥女神致敬》、《在屋内》、《无墙的城市》。奥登被认为是继叶芝和艾略特之后英国的重要诗人。晚年常在纽约和奥地利乡居。1953年获博林根诗歌奖,1967年获全国文学勋章。1973年9月29日病逝于维也纳。奥登别具一格的诗歌反映了一个动乱的时代。代表作有《海与镜》,《石灰石赞》,《阿喀琉斯的盾牌》,《向克里奥致敬》,《无墙的城市》,《谢谢你,雾》等。



献辞诗


此致

克里斯托弗·衣修伍德

与切斯特·卡尔曼


尽管你们如凡俗的我一样,

都认为基督徒该用散文来写作,

而诗歌是种魔术:只因人皆生于原罪,

你们或可读它来驱除心中的异教徒。





第一次来到了乡间僻壤,

当走入陌生山谷,因骄阳

和迷路而愁眉不展,

你定会驻足停留:今天,

蹲在羊圈后面,我听到

一只突然掠过的飞鸟

迎着风暴大声鸣叫,且发现

年岁之弧已连成了一个整圆[1],

而爱的陈旧电路再度运转,

永无休止再不会逆向改变。

会领悟,会释怀,因为我们已看见

屋瓦上的燕子,那最先打着寒战

的春草场,一列货运火车

孤零零地驶过,那秋日里的

最后班次。但眼下,

正打算去叨扰淳朴农家,

想着入晚可以暖和一下全身,

你的信已寄到,如你一贯的口吻,

说了那么多,人却不来此处。


言语并不亲密,手指也未麻木,

若爱情时常得到一个不公正

的答复,它必已遭欺蒙。

我,顺应着季候各处迁徙

或是有了另一段情事,

少有疑问只能点头默认,

带着冷峻笑意的乡野之神

总担心说得太多而词不达意,

也不会如这般欲言又止。

1927年12月

更离奇的今天

更离奇的今天,我们忆起了同样的暮晚,

并肩漫步在一个无风的果园,

在那儿,溪水漫过砾石,远离了冰川。

飞雪随夜晚降临,而海岬一隅,

死者在他们透风的地穴中哀号,

只因在荒僻路口,魔鬼提出的问题

太过容易。


此刻仍旧快乐,虽然彼此没有更亲近,

我们看到山谷一带的农庄灯火已亮;

山脚下,磨房的捶捣声停歇,

男人们已回家。


黎明时的喧响会带来些许自由,

却不会呈现这份安宁,鸟儿无法反驳:

它们只是飞经这里;爱过了,也忍受够了,

此刻某些事情正可做个了断。

1928年3月




迷失


自红隼盘旋的巉岩,

首领俯瞰着下面

那个欢乐山谷,

果园和蜿蜒河流

或许会掉转了头,

去看那条约束了丘原的

低缓而严苛的界线,

去听不知何处的麻鹬

此起彼落的咯咯叫鸣,

一只沙锥鸟鼓点般的

咕咕声,突然响彻了

这片雨雪肆虐之地,

而对不习惯的口唇来说

条条溪流依然苦涩;

高傲而毫发无损的首领

自有其命定的伙伴,

他们在岩石间的声音

现在将永不消停,

无缘也无由,勇士们

已在边界外丧命。


那些不信死亡的

英雄已被埋葬,

现在,英勇气概不是

在垂死的喘气里逞强,

而是要去抵抗

意欲冲破地平线的诱惑。

然而荣耀已不新奇;

夏季的那些游客

依旧从远方各处汇聚而来,

他们挑选地点,只为观看

锦标赛选手们的竞技,

每个人都以为会在树林里

发现英雄们的踪迹,

他们远离了京畿之地,

在那儿,烛光和美酒

已为湖畔晚餐准备齐毕,

但首领们必得迁往新巢:

“今晚就动身去拉斯角[3],”

而主人在等待之后,

必得熄灭盏盏灯火,且要

安然无恙地走进屋里。

1929年1月




间谍


控制这重重关隘,他明白,是进入

这个新地区的关键所在,但谁将得手?

他,这老练的间谍,已步入了陷阱,

因一个假象的误导,被那些老花招诱引。


格林哈斯[4]是个绝佳地点,适宜构筑水坝,

蓄积能量也很容易,他们确已造了几个车站

将铁轨延伸得更近。他们无视他的电报:

那些桥梁并未建造,于是麻烦随之而来。


对于在沙漠中煎熬了数周的一个人

此时街市的乐声听来如此亲切。

黑暗中,被奔腾的水流声吵醒,

他常为已然梦见的一个同伴

将夜晚责备。他们会开枪,理所当然,

轻易就将从未会合的两人拆散。

1928年1月



分水岭


分水岭左面的十字荒野[5],

谁在棘草间的泥路上驻足眺望?

他的脚下,废弃的冲积矿床,

通向树林的几段电车道,

一个行业已昏迷不醒,

还存了些许活气。一台老爷水泵

在卡什威尔抽着水;它在

淹水的矿坑里躺了十年,到这会儿,

履行着最后的职责,勉强还在对付。

更远处,这儿那儿,虽然很多死者

已在这片贫瘠土地下安眠,有人还是被选中,

在近几年冬天蒙了召唤;有两个徒手清理

坏了的升降机井,抓着绞车,一阵大风

夺了他们的性命;另一个死于暴风雪期间,

荒野无法通行,运不回他的村子,

只得硬挺挺被人抬着,小心穿过

长年废弃的水平巷道才回到地面,

完成了他最后的山谷之行[6]。


现在回家吧,陌生人,为你年轻的血脉自豪,

当再次回返,你定然沮丧又烦恼:

这片土地已被割裂,再不会传情达意,

对人们来说,已没有什么额外助益,

而离开这里,他们的面容会更加地茫然;

你的汽车射出的光柱或会穿透卧室的墙壁,

却唤不醒睡着的人;你或会听到

从无知海洋刮来的海风

自顾自地撞着窗玻璃;而榆树不会喊叫,

它毫无阻碍地焕发了生机,因春天已至;

但未必如此。在你近旁,高过了草尖,

芒穗[7]在决断前镇静如常,已察觉了险情。

1927年8月



这地方没有变


谁愿意忍受

白天的热度和冬日的艰险?

从一地到另一地的旅程,

中途不能惬意地躺下

须等到夜晚降临海湾的岬地,

置身陆地与海洋间

要不就只能抽烟,

在林边倚着铁链锁起的门

一直等到吃饭钟点?

铁轨在太阳下面

磨得锃亮或已锈迹斑斑,

从城镇到城镇,

信号灯一路故障频仍;

但在这些地方之间

往返经过的只有信件,

在门口飞快取过,在门后气喘喘地读着,

而早春的鲜花送到时已被压烂,

灾难在电话线上张口结舌,

同情心一闪而现。


因为职业旅行家已到达,

于是在火炉边探问,他不作答,

报以诡秘的一笑,

与此同时

对我们版图的猜测变得愈加奇怪,

而危险似已迫近。[8]


这地方没有变:

没有人会知道

那个光耀四方的首都正等待着何种转变,

乡村乐队又是在何等丑陋的宴会上欢庆奏演;

因为人们跑不出多远

就会止步于终点站或是码头边,

自己无心探求也不会派他的儿子上场,

不会去翻乱山冈而宁愿去钻烂草堆,

在那儿,裹绑腿的护猎人牵着狗、端着枪,

会大叫一声:“原路返回!”

或于1930年夏




让历史成为我的裁判


我们完成了所有准备工作,

拟就了一份商号名单,

不断修正着我们的计算结果

也分配了农场庄园,


紧急命令已悉数发出,

眼下是此种局面:

多数人,如所预料,都很顺服,

虽然有些怨言,理所当然;


尤其要防止谩骂攻击,

行使我们所谓的古老权利:

甚至已出现了某种尝试,

但这些人不过是些毛孩子。


不管是谁,任何人

都从来没有当真生疑,

因为即便我们并未获胜,

也不会存有生计问题。


那个普遍接受的观点教导说

没什么借口可以辩解,

可按照新近的研究成果,

很多人会在一种屡见不鲜


的恐怖形式中发现个中缘故;

其他人,要更为机敏,

从一开始,就指出了错误

的可能性。


至于我们自己,

至少我们还保有了名誉,

以及将我们的能力延续到底

的适当机遇。

1928年12月




从未更坚定


又一次,

谈话间说到了恐惧;

而抛却了矜持,

声音听来更亲密,

却不比初恋时

不比少年的想象力

更清楚明晰。


只因每一个消息

无非是谁和谁成双结对的故事,

是另一个我,另一个你,

谁都知道该如何行事

却无济于事。


从未更坚定

只是愈加幼稚没有长进,

分手了却又转身回返,因为恐惧

就在那里盘踞,

而愤怒的中心

已脱离了险境。

1929年1月




这挚爱的一个


这挚爱的一个面前

那些人一个个地出现,

一个大家族,

和它的历史

还有鬼魂的厄运,

它那讨喜的名字

叫做邻里之耻。

这最后一个面前,

已做了太多事,

越过了重重边境

当衣着变得日渐糟糕,

绕过了无数墙角,

搬进了更寒碜的屋子,

这最后一个面前,

这挚爱的一个面前。


而明媚阳光

照着的这副面庞

或许会激动不安,

但此刻并不是新年;

对礼物的这份感激

难掩旧日的损失,

在抵押出去的土地上

与一双手交握抵掌,

和微笑间道出的

这句优雅的问候语

“日安,好运”,

意味着不真实的相遇,

那只是本能性的表情,

一种畏缩的爱。

1929年3月




简便的知识


在彼此的关切之间,

在前后的决断之间

是这要命的心烦意乱

充盈了大地与天空,

更远处和更近处,

是日夜绵延的

模糊的匮乏感

和人为性失误;

而这副疲惫的面容,

被横向的力

和垂直的力

拉扯又绷紧,

在关键性考验中

回答得有些随性;

无常易变的肉体,

因为搭错了火车

就磨蹭着靠背椅,

或是掉进了烂泥

当着朋友的朋友的面,

要不就与人握手言欢

和一个塌鼻子的得胜者[10]。


打开窗户,掩上门扉,

开启,关闭,却既不想

结束也不想挽回;

这些个愿望

不会越出

这小镇的雷池一步,

而倚着车窗探身问路,

我们无从得知身在何处;

当心神散失的面孔

没有了宽容

没有了判断,

就再无什么消遣

只能去默记

亩数、里程数,

和关于道德风俗

的简便的知识。

1930年5月



太亲热,太含糊了


爱受野心驱使

如所定义

必会遭遇分离,

且不能接受“是”转向“不”,

只因“不”即无爱;

“不”就是“不”,

是摔门离家,

是绷紧了下巴,

一种故意为之的悲情;

而说“是”,

让爱终成好事,

是凭栏看风景

但见田野一片喜气;

若对一切放心确信,

沙发吱嘎吱嘎,

于是万事大吉,

爱是脸颊贴脸颊,

情话对情话。


声音揭示出

爱的欢乐和痛苦,

指头尽管敲着膝

还不能表示异议,

平心静气来挑衅

一并吐露真情,

五十步笑百步

各有各的短处;

爱不在那里,

爱换了另张座椅,

已然心知肚明

往下会到什么境地,

不再烦恼生气,

不再目眩头晕,

离开北方[11]正得其所

欣然而无惑,

且不会用这一个

去推想另一个,

盘算着他自己的不幸

预言了毁灭且还不忠不信。

1929年3月




身处险境


踏上这条分界线已身处险境,

出于温厚脾性延长着会面,

在每张可亲面容上都显然可见。


相互之间都直呼名字,

笑着挽起了臂膀甘心乐意,

一场游戏中缔结的友谊。


但这次该会走得更远

只因虚张声势或耳热酒酣,

而向前或向后都有危险。


勿让双脚在两边随意涉足,

侵入这总是,探索那f永不,

因这边是仇恨,那边是恐惧。


立于这促狭之地,因为阳光

只有投照在地表上才最明亮;

没有愤怒,没有背叛,却寂静恒常。

1929年7月




一个自由人


每天看到时,他都淡然又踟躇,

但见他灵巧摆弄着围巾,跨出几步

钻进了汽车,令乞丐羡煞嫉妒。


很多人会说“那是个自由人”,但错了。

他不是那个归来的征服者,

也从来不是个极地旅行家。


而在骇人的瀑布间他却镇定如常,

紧要关头,他无师自通,学会了这个

侧身搭讪和挺直腰背的平衡伎俩。


歌声和血液变幻多端的运行,

或会淹没来自钢铁丛林的警讯,

终结被埋葬者的惰性:


大白天挨家挨户地旅行

这漫长旅程只为求得内在的平静,

伴随着爱的忠诚坚贞和爱的缺点毛病。

1929年3月




家族幽灵


弦乐渐激昂,鼓声如喝彩般骤然,

唯其如此开始的仪式

祖先之灵或会在云端显现,


他们从未听闻舞文弄墨者低级的嘲笑,

那些落伍文人,满脑子怪异念头,

多嘴又饶舌,即便已经口干舌燥。


我看到的是你的面容,而清晨时分

对你的赞美是幽灵许可的选择,

颂祷声渗透了低伏野草的须根。


恐惧将拉我到一旁,会提出建议:

“要征服她——那个看得见的敌人

——转移视线不去看就可以。”


可和平并未到来;在被围攻的城郭,

只有街头巷尾的谈论,正渴盼着消息,

城外,一支更强大的军队已燃起营火。


而全部的感情终于一吐而尽,

重又拼合了那个古老意象[13]:

对信心的渴望化身为一头兀鹰


自空中直直地俯身飞下;

这些眼泪,因一个不驯服的梦饱含痛楚[14],

恰如大海的疯狂湍流;


绝望这时瞪着无情的眼珠叫出声来:

“一个黄金时代,一个白银时代……

确切地说,庞大而静默的岁月,一个冰河期。”

1929年5月




发问者,如此诡秘地坐着


那些长着鹳腿到了天堂的人,

那些专横跋扈的讨债人,

那些神经质的逗趣者,

和戴面具的大惊小怪者,


对他们在海滩上说的话,

你会充耳不闻吗?

在他们豪华的度假寓所

你会质问他们的自信吗?


但他们没戴着“恶棍”徽章,

也没有在树篱后躲藏,

没揣着炸弹意欲实施阴谋

在犄角旮旯里暗中静候;


他们随身带着护身符

可预防病菌或阵痛抽搐,

不需要混凝土掩体

也不要陶瓷过滤器[16]?


你会让死神坐着残疾人轮椅

然后推着它跑东跑西,

没有哪怕片刻的温情,

就去做他的仆从随行?


因为与一种发展滞后

的思想结交为友,

为孩子们说笑逗乐子

就是死神的赏心乐事。


他那些逸闻趣事,透露了

他最钟爱的颜色是蓝色,

遥远的教堂钟和

男童罩衫的颜色。


他在穷乡恶土的诸般传说

令女红能手们不安惶惑;

很难自诩有多么优秀,

临死时一样恶心作呕;


为接受女人们的私房钱

以抵御殉道的苦难,

还得为那些绕着圈

的赛车手们鼓掌呐喊。


从来不会打手势暗语,

也无惧洋流漩涡及其海域,

与军属们一起致敬鞠躬

当旗帜飘扬在空中;


要记住,并没有什么昂贵

的礼物专会为此而准备;

没有收益,没有奖励,

也没有应许之地[17]。


只会看到勇气被寄回了家

用耻辱盖上了密封的蜡,

而寒冷战胜了熔化的金属

一番苦斗后已将它降伏。


一个中立的和平

和一份平常的耻辱心

对后来者是种荣幸,

可去继续发现探寻。

1929年9月




维纳斯此刻要说话


既然你今天就准备开始

让我们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你这类人,生来就依赖成性,

对你而言,孤独自处很是不宜。

在礼堂里开怀大笑后会变得害羞,

要不就光着膝盖去爬火山岩丘,

腕部锻炼得很灵活,而拉伤后

会枕在爱人臂弯里休憩如一块石头,

回想起你能坦承的每件事情,

拨旺了炉火,数小时絮叨不停;

但欢乐属于我,不属于你——事已至此,

你最聪明的发明是新款裘皮大衣;

你饲养多年的蜥蜴曾是我的最爱,

它们却无法控制血液的温度。

你假扮的面目变成这般模样,

很多人会高兴,有些人会绝望,

我,辗转各地,历经了被气候、战乱

或年轻人的固见所阻碍的数个纪元,

修正了关于劣质煤类型的观点,

改变了欲望,影响了服装史的变迁。


此刻你在镇上召唤离乡背井的愚人,

每年当枯叶落尽,他就会修家书一封,

想到——罗马人在其时代自有一种语言,

它被用来规范了通衢驿路,但最终只得消亡:

你的文化肯定也会被人遗忘,

如挚爱乡郡的地名渊源一样——

只能记下些故事,评说某个小众人物,

在书信里为一个私密笑话加上些旁注,

机车在杂草丛生的轨道上锈迹斑斑,

而美德还在本地铁路沿线大肆宣传;

你的信念帮不了谁去展翅高飞,

却在另一个楼面引发了倒错反常。


你甚至没有资格去绝望,你那些

苟且偷安的想法很快就遭遇了集中攻击:

那匮乏感,那心中感到的苦痛,

只因良善已被耗尽,在肤浅的错误中;

你关上门窗离家而去,鼓起勇气

走入荒野去祷告求祈,

于我而言,就希望放弃而将目标转移,

会选择另一种形式,或就选中你的儿子;

虽然他排斥你,或早或迟

不定某天就会加入对立阵营,

我的处置却并无不同——他会得到提示,

会暗自哭泣,签字,答辩,终会被绞死。

不要幻想你可以全身而退;

在你到达边境前,你就会被抓回;

其他人已尝试过,且会再度努力

意欲完成那件他们从未开始之事:

他们的命运,总是如你一般,

必得承受令人忧惧的损失,是的,

受制于某种境况,已错了很多年。

1929年11月




1929


这是复活节,我在公园漫步流连,

听着池塘传来的声声蛙鸣,

看着壮丽的云团你来我往

在晴空中不疾不徐地飘移——

这时节,恋人们和作家会发现

言语方式已顺应了事物的嬗变,

一些新名字会被念叨,而臂弯里的

一个新人带来了新鲜活力。

正想着这些,转身就遇到

一个孤独男子在长凳上饮泣,

他低垂着头,嘴角扭曲,

无助、丑陋如一只雏鸡。


于是想到了那些人,正是他们的死亡

才使季节的新生成为可能,

此刻,他们如此可悲,只能去追忆

圣诞时的欢爱亲密,冬日的谈话

正无声消逝,抛下了泪水盈盈的他们。

近来一些琐事也浮上了心头;

以前嫌恶的一个老师死于了癌症[19],

一位朋友[20]分析着自己的失败,

整个冬天时不时就得洗耳聆听,

在不同的钟点,在不同的房间。

但总有其他成功事例可作比较,

譬如说,我那快乐的朋友科特·格鲁特,

还有自大海归来的格哈特·梅耶,[21]

他心无畏惧,是个真正的强人。


一辆公共汽车进了终点站,空地里

倒伏的自行车如堆叠的尸体:

嗤嗤作响的气门芯不会放肆大笑,

后置挡泥板的姿势也不会搅乱

这凝滞的寂静;直到一场阵雨

正好落进草坪,结束了这一日,

做出抉择看来是个必要的错误。

1929年4月



在我看来,生活总离不开思想,

思想变化着,也改变着生活,

而感觉恰如眼前所见——

斜靠在城市港口的栏杆上

看着底下一群栖停的鸭子

整理羽毛,要么在坝堰上打瞌睡

要么就在波光粼粼的溪河上挺身划水,

偶尔也会在漂过的稻草里捕鱼觅食,

它们满足于骄阳的馈赠,

对思乡的异国人毫无知觉,

也不会因成长的挫折[22]焦躁不安。


此时的夜晚到处都不安分,

街上筑起了路障,传来了枪声[23]。

我很晚才走回家,

听一个朋友兴奋地谈起了

无产阶级对抗警察的决战——

有个家伙射穿了一个十九岁女孩的膝弯,

他们把那人扔下了水泥楼梯——

直说到我义愤填膺,对此表示满意。


时间流逝,在黑森,在古腾堡,[24]

山顶的暮色令我驻足停步,

这宏观世界的微观观察者。

烟雾自田野中的工厂袅袅升起,

那火的记忆:到处都可听闻

孤独云雀那消逝的乐音:

从乡村广场传来了唱圣诗的歌声,

男子的嗓音,一种古老的唱法。

而我站在高处,若有所思地说着:


“那婴儿,起初在母亲温暖的子宫,

出生前,母亲仍是母亲,

时间流逝,现在情形已不同,

现在他头脑里其他的知识充塞其中,

在寒风里哀泣,自我也非友朋。

成年后亦如此,从其面容便可知,

他在白天和夜晚的所思所虑

就是对他人的警惕和恐惧,

形单影只,自我也非友朋。


“他说,‘我们必得原谅并遗忘’,

忘记此言本身就不可原谅

而不原谅已充斥了他的生活;

肉体提醒他的内心要去爱,

提醒了但不会进一步参与,

临时租屋里敷衍的柔情蜜意,

置身事外且没有真爱,只是

热衷于毁灭。看他死时便可知,

他的面容里犹抱有爱的渴望,

如同某人从非洲回到妻子身旁,

而他的祖宅是在威尔士。”


但有时,人们看着火车头

会对其精确之美赞上几句,

姿态怡然,目光也无一丝阴翳;

在我心中,夜晚如此纯然一体

而田野和远方意味着安宁平静;

那种感觉仍占据我心,无法忘却

那些鸭子的冷漠,那个朋友的歇斯底里,

放弃奢望,怀着宽恕,

要热爱我的生活,不去步他人后尘,

不能像鸟儿和孩子般过活,“不能”,

我说,“只因现在已不是孩子,也非鸟禽”。

1929年5月



唤来了乘务员,研究着时间,

书上写得无误,这趟火车已晚点;

只凭几封电报就上了路,我看着车窗外:

松垂的电话线,值班员的厉声呵斥,

当八月间来到一处农舍[25]。


只因独自一人,惊恐的灵魂

返回了这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生活

却没有归属感:每过一个小时

他都渐行渐远,也必会如此,

如断了奶[26]的孩子走出家门,

踉跄着刚走几步路,就焦急万分,

欢喜雀跃只为找到自己的家,一个

呆在那里无须征税的所在。


如是,他忧心忡忡地爱着,而爱

并不牢靠,给予他的总少于期望,

他不知道只有及时播种,爱才会展现

那丰美的奇异果实,也不知道

它是否只是过去某个庞然大物

的一个衰败残余,而此刻

只能如传染病毒般苟且生存

或在描绘醉酒者的恶毒漫画里藏身;

它的结局被人们草草掩饰,而长久以来

疯汉和病人对此有着更敏锐的感知。


沿着自我的轨道一路前行,

他希望他之所爱能恒久延续,一旦失去,

就开始辛苦操办起丧事,

如外国侨民来到一个陌生国度,

说起本地方言总会发错音,

而异族通婚造就了一个新人种,

一种新语言,如此灵魂才可能

最终摆脱依赖,获得自立的欢愉。


被一只松鸦的尖叫声吓了一跳,

我走出了树林,脚下吱嘎吱嘎,

空气在树干间流动有如在水下;

因为我要离开这夏天,要看着秋天到来

更专注地凝望皓空的群星,

要看那兀立的苍鹰飞落水坝

一路飞向大海,要离开秋天,

去守望冬天,那属于大地和我们的冬天,

要预想死亡,如此我们死时才会找到自我,

而不是无助地疏离于新的状况。

1929年8月



消灭错误现在正当其时。

椅子已从花园里撤了进去,

暴风雨到来前,荒蛮海滩上的

夏日谈话已消停,至于住客和鸟群:

他们在疗养院笑得越来越少,

对痊愈也更不确信;吵闹的疯子

此刻陷入了一种更可怖的平静。


那些落叶知道,那些

在臭熏熏的碱石堆和被水淹的

足球场边玩耍的孩子们也知道——

这是恶龙与饕餮鬼的日子:

指令送达敌人那里已有些时日

伴随着霉菌不为人知的繁殖,

此时絮叨的耳语和随意的问题

会去纠缠禁闭室里的中毒者,

毁灭那正当盛年的肉体,

理智的复杂游戏,强行

与正统的骨骼保持了一致。


我与你[27]一同愉快地散步,

相会或等待,因深信良善犹在,

我们了解善,也知道爱所需要的

不单是结合时的渴慕与激动,

也不单是满怀自信的不辞而别;

那踩在锋利草叶上的脚踵,

那自以为是的倒伏的树根,

是它们需要死亡,谷粒的死亡,

我们的死亡,年老者的死亡——他们

将被遗弃在无亲无故的阴森山谷[28],

而一到春天老家伙们就会被人遗忘,

刻薄的恶妇和擅驭的骑师,

直挺挺地长眠地下;而在深澈的湖底,

新郎慵懒地躺着,有一副俊俏模样。

1929年10月




篝火


看那儿!下坡路逶迤着

通往重重设防的农场。

听!公鸡把警报拉响,

在那个怪异的山谷。


我们是顽强的运动员;

我们接着就要在陷阱

和嗜血的猎鹰

之间开始奔逃?


夜色中骑兵连的号角

正准备集结发起进攻;

冰河迸裂,山摇地动,

就在我们的背后。


传奇故事里一切都很简单

且都局限在一个固定地点;

但我们不是在故事里面,

头脑也并不简单。


不管已虚弱到何种程度;

沿着迂回曲折的路线

如刺猬一步步蹑足向前,

或如鱼儿一点点试探。


呛人的蓝色烟雾

在花园的篝火上升腾,

火光照映坐着的我们:

好吧,若事情已完毕,


没留下什么双重间谍

在幸运又炎热的白天,

待到时钟敲响两点,

一切终将迎刃而解。

1931年3月




星期天散步徜徉


星期天散步徜徉

路过大门紧闭的工厂

征服者们已来到

长得英挺又俊俏。


一整天都坐着

靠着打开的窗,

该说的都说了,

了解了所有情况,

他们为古老村舍

带来了独特形象

传授了新的调腔,

做了那么多事,

对匿名讽刺诗

却一点都不在意,

地下室里将计就计,

然而到了夜里,

会被食人族追捕,

他们抓住长统靴

骑墙观望并否认

一路逃之夭夭,

然而到了夜里,

醒来会惊惶不已。


父子传承更替

如此绵延于世,

虽然门上的箴言

早已过时多余,

而苔藓攀援生长

一年又复一年,

但这边和那边

那种鹰钩鼻子

在乡村仍所见多是,

那父辈的后裔

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又曾做了什么。


不是有意要欺骗,

哺乳喂食[30]的热心

强使人弄虚作假,

而过去对热病

和厄运的害怕,

如今变成了

对某些名字的恐惧,

得要念些咒语,

说出口令来接头

在某个浅滩渡口,

而生存之道不外乎

高度,强度,

言语和长度,

所有的荣耀与传说

严肃却并不美好。

1929年8月




短句集束(一)


先找茬寻衅,再打仗掐架,

把那个英雄丢在了酒吧[32];

追捕狮子,爬上山顶:

没人猜出你内怯矫情。

·

有些人天生就是个保姆,

与之为友总会变得可恶。

·

当他身体还不错,

她将他狠狠数落;

但她是个好心肠,

当他得病有恙。

·

你还远未成为一个圣人

只要你仍然怨言缠身;

但是,若你已摆脱,就无法否认

机遇就是你尚未尝试的那些可能。

·

我担心像这样戴眼镜的家伙比比皆是,

他们更喜欢大英博物馆,而不是上帝。

·

我有点没了耐心

对我的三姑六亲:

他们没什么深度,

为人却也不低俗。

·

那些不愿思考者

夭折于行动中:

有些人不愿行动

却因思考而夭折。

·

倘若我们可以,

且向直立人[33]表示敬意;

但我们谁都不评价,

除非他已横躺地下。

·

这些人已无所追求,

却还在信口胡诌;

不曾有什么贡献

已变得低劣不堪。


这些人要得到光明,

却不行正义公平;

这些人传给后世的

是战争和一个独子。


指望着不受伤害,

只想能暖和起来;

这些人睡得很香,

在阴燃的煤堆上。

·

公共领域中的私人面孔

显得更明智、更亲切,

相比私人领域的公共面孔。

1929年—1931年




圆满结局


小傻瓜,小傻瓜

在学校里更是呆傻,

却照例会痛揍学痞恶霸。


最小的孩子,最小的孩子,

当然不够灵敏机智,

可他却会给你惊喜。


毋宁说,毋宁说,

要出人头地,我们推定

一个人应该没有父亲。


轻易就可证明,

生活中有所行动

确实会有所成功,

只须心心相印,

将故事一遍遍铺排

就没有人会失败。

1929年8月




这月色之美


这月色之美

没有历史

完整而又原始,

若此后这美丽

具备了别种特质

它会有一个爱人

而不复纯真。


这美有如一场梦魇

遵循了不同的时间,

在大白天

它就消失不见,

只因时光流转

感情也会生变,

而心魔随之出现,

迷茫又渴盼。


但对这纯真之美

魔鬼从未刻意而为,

要将美结束了断,

也未必如其所愿;

直到它渐行渐远,

爱才会临近此地

带来欢洽与甜蜜,

悲伤才会凝神注视

无休无止。

1930年4月




提问


要出个难题很简单:

当会面的时候,

投以熟知内情的率直目光,

问这些意欲何为,

问这些如何做到;

要出个难题很简单,

简单的行为出于混乱的意愿。


但那个答案

要想起来却难上加难:

在台阶上或是在海滩,

那些听着

聚会中片言只语的耳朵,

那些看着

援助之手的眼睛,

对它们从过往经验里

学到的东西

从来就不确信,

而忘记去听或忘记去看

让遗忘变得容易方便,

只是记住了回忆的方法,

只是用另一种方式,

记住了蛊惑人心的谎言,

不敢去回忆

鱼儿忽略了什么,

鸟儿如何逃脱,绵羊又是否顺服。


到最后,记忆丧失殆尽,

鸟、鱼和绵羊都成了可怕魅影,

而鬼魅必会再次行动

为它们平添苦痛,

怯懦会哭出声来

为那多风的天霾,

冷酷哀泣为了封冻的流水,

顺从会为它的主人垂泪。

记忆将会复原

那台阶和海滩,

复原那面容和聚会地点?

鸟儿会继续高飞,

鱼儿会去潜水,

而绵羊会顺服归依

以一头绵羊的方式?

爱能否记忆重现,

想起这个问题和答案,

只因爱会复原

那整个儿的幽暗、丰沛和温暖?

或于1930年8月




谣曲五首


你在想些什么,我的鸽子,我的狡兔;

是否思绪如羽毛般生长,生活遭遇了幻灭[38]?

它正理解着爱,还是在把钱财点数,

如一个窃贼觑觎珠宝,谋划着打劫?


睁开你的眼睛,我最挚爱的浪子;

请用你的双手将逃脱的我找寻;

装模作样去探访密友知己;

且要站在温暖白昼的边缘。


迎风而起,我那硕大的蟒蛇;

令鸟群噤声,令天空遍布阴霾;

让我胆寒,片刻就又复活;

让我心惊,就此将我击败。

1930年11月



那晚当快乐开始,

我们全都血脉贲张,

我们等着地平线的霞光

待清晨曙色初露时。


但清晨放我们通行,

于是一天天得以解脱,

他的笑声不再紧张惶惑,

那轻信的和平已成型,


巡视了一里又一里

没有闯入者来责难挑衅,

而爱的最大倍数的望远镜

望见的惟有他自己的田地。

1931年11月



一切如此轻易,

一切却微不足道,

一切情况尚好,

只因融洽无间,

我的意思是

仅在你我之间。


谁和谁走在一起

床铺自然知道,

如同我和你

吻别了走掉,

事实即已生成,

感官也已确认。


命运来得不算迟,

台词无须重写一次,

也没有忘记一个字,

起初就说到了内心,

以全部身心,

为另一颗心。

1931年10月



当黑夜沉寂,就可看清

豌豆形的小岛

和我们那丑怪滑稽的侍应,

他曾这般的灵敏机警。


哦,阳台和果品,

海湾里,那小小轮船的

汽笛声让夏天大吃一惊:——

而你已离去。

或于1933年



 “哦,你这是去哪里?”读者对骑手说,

“那险恶山谷里,火炉已燃起,

那边垃圾堆的恶臭会让人大发脾气,

而隘口就是坟墓,会被巨人再度控制。”


“哦,你能想象么,”胆小鬼对旅行者说,

“黄昏会在你去往关卡的路上故意延迟;

你使劲看只会发现日光正在流失,

你两脚是否感觉到从花岗岩踩到了草地?”


“哦,那是什么鸟?”恐惧对聆听者说,

“你是否看见歪扭树丛里的那个形影?

你身后轻飘飘的人影眨眼就尾随而来,

你皮肤上的斑疹是一种可怕的病。”


“走出这屋子”——骑手对读者说,

“你永远不会这样”——旅行者对胆小鬼说,

“他们正在找你”——聆听者对恐惧说,

他把他们留在了那里,留在了那里。

1931年10月




亨利舅舅


 当“苏格兰飞人”号

挤满了狩猎客,我就去往南方,

喝完咖啡立起身,离开了

 斯塔基夫人。


 准备找些乐子,

每年逛逛罗马,大马士革,

到摩洛哥去找那些新开的

 娱乐场子。


 在那儿我会找到朋友,

你也知道,得是个迷人的家伙,

长得像希腊神,人还要忠诚:

 何其美哉!


 他们把手头货色全都带了过来,

阿布杜勒,尼诺,曼弗雷德,科斯塔:

为女人们干杯,因为她们生出的孩子

 是那般可爱!

或于1931年




关注


在我们的时代请关注这一幕,

如鹰鹫或戴头盔的飞行员般将其审视:

云层突然分开——看那儿!

闷烧的烟头在花坛上冒着青烟,

时值本年度的第一场游园会。

往前移步,正可一览山峦的景致,

透过度假酒店的玻璃窗;

走入那边意兴阑珊的人群,

凶险的,安逸的,穿裘皮大衣的,着制服的,

三三两两围坐在预定桌位旁,

表情木然地听着乐队情绪激昂的演奏,

转往别处,却见农夫和他们的狗

端坐厨房里,在风雨交加的沼泽中。


很久以前,你这个头号反派人物

就比北方巨鲸更要强悍有力,

对促狭生活的缺憾早已了然,

在康沃尔,门迪普,或奔宁荒野[43],

你对出身名门的矿主们多有批评,

见他们不作回应,便令他们痛不欲生

——直到躺入坟茔才得解脱。

每一天,你都要和崇拜者们交谈,

在淤塞的港口,在废弃的工厂,

在令人窒息的果园,在那个

鸟兽绝迹的寂静山岭。

你饬令邪恶立即发动进攻:

突然出现在各处港口,打断了

酒吧里悠闲自在的交谈,

招手将你挑中的人叫到外边,

如往波光潋滟的水面扔出一块石头。

会召见那些俊美、病弱的少年,

还有那些独居自处的妇女——

你在乡村教区的代理人;

而在粗蛮农夫的田地间,

在鼬鼠发炎的鼻窦和眼珠里,

会发动那支潜伏着的强大军队。

准备已毕,开始散布你的谣诼,

轻松而可怕地竭力引发憎厌情绪,

夸大其辞的传播,终会演变成

某种极端风险、某类大恐慌,

散乱无序的民众,如狂风乍起时的

碎纸片、破衣烂衫和瓶瓶罐罐,

顿感无尽的焦虑和恐惧。


追求幸福的人们,所有①

顺着你的思路、认同天真愿望的人,

那一天的到来会比你们预想的稍迟一些;

它已迫近,与那个邈远的午后截然不同;

那时,在礼服的窸窣声和跺脚声中,

他们已为堕落少年们颁发了奖品。

你不能退场,不,不能,

即便你收掇好行李、一小时后就要动身,

哼着曲子,这就要逃到主干公路上:

那个日子曾属于你们;神游症、

不规则呼吸和交替支配的受害者[44],

历经了某段焦虑的漂泊岁月,

在癫狂爆发的瞬间已开始分崩离析,

或就在某种典型性疲劳中永久地沉沦。

1930年3月




金融家,离开你的小房间


在那儿滋生了金钱却没法花费,

你将不再需要打字员和仆役;

对你来说游戏已结束;其他人亦如是,

那些在大学内庭或教堂入口的草地上

穿着拖鞋踱步、一边还思考着的人,

那些天生的保姆,那些穿短裤的人,

与人同眠的人,玩英式壁球的人。】

流浪者

命运如此晦暗,比世上的海沟更幽深[45]。

它会加诸哪种人

当春日来临?绽放的繁花将白天憧憬,

皑皑白雪从岩面滑落,雪崩在即;

如此他会离开他的屋子,

云朵般轻柔的手拉不住他,女人再无羁绊;

但见那人通过了看守哨岗,

穿过了灌木林泽,一个陌生人

越过湿润海洋(那鱼群的居所、

令人窒息的水域),找到了同道者;

或就在荒野上喁喁自语,

身旁,暗穴遍布的溪涧,

鸟雀担心着飞石,焦虑不安。


在晚上头会向前倒去,一身疲惫,

然后就梦见了家乡,

窗口的招手,欢迎的宴飨,

单层床单下妻子的吻;

但醒来会看到无名鸟群

向他飞来,隔着门廊会听到声响动静

新人们投入了另一场云雨。


将他从敌意的俘获中拯救,

躲过老虎在街角的猝然扑击;

保护他的房屋,

那叫人忧心的、日子屈指可数的房屋,

让其免于雷电霹雳,

免于如污渍般逐渐蔓延的朽败;

让含糊的数字变得确定起来,

带来欢乐,带来他的回归之日,

让幸运与白昼一同来到,在熹微的黎明。

1930年8月




眺望者


此刻我从窗台眺望这夜晚,

教堂的黄色钟盘,绿波轻拍的驳岸,

已为一个轻率的新年将灯火点亮;

寂静在我耳边嗡嗡鸣响;

附近人家的灯光倏忽已灭。


夜幕下的一切似已止息;

丁香花丛在草地上装死

如一个阴谋家,那边厢

大熊星座高悬于旗杆之上,

如一个不祥之兆俯瞰着海伦斯堡。


哦,界限的尊者,训导着黑暗与光明,

在左与右之间已将禁忌设定,

那对神通广大的安静的孪生子[49]

万物的属性自你们起始,

整夜仁慈地俯视我们的头顶。


没有人见过你们:没有人会说,“近来,

在此地,你能看出点迹象:他们正静候以待”,

然而今夜,在我的思绪里,

你们恍如我梦中见过的样子,

一座荒宅里的矮壮的守护者。


枪械夹在臂弯下,无论天雨天晴,

你们在门口驻守或在山脊上执勤,

我们知道你们就在树丛或桥梁附近,

你们警觉的姿态令我们眷爱着和平

伴随着一个永久的威胁。


不要凑近观看,不要太过冒进;

我们没受到邀请,我们只是得了病,

凭着鼹鼠的花招,孔雀的姿势,

或是老鼠般孤注一掷的勇气,

我们要过你们这关只得耍个把戏。


这一年的夏天已然愈来愈近。

若饥饿的空想家在我们的门户内

看到我们恣意狂欢又该如何处置?

你们的肉胎凡身在街上生着闷气[50],

我们仍需借尔之力:若它付诸实行,


哦,就没有人会不受控制地中途撂摊,

不会去套马索,无知觉地施加伤害,

不会在房间里制造险情,或如

陀螺般在外面野地里疯狂地打转,

醒觉的白天里也没有人会愁眉苦脸。

1932年2月




青春期


风景画一度令他想起了母亲的仪容,

他记忆中的山峰变得愈来愈高耸:

他用最好的绘图笔将熟悉的地名标出,

热情地追溯着家族姓氏的由来出处。


走进绿草如茵的牧场迷了路,他在静止水流旁漫步;

在大地的愚笨儿女看来,他恰似一只天鹅优游驻足,

弯下了美丽头颅,敬慕不撒谎的人,

“亲爱的”,这声呼唤由鸟喙发出,在耳腔内共振。


那些树荫底下的夏季乐队曾演奏过;

“亲爱的孩子,要勇敢如树根,”他们如此言说:

他欣然将喜讯带到了一个危险世界,

准备和每个陌生人辩论,笑意殷切。


然而对这个先知而言,返乡之日已终止,

他领受了挚爱乡村的古怪欢迎仪式:

乐队鼓噪着“懦夫!懦夫!”令他激愤不已,

女巨人拖着步子走近,大叫一声:“骗子!”

1931年3月




流亡者


拉响的汽笛宣告我们的到来,

冰封的峡湾因自由高高耸立,

   牧羊人在喊些什么

   当困守山上无可奈何,

   用坏了的轮轴

   一路流亡奔走?


带着通关行李我们终于下了车,

在旷野中的枢纽车站打趣说笑,

   用训练有素的笑意

   和无伤大雅的故事

   前去结识相认

   每一个新人。


高地来的专家,总穿着油布雨衣,

图书馆来的慵懒学究,制定了法律,

   有产者来自各郡县,

   齐齐聚到了这海边

   面对每一个蠢人

   只得强打起精神。


我们的房间已备妥,登记簿已签到,

天黑之前还有时间溜达上一圈,

   去看起水泡的绘画作品

   在闷热的前厅,

   或去看码头的船龙骨

   上面挂着阴森的冰柱。


爬上悬崖小路前往海岸警卫队的哨楼,

走过了连老鼠也绝迹的废弃船坞,

   从待售的古堡要塞

   的水泥窗台,

   俯瞰泳客歇脚的礁岩石垒

   那情人的干草堆。


靴子会擦亮,垫枕会拍打得很松软,

餐具柜干净得可以放进衣物:

   我们应会安居此地

   再来点情趣爱意,

   虽则我们所能主宰

   只有那哀愁的体态。


野餐已约好,计划安排在七月,

要到瀑布飞流的树林,探足去寻

   鸟雀的踪迹,

   一只鼹鼠,一颗螺丝,

   在挂着“私人禁地”牌子的

   工厂大院里。


圣诞时有滑冰和冰壶游戏[52]——在室内

可以玩字谜、嬉笑打闹;而某些下午

   骑手们会策马而出

   驰过积雪的小路,

   会被铁丝网挡住,

   那战争的多余物。


春天我们会在花坛里翻铲泥土,找那些

开花的球茎植物;秋天我们须弯腰躬身,

   当树木让出了林中路;

   高空刮起了大风呼呼,

   片片树叶一阵惶惑

   落进了我们的生活。


打发晚上时间可凭窗眺望,

岁末时节铸造厂的炉火正闪亮,

   稍稍有些绝望

   因自我认知的迷惘,

   些许的哀伤痛楚

   恰是生活的来源出处。


在人堆里就忘了抽屉里的手枪,

还须为不宽恕而祈祷,心怀骄傲

   直到水上的音乐声

   让人不禁自惭形秽,

   口中言道呜呼哀哉

   备感失落与无奈。


直到我们手上拿着帽子说着话,

或迈开大步走下街道左看右瞧,

   商店里的煤气灯,

   轮船的残骸躯身,

   而海风冷飕飕

   触到了旧伤口。


直到我们的神经已麻木,对它们来说,

现在爱或者谎言都已经太迟,

   最终会渐渐习惯于

   已然迷失的境遇,

   会承认匮乏的实情

   和死亡渐至的阴影。


1930年10月




诱鸟


在这些山谷里有某种鸟类

会围着粗心者扑翅绕飞,

一边故作亲密地诱引,

假扮友善练就了诱捕的技艺,

它们对错谬毫无知觉。


整个已被控制蛊惑,

它们静静地盘旋飞过,

而在狡狯的光线下

隐蔽的山岭更显青翠。

它们的飞翔看去更迅捷。


但那些捕鸟人,哦,像狐狸,

正趴在灯心草丛里做埋击。

循着无辜者的足迹,

疯子守林人爬过了满地枯枝,

胳肢窝下夹着斧钺。


哎呀,放出的信号仔细听,

手指已将扳机扣紧。

那只鸽子真是不幸

定会一阵剧痛自明亮处跌落,

它的爱源于生存方式。

1931年5月




好时光


“我们给你带来了一张乡村地图,”

他们如此解说:“这条铁路通向染坊,

这块绿地的左面是片树林,

我们用铅笔画了个箭头指向了海湾。

不,谢谢你,不用上茶;为什么看钟?

要校准它?那当然。它应和着我们的爱。


我们会守护你的未来并适时问候。

如你所知,我们已在乡村生活了多年。

到了周末要记得上紧座钟的发条。

我们已致电通报了各家染坊老板。

海湾里的潮水非常安全,

但无论怎样你都不要去树林。


那林子里有个逃亡的骗子,

不要去那儿用我们的爱瞎掺乎。

在海湾里沐浴可以强身健体,

住到乡村后你不会再头疼脑热。

你在染坊定会找到份稳定工作,

若遵守它的时间,作息规律。”


他终于到了;在时钟规定的时间。

经过树林时他在胸口画起了十字;

映衬着暮晚的天空,染坊漆黑一片,

而想到他们的爱,他不由得热泪盈眶;

俯瞰夜色渐浓的乡村,

他看见了小小海湾里的码头。


一到周末,海湾里驾车兜风的人

比露天舞台的时钟更吸引他的目光;

当乡村里暑气消退,飞临

树林上空的一群天鹅

令他不再恐惧;他开始爱上了

废弃染缸上长出的苔藓。


他遇到了海湾里新开旅馆的住客,

他们正在染坊那儿采风写生;

眼下,满心好奇地追随着他的爱,

脉搏的节律快过了时钟,

他在树林里找到了完满极乐,

看着这乡村如同头一回见识。


看着林中流水和海湾岸坡的树木,

且听钟声在染坊附近奏鸣:

“这是你的乡村,这是爱的时刻。”

1931年9月




中途


相对轻松地辞去了职位,

打发走了大部分朋友,

乘着潜水艇逃离,贴了个假胡子,

暗中期望每座港口都有人守望相候,

你已到达本地,这里没在下雪:

我们该如何庆祝你的到来?


我们当然会提到

你每年为塔特伯里[54]的玻璃匠举办的露营,

你的鸟类摄影时期,你在赫克村[55]做的梦,

甚或还谈到你在布拉格过冬,虽然不是很完整:

你对指南针的公开拒绝

已为明天做出了安排。


现在来看这张地图。

红色是一级公路,黄色是二级公路,

十字剑标出了古战场,哥特字母

代表了那些颇具考古价值的地点。

我们的人会开车把你送到铸铅塔[56]那边;

要去更远的地方,我们恐怕不能应承。

在比格斯威尔[57]要留神水鬼。

如果碰到女丘八[58],躲起来当然更明智。

离开前不妨找一位水疗师诊治诊治。

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好吧。你可以走了。

1930年1月




颂歌


虽知道我们的军衔,也在警戒待命,

为一次伏击正用双孔望远镜观察着草叶的动静,

手枪扣上了扳机,口令已熟记在心;

    那最年轻的鼓手

知晓所有和平年代的故事如资格最老的兵,

    虽身在边境,却知道


那些从敞篷小艇上岸的高大的白种神祇,

他们精于铸铜工艺,规定了我们的节日,

在群岛被淹没前,那时的天气风和日丽,

    披着鬃毛的狮子常常可见,

每座花园里都有一口露天的许愿井[60];

    那时爱来得如此轻易。


我们对发生之事都很确信,却并非因为史实,

也不是因为那个返回营地的满脸胡茬的密探:

从沙漠里挖出的柱子只记录了

    一座城市遭受的浩劫,

那探子抓着胸口,瘫倒在我们脚下,

    “对不起!他们抓住了我!”


是的,他们曾在这儿生活但眼下已离去,

是的,他们仍然活着但没有住在此地;

熄灯后一个躺着的新兵会惊醒出声:

    “谁告诉了你这些事情?”

帐篷里片刻静默,直到一个老兵发话回应:

    “赶快睡觉,小家伙!”


他翻过身去合上了眼,不一会儿

就梦见耀眼的太阳俯照着午夜的麦田和牧场,

我们的希望……有人挤推着他,在摸找靴子,

    时间已到正要换岗:

孩子,争端在你出生前已铸成,那侵略者

    你一个都不认识。


你童年的意识片段全都与我们的世界有关,

五岁时你纵身一跃,俨然已是花园里的虎雏,

入夜后母亲教会了你为我们的父亲祈祷

    盼他能远离征战,

有天早晨你从马背上摔下,你哥哥曾嘲笑你:

    “就像个娘们儿!”


眼下我们正在大教堂前的广场上列队接受检阅,

当主教祈福已毕,就跟着唱诗班男童鱼贯而入,

我们和那些红脸膛的征服者一同站在围着栏绳的条凳上,

    声嘶力竭地叫着:

“他们像兔子一样溜了;我们已把他们如木柴般劈碎;

    他们在与上帝对抗。”


此时数英里外的一个石灰岩峡谷里

他们正在集结,各自将马匹拴在了身旁;

巨石中走出个稻草人先知,预见了我们的判断,

    他们暴怒的上司已在咆哮;

而悲苦的圣歌被岩石间蹿出的狂风截住:

    “他们还要招摇多久?”


我们的所作所为皆因恐惧而生

久经战阵的上尉对他们说出的话简洁分明,

“心灵和头脑要更灵敏,情绪要更高昂,

    当我们的体力逐步衰竭”:

这会让他们大声叫出“我们会一直战斗,

    直到安眠在挚爱的上帝身旁”?


愤怒[61]已学会了游击战的每一种把戏,

装死,夜间突袭,虚晃一枪的撤退;

嫉妒——他们杰出的政论家,

    如真正的已婚男子般撒起了谎,

专业演员和语言学家也会为之骄傲

    因他欺哄哨兵的能耐。

饕餮一个人独居,傻大个似的贪婪

比我们更一本正经,懒惰因她的耐力

与他们一同出了名,而在某个地方,淫欲

    这个熟练工兵坚守着前沿哨所,在地道里

正对着导火索小声嘀咕:“此刻我要与爱人见面,

    我将拥紧她一同赴死。”


那里的很多面孔,我们在瞭望台上已找了好久,

尽管常常是如此的情形:我们得想象回到了家里,

突然看到一个背影,或是听到门廊那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才最终找回了他们;

两臂搂住他们的脖颈,看定他们的眼睛,却发现了

    自身的不幸。


他们中的某些人,之前,我们确实似曾相识:

哦,那个女孩,在某个美好夏夜骑着她的单车离开后

就再没有回来,她就在那儿;我们也曾留意

    那个数星期愁眉不展的银行家;

直到某天早晨他没能到职,他的房间空空如也,

    走时带了只手提箱。


他们谈论着边境上发生的我们并不知晓的事,

那条通往皮克特人[62]低矮塔楼的秘密小道;

即使剥夺了他们的睡眠,他们也绝不会透露,因为

    他们的口令是“告密者格杀勿论”。

他们很勇敢,是的,虽然我们的报纸提及他们的英勇壮举时

    会打上个引号。


但要小心;且返回我们的防线;那儿也不安全,

护照已不再签发;那个地区已被封闭;

此时登山汇合点的休息室里已没有炉火,

    而整个一年里

动力机房已停止了运转;建到一半的涵洞下面

    冷风正呼啸。


今晚所有的外出都已取消;我们须就此告别。

我们要乘火车立即去往北方;清晨时分我们会看到

注定要去攻击的海角;雪飘落在海滩的浪线上:

    尽管彩旗会打出信号

“夜深后呆在室内;为你的炉火备些泥煤,”

    我们也会在那儿安营扎寨。

1931年11月




传奇


爱,与他一起

汇入这些传奇;

为他呈现

各色多变的形态,

成为本地的传奇,

亦如传奇般古怪;

如此,他或会

按这些指令行事,

爱,你应如他一般

成为真正的传奇。


当他心灵的疾病

症状稍稍减轻

定会怀着悲伤

如海豚般潜行,

横渡那凶险海洋;

或如狡猾的灵狐

在乱石间引路,

凑着他的耳朵

说些寻常话语,

以此去取悦

那边的守护者;

而在穿越那个

暗沉沼泽时

巨鸟会群起攻击,

同样确切无疑;

他的两腿会如

小马驹般抬起,

迅疾如狂风

他会掉头逃去,

直到哭叫惊惧,

将它们抛在了身后。


可是临到末了,

当这些危险过去,

他膨胀的欲念

会对传奇感觉厌倦,

到那时,爱,你应

站在传奇的终点,

索取你应得的酬劳;

且献上你的脖梗,

承受他迟疑的剑刃

忘恩负义的一击,

如此,当他畏缩后退,

他的眼睛或会

惊诧地看定了你,

发现他过往的期待

仍还忠实无欺,

他必会清醒过来,

而爱一如其初[64]。

1931年12月

见证者[65]

深夜时分,年轻人

 辗转反侧于床铺,

他们的卧枕无法安顿

 不安分的头颅,

那决定命运的签文

 将在明天抽出,

有人必须远行,去面对

危险与痛楚。


会是我么?会是我么?


探寻内心你就会明白:

 答案就在那里藏着。

虽则心灵如一个聪明的

 魔术师或舞者,

常会用许多奇巧花招

 来将你欺瞒,

而动机如偷渡客

 总是发现得太晚。


他应该做些什么?谁的内心

 已选择了去远行?


他应抵抗他的平静,

 让内心的感觉更麻木,

还应羡慕花园里的呆笨鸟禽,

 它们的步态这般自如,

因为他必会由此起步,

 踏上虚无、自私的旅途,

身处不必要的风险

 与永久安全之间。


他会一路平安无事,

 然后返回自己的属地?


凶险的云朵和狮群

 在他面前伫立,

还有睡梦中的敌意。

 且让他向我们致敬,

以免他会自觉羞惭,

 当遭逢了危急时刻,

而一进那个衰败山谷,

 他很快就黯然失色。


你是谁,谁的说话声

 听来如此遥不可闻?

或于1934年




你们是城镇,我们就是时钟。

我们是守护者,把守着石头门洞,

 恰如一对双煞[66]。

在你左边,也在你右边,

在白天,也在夜晚,

 我们正将你观察。


对那些不服我们号令者

聪明人不会问发生了什么;

 对其而言

我们是漩涡,我们是礁石,

是寻常的噩梦,是伤心事,

 也是不幸的玫瑰。


爬上吊车,学水手的说话做派,

当栖满鸥鸟的渔船自外岛归来

 驶进了港湾。

说说你的捕鱼故事和猎艳趣闻,

促狭生活的舒畅时分,

 在那间敞亮的小酒馆。


不要推想我们不明所以,

自以为小心藏匿好的东西

 轻易不会暴露:

不采取行动,不置一词,

但不要误以为我们无觉无知;

 我不会随之起舞。


若果如此,恐怕你会大失所望;

我们数小时里越过花园的围墙,

 一直在将你观察:

天空如一摊污渍渐渐昏暗;

有什么东西正落下如纷纷雨点,

 那断不会是鲜花。


当葱绿田野如盖子般被揭离,

露出了那件藏得好好的物什——

 这很煞风景:

看哦,在你身后悄无声息

森林已在四周生长伫立,

 而新月的辉光如此致命。


门闩在沟槽里滑动着;

窗外是一辆搬尸人的

 黑色灵车:

此时戴着帽兜的妇人、

驼背外科医生和死神[67]

 猛不丁就现身了。


这会发生在任何一天;

所以请小心你的所言

 或所行:

要干净整洁,要润滑锁槽,

给花园除草,给钟上发条;

 要将我们俩牢记在心。

或于1932年12月( 马 鸣 谦、蔡 海 燕 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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