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诗23首
九月的中午
文学家1
我想教你们写美丽诗行,
好为尊贵的女士献上,
想教你们写历险、寓言,
里面有女人、天鹅、恶龙与英雄,
还要教写幽默有趣的故事,
令人笑声朗朗。
可有些东西
出自沉沉的夜梦,
它们哀伤又满怀渴望,
为它们
心灵之琴弦要独自演奏,
对此我劝你们沉默不响。
文学家2
只为我,为我这孤独者,
无限繁星展现于夜空上,
只为我一人,我这孤独者,
石台喷泉将奇妙的歌儿吟唱,
云朵飘移,像梦一样,
让斑驳的影子行于原野。
没有哪个屋宇、田地、商行和猎场
赐予了我,
属于我的,非他人所属,
属于我的是森林后跌宕的溪水,
属于我的是富饶海洋,
是孩童玩耍时鸟儿般的唧喳,
是孤独恋人夜晚的泪水与歌唱。
属于我的还有众神的殿宇,
是令人敬仰的往昔小树林。
同样地,
未来的明亮天穹是我家乡:
借神往的羽翼,我的心腾飞向上,
要看人类的幸福未来,
看人类博爱,看民族互敬,看法律的胜出。
在那里,我能找到所有变得尊贵的人们,
不论商人船工,还是农户国王,
不论是牧人,还是花匠,
他们都满怀感激,在欢庆未来世界的庆典上。
缺席的只是文学家一个,
他,孤独的观望者,
他,白面书生,人类渴望的代言者,
未来及成功的世界里,
都不再需要他;他的墓旁,
花环将枯萎凋零,
对他的记忆也会不知去向。
群山夜色
湖光已经褪去,
芦苇睡成黑影,
细语梦里。
群山横亘巍峨,
矗立大地,
它们不休息。
一个紧压一个,
深深呼吸。
它们深深呼吸,
聚集沉重之力,
不可释解地煎熬在激情里。
雾中
真是蹊跷,在雾中漫步!
灌木石块个个孤独。
没有哪个能看到另一个,
个个都在独处。
当我的生活闪着光亮,
我的朋友世界遍布,
可现在雾气降临,
没有谁再可以被认出。
黑暗悄然而至,不可抵御,
把你与一切统统隔离,
真的,你若不能将这黑暗理喻,
你便不够睿智聪颖。
真是蹊跷,在雾中漫步!
生命就是孑然独处。
没有哪个识得另一个,
每一个都是孤而独。
夜间
风儿吹拂,又湿又闷,
能听到,芦苇上空
夜鸟沉沉的翅膀,在扇动,
还有渔歌从远处村庄传出。
自不可知晓的岁月,
有了昏暗传说,
还有对苦难诉说不尽的怨怼;
在夜里听到它们,多痛苦!
孩子,让人怨吧,让要出声的出声!
沉重的苦难已将世界包裹。
我们不但要听鸟鸣,
也要听村那边传来的歌。
夜行2
应去哪里?应去哪里?
夜,轻松舒缓,静睡湖畔,
远远近近的
人类、河流、森林都被搞得疲倦。
沉闷声音响自
大地深处,
它成功跃空,做声,
如竖琴声柔美,如铜钟深重。
应去哪里?应去哪里?
一个声音将我呼唤,
它响自大地的沉闷深处,
腾上些许黑暗台阶,
满怀渴望,
然后消失,再没了声响。
一只夜鸟翅膀呼扇,
簌簌飞过。
转眼它消失于山间,
融入沉默黑暗,
不再做声,不再问询,不再诱惑。
独自
世上之道、路
众多而无数,
可是它们的终点
都是一个。
你可以骑行或乘行,
两人走,或三人行……
可是那最后一步
要由你独自迈出。
因而没有哪个知识、技能
能如此优尚,
所有的重负,只能由你
独自担当。
迎着目标
我总是前行,没有目标,
前行,从不想停歇,
我的路,都像没有尽头。
终于我发现,自己在
走圆圈,旅途变得疲倦。
每日都是生活之折转。
现在我迎着目标,却犹疑踌躇,
我知道,所有的路上都站着死鬼,
他已将手向我伸出。
决定
不想在黑暗中继续摸索,
黑暗不会将我的问题回复;
终于我想淡出这灰暗之地,
做一次休憩。
多少日子里我进了又出,
寻找家,却每每步入歧途,
寻找光,却落入阴森狭窄地,
像一个孩子被关入黑屋。
我觉得,我好像看到
远处光线将茫茫黑暗穿过,
灰暗散去,大地要将我担承,
要向着那远光,迎去。
春天2
它又沿着棕色的小路,
走下雨后清明的山峦,
丽春走近的地方,可爱的花朵
又在绽放,还伴着鸟儿的歌唱。
它再次令我感悟:
这块土地,我只是它的过客,
在这鲜花盛开的柔美中,
大地恰似我的美丽家乡,我的财富。
幸福
只要你还追逐幸福,
你就尚未成熟到做个幸福者,
即便所有的可爱归你之属。
只要你还抱怨失去,
还有很多目标,没有闲情,
你便不知晓,什么是平和宁静。
只有当你放弃了愿望,
不再有目标和追求,
不再将幸福公然宣称,
这样,世事的潮涌便不再
撞击你的心头,你的心灵便会得到安宁。
命运
我们怒火万丈,彼此不可理喻,
孩子般分了手
从此避而不见,
都因讨厌的羞辱感。
年复一年,到了今天,
一直由懊悔与期待相伴,
只是再没有哪条路,
可通往青春花园。
六月刮风的一天
湖面似玻璃一片,
陡峭山坡上,
风吹细草,银光烁闪。
麦鸡在空中嘶鸣,
充满死的恐惧与哀怨,
它忽上忽下,击出条条弧线。
对岸飘来,镰刀声响,
还有那令人向往的,草地芳香。
夜2
我,吹灭了蜡烛;
窗户敞开处,涌进黑夜,
它将我拥抱,动作那样轻柔,
让我做它的兄弟,要我做它朋友。
我俩患有同样的思乡症;
我俩都发送有鲜明预感的梦,
还轻声叙说我们父亲家中
往昔的时光。
我们生活于……
我们生活于形式中,生活于表象里,
只有痛苦的时候
才感到永恒不变的在,
幽幽梦境已向我们做过介绍。
欺瞒、泡沫让我们欢颜,
我们无异于无人引领的盲人,
时空之中我们忧心求索,
那些永恒的事物。
我们希望摆脱轻浮,
渴求从虚空的梦中得到解脱,
因为我们也是神,
也是创世之初的构成物。
默认
世上走过很多路的人,
多少取决于
当下小路上指路牌的方向。
他知道条条道路都一样。
这一条也不会——没有哪条能做到,
将他带入充实的国度。
他知道,自己心中的指路牌
总是指向陡峭之路,
不会带来新兴趣,却会带来新痛苦。
远足路上——构思《克诺尔普》
别伤心,很快就到了晚上,
我们已看到苍茫大地上
那一轮清冷无声窃笑的月亮,
让我们手拉手,歇息一方。
别伤心,安息的时刻
很快来临。我们的小小十字架
会在路旁成双站立,
天会下雪,也会下雨,
还会起风,刮来刮去。
贡多拉船
你的上方是蓝天与似火的骄阳,
你的下方波光粼粼,永恒安详;
你的龙骨矫健颀长,
载着爱情故事,伴着琴声悠扬。
你船身黝黑,肃然轻巧。
多么可爱,只要拥有快活今朝,
死亡、青春与爱情终结之梦,
都会变得可爱而奇妙。
我的青春年华,
划向不知晓的方向,
就像你,贡多拉船,轻盈、狭长、迅疾,
荡漾在美丽耀目的长长水巷。
晚霞
文学家忙碌追求的,
要在书里写成韵文与诗句的,
在某些人眼里没准儿什么也不是,
幸好包容并理解它的还有上帝。
这个能断言世界的上帝,
有时自己也作诗押韵,
只要晚钟响起,
他便像梦中一般,开始空中行动,
这是他傍晚的闲暇游戏:
造出朵朵美丽柔云,
让它们环绕山边,
让它们点缀余晖。
有些他做得颇为成功,
他引导它们,卫护它们久远,
让它们差不多凭空出世,
笑在天边,圣洁而静谧。
这些看似韵律的小玩意,
却会变成磁铁和魔术,
诱导心灵,
在祈祷与渴望中走向上帝。
当造物主笑着醒来,
短梦结束,游戏收场,
自那苍凉的远方,
宁静之夜升起。
只是自上帝纯正之手的
每张图画,好似游戏,
都完美、神圣,美丽,
没有哪位诗人可将它们发明。
即便你的尘世之歌,
傍晚钟声般转瞬消逝,
上方仍有荡自上帝之手的云朵:
闪着光亮,燃烧着飘过。
在路上
云海之上,山崖之边,
微风中,我前行,我登攀,
死亡国度现于面前:
光亮中闪出无数幽灵,
云层里汇有千万遥远祖先。
奇妙的发现攫住我的心,
原来我不是生人,也不孤单,
不论我的耳、唇与脚步节拍,
还是心灵、眼睛,都非新物,也不为我专有,
不为我特有的,
还有似我主宰的意愿。
我是那光中一束,是无数朝代树上
之绿叶一片,远古的人们或游走四方,
或居于林间,
有些族落争战不断,
有些用厚木、重金、饰物
建造房舍,
房舍在丽城辉光闪闪。
从那里直到一双沉静的眼睛,
那属于我母亲,她已逝去,离我已远,
所有的都是一条离不开的路线,
此线延续至我,还要离我走远,
要在无尽时间中,伸到别人那边,
于是我成了他们的祖先,他们的生命与我相连。
云海之上,山崖之边,
微风中,我前行,
于是我的生命、
我跳动的心、张望的眼,
变为令我感激的上帝的珍贵赠品,
它们的美丽与珍贵却不属于我,
因而它们也不会消失殆尽。
轻轻地
一缕高地凉风吹过额前。
早春
暖风夜夜呼啸,
它的羽翼潮湿沉重。
杓鹬鸟在空中飞旋。
此刻没有谁在睡,
大地醒了,
春天在呼叫。
保持平静,我的心!
即便血中激情
能感到狭窄与沉重,
即便它会带你走上老路——
你的路
却不会再走往青春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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