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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观点|胡平:伊兹拉·庞德《诗章》中的观音形象

敬请关注——> 比较文学与翻译研究 2022-09-11

摘要:在美国诗人庞德的巨著《诗章》中, 观音几乎是一个贯穿始终的核心意象。庞德想象中的观音形象不是单一的, 而是融合了许多女神特点的复合形象。她既是守护女神和拯救者, 又是天国女神或天国之后。作为守护女神和拯救者, 庞德常常把观音与希腊神话中爱神阿弗若狄忒, 智慧女神雅典娜和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以及基督教中的圣母等形象联系在一起。他笔下的观音以无限量的慈悲、智慧与神圣的爱, 循声救苦, 守护和拯救众生。作为天国女神, 观音代表着一种上升的力量, 即引导灵魂脱离形体世界, 上升到神圣世界的力量, 或者说, 促使灵魂趋向至善的力量。在这个意义上, 庞德又把观音与但丁《神曲》中的天国女神贝阿特丽彩和古埃及神话中的女神伊西斯以及伊斯兰教中灵魂升天的想象等联系在一起。关键词:《诗章》; 观音; 守护女神; 天国女神; 灵魂上升;

引言


美国诗人伊兹拉·庞德对观音的兴趣大约起始于1909年, 那年他在伦敦结识了诗人劳伦斯·宾扬 (Laurence Binyon) , 并在他的著作《远东绘画》 (The Painting in the Far East) 中第一次了解到东方绘画或雕塑作品中的观音形象。受宾扬的影响, 1913年庞德开始研读美国汉学家厄内斯特·费诺洛萨 (Ernest Fenollosa) 的著作《中日艺术时代》 (Epochs of Chinese and Japanese) , 从中对观音形象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之后, 便开始把他对于观音的想象融合在史诗般的巨著《诗章》的创作之中。据罗纳德·布什 (Ronald Bush) 和安吉拉·埃利奥特 (Angela Elliott) 等学者的研究, 观音最早出现在诗章1的原始版本中:“观音脚踏一只船, 一瓣荷花” (布什43;Elliott 336) 。但在正式版本中, 庞德把他从狄乌斯 (Andreas Divus) 那里所翻译的奥德修斯下冥府的篇章作为《诗章》的开篇, 原先的诗章1变成诗章4。为了增强诗歌的隐喻性, 庞德省去观音的名字, 代之以与她相关的核心意象“白色花瓣”。在诗章20中, 庞德再次含而不露地描写了观音:“坐在无形的船上”, “右腕弄枕/左手若花萼/拇指抵中指/指头朝上”, “宛如花瓣” (1) (Pound 1996:89-95) 。到了《比萨诗章》 (The Pisan Cantos) 及之后的《掘石机诗章》 (Section:Rock-Drill) 和《王冠诗章》 (Thrones) , 观音以及与她相关的意象如“荷花”“白色花瓣”“柳枝”“和风”“眼神”等等频繁出现, 甚至像“光雨”“火焰雨”“月亮船”“金色太阳船”以及“火焰船”等意象也与观音有关。那么, 在《诗章》的创作中庞德所想象的观音是什么形象呢?



在《诗章》的创作中, 庞德想象中的观音是位守护女神和拯救者。这一形象在诗章1中已初现端倪, 但十分隐蔽。1916年, 在翻译或改写日本能剧时, 庞德曾通过“光雨”和“智慧之箭”的隐喻把观音描写成保护神和拯救者:在战斗中, 观音下起了拯救的光雨和智慧之箭 (Elliot 331) (2) 在《比萨诗章》和之后的《诗章》中, 观音作为守护女神和拯救者的形象更加清晰。不过, 在庞德的想象中她的这一形象不是孤立的, 而是与其他女神联系在一起。


首先, 庞德经常把观音与希腊神话中的爱神阿弗若狄忒联系在一起。像阿弗若狄忒一样, 观音被描写成史诗英雄奥德修斯的守护女神和拯救者。庞德这一联想最早可以追溯到诗章1。该诗章描写奥德修斯在女巫喀耳刻的引导下, 下到冥府, 向盲人先知忒瑞西阿斯询问返乡旅程的事。诗章没有提到观音, 但在结尾处, 庞德描写了一个“佩戴金冠”“手持金枝”的守护女神形象———阿弗若狄忒 (1) 在这里, “金枝”的意象耐人寻味, 因为在庞德想象中, 阿弗若狄忒的“金枝”与观音的“柳枝”存在密切关联, 甚至是等同的。这一点在庞德后来创作的诗章74的手稿笔记中得到验证:“昴宿星团坐于她的镜中。/支配观音的金枝柳条” (布什48) 。


作为守护女神和拯救者, 观音与阿弗若狄忒的联系在诗章74中反映得更清楚:“天恩或许在和风中/船桅抓在左手里/在这似观音的风里/[……]/可这风把她带上海岸带上海岸/巨大的贝壳在海波上生长/一只白色的贝壳” (庞德39) 。前两行描写的是奥德修斯在失去所有水手后, 手握船桅, 在海上独自漂泊的情景, “和风”与“似观音的风”对应;后几行是阿弗若狄忒身披贝壳在海上漫漫升起的意象。两组意象暗示, 观音不仅能平息海上巨浪, 带来“和风”, 而且还能带来大爱 (爱神) , 保佑奥德修斯返乡的旅程。这是庞德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 因为在创作诗章74时, 他被控叛国罪, 被关押在美军在意大利比萨的一个训练营, 囚禁在铁笼子里, 与世隔绝, 如同茫茫大海里的“一叶孤舟”。他把自己比喻为史诗英雄奥德修斯, 希望在观音的保佑下, 度过危难时刻。


观音作为拯救者, 其与阿弗若狄忒的联系还出现在诗章79的结尾:“塞浦路斯的阿弗若狄忒/一片轻于海浪之沫的花瓣/库忒瑞” (庞德130) 。在希腊神话中, “库忒瑞”是阿弗若狄忒女神诞生的圣地, 但在《诗章》中, 庞德把它等同于阿弗若狄忒。“花瓣”指莲花瓣, 而“轻于海浪之沫的花瓣”则是观音在海上寻声救苦的意象, 她与阿弗若狄忒共同保佑大海中受难的英雄。由于庞德常常把观音与阿弗若狄忒联系在一起, 所以有学者认为, “在《诗章》中, 观音是一个像希腊神话中的爱神阿弗若狄忒或者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一样的女神” (Liebregts 419-420) 。


观音作为守护女神和拯救者, 庞德也把她与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联系在一起。前面刚提到, 把观音理解为智慧女神始于庞德所翻译或改写的日本能剧, 但把观音同雅典娜联系在一起还是出现在《诗章》中。虽然两者的联系比较隐蔽, 但细心的读者还是可以察觉。不过, 庞德把观音与雅典娜联系在一起, 本质上还是模仿或借用了《奥德赛》中雅典娜保护奥德修斯返乡之旅的隐喻模式, 即无论是雅典娜还是观音, 在庞德的想象中, 她们都是落难英雄的守护女神和拯救者。


温和的眼睛, 安详, 不含讽刺

雨亦属道。

“人之为道而远人, 不可以为道”

橄榄树在风中吹白

[……]

群星把我们带上海岸

你, 越过石柱, 驶离赫剌克勒斯悬崖 (庞德4)

因为此石能催眠

它会沉睡, 不再摇晃

在蒂勒尼安海的橄榄枝下,

柏树旁,

拾起桉树果作为纪念 (庞德25)


这是诗章74中的两个片段。作者没有直接提到观音和雅典娜, 但通过特定的意象建立了两者的联系。第一节中的“温和的眼神”和第二节中“此石能催眠”都与观音有关。据布什和理查德·赛贝斯 (Richard Sieburth) 等学者考证, 这里“温和的眼神”特指观音的眼神, 而“此石能催眠”中的“此石”是观音双手合捧珠宝的意象 (布什47;Sieburth.XVII) 。至于两节中的“橄榄树”和“橄榄枝”的意象则都与雅典娜有关 (Terrell 378) 。第一节, 诗人由无道的世界, 联想到观音“温和、安详的眼神”;再由观音的眼神联想到孔子儒家之道;接着, 由和风中的橄榄枝过渡到雅典娜。这一连串的联想所呈现的是奥德修斯在雅典娜和观音的保护下, 安全地“越过石柱, 驶离赫剌克勒斯悬崖”的情景。“石柱”和“赫剌克勒斯悬崖”均出自《奥德赛》, “石柱”即赫剌克勒斯之柱 (the Pillars of Hercules) , 从地理上讲即直布罗陀海峡两岸悬崖峭壁。在希腊神话中, “石柱”暗示大力神赫剌克勒斯所能达到的极限或危险的海域。所谓“越过石柱”是庞德对自己乃至对整个世界当前处境的一种良好愿望。他希望处于绝境中的自己和处于战乱中的世人在雅典娜和观音的保佑下, 摆脱困境, 化险为夷。第二节, 观音与雅典娜同样是保护女神和拯救者的形象。诗人把她们与战乱中家人的安危联系在一起, 期盼女神保佑家人平安。“蒂勒尼安海”是意大利南面的海洋, 离庞德居住地拉帕罗小镇不远。“桉树籽”是诗人被捕时在家附近的路边顺手采摘的, 维系着他与家人的联系, 如同“护身符” (Siebruth125) 。总之, 无论“蒂勒尼安海”, 还是“桉树籽”都承载着诗人对家人的牵挂和眷念, 作者把它们同雅典娜、观音联系在一起, 其用心不言而喻。


作为守护女神, 庞德还把观音与希腊神话中的阿尔忒弥斯 (Artemis) 或罗马神话中的狄安娜 (Diana) 联系在一起。在希腊神话中, 阿尔忒弥斯是狩猎女神。她肩背弓箭, 手持标枪, 在茂密森林中狩猎, 守护森林和原野 (库恩22) 。在《诗章》中, 庞德最早把观音与阿尔忒弥斯或狄安娜联系在一起大概出现在第91章:“阳光之丝/顯柔韧/清澈[……]/他告诉我/见到森林女王阿尔忒弥斯, 不要犹豫, 不要害怕/阿尔忒弥斯即狄安娜/她不会杀戮, 除非狩猎仪式” (Pound 1996:632) 。“阳光之丝”是庞德对汉字“顯”左半边拆解想象的结果, 它与随后出现的“柔韧/清澈之光”的意象在庞德的想象中都与仁爱、慈悲的观音联系在一起 (Liebregts 271) 。“阿尔忒弥斯/不会杀戮”暗示希腊神话中阿尔忒弥斯惩罚阿克泰翁的故事:年轻的阿克泰翁在森林中狩猎, 偶然闯入阿尔忒弥斯的圣地, 无意间看到女神们在溪水边阳光下沐浴。这一举动扰乱了女神的安宁, 她一怒之下, 把阿克泰翁变成一只鹿。阿克泰翁的猎犬嗅出鹿的踪迹, 疯狂扑向猎物, 尖利的犬牙把鹿 (阿克泰翁) 撕成碎片 (库恩22) 。那么, 庞德把观音与这一神话故事联系在一起有何深意呢?联系上下文, 不难发现, 诗人的用意在于借助观音爱的力量化解世间的纷争, 消除人间的杀戮, 化干戈为玉帛。所以, 诗人接着写道, “亲爱的狄安娜/高高在上的狄安娜, 危难时, 请助一臂之力” (Pound 1996:632) 。这里的狄安娜是经过诗人的情感、想象加工后的狄安娜, 是受观音的大爱感化后大慈大悲的狄安娜, 是“不再杀戮”的狄安娜。


在诗章110中, 庞德再次把观音同阿尔忒弥斯联系在一起:“洁净的是/雪, 雨, 阿尔忒弥西亚, /还有露水, 橡树和刺柏/而在你脑海里, 美, 哦, 阿尔忒弥斯, /如同黎明时分山间湖水, /你的手指细如丝, 轻若泡, /观音, /修长, 柔和, 行动轻盈, /柳枝和橡树, 熠熠生辉” (Pound 1996:798) 。这一段看似优美的抒情文字其实与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纳西族的一对青年男女的悲情故事有关:他们彼此相爱, 但迫于外力不能结合。姑娘自缢, 男孩投江。“橡树刺柏”和“山间湖水”与该诗前面的“黑色无语的刺柏”“深蓝色湖水”和“绿松石色的眼”等都是与这个爱情悲剧有关的意象。“黑色的刺柏”是姑娘上吊的树, “深蓝色的湖”是男孩自杀的现场。庞德对这一香消玉殒的人间悲剧痛心疾首, 感慨“明月依旧在, 故人已作古” (Pound 1996:798) 。正是在这一语境中, 诗人由“洁净的雪、雨、艾草”联想希腊神话中阿尔忒弥斯, 再由“湖水”“泡沫”联想到观音, 暗示只有观音和阿尔忒弥斯才能拯救世界, 给人带来幸福。值得注意的是, “艾草”一语双关, 它既是一种植物名称, 又使人联想到阿尔忒弥斯, 因为其英文名称artemisia从读音到拼写都类似于Artemis。再者, 由于艾草在纳西传统文化中具有治病、驱邪的特殊功效, 所以, 当诗人把它与观音联系在一起时, 他不仅仅只是建立观音同阿尔忒弥斯的联系, 而是看到了她们拯救人间疾苦的力量。


此外, 庞德有时还把观音同基督教中圣母的形象联系在一起。观音与圣母的联系并非庞德的首创, 其灵感来自于他在伦敦期间研读的两本著作———宾扬的《远东绘画》和费诺洛萨的《中日艺术时代》。在这两本著作中, 观音都被描写成气质高雅、面容温和的“东方圣母玛利亚” (布什41-43) 。庞德直接把观音描写成像圣母一样的拯救者是在1945年前完成的一个手稿里:“圣母, 光耀星海[……]/我见到她/如观世音般, 手握一枝柳条/[……]/慈悲之母, 海洋的守护女神/海上灾难的救护者” (布什45) 。在《诗章》中, 庞德把观音比喻成圣母的情况并不少见, 但往往也很隐秘。比如, 在诗章92中, 在描写作为拯救者的观音时, 庞德称她为Coeli Regina, 这是拉丁文, 义即“天后”, 它是基督教徒们对圣母的称呼。


最后, 观音作为守护女神和拯救者的形象还体现在一些特定意象上。比如, 在诗章74中出现的“观音的眼神”和“群星”的意象就意味深长。庞德为什么把观音的眼神和群星的意象联系在一起呢?首先, 星月当空, 照耀大地, 如同观音双眸, 俯瞰苍生, 体察世间百态和众生疾苦。凡是星星照耀的地方, 就有她的温暖和大爱。其次, 星光能划破夜空, 照亮世界, 给众生带来光明和希望。再者, “把我们带上海岸的群星”以及“迪奥切古城露台上的群星”使人联想到基督教中的“伯利恒之星”———救星, 它们引导苦难的人们走向自由和乐土。


另外, 《诗章》频繁出现的“柳枝”的意象也体现了观音守护女神的特点。一方面, 柳枝象征着观音柔美仁慈大爱的一面;另一方面, 柳枝还象征自然万物的勃勃生机, 代表一种治愈力量, 是巨大精神支柱, 能化解尘世烦扰与苦难。比如, 在诗章81中, 庞德提到比萨监狱里一个非裔犯人冒着危险制作一个简易桌子以便自己创作的事。庞德认为这是极大的善举, 从中感受到无与伦比的爱, 并说这一感受“轻如观音之枝” (柳枝) (Pound1996:539) 。又如, 在诗章83中, 庞德再次提到“柳枝”:“赫利阿德斯姐妹从嫩柳枝头的薄雾中升起/泰山露出峰顶, 不见山谷/但水之明亮水/杨树梢在亮光里漂浮” (庞德199) 。“赫利阿德斯姐妹” (Heliades) 是希腊神话中的“太阳之子”, “柳枝”暗示观音。这是一段意蕴丰富的抒情文字, 布什从中看到观音“化解尘世日常重压”的力量 (51) , 而列布里兹则据此把观音和赫利阿德斯姐妹描写成“驱散雾霭的太阳” (Liebregts 286) 。可见, 在《诗章》中, “柳枝”和“眼神”的意象与观音作为守护女神和拯救者的形象息息相关。



在《诗章》的创作中, 庞德所想象的观音还代表着一种上升力量。上升力量是指引导灵魂从地狱到达天堂, 或者说从世俗世界到达神圣世界的力量, 用庞德的话说, 即引导灵魂“从黑色森林开始, 越过人类罪恶的炼狱, 到达光明”的力量 (Pound 1973:137) 。其所谓的“光明”或“光”即神或上帝, “达到光明”即灵魂不断接近最终本源———神, 并与之合一。这种上升是灵魂向外的运动。其实在《诗章》的语境中, 上升还包括灵魂向内的运动, 即灵魂的自我观照和内省, 或者说灵魂趋向至善的运动。庞德最早把观音想象成上升的力量同他把观音想象成守护女神和拯救者的形象在时间上应该是同步的, 即庞德开始创作《诗章》的时候 (1915年左右) 。在庞德的心目中观音作为守护女神和作为天国女神 (上升的力量) 本质上是一致的, 不能绝对分开。1945年, 在一个未发表的手稿中, 庞德详细描写了观音脚踩莲花, 伴着祥云, 一路升天的情景:“上升, 一直上升/直到我看见莲花” (布什44) 。不过, 在《诗章》的创作中, 观音作为上升力量常常通过一些核心意象或在与其他女神的关系中体现出来。


首先, 庞德把观音与但丁《神曲》中的天国女神贝阿特丽彩 (Beatrice) 联系在一起。在《神曲》中, 贝阿特丽彩是带领但丁游历天国, 并见到上帝的天国女神。虽然庞德笔下的观音形象与但丁的贝阿特丽彩的形象不尽相同, 但在庞德的想象中她们都是引导灵魂升天的女神, 代表一种上升力量。观音与贝阿特丽彩的联系最早出现在诗章74:“此石能催眠/它会沉睡, 不再摇晃”。前面提到过“此石”是观音双手合捧珠宝的意象, 而“它会沉睡, 不再摇晃”出自但丁《神曲·炼狱》第27歌, 与贝阿特丽彩有关。“它”指火焰, “它会沉睡”指火焰会熄灭。在《炼狱》中, 这两行描写了接受火炼的但丁在贝阿特丽彩的引导下走出火焰的情景;而在这里, 通过“宝石”与“火焰”的意象, 庞德把观音与贝阿特丽彩联系在一起, 暗示自己像伟大诗人但丁一样只有在观音-贝阿特丽彩的引导下, 经过火炼, 才能实现自我超越。诗人这一幻想与当时他作为阶下囚的身份和心境是吻合的。其所谓的“眠”应该不仅仅指睡眠, 也可能指一种超越现世的迷狂状态。到诗章74的结尾, 庞德再次暗示观音与贝阿特丽彩的联系:“汝曾见铁尘中之玫瑰[……]我们这些已渡过忘川的人” (51) 。“忘川”出自《神曲·炼狱》第28歌:贝阿特丽彩责备但丁误入迷途, 希望他忏悔, 让他饮用忘川之水, 遗忘过去, 获得新生。庞德引用“忘川”的意象说明尽管他身陷囹圄, 历经磨难, 处境险恶, 但在观音-贝阿特丽彩的感化下, 躁动的心情得以平复, 内在秩序得以建立, 灵魂得以洗涤, 人格精神得以升华。


作为上升力量, 观音与贝阿特丽彩的联系最突出地反映在诗章90中:“把我提升/伊西斯-观音/从月亮之尖/把我提升” (Pound 1996:626) 。“把我提升”源自《神曲·天堂》第1歌:“哦, 主宰天国的‘爱’啊, 你用你的光, /把我提升到你那里” (朱维基470) 。“主宰天国的爱”即天国女神贝阿特丽彩, 而“把我提升”则是但丁在贝阿特丽彩的引导下, 展翅升腾, 闪电般出现在天国的情景。在诗章90中, 庞德把“把我提升”这一意象同观音联系在一起, 说明他看到了观音和贝阿特丽彩作为天国女神、作为上升力量的内在一致性。受新柏拉图主义神学和哲学的影响, 庞德认为, 这个世界即世俗世界的爱是短暂的、靠不住的, 唯有那个世界即神圣世界的爱才是永恒的、不朽的。灵魂只有上升到神圣世界, 与神合一, 才能感受到不朽的、永恒的爱。在诗章90的开头, 他写道, “人的灵魂不是爱, 爱从它那里流出。灵魂快乐不是存在于它自身的观念之中, 而是存在于从它那里流溢而出的爱之中” (Pound 1996:626) 。这是庞德从12世纪哲学家和神学家圣·维克托的理查德 (Richard of St.Victor) 那里引用的一段话。这段话探讨的是“爱”和“灵魂快乐”的本质。所谓“爱”是指灵魂对神或上帝的渴望或敬仰;而“灵魂快乐”则是灵魂上升到神或上帝, 并最终与神或上帝合一的状态。庞德高度认可、并在该诗章的结尾处重申了维克托的这一观点。不过, 该诗章探讨的重点不是爱和灵魂快乐的本质的问题, 而是灵魂如何上升并最终与神合一的问题。庞德之所以联想到观音、贝阿特丽彩和伊西斯, 是因为在他的想象中她们都是促使灵魂上升的力量。所以, 他不断重申, “把我提升, 伊西斯-观音, 从月亮之尖/把我提升”。庞德还借助观音的力量见证了人成佛的瞬间:“在气流之上, 光/穿过光, 晶体/在晶体之上, 玉” (Pound 1996:654) 。这是诗章94中的一节。根据庞德研究专家特雷尔的注解, “气流” (prana) 是印度教中的一个概念, 指“存在于一切生命形式中的气息” (Terrell 572) , 庞德把它与观音联系在一起。“气流”升腾, 穿越光, 变成晶体或玉。庞德这一想象诗意地呈现了灵魂在观音影响下升腾、升华、升天的过程, 是“人成为佛的隐喻” (Elliott 328) 。


观音与贝阿特丽彩的联系还体现在“光雨” (the rain of light) 、“火焰雨” (the rain of fire flakes) (诗章93) 和“发光的女神” (诗章95) 等意象上。“光雨”“火焰雨”的意象都源自《神曲》, 用来描写但丁进入天堂前的情景:霞光万道, 祥云缭绕。在缤纷的花雨、光雨中, 贝阿特丽彩身着狸红长裙, 肩披洁白轻纱缓缓降临。而在《诗章》中, 庞德所理解的“光雨”和“火焰雨”则与观音和贝阿特丽彩以及她们所体现的神圣的爱和美与至善联系在一起:“爱让你更美/[……]/她的美, /道德雨/火焰雨” (Pound 1996:646) 。从上下文来看, “她”指观音或贝阿特丽彩。“火焰雨”即“道德雨”, 是观音和贝阿特丽彩神圣爱的流溢, 是善与美的播撒, 是促使灵魂向上、向善的力量。总之, 在《诗章》中, 观音作为上升的力量与贝阿特丽彩息息相关, 密不可分。因此, 埃利奥特说, “《诗章》中观音的存在与《神曲》中贝阿特丽彩的存在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Elliott 329) 。


作为上升的力量, 庞德还把观音与埃及神话中的女神伊西斯 (Isis) 联系在一起。伊西斯是古埃及神话中最重要、最受欢迎的女神之一, 是生命之神, 世界之母。在《诗章》中, 观音与伊西斯的联系最早可能出现在第4章:“溪流的水帘载着白色花瓣”。“白色花瓣”即白莲花, 这一意象立刻建立起观音与伊西斯之间的联系, 因为白莲不仅是与观音密切相关的经典意象, 而且是象征伊西斯的标志性特征之一。在埃及神话中, 据说王后伊西斯与丈夫奥西里斯 (Osiris) 的王位是在泉水 (1) 之上, 而王位四周长着白荷花 (参见Elliott 336) 。在诗章4中, 观音与伊西斯的隐秘联系兼具两种象征意义:拯救力量和上升力量。而庞德把观音与伊西斯明确地描写成上升的力量还是在诗章90中:“把我提升/了不起的腾飞/把我提升/伊西斯-观音” (Pound 1996:626) 。这几行诗表达了诗人希望借助伊西斯-观音实现腾飞、超越现世的强烈愿望。那么, 在庞德的想象中, “伊西斯-观音”为什么能够像贝阿特丽彩一样“把我提升”呢?这与伊西斯的传说有关。在埃及神话中, 伊西斯是一个天使, 一个长着翅膀的鸟形人。她的丈夫奥西里斯是埃及最伟大、最开明的法老和国王之一, 当他被兄弟赛特 (Set) 谋杀之后, 伊西斯守候在丈夫的尸体旁, 帮助他的灵魂成功升天。此外, 她还复活儿子荷鲁斯 (Horus) , 并在他死后帮助他的灵魂乘上太阳神拉 (Ra) 的天国之舟, 到达天堂。在埃及神话中, 伊西斯既是拯救者, 又是帮助灵魂到达天国的女神。这也许正是庞德把观音同伊西斯联系在一起, 并把两者合二为一变成“伊西斯-观音”的重要原因。


观音与伊西斯的联系有时是隐形的。比如, 在诗章91、92和94中频繁出现的“拉-赛特之舟” (the barge of Ra-Set) 的意象就暗示两者的联系。根据特雷尔的注解, 所谓“拉-赛特之舟”即伊西斯之舟和观音之舟, 更准确地说是伊西斯-观音之舟 (Terrell 549) 。伊西斯-观音之舟在庞德的想象中就是通往天国的船, 即升天之舟。诗人这一想象也源自有关伊西斯的传说。在古埃及神话中, 伊西斯是一个像观音一样具有大慈大悲的广阔胸怀的女神, 她不仅把丈夫、儿子 (太阳神“拉”) 的灵魂送上了通往天国的船, 而且不计前嫌, 把自己的仇人赛特 (赛特不仅杀死她的丈夫, 而且杀死了她的儿子) 的灵魂送上了天国之舟。庞德所谓的“拉-赛特之舟”就是把拉和赛特的灵魂送往天国的船。在诗章91中, 庞德就呈现了伊西斯-观音帮助灵魂乘上天国之舟, 进入神圣世界, 并与神合一的情景:“ (拉-赛特公主) 进入保护层/四周是茫茫的云海/她进入保护层, 晶体[……]/光, 流动的晶体/[……]/诸神在晶体里移动”。所谓“晶体”“流动的晶体”和“光”就是人成仙, 或人成神, 或人神合一的状态, “诸神在晶体里移动”则暗示快乐灵魂寄居的极乐世界。


此外, 《诗章》中出现的其他意象如“月亮船” (moon's barge) (诗章90) 、“金色太阳船” (the golden sun boat) (诗章91) 以及“火焰船” (the flame's barge) 和“精灵之舟” (the ship of the spirit) (诗章106) 等几乎都与伊西斯-观音密切关联。在诗人的想象中, 它们都是帮助灵魂升天的工具。


作为上升的力量, 庞德还把观音与伊斯兰教中灵魂升天的想象联系在一起。在诗章93的结尾处, 在描写伊西斯-观音引导灵魂“走出地狱, 走出迷宫”时, 庞德引用了“细如发丝”的意象。据埃利奥特的研究, 这一意象可能出自马德里大学阿拉伯语学者米格尔·亚新 (Miguel Asin) 的《伊斯兰教与〈神曲〉》 (1926) 一书。在该书中, 亚新提到伊斯兰教穆罕穆德的一个圣训:在混浊的河流上, 有一座桥, 细如发丝, 它把这个世界与天国相连。正义的灵魂自由地通过这座桥, 到达天国;邪恶的灵魂堕落河流, 永远受到惩罚 (参见Elliott 332) 。亚新描写的细如发丝的桥很可能源自伊斯兰教之前拜火教中的“琴瓦多桥” (Chinvat Bridge) , 或“裁判桥”。在拜火教中, 琴瓦多桥把地狱与天国相接, 所有灵魂必须通过琴瓦多桥, 接受裁判。善者通过时, 桥梁变宽, 进入天国;恶者通过时, 桥梁变窄, 落入地狱。从源头上讲, “细如发丝的桥”的意象与灵魂的善、恶有关。但在诗章93中, 庞德使用这一意象并非以此区分灵魂之善恶, 而是把它与观音、伊西斯联系在一起, 暗示无论通往天国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 只要沐浴观音、伊西斯爱的光芒, 不断修炼, 不断向上向善, 灵魂就能通过细如发丝的桥, 到达天国。庞德认为, 灵魂一旦得到观音、伊西斯的光照, 其上升的速度之快, 如飞箭, 如闪电, 他称之为“精神的速度” (Pound 1996:652) 。


结语


总之, 在《诗章》中, 观音几乎是一个贯穿始终的核心意象。庞德想象中的观音形象不是单一的, 而是融合了许多女神特点的复合形象。她既是守护女神和拯救者, 又是天国女神或天国王后。作为守护女神和拯救者的形象, 观音常常与希腊神话中爱神阿弗若狄忒, 智慧女神雅典娜和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和基督教中的圣母等联系在一起, 以其无限量的慈悲与神圣的爱, 循声救苦, 拯救和守护众生;而作为天国女神, 观音被描写成一种上升的力量, 即引导灵魂脱离形体世界, 上升到神圣世界的力量, 或者说, 促使灵魂趋向至善的力量。在这个意义上, 庞德把观音同但丁《神曲》中的女神贝阿特丽彩、古埃及神话中的女神伊西斯以及伊斯兰教中灵魂升天的想象联系在一起。在他的想象中, 观音以其独特的天国之舟 (月亮船、太阳船、火焰船等) 和“细如发斯的桥”把此岸与彼岸、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连接在一起。


参考文献及注释省略,原文请见《中国比较文学》2019年第1期,侵删。

【作者简介】胡平, 文学博士, 上海工程技术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和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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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学术观点|范劲:《肉蒲团》事件与中国文学的域外发生

  6. 学术观点 | 王雯:《哈姆莱特》中的五种镜子之喻

  7. 学术观点| 杨升华:叶芝抒情诗歌中的身体修辞文化研究

  8. 学术观点|曾艳兵:西方文学源头考辨

  9. 学术观点|林精华:果戈理的尴尬:“乌克兰作家”或“俄罗斯文学”?(下)

  10. 学术观点|林精华:果戈理的尴尬:“乌克兰作家”或“俄罗斯文学”?(上)

  11. 学术观点|杨靖:爱默生的商业演讲——兼论十九世纪中期美国文学市场

  12. 学术观点 | 钱兆明:庞德《诗稿与残篇》中的双重突破

  13. 学术观点| 史鹏路:流动的民族身份——文学选集与文学史视阈下的美国文学“少数性”特征研究

  14. 学术观点 | 林斌:美国南方小镇上的“文化飞地”:麦卡勒斯小说的咖啡馆空间

  15. 学术观点 | 张莉:在卡夫卡的门前——卡夫卡作品中的“门”

  16. 学术观点 | 陈后亮:“被注视是一种危险”:论《看不见的人》中的白人凝视与种族身份建构

  17. 学术观点 | 牟童:从《简·爱》到《维莱特》:夏洛蒂·勃朗特与维多利亚时代精神病学

  18. 学术观点 | 查明建:比较文学与中外文化交流

  19. 学术观点|李增:华兹华斯的《丁登寺》与“想象的共同体”的书写

  20. 学术观点 | 曹顺庆  刘衍群:比较诗学新路径:西方文论的中国元素

  21. 学术观点 | 郝二涛:新时代中国文论话语建构的新路径——白璧德新人文主义的启示

  22. 学术观点|论当下美国非裔诗人的记录式写作及其族裔诉求

  23. 学术观点 | 赖锐:西方文论的选择性接受——以“存在”与“大全”为例

  24. 学术观点 | 邹萍:《盲目的向日葵》记忆书写与伦理意义

  25. 学术观点|刘国清:外国文学研究的中国视角

  26. 学术观点|西奥·德汉:论西方文学理论接受的“中国特色”

  27. 学术观点| 胡庚申:刍议“生态翻译学与生态文明建设”研究

  28. 学术观点| 王宁:当代比较文学的“世界”转向

  29. 学术观点|20世纪中国的外国文学经典:时代话语、异质同构与互文关系

  30. 学术观点| 王晓路:史实呈现与历史关系的重建--以十七世纪英国文学史研究为例

  31. 学术观点| 刘锋 :“致用”——早期西方文学引介和研究的一个基本面向

  32. 学术观点|谢天振:百年五四与今天的重写翻译史:对重写翻译史的几点思考

  33. 学术观点|世界经典化视野下的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反思

  34. 学术观点|中国诗学走向世界的途径探索——刘若愚境界论的建构路径及其诗学意义

  35. 学术观点|新中国开展国外中国学研究的进程与思考

  36. 学术观点 | 葛浩文乡土风格翻译之论及其行为的倾向性

  37. 学术观点| 政治,还是诗学?——李国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英译研究

  38. 学术观点| 葛晓音:对急于出成果的人来说,“耐心阅读文本”太难了

  39. 学术观点| 译,贵在不译——翻译中的“非翻译”策略

  40. 学术观点 | 奥尔森的《翠鸟》与西柏坡和后现代是什么关系?

  41. 学术观点 | 蓝红军/许钧:改革开放以来我国译学话语体系建设

  42. 学术观点|文学性与世界性:中国当代文学海外译介的着力点

  43. 学术观点| 杨全红:"创译"之创造性误读及其他

  44. 学术观点| 钟玲:中国诗歌英译文如何在美国成为本土化传统:以简·何丝费尔吸纳杜甫译文为例

  45. 学术观点|翻译思想≠翻译理论 ———以傅雷、 严复为例

  46. 学术观点|翻译研究创新术语逻辑化问题 ———以“翻译生态学”VS“生态翻译学”为例

  47. 学术观点 | “我”与“你”的相遇——庞德、斯奈德所译汉诗的主体间性管窥

  48. 学术观点|刘昊:莎士比亚和汤显祖戏剧跨文化改编中的“象”与“意”

  49. 学术观点|陈兵: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历险小说中的异域风景与英国性建构

  50. 学术观点 | 殷企平:经典即“摆渡”:当代西方诗歌的精神渊源

  51. 学术观点 | 申富英:论《尤利西斯》中的动物形象

  52. 学术观点 | 金雯:早期现代情感的“基础设施”:论中国文学研究与比较文学视野

  53. 学术观点 | 查明建:论现代主义翻译文学与当代中外文学关系

  54. 学术观点 | 虞建华:禁酒令与《了不起的盖茨比》

  55. 学术观点|陶家俊:跨文化视阈中的文学关联 ——论萨义德、劳伦斯和卡桑诺瓦的文学关联理论

  56. 学术观点| 李芳:《宠儿》中的母性伦理思想

  57. 学术观点|于雷:“双重束缚理论”与坡的替身小说

  58. 学术观点 | 蒋承勇:走向融合与融通 ——跨文化比较与外国文学研究方法更新

  59. 学术观点 | 高艳丽:《简·爱》改写小说叙事形式新趋向

  60. 学术观点 | 丁尔苏:中国苦剧与西方悲剧

  61. 学术观点 | 吴笛:论布尔加科夫“魔幻三部曲”中的科技伦理与科学选择

  62. 学术观点 | 殷企平:经由维多利亚文学的文化观念流变

  63. 学术观点 | 潘文国:新时代外语学科建设的多维思考

  64. 学术观点 | 张亘:资产阶级与种族视野:普鲁斯特的犹太意识与阶级身份

  65. 学术观点 | 查明建:论莎士比亚的经典性与世界性   

  66. 学术观点 | 张文曦  乔国强:理论的经典化与经典性:弗莱思想在西方

  67. 学术观点 | 陶家俊:现代风中的伦敦文学景观:重构钱锺书牛津英文笔记中的英国现代文学场

  68. 学术观点 | 陈后亮 宁艺阳:阅读与社交:《傲慢与偏见》中的功利主义阅读文化

  69. 学术观点|邹涛:个人主义危机与共同体的崩溃——儒家角色伦理视野下的《老人与海》

  70. 学术观点|王悦:《汤姆·琼斯》中的不可靠叙述与早期现实主义语境——一种文化叙事学视角

  71. 学术观点|田霞:《红楼梦》开篇神话的叙事修辞研究

  72. 学术观点|潘紫霓:试析《沉香屑·第一炉香》对《华伦夫人的职业》的重写——兼论萧伯纳对张爱玲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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