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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登诗23首

凯洛斯和逻各斯



修辞术蓬勃发展的这个时代

各种气味和家具出现在已知世界,

良知尊崇着一种美学秩序,

失败的事物遭遇了普遍指责;

与此同时,恺撒愉快地坐在它

极度自负的中心,忧惧着死亡。


铿锵韵文写成的军事法令

已将它的迷狂传染给时间,

困住了身躯和戴绿帽子的爱;

运动世界的少年们困惑不解,

这些人只害怕另一种死亡,

对其来说沉迷时间者应受谴责。


夜晚与河流咏唱着地府的爱,

但在城市和白昼秩序的破坏者看来,

它们只是对于死亡的无力争辩。

苹果树虽然无法测定时间

却可以品尝苹果而不受指责:

要享用它,他们必得与世界决裂。


表面示好,任民众随意命名死亡,

却将他们的性命置于狗犬的爪牙下,

狗犬只爱堕落的主人且不受谴责,

在一个垂死的秩序中已再度复活;

而在文明世界的阳光无法照及之处

野蛮人等待着他们约定的时间。


它声名狼藉的独断饱受指责,

吸引了森林,也在引水渠上、

在学术中招来了死亡;而世界

经由它们,已见证了永恒秩序的

屈尊俯就,当命中注定的爱

如一颗无畏的流星坠入了时间。


正直、忠实而不受责难的人

于是星散四布于整个世界,

他们持续不断地自发脱逃,

以一种合理而可能的秩序

抗衡着死亡的随机事实,

抗衡着爱必然遭逢的失败。


如对待自己那样,它从不责难世界

或憎恶时间,只是咏唱着直至死亡:

“哦,汝等心中有爱,令爱恢复秩序。”




很是突然,她的梦变成了一个词语:

独角兽站在那边,唤了声“孩子”,

她吻别了玩偶娃娃,和花园里

那些忠实的玫瑰逐个拥抱,

向她母亲的家宅最后一次挥手,

轻手轻脚走进了寂静的森林。


看起来很是幸运,石头一言不发

纷纷为这个上天安排的人让路;

麻雀们争相要让她感觉自在随意,

风儿喝令暴风雨不得惊吓这孩子;

森林母亲的所有孩子皆已受命

要让她把森林当作自家的花园。


到最后她都忘了原先的那个家:

在那儿,当然,她被每一个人宠爱,

总会命令玫瑰花丛——“变成森林”,

或让玩偶娃娃猜谜,当她想着一个词,

或是在花园里扮成母亲来玩游戏,

把玩偶当作了她唯一疼爱的孩子。


于是,像只麻雀蹦蹦跳跳穿过森林,

她垒起石块,将它们想象成了家,

把摘来的野玫瑰唤作“我的花园”,

把每一股风都叫作了“调皮鬼”,

她自言自语如对着玩偶,孩子的

过家家游戏都知道这类神奇咒语。


想当然地把大地当作了她的花园,

直到这一天终于来临:森林里的

伙伴们不再把她当作一个孩子;

玫瑰丛对着她凌乱的家皱起了眉,

麻雀们嘲笑着,当她拼错了一个词,

风儿叫道:“妈妈该有妈妈的样子。”


害怕又恶毒,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她大喊着要让玫瑰滚出她的花园,

还朝着风儿扔去石头:那只独角兽

一言不发如生气的玩偶娃娃

悄悄地溜进了森林,首尾相随

麻雀们依次飞回了她母亲的家宅。


森林当然会蔓延覆盖她的花园,

可是,即便她像所有人那样流离失所,

那个词语依然呵护着它的母性和孩子。



倘若可以指认这些事物的创造者,

它们就不会偶然决定人的命运:

某天早晨他醒来,伴他入眠的

文字的真理已不在那里;

诵读的岁月已离去;他的眼睛

注视着大地的分量和轮廓。


他必须被动地构想出真理:

事物那明亮而冷酷的表象

正等待他的眼睛作出决定,

这些妙龄女子,接受了命运,

如母亲般呵护着世间万物;

而知识的父权赫然站在那里。


倘若相信人的眼睛,就会发现

语言投射于真理表面的那道阴影:

他意识到自己作为大地创造者的角色,

无言、孤立而含混的事物有待他的决断

才得以结合;对于它们的命运

他定要展现出一种异常冷静的热情。


人类有充分的理由,以狗犬般

无言而热诚的目光回报大地;

死亡、爱与耻辱已在那里被预言,

她随心所欲的瞬间即是真理:

不,他不是自身命运的主宰者;

决定权应归于事物本身。


要认识这一点,人类就必须判定

什么不存在,弊病和虚无又在哪里:

大地所呈现的一切,都在挑战他

意欲创造梦想的命运:说话的橡树、

墙上的眼睛、灾难、罪恶、诗篇,

所有排除了真理可能性的事物。


他应期待的,当然不是自身的命运:

当他不再观看,事物看起来已不那么明确,

只剩下无助的意象;大地已消失,只剩下

他来历不明的创造;真理也不存在,

只剩下他最为幸运的观察手段:


他以一双流亡者的眼睛看着自己,

想念着他的父,尘世间的一个俗物

他的抉择决定了真理的命运。




城堡和王冠已黯然失色,

喷泉陷入了持久的沉寂;

哪个王国还可攀援登临,

当我们的生命阶梯已数次被截断?

我们被囚禁在无边无际的空间,

受限于一种无期限的紊乱。


在这些时刻到来前,我们本该哭泣,

本该交出所有抢夺来的东西;

高大的圆柱,游乐场的杂技演员,

与沉寂厮守相伴的高亢的赞美诗,

如今你已成了参与我们乱局的共犯;

我们与自身的生命总是纷争不休。


宏观世界的空间法则

外表平静又远不可及,

对我们的紊乱已兴味索然;

我们内在的生活规律已丧失;

亚原子的鸿沟,令我们的生命

面对了永恒沉寂的侧目冷眼。


一路制造着紊乱的国王们在哪里,

那些看护空间的蓄须神祇在哪里,

将黄金注入我们生命的商人们在哪里?

何处可见历史的进程、伟大的时刻?

枯萎的月桂和语言渐渐归于沉寂;

仙女和圣贤已逃离不见。


冷漠和匮乏呼应着我们的生命:

“我们是你们自身紊乱的良知,

令沉寂如寡妇般饱受煎熬,

令毫无防备的空间如孤儿般哭泣,

也让你们身后的时间荒芜一片,

无数次偷走了与生俱来的权利。”


然而,责备是一种恩典,证明了

沉寂和判决必以我们的生命为前提:

我们并没有迷路只是逃跑了,

我们是紊乱的始作俑者和推动力;

我们也是未来时刻得以重生的希望;

所有的空间都要求我们的在场。


我们的生命群落,或能引领“时机”

踏上它们欢跃的旅程,秩序井然地

穿越所有的沉寂和所有的空间。

或于1941年初



在亨利·詹姆斯墓前


积雪,比大理石更容易妥协,

已将白色防线交给了这些墓穴,

 而我脚下的所有水洼

此时接纳了湛蓝,如此呼应着天空的

浮云,对经过的每只鸟、每个哀悼者

 时刻留意观察。


而墓石,以各自独有的空间命名,

一旦徘徊其间,那些肖像会让所有人

 感到焦虑和不适,

无辜地静默伫立,每一块都标明了地点

在这儿再多的过失也丧失了独特性,

 新奇感已终止。


如此交易符合谁的现实利益,

当沉思的世界被树木所替换?

 何种现存的场合

能公平对待缺席者?正午只会考虑自身,

而无言的小小碑石——那个健谈的伟人的

 唯一见证者,


不会比我相形见绌的无知的影子

或远处的时钟有更多的评判,

 钟声质疑且干扰了

内心对时间的即刻解读,对你而言

时间已不再是一个温暖的谜,当我走向你

 放弃了个人的欢乐,


当我清醒地立足于我们的太阳系构造,

立足于那台主机——宪兵、银行和阿司匹林

 以之为先决条件的地球,

那些笨拙而哀愁的人,那些对美好事物、对大师的

老生常谈和玫瑰语带嘲讽的人,

 可能全都安坐其上,


当我站在你长眠的石床旁侧,困扰于

自己那些琐碎低级的疑问,如此热情地

 向你的灵感天使张开臂膀,

而她直奔你而来,以无可抗拒的理由

恳求着,溢美之辞盈满了胸膛,

 是否我不该特别将你颂扬?


何其天真,你俯首听命于那些

只能助长孩童嬉闹的形式规范,

 而你的内心,挑剔如

柔弱的修女,仍忠实于少数贵族阶级,

以你明澈的天赋投其所好,却忽视了

 忿恨抱怨着的大多数,


他们处心积虑的全部恨意

无法被简化或偷走,尚且逍遥自在:

 那种欲念死亡也无法满足,

要去诋毁风景画名作,要看着

某个人的心脏骤然停止收缩,要让

 高傲者化作微渺尘土。


保护我,大师,抵御它暧昧的蛊惑;

你严谨自律的形象,令我摆脱了

 欣然接受的邪恶

和迷乱漩涡的掌控,以免比例法则

如编辑般耸耸肩,降下她的山间寒流,

 伤及我散漫的即兴诗歌。


一切自有评判。微妙和疑虑的大师,

请为我、为所有活着或已故的作家祈祷:

 只因很多人,其作品的格调

比他们的生命更高,只因我们职业性的

虚荣永无休止,请代为说项求情

 为所有庸碌俗辈的背信弃义。

或于1941年春




孤立


每个恋人都会做理论分析,

以此解释有爱相伴的情形

与单身独处在痛苦上的差异:


唉,做梦的时候,爱人的躯体

确实会激发感官,而一旦梦醒,

他自身的拟像就取而代之。


那喀索斯对未知事物表示怀疑;

他无法认同自己的湖中倒影,

只要他自以为孑然独立。


而孩子、瀑布、火焰和顽石

总会做一些调皮捣蛋的事情,

想当然地将宇宙等同于自己。


老年人,譬如普鲁斯特,总是

倾向于把爱情看作主观的赝品;

他们爱得愈深,就愈感孤寂。


无论持何种见解,我们势必

要去揭示恋人们如此期求的原因,

他们为何要创造另一种自我变体:

事实上,或许我们从来都不孤立。

或于1941年初




纵身一跳


危险的感觉并未消失不见:

路程确实很短且又陡峭,

尽管从这里望去很是平缓;

想看就看,但你得纵身一跳。


意志坚强者睡觉时变得感伤

会破坏愚人也能遵守的规章;

不是社会习俗,而是惧意,

有一种即将消失的趋势。


奔走忙碌的老爷车叫人着恼,

满身污垢又不牢靠,而每年

啤酒都会提供几句妙语隽言;

想笑就笑,但你得纵身一跳。


那些据说应季合时的服饰

既不实用耐穿又不便宜,

只要我们同意浑浑噩噩过日子,

对不见了的那些人再也不提起。


一言难尽,当说起社交能力,

可是,当没有其他人在场时

找乐子甚至比哭鼻子更难做到;

没有人关注,但你得纵身一跳。


在万丈深渊的幽僻一角,

亲爱的,我们躺过的床还在那里:

虽然我爱你,你还得纵身一跳;

我们的安全幻梦不得不消失。

1940年12月




若我能对你说出


时间闭口不言而我将如此告诉你,

时间只知道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若我能对你说出,我定会让你知悉。


倘若小丑们表演节目时我们哭泣,

倘若音乐家演奏时我们绊了一下,

时间闭口不言而我将如此告诉你。


虽则如此,命运并不能被预知,

只因我对你的爱难以尽数表达,

若我能对你说出,我定会让你知悉。


当风儿吹起,它定会是来自某地,

当树叶枯萎,原由必定别无其他;

时间闭口不言而我将如此告诉你。


玫瑰或许真的想要开叶散枝,

美好事物也当真打算驻足留下;

若我能对你说出,我定会让你知悉。


假如所有的狮子都起身远离,

而溪流和士兵一齐亡走天涯;

时间会闭口不言而我将如此告诉你?

若我能对你说出,我定会让你知悉。

1940年10月




亚特兰蒂斯


就此打定了主意,

 准备去亚特兰蒂斯,

你当然已得知

 今年只有愚人船

会走这一趟航程,

因为预先已被提示

 会遭遇一群反常怪人,

 所以你得有所准备,

欲扮成一名见习海员

 就要表现得荒诞不经,

至少看上去要喜欢

 烈性酒、玩闹和噪音。


暴风雨,完全有可能

 迫使你在爱奥尼亚的

某个古老港口城市

 泊停一周,那么就和

当地机智的学者谈话,

他们已证明,亚特兰蒂斯

 这样一个地方不可能存在:

 学习其说理方式,但要注意

其微妙之处如何暴露了

 他们难掩的极度悲伤;

如此,他们会传授你方法

 去质疑你可能的信仰。


倘若后来,你在色雷斯

 多弯的海岬搁浅遇阻,

见那里有火把彻夜燃烧,

 一个赤身裸体的蛮族

伴随着海螺和铜锣的

刺耳声正狂蹦乱跳;

 在那个多石的蛮荒滩涂,

 脱掉你的衣服去跳舞,

因为,除非你能把

 亚特兰蒂斯忘个干净,

否则,你将永远无法

 结束你的旅行。


此外,你应去往放荡不羁的

 迦太基或科林斯,参与

他们无休止的狂欢派对;

 倘若在酒吧碰到个娘们儿,

当她轻抚你的头发,说道:

“这就是亚特兰蒂斯,宝贝”,

 集中心神,听她娓娓道来

 讲述自己的身世:现在,

除非你已经熟悉每一个

 试图假冒亚特兰蒂斯的

避风港,否则你如何

 去识别真伪与虚实?


假若你在亚特兰蒂斯附近

 终于靠了岸,朝着内陆

开始了可怕的长途跋涉,

 穿过污秽的森林和严寒的

冻土带,大家很快就迷路;

之后,倘若一个人落了单,

 你站着,处处碰壁,

 石头和积雪,寂静和空气,

哦,请铭记伟大的死者

 并尊重你当下的命运,

旅行必定会历尽波折,

 辩证而又诡异。


蹒跚前行,心怀喜悦;

 或许真就走到了最后的

山坳,当你瘫倒累垮,

 此时整个亚特兰蒂斯

在你脚下熠熠闪耀,

即便那时你还是没法

 走下一步,你仍应骄傲,

 纵然只被允许

在诗意的幻觉里

 看一眼亚特兰蒂斯:

作感恩祷告,平静地躺下,

 你知道自己已得救赎。


所有熟悉的卑微神灵

 已开始哭喊,但现在只需

道别,然后扬帆出海。

 再见,亲爱的朋友,再见:

道路的神祇赫耳墨斯

和四个小矮人卡比力

 或会一路保护并效命于你;

 而那个“亘古常在者”

或会为你所有必要的实践

 提供他无形的指示,

仰起脸,朋友,他的面容

 正光照着你。

1941年1月




疾病与健康


(致莫利斯和格温·曼德尔鲍姆)

亲爱的,所有摇唇鼓舌而不求宽恕

的善意,都是酒席宴会上的噪音,

 在那儿“悲伤”脱光了衣服

伺候着某些光彩照人的“普遍性”:

现在,比往日愈加地清楚分明

我们听着一个凶险之年的可怕足音,

而我们的所有感官扰攘不已

当“沮丧”跳上每个人的背脊。


它们的阴暗天赋对此十分了然,

知道何种饥饿的法典可以管理

 那些笨口拙舌的荒原,

我们的可悲欲望就寄居于此:

亲爱的,切勿以为可以轻易把他推翻;

不,什么也不要许诺,除非你发现

失恋者眼中所见的王国,无非是

一片遍布秃鹫、病牛和死蝇的土地。


多么有传染性,它的颓败荒凉,

怎样的破坏性人物冷不防跳出

 扑向了爱的想象,

还将城堡和熊全部驱逐;

我们的世界在何其扭曲的镜子中生成;

怎样的军队耗尽了荣誉,令我们

谨守秩序的意愿热度顿减;

怎样的商品被摔坏已无法更换。


让我们不再轻言“我爱”,直至发现

内心怀有一个破坏性的污点

 将会消耗何等大量的资源,

一绺细发也能将阴影投于宇宙间:

我们是聋子,被禁闭在一个喧闹、异质的

叛乱性语言中,我们是窃取双手和嘴巴的

凡夫俗子,出于恐惧我们已学会去过

一种无法承受的更安全的生活。


自然界,就本质而言,总有反常的结局:

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相似如两条瀑布,

 两个伟大的朋友在此相遇,

令激情超越了激情的障碍物,

愉快地延宕了他们的赏心乐事,

将失败感彻夜延续然后双双赴死,

唯恐布兰甘妮世俗的哭泣

会抑制他们大脑的狂喜。


但在弥留之际,他们招来了反面人物,

唐璜,对死亡如此恐惧,每个瞬间

 都在听他们诉说死亡的可取之处,

且知道没有理由去反驳他们的论点:

被困在他们可恶的感情里,他必得

找到一些天使来保持自己的纯真;一个

常在小便池现身的无助、盲目、不幸的怪人,

只是靠了它们的奇迹才得以生存。


那个三段论的噩梦,必会舍弃

不顺从的生殖器而去接受刀剑;

 恋人们各自会合聚集,

而厄洛斯在政治上很讨人喜欢:

新的马基雅维利们,在天空翱翔,

表达着一种形而上学的绝望,

所有的激情,以一个激昂的否定

扼杀了它们最后的情欲感应。


亲爱的,我们总是难辞其咎,

如此笨拙地应对着我们愚蠢的生命,

 受苦太少或是受苦太久,

即便在我们自私地爱着时也过于小心:

我们遵奉服膺的花样繁多的疯狂

每天都会在我们周遭的怪异表情中死亡,

然而,自空虚混沌中传来了一个声音

说出了一个荒诞的命令——欢庆。


欢庆吧。一个东拼西凑的活人躯身

它的权宜之计需要何种天赋?

 哪个颇有耐心的教师

教会了专注而蒙昧的元素

在种族隔离的咒语中起舞?

是谁引导了龙卷风前来相助,

又是谁,从空间的荒野里

培育出爱人面容的性感特质?


在爱的绝对命令下,欢庆吧,我的爱;

所有的可能性、爱、逻辑,我和你,

 都拜那“荒诞”所赐才能存在,

而不去蓄意蒙骗,我们就难逃一死:

于是,为避免我们在自身肉体里面

重新虚构出我们神性的谎言,

现在且围绕我们紊乱的恶意,

任意画一个圆圈来立誓。


理性,或许不会迫使我们

犯下傲慢者的那种恶行,

 “升华”经由赞美毁掉了灵魂,

促使我们的欲望,哦,那创造的核心,

总是在你的无数实体中寻找你,

直到履行了那些祈祷仪式,

我们的躯体、你那些浑浊不清的迷,

才真正具备了你显而易见的正义。


唯恐动物性的偏见会削弱我们

对你至善的期望,将你与万物等同,

 转而去崇拜鱼形图纹、

实在的苹果或反复无常的天空,

在我们的智力运动与你的光芒

之间,爱引发了如此强烈的振荡,

我们突然静下时无人可将其分辨,

而苔藓如此繁盛地生长其间。


我们深信,“O”这个忠实的圆形

永远不会萎缩成一个空洞的“零”,

 也不会僵化成一个正方形,

在它们的惰性社会中,唯有感情习性

会遏止我们的思想,免得

我们用伪善的滑稽模仿去嘲笑美德

且认为它理所当然,而爱

总允许“诱惑”对它造成危害。


唯恐我们沾有污点的风景,在浪漫

而古老的月光下变得模糊,我们试图

 在古德温暗礁上开出店面,

而我们,虽是恋爱中人,会爱得更严肃,

哦,命运,哦,幸运之吻,

对我们来说仍会在夜间神秘地发生:

它将保护我们免于自以为是和延误,

且会将我们带回常规的路途。

或于1940年8月




生日贺词


(致约翰·雷特格)

  约翰尼,因为今天

是二月十二日,此时

邻居们和亲戚们

 会想到来祝福你,

而一个坚定的水瓶座,

欣然接受了一个

犹豫的双鱼座的

 口头祝辞。

七年前,你在

我们舞台上的

成功亮相,温暖过

 你母亲的心;

你已知道,你无法

侥幸摆脱幼稚行为

带来的惩罚,即便

 在你这个年龄。


因此我首先祝愿你

有一种戏剧感;唯有

那些热爱且了解幻想的人

 才能立万扬名:

否则我们只会在困惑中

虚掷我们的生命,

言行失据,亦不知

 我们的真实本性。


现在,你随时会

发出这样的感叹:

“哎,像所有人一样,

 我们都在演一出戏。”

约翰尼,你还将经受

人类独有的诱惑,

恰在你说出这句

 陈词滥调之时。


可以的话,就请牢记,

只有上帝才可以

更换演员或是让他们

 说些更容易的台词;

演出期间,本剧作者

出于关切而有意干涉

他人事务的行为

 不会被允许。


只因我们的骄傲

是一种无休止的罪,

而生日和艺术已被证明

 其合理性,当我们

有意识地装作拥有了

大地或扮演着众神,

我们由此也承认了

 自己只是凡人。


作为一个人类生灵,

约翰尼,你和我们一样,

时不时就会忘记

 自己的原先站位;

因此,让你的生日

成为一个狂欢时刻,

如同农神节或是

 上帝仆从的舞会。


我还要祝愿你什么?

依循旧例,我是否

应该祝愿你漂亮、

 多金又愉快?

或你提到的任何东西?

不会,因为我想起了

一句古老谚语——成功

 才招致最大的失败。


哪个跛足魔鬼,令我们的

头脑和心灵产生分歧,

以至于每当更年轻的一代

 起航扬帆,

那些饱经风霜的年长者

会否认他们的亲身经历,

还祈求神明带来吉祥的

 顺风和平静的海面?


我不会愚蠢至此,

自称拥有特异禀赋

能看清你在未来的

 诸般景象,

不过我仍愿作此猜测:

你不会像你的姐姐一般

觉得生活轻松容易,

 你永远不会那样。


若我这个推断还算准确,

你自会遇到你的麻烦,

既不会(像许多

 美国人那样)

因为俗常的痛苦

而感到羞愧,

也不会承受它们

 如英雄般宽宏大量。


未来不得不拒绝的

所有可能性,

会赋予一个真实人物

 以生命活力和温暖;

心智与魅力的根须

会汲取“悲伤”的秘密泉水,

每个出类拔萃的医生

 都藏匿了一个凶犯。


那么,既然所有的自我认识

都会诱使人类去嫉妒,

或许,经由熟练掌握

 怀特海称之为

“消极摄入”的艺术,

你就可以去爱,无需

 去渴求不属于你的

 一切累赘。


“道”是一根钢索,

因此要保持你的平衡,

或许你,约翰尼,

 总会想出法子

将智力天赋与感觉兴趣、

将苏格拉底的怀疑

与苏格拉底的灵兆

 结合在一起。


这就是此时此刻

我所能想到的全部,

现在,我应该让

 这些诗句适时而收:

生日快乐,约翰尼,

生活不仅意味着收益,

为寻觅乐趣而旅行,

 跟着你的直觉走。

1942年2月




人世与孩童


(致阿尔伯特和安吉琳·史蒂文斯)

  踢着他的母亲,直到她释放他的灵魂,

这给了他一副好胃口:毫无疑问,

 她的角色,在这个“新秩序”里,

必须无偿供应、传送他的原料补给;

 若有任何不足短缺,

她就得负起责任;她也应允

要表现出与他年龄适配的种种关切。

 此刻决意安静,


一只握紧的拳头枕在脑后,脚跟贴着腿肚,

这骄傲的小恶魔打起了瞌睡,然而,

 一有机会就准备

跟外部世界较量,要么就极温柔地

 用肘部去推并不存在的东西,

不惜任何代价,定要夺取最高权力,

誓与那暴政抗争到底,而军队

 已尽在其掌握。


一个泛神论者而非唯我论者,

他与庞大喧嚣的知觉状态的

 宇宙保持着合作,并没有费心

把它们放在哪个特殊位置,只因

 在他眼里,《甜姐儿》或《大象》此时

仍然毫无意义。他分辨“我”和“我们”

只根据它的味道;他的季节只分干与湿;

 他只在张口动嘴时思忖。


尽管如此,他高调的罪过只有最伟大的

圣徒们——某些不撒谎的人——堪与一比:

 他是因为无法中断活生生的

“现在”去思考,而他们

 借由“过去”的回忆

已热忱地服从于时间。我们有我们老套的

镜像时期,得过且过地应付了事,

 无眠无休,无趣无乐。


我们爱着他,因为他的判断力是如此

不加掩饰地主观,而他的恶习

 不带有个人的苦痛。我们

从不敢把我们的虚弱无助当作一笔

 好交易,不会作出最低程度的

保证去战胜厄运,只会去指责

历史、银行或天气:可这个讨厌鬼

 却敢问心无愧地活着。


且让他赞颂我们的造物主,用他的最高音,

此外,还有他的通肠排便;让我们欢庆

 他带给我们的希望,只因

他也许永远不会变成个时髦明星

 或某个名人显要;

不管他会有多坏,他还没有失心发疯;

不管他现在如何,我们在他这年纪也没更糟;

 我们当然应该高兴,当他的哭声


那般地惊天动地。难道他没有合法权利

时时刻刻来提个醒?他提醒了我们彼此,

 期待一同上楼或散步兜风

是多么地理所应当,倘若我们

 必须为无可挽回的损失而哭喊,

我们仍可如此希望:正因为我们表面上看来

从未超越非此即彼或两者皆是,我们才永远

 学不会如何区分欲望和爱。

1942年8月




少而简单


无论什么时候想起你,

“意识”总令我大为惊奇,

它把你说成某某故人知己,

好似我曾得到你的垂青

对你而言别具重要性,

而我也没有患得与患失。


某个特定时分我们都惊骇不已,

“意识”坚称我们拥有“肉体”,

但如今,我对此已能善加思辨:

“意识”对什么都安之若素,

它好像已习惯于麻木

忘了一切已时过境迁。


存留的事实如此之少,唯余

能回想起来的这些吉光片羽,

无论“意识”如何抉择分类,

它们看着都如此简单,足以

让最巧妙的爱反复寻思,

尝试着避开它们的包围。

1944年2月




教训


我做了第一个梦,我们正在逃难,

已跑得筋疲力尽;那儿爆发了内战,

山谷里到处是窃贼和受伤的熊。


农庄在我们身后燃烧;拐向右边,

我们很快来到了一处高屋大宅前,

大门洞开,正等着它失散多年的继承人。


一个老书记员坐在卧室楼梯上写写弄弄;

可当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过他身边时,

他抬起头,结结巴巴地说道——“走开。”


我们哭着,乞求可以留下来:

他擦着他的夹鼻眼镜,略作迟疑,

然后说不行,他没有权力给我们特许;

我们的生命混乱失序;我们必得离去。

·  ·  ·

第二个梦在五月的树林里上演;

我们笑着;你蓝色的眼睛亲切真挚,

你极其坦率,一点也不高傲。


我们双唇靠近,渴望普遍的良善;

但是,刚一碰触,火焰和风瞬时

就带走了你,我又一次形影相吊,


对着开阔的荒凉平原定睛观瞧,

单调的景色,一片死寂,枯骨根根,

这里没有苦痛、没有恶行,也寸草不生。

坐在一张高椅上,孤身一人,

我这个渺小的主宰者暗自思忖,

为何我手中这冰冷硬实的东西

会是人的一只手,而它属于你。

·  ·  ·

最后是这个梦:我们正要出席

一个盛大酒宴和颁奖舞会,

历经了某种比赛或危险的考验。


我们的坐垫用红色天鹅绒制成,因此

我们定已获胜;虽则所有桂冠各有所归,

我们得的却是金冠,其他人只能戴纸冠。


名人嘉宾个个漂亮、聪明、很有幽默感,

“爱”端起无价的玻璃杯朝“勇气”

粲然一笑,而礼花消耗了数百支

体现了我们后天养成的随意。

一支乐队开始演奏;绿草坪里

无数头戴纸冠的人开始翩翩起舞:

我们的金冠太重了;我们没跳舞。

·  ·  ·

我醒了。你不在那里。可当我穿好衣服,

焦虑变成了羞愧,感觉所有三个梦

都意味着一种指责。每个梦,难道

不是以其各自的方式,试图让我知道

爱你的愿望已不存在可能?

不管是谁,若想去爱命定的那个人,

如我所想,都会推导出这个结论?

1942年10月




健康场所


他们很文雅——你永远不会考虑

用放大镜去检查他们的任何一份

合同,或将某人的信束之高阁——和气

而且还能干——要什么有什么的一类人。

与他们生活共处,你却常常会对

婚姻幸福者和不幸者的数目感到迷惑,

那么,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他们参加了所有讨论战后问题的讲座,

因为真的在乎,真诚地想要提供帮助;

可是,当他们在晨报版面上关注着人世,

对其愚蠢和恐怖他们又理解了什么?

你能确信,他们从来不会心血来潮地

去折磨猫咪或在一个公众场所

跳脱衣舞?你也想知道,他们以前

是否很想看到一头独角兽,即便那是

一具尸骸?或许如此。但他们不会这么说,

共同默许下,无视我们对永恒生命的

渴望,那个被禁锢、被责难的疑问

偶尔会在海滨野餐或大学聚会上

露出点苗头,只有抽烟时说的荤段子

会为之辩护,真够讽刺的。

或于1944年2月




模特


通常,解读掌纹、笔迹或面相是一桩

 翻译活儿,既然多数情况下

  谦谦君子都是

 勾引好手,皱着眉头的女生

  对其挽留也欣然默认;

但这冷感淑女的身体恰恰表明了她的想法。


无需借助罗夏或比奈,一个傻子

 都能看出她活力充沛的显见实情;

  因为当一个人年届八十,

 哪怕极其微小的贪念

  也会令他沉疴难返,

而些许绝望瞬间即会致命:


不管小镇是否曾把她捧上了天,她是不是

 一个在教堂信众圈子里面

  名声很好的家庭教师,

 她丈夫是否宠爱她或她是否没了儿子,

  到这会儿都是一回事。

她经历了一切;她已宽恕;她已改变。


于是画家或可自娱自乐;给她添一个背景,

 英国的公园、中国的稻田或贫民窟的棚屋;

  让天空明亮些或加点暗影;

 在她身后放块绿绒或一面红砖墙。

  她会将它们全都安排妥当,

令目光聚焦于其中的基本人性因素。

或于1942秋




雅歌


什么时候,我们才会明白这个显明的道理,

我们不应去选择那“爱的随意状态”?

可是,昨天被我们驱逐的老鼠,今天已

变成了愤怒的犀牛,我们的价值

比我们所知的更要岌岌可危:

在我们时代的周边地带,无理的抗议

正四处窥探;那些演说、那些战役、

那些人的嘴脸,如可疑的噪音和影子

正夜以继日地嘲笑着我们的意志;

每一天,各种门类的愤恨汇合于此

正赋予世间的蛮族以合法的身份,

而他们已统治了这个世界和它的愚人。


我们起源于世界,仰赖它才能生存,

我们日日与之共处,也深受其苦:

不管是在可靠测量过的宏伟世界遭逢,

还是在天鹅和黄金的梦幻世界里相遇,

我们必须去爱所有无家可归的事物,

只因它们也需要一个世界来容身。

我们拥有自身躯体和世界的断言

开启了我们的祸端。我们的认知为何

仅限于恐慌和任性?我们又为何

只知道让可怕的欲望去苛求世界,

直到它的秩序、起源和目的

能顺利地满足我们的意志?


秋日悄然而至;万物失色,你那里亦会如此:

秃顶的忧郁症病人迈着碎步,踟蹰于世界。

悔恨、冰冷的海洋、迟钝的意志

一同陷入回忆,思考着意志的权利:

此时恶犬们将它们垂死的白昼变作了

暴怒的酒神;即便它们一直吠叫不止,

它们的牙齿对意志而言也并非胜利,只是

某种绝对的犹豫。我们之所以爱着自己,

正是为了让我们获得不爱的能力,

可以畏缩不动或是随意发脾气,

可以毁掉和记住我们所知之事,

而废墟和鬣狗对此无法了知。


此刻置身于这黑暗,我并不熟悉

那座旋转楼梯,在那儿不安的意志

正找寻它被偷走的行李,亲爱的,

它比你更了解我的处境,我怎会知道

什么东西能确保任一世界的安全,

或在谁的镜子里,我能够逐渐认识

内心的混乱,如商人了解他们的钱币

和城市,如天才人物了解他的时代?

只因我们整天都在穿梭忙碌,

就自身而言,我被迫要去掂量辨识:

出于爱,有多少事必须把它们忘怀,

又有多少事必得原谅,即便是爱。


珍贵的肉体和才智,珍贵的心灵和爱,

那些隐匿在自我深处的盲目怪物

感知到你的存在已然愤怒,它们惧怕爱,

它们所寻求的自身形象不仅仅是爱;

我的意志如暴跳的马群一声长嘶,

不期然间已嗅到了天堂的气息:爱

不会让邪恶以爱的名义去为非作歹,

不会让你、让我、让军队、让车轮和言辞

的世界、让任何别的世界去施行不义。

亲爱的同胞们,请赞美我们的上帝之爱,

我们已被告诫,若没有觉悟的意图,

我们的时代必定一片荒芜。


否则我们就只能造出一个时代的稻草人,

我们的日常世界将日益琐碎和混乱,

我们的自由意志也会变得废话连篇;

而我们多变的凡躯也永远不会有此认知:

但凡爱可能存在的地方,也必会有悲哀。

1942年9月




赞美诗


让我们赞美造物主,热忱地将他颂扬。

让天地万物散发出另一种甜蜜,

愉悦我们的嗅觉,一种新奇的芬芳

自这些净化仪式中汇聚一体

如情感的织物,焕然一新、完整无缺,

现象和数字用一首众声合唱的

普世颂歌,宣告了它们

对感恩和欢乐的美妙假定,

它们的纯粹真理,平和而多元,

代表了可信的“此世”和安全的“现在”,

此时在爱和欢笑声里,万物各得其所,

只因团聚在他的福音、认知与力量、

体系与秩序下,是唯一的荣耀之事,

而模式复杂多样,它们可安然无忧。

或于1944年




罗马的衰亡

(致西里尔·康诺利)


浊浪拍击着码头;一处

荒地里,雨水抽打着

一辆废弃的列车;

山洞里挤满了歹徒。


晚礼服变得怪诞可笑;

国库官员们追捕着

潜逃途中的欠税者,

经由外省城镇的下水道。


那些秘密的巫术仪式

令神庙妓女昏昏入睡;

而所有的文人,都会

保留一个假想的知己。


性情孤僻的加图或会

赞颂古代的纪律规范,

可肌肉发达的水兵们哗变

却只是为了食物和薪水。


恺撒的双人床如此温暖

此时一个无足轻重的书记官

在粉色的官方表格上面

写下“我对工作兴趣寡淡”。


没有被赐予财富或怜悯

红腿的小鸟守护着布满

斑点的鸟蛋,定睛俯看

每一座流感侵袭的城市。


远方某处,大群的驯鹿

正在穿越金色的苔藓地,

它们急行一里又一里,

安静又极其迅速。

1947年1月




童谣


他们博学的国王弯腰和青蛙唠家常;

在“泥塘之战”爆发前一直是这样。

钥匙能开门,也会生锈。


他们快乐的国王在炉子上做太妃糖;

在一块块面包坏掉前一直是这样。

乌鸦飞来的时候,知更鸟不见了。


那是过去的事,马车还没来到泥塘前;

现在,灯蛾毛虫紧随在斑点狗后面。

巫婆能用烂泥捏出一个食人魔。


那是过去的事,象鼻虫还没把面包吃光;

现在,瞎眼熊闯入了柑橘园的林场。

巫婆能用烂泥捏出一个食人魔。

灯蛾毛虫已经把狗一条条吃光啃完;

溺死的青蛙塞满了我们的牛奶碗。

乌鸦飞来的时候,知更鸟不见了。


瞎眼熊已将果树连根拔起一举扫荡;

我们煮沸的毒牛奶溢在了炉子上。

钥匙能开门,也会生锈。

1947年1月




在施拉夫餐厅


吃完了“蓝盘特餐”,

到了餐后咖啡一幕,

她坐着,搅着杯子,

一个看不出实际年龄、

不怎么起眼的人物

戴着顶普普通通的帽子。


当她抬起眼眸,很明显:

我们这个星球的骚动,

我们的国际性溃败,

罪恶与组织机构,

或死去的无数民众,

都不会对她构成妨碍。


七重天堂的哪一层

须对此负责?她的微笑不是

很确定,但证实了一件事:

无论它是哪一位,一个

值得为之偶尔屈膝的上帝

已暂时住下得以歇息。

1947年7月




何方竖琴下


一首与时代背道而驰的短诗

(斐陶斐荣誉学会年度诗歌,哈佛,1946年)

阿瑞斯终于已退场,

绵绵淫雨褪去了灌木丛上

  的斑斑血迹,

受创的城镇尚在复原中

与夏日的簇簇花丛

  混杂在了一起。


在学院操场上扎下了营

退役军人们已在受训

  如一群新兵刚刚入伍;

教师们语带挖苦嘲讽

要带领厌战的年轻人

  完成那些基础课目。


周遭尽是眼花缭乱的仪器,

为求掌握艺术与科学原理

  他们漫步或奔忙,

而促使他们决意杀戮的勇气

已被多恩更为粗砺的诗

  折磨得够呛。


教授们从秘密任务中返身

重新投入他们的正经学问,

  却感到有些惋惜;

他们常爱摆弄轻便录音机,

还碰见过若干大人物,因此

  时时会让你们牢记。


但宙斯神秘莫测的律令

容许了意见分歧的热情

  到处蔓延,

规定了歌舞杂耍必须说教

而毕业典礼上的演讲也要

  变成一场争辩。


让阿瑞斯打会盹,在那些一直

信奉早熟的赫耳墨斯的人士

  和那些不加疑虑地

服从自负的阿波罗的人们

之间,又一场战争

  马上要宣布开始。


野蛮一如所有的奥林匹克竞技,

即便微笑着且冠以基督徒的名义

  来对抗,还少了些戏剧性,

这世俗神祇间的矛盾倾轧

同样的卑劣无耻,而且更加

  狂热盲信。


天神们最高兴去做的事

就是中土世界的生与死;

  所有年龄段和

体质类型的人,永远都被

他们古老的抵触心理所支配,

  那些自以为是者


面对着未来最为隐秘的暗示,

要么呵呵傻笑,要么深度斜视,

  人壮实得像柯尔蒂斯,

还有如我一般脸色煞白的人,

当我们扯起破烂的帆篷

  年近发福的四十。


赫耳墨斯的后代喜欢玩乐,

只有逢到别人严词苛责

  才会尽力尽心;

阿波罗的孩子们从不畏惧

无趣的活计,但不得不去

  考虑工作的重要性。


两者互为对立面,

我们之间要达成妥协完全

  没有可能;

彼此或会尊重但与友谊了无关涉:

小丑福斯塔夫永远会与装腔作势的

  哈尔王子对峙抗衡。


若能把自我丢在脑后,

阿波罗就乐于接受

  王位、权杖和猎鹰;

他很喜欢统治,一仍旧贯;

这尘世很快会变成巴尔干,

  倘若让赫耳墨斯付诸于行。


妒忌着我们的梦之神祇,

他的常识暗中施展诡计

  意欲操纵人心;

没有能力发明竖琴,

就用模拟出来的热情

  创造官方艺术品。


当他到某个学院去任职,

有用的知识就替换了真理;

  在他所教的课程里,

他对商业思想、公共关系、

卫生学和体育都会予以

  特别的注意。


活跃、外向、性情粗蛮,

对他来说,一个人单干

  很让人讨厌,

目的地是一个拥挤的乐土:

他的盾牌就带有这个图符:

  健康的头脑心怀邪念。


我们必须承认,到今天

他的分支机构已左右逢源,

  从耶鲁到普林斯顿

每个地方都飘扬着他的旗帜,

从百老汇到书评,到处都是

  他的重大新闻。


他的电台整天如荷马般絮叨,

播放着过于惠特曼化的歌谣

  却完全不合韵律,

从开篇到结尾形容词乱蹦,

吹捧着甜甜圈,对普通人

  也不吝赞誉。


他的抒情诗也都是平庸玩意,

咏叹着体育、春天、爱的婚礼、

  狗犬或抹布,

它们由某个法院诗人杜撰

专用于冗长的朗诵,以便

  实施拖延战术。


那些颁奖演说、那些改编自

民谣的赋格变奏曲也可以

  往上追溯到他,

当营养学家们不惜亏本

卖出一杯李子汁或一份

  美味的药草色拉。


效法于他,将绝妙的性与某种

不属任何宗派的宗教内容

  混合搅拌,

女学生的无数小说作品

倾泻到我们毫无防备的头顶

  直令我们的牙齿打颤。


在我们的战线后面,他的

存在主义拥趸们身上穿着

  冒牌的赫耳墨斯式制服

接连不停地成群空降,

他们宣称自己已彻底绝望,

  但写作不会止步。


没关系;他必须受到挑战;

纯洁的阿佛洛狄忒站在我们这边:

  即便他威胁要整治我们,

已变得愈加凶险,又有什么关系?

宙斯也会乐意,而要将他打败还是

  得靠我们这些无心政治的人。


孤单的学者们趴到墙上

躲在学术期刊里放着冷枪,

  我们的事实负责后防,

我们的智力如海军陆战队员

纷纷在小杂志登陆靠岸,

  已掌握了潮流走向。


夜间,我们的学生地下组织

在鸡尾酒会上贴着耳朵根子

  相互传话,

公众眼里的肥佬们翌日早晨

就会精神崩溃,被机智的嘲讽

  伏击敲打。


我们的斗志决定了我们的力量,

如此,我们或会目睹这般景象:

  阿波罗的败军如同浓雾

终会渐渐地消散殒灭,

请谨守这赫耳墨斯十诫,

  它将如下所述:——


汝不应取悦逢迎系主任,

不应去写你的博士论文

  研讨什么教育问题,

汝不应崇拜种种计划项目,

汝或汝等也不应向政府

  卑躬又屈膝。


汝不应去做调查问卷

或是时事知识小测验,

  亦不应乖乖顺从

接受任何考试;汝不应

与统计学家为伍,亦不应

  对社会科学热衷。


汝不应与广告行业的伙计

好言好语、礼貌客气,

  亦不应与此等人物攀谈

若他们读《圣经》只为欣赏它的行文,

尤为重要的是,不应与有洁癖的人

  造爱求欢。


汝不应掂量着荷包厚度来过日子,

亦不应将开水和生菜当作主食,

  若必须在诸多可能性中挑选,

就选那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

读读《纽约客》,信赖上帝,

  万事且先顾好眼前。

1946年




论音乐的国际性


(斐陶斐荣誉学会年度诗歌,哥伦比亚,1947年)

 很久以来,管弦乐队一直在说

这种通用语言,希腊人和野蛮人

 全都熟练掌握了它谜一般的

语法,结果表明一切安好如常。

 但谁是高尚者?何谓悦耳?

声音又是什么?地球的大部分

 都朴素无华,她的各个温度带

挤满了强盗和警察;病菌围困了

 筑有城墙的城镇,而在活人里面

被俘者的人数多过了逃亡者。

 这些死寂地带寒冷黑暗至极,

刺眼的瘢痕标示了战争的

 毁灭性时段,置身其间,不难猜出

如此激越的呼叫声释放了怎样的梦境:

 非美国裔的劫后余生者聆听着

天使之音,一边和他的妻子喝着果汁

 或正以一种公开的不可取的姿态

赚着钱。但我们该抱何种希望,

 只因具备一种自我夸饰的正确性,

这些无缘无故的声响,如同水和火焰

 就能庇佑共和政体?它们能让

我们看到心中的低丘和林冈,能让

 一个上班族看到期望中的

湍急溪流和潺潺泉水?当某个

 风雅人士屈尊求爱,每一条

荫凉小道都会响起悦耳的起哄声,

 却从未发生任何可怕之事?

或许如此。作为亚当的子孙,

 我们很容易自设圈套,

依旧对纯粹幻想充满渴望,就像早先

 无忧无虑的异教对着自残伤口上

凸起的伤疤浅吟低唱时那样,

 而我们认为激动人心或感人的东西

对我们语焉不详,令我们很是困惑。

 如萧伯纳所言——“音乐是被诅咒者的

白兰地”。某类开明的暴君

 从善良的前辈音乐大师们那里

学会了如何用发自肺腑的咏叹

 去软化法律意识;往侏儒耳朵里

灌些强调音符,侏儒就自以为

 是个巨人;管弦乐队的隐喻

几乎蒙骗了所有的被压迫者

 ——凡夫俗子如一支呜呜响的长号,

会勇敢地走向他小音阶的坟墓——

 以至于到如今,仅凭发型和那双

乐队指挥般的手你就能认出谁是

 马基雅维利。而发号施令的

埃洛希姆也在这里,正透过喧嚣

 对我们提出要求。施行宽恕

并不是那么容易,因为这只是在试探;

 很多时间会白白浪费,很多

充满希望的时代以失败告终,

 而我们会再次犯错:且让我们

倾听那歌声,它似已包容了这一切,

 只因这些美好的构造仍有用处

当它们渐次呈现——但不要把它们

 与任何真正重要的事情混同,

譬如碰到个讨厌鬼,要给流浪动物喂食,

 而遇见个丑八怪,外表要装作很愉快;

没有什么理所应得,理智的灵魂

 猛不丁沾上天大喜事的时候

也会倍感欣慰;此外,有一个可能性,

 总有一天我们会非常需要

对幸福往日的回忆——这样的一个

 未来,将意味着流亡的结束,

不用去拜谒墓地,也不用缝补破袜子,

 另一个可能性是呼吸已然急促

却还要继续撑着,延缓死亡的到来——

 听!即便是晚宴圆舞曲,

就其正式用途而言,也是抨击

 国际性谬误的一种呼吁,那么迅速、

那么彻底地解救了患病的人,

 我们成熟的个性可悲而脏污

呈现了一个满腔怒火的地狱。

1947年5月




二重奏


 整个冬天,极度悲伤的女士

在她安乐窝里用歌声表露着心迹:


爱处于谵妄状态,已奄奄一息,

他的狂野呼叫震动了周遭四邻。


 而在屋后,穿过横亘在他的

荒野与她的花圃中间的薄雾,

 整个冬天,一个矮小的乞丐

装着只玻璃眼、拖着条胡桃木腿,

 微醺半醉地走过多石的

深谷,爬上死火山的山口,

 拒绝了她可悲的痛苦,

表明了对冷冽空气的由衷喜爱,

 他摇着手风琴,弹奏起《兰特鲁》、

《我的爱人》、《我的五月初》。


 歌声渐高昂,当夜晚的满月

在清冷辉光中开始了它的冥想旅程,

 应和着黑色大钢琴的低沉和弦

她唱出了人类对她的草地和

 果园的失望:蔓延的疼痛

渐渐冷却了追名逐利者

 那难以遏制的热情,时间令

祖先的朽败塔楼突然倾塌,

 它精雕细琢的飞檐掉进了

底下的猪圈,橡树林已枝枯叶黄,

 水手的可爱小蝇虫已被

大海一口吞没。然而,无论是迷狂的

 黑夜,还是她突发的一阵感伤,

那个衣衫褴褛的逃亡者都隐忍不言,

 因为他还要奏出刺耳的音乐,在醉酒的

快乐中,还要渡过遍布滑石的湖泊

 去赞美那些山岩、火山口

与水边绿荫下的惬意休憩,

 他满口胡言,回应着她的满腹牢骚:

窗户已打开,狡黠的笨伯肥佬

已把一瓶上等好酒喝光饮尽;

轻工业在树林里正忙碌不停

 而蓝鸟保佑我们避开了篱笆围栏:

我们知道何时何地可以找到我们的朋友。

1947年




欢乐岛


存在于我们人类周边的环境

 确实非常古老、庞大,

也很令人生畏;大海对我们

 视若无睹,仿佛不屑于

让这里的人溺死,而眼睛,整个夏天

 何其忧郁,定会看到

碧空下挤作一堆的小木屋、

 码头、阳光直射的沙滩上

那些裸裎相见的场面

 和即兴的放纵。

在这数英里长的令人目眩的所在,

 要发出抗议的叫喊声

或是寻求保护,再补上几滴

 偶尔才流出的眼泪,

不管有多真诚,都会相当愚蠢,

 这里没有小山丘可以让

满怀希望者去攀登,也没有一棵树

 可以让绝望者坐下消磨时日;

海岸的面目如此模糊,教堂

 和日常生活与之相去甚远,

它们止步于此,从来不想、也不敢

 跨过边界介入干涉,

这个边远角落一点也不邪恶

 但会变得可悲或病态,

只有某种不友善的东西在发挥作用。

 有时,一个游客

带着笔记本来到此地,

 意欲写出不朽的篇章

与这里宁静的虚空结为友伴,

 但他第一天“啪嗒啪嗒”的

性急落笔声,第二天就突然变成了

 间歇性的小鸡啄米,

而第三天热情已逝;翌日,我们发现

 他手捧着一本书

正在海滩上琢磨寻思,然而

 催人瞌睡的下午

却与韵律、理性和室内乐格格不入,

 明晃晃的太阳

并不需要印刷机、方向盘和电灯,

 而海浪拒绝表示

同情:他很快就放弃,不再驻足思考,

 像我们一样放下了书,

肚皮朝上地躺着四下观望,

 当胸部、臀部、胯部

或其他神圣纪念品耀武扬威地走过,

 他虽然很喜欢

却不想亲近其灵魂;然后,站起身,

 全身心投入了

大海湿漉漉的怀抱,对某些粗野叫唤的

 人群也不再顾忌,而这些家伙

会酩酊大醉直到秋天来临。潮水涨涨

 又落落,我们家里的冰块

在暗头里化于无形,我们的友谊

 也准备度一个周末,

它们可能都不会长久:只因

 我们那温情有趣的海滨

事实上知晓垂死的一切,事实上

 在我们这里,也就是这个

叫做脑壳的部位,里面会长出

 自我惩罚的玫瑰。

正是日落时分,酒吧里挤满了

 希望寻求理解的

热情生命,而某个孱弱的灵魂

 蹒跚着走下了海滩,

无所事事地踢着浮木和死贝壳,

 打着福音派教徒的手势

一个劲地在自我辩解,

 因为他的测试已失败:

月亮已高悬,可是在破晓前,

 毫无预兆地,

那位可爱的女士、派对中的活跃分子

 会在悚然一惊中醒来,且确信

不管是什么——哦上帝!——那命定遭遇的

 一切很快就会开始,

或许,在大海和我那催眠般的喧响

 之外,她会听见一个声音

前来索取她的钱财和性命,

 如人们讨要时间或额外小费。

1948年




晚间漫步


一个晴朗无云的夜晚

如今夜,可让灵魂飞升:

当困乏的一天过去,

钟表的奇观令人赞叹,

别有一种稍嫌沉闷

的十八世纪的意趣。


这足以让青春期大感宽慰

当遭逢如此无耻的瞪视;

我做过的事情,应该不会

如他们所言那么令人心惧,

若那儿的情形依旧如此,

定有人受了惊吓已死去。


眼下还没准备迎接死亡,

却已经到了一个阶段

开始对年轻人感到愤怒,

我很高兴空中那点点辉光

同样也可以归类于

中年期的产物。


惬意地联翩浮想,

把夜晚当作了一间养老院

而非安放完美机器的棚子,

前寒武纪的红色光芒

如罗马帝国或十七岁那年

的我,已黯然消逝。


但不管我们多么喜爱

古典作家们克己寡欲

的写作方式,

人只有年轻又富裕,

才会有胆量或底气

去做出悲天悯人的姿态。


因为“现在”如“过去”一般

已远走他方,当遭遇不公

的人们因无人理睬而呜咽,

真理绝不会再被遮蔽;

有些人选择了他们的苦痛,

没必要发生的事已成事实。


恰在今晚,一切已然显明,

并不依据什么成规旧例,

某个事件或许已经掷出了

第一个小小的“否定”,

正质疑我们接手管理

后洪荒世界的法律权利:


而头顶熠熠燃烧的群星

对于最终结局一无所知,

当我走回家正待就寝,

不由自问何种裁决判定

正等着我个人、我的朋友以及

这些联合起来的州郡。

马 鸣 谦 蔡 海 燕 译




奥 登
一 代

在艾略特之后出现了W.H.奥登(1907—1973)、台·路易士(1904—1972)、斯蒂芬·斯本德(1909—)和路易士·麦克尼斯(1907—1963)等在牛津大学受教育的青年诗人,称为“奥登一代”。
他们在技巧上受到艾略特的影响,但在诗歌内容上却不同,这主要是因为他们生在英国经济大萧条的年代里,在政治倾向上是左派,有的还去西班牙同佛朗哥的法西斯叛军作战,所以写的题材多是英国国内的失业和世界反法西斯斗争。例如斯本德写道:
他们懒懒地站在街口,
看见朋友们耸一耸肩头,
又把口袋朝外一翻,
表示了穷人不在乎难堪。
这是失业者的画像。又如他写西班牙内战之后:
农民跟着驴子的呼叫声
重又唱起结巴的歌。
(《一个城市的陷落》)
麦克尼斯也在他的《秋天日记》里形容有一群反对资本主义制度的人:
多数人接受一切,生下来就给活儿套上,
  习惯于逆来顺受,随遇而安,
有些人不让套上或者想套而套不上,
  就祈祷有一个更好的天国出现,
像人们在议论里描绘的,或当作口号
  用粉笔或油墨写在墙上板上的,
可能会有一天会在人的身体里寻到寄托,
  用新的法律和秩序博得他们的欢喜,
那时候有本事不愁使不上,精力
  也不会集中于竞争和贪污,
不再在顺从中受剥削,更谈不上效忠
  一个绝对无效的、疯狂的制度,
它让少数人用最高档的价格
  过最高档的生活,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从没参加过宴会,却要收拾碗碟,
  把过去多少世代的油污洗干净。
他们都从不同角度反映了20世纪30年代英国人民的愤怒和希望,在技巧上则写得具体,都有类似艾略特所称为“客观关联物”的形象:一种耸耸肩的姿势,一个把口袋一翻的动作,把“过去多少世代的油污洗干净”,等等。此外,他们喜欢用“高压线塔”、“涡轮机”、“仪表”等现代工业性语言。这些人英才勃发,一齐降临诗坛,宛如一个新的英雄时代来到,就连老诗人叶芝在编《牛津现代诗选》的时候也收进了他们的作品,并自叹不如。
他们的领袖是奥登。他的诗路比同伴们更广,成就更高,影响也更大。
他也关心当时国内外大事,但在一般的左派政治意识上加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写法上更俏皮,回头走拜伦甚至蒲柏的路;各种诗体掌握更纯熟,从十四行、催眠曲、诗剧直到《夜邮》那样的电影解说诗。因而他的作品有一种更加爽朗的现代面目,其风格的特色十分明显:
农家的河没受到时髦码头的诱惑

他紧抱忧郁像一块田地
他的躯体的各省都叛变了
逐渐的毁坏像污迹一般伸开
当所有用以报告消息的工具
一齐证实了我们敌人的胜利
他也能把实物写成一种品质,像18世纪诗人那样使用人格化的抽象名词,如“邪恶”、“痛苦”、“迫害者”之类,而所传达的是现代思想,所用的形象(如“心灵的一片沙漠”、“岁月的监狱”、“家宅为羞耻所密封”等等)更纯然是现代的,带有现代的明快,也带有现代的焦灼。
总起来说,他抒发的是现代敏感。就在他吟咏几百年前的名画时,他的诗传达的也仍是现代敏感:
美术馆
关于痛苦他们总是很清楚的,
这些古典画家:他们深知它在
人心中的地位,深知痛苦会产生,
当别人在吃,在开窗,或正作着
  无聊的散步的时候;
深知当老年人热烈地、虔敬地等候
神异的降生时,忽会有些孩子
并不特别想要它出现,而却在
树林边沿的池塘上溜着冰。
他们从不忘记:
即使悲惨的殉道也终归会完结
在一个角落,乱糟糟的地方,
在那里狗继续着狗的生涯,
  而迫害者的马
把无知的臀部在树上摩擦。

在勃鲁盖尔的《伊卡鲁斯》里,比如说;
一切是多么安闲地从那桩灾难转过脸:
农夫或许听到了堕水的声音
  和那绝望的呼喊,
但对于他,那不是了不得的失败;
太阳依旧照着白腿落进绿波里;
那华贵而精巧的船必曾看见
一件怪事,从天上掉下一个男童,
但它有某地要去,仍静静地航行。

这是奥登的名诗之一。对于诗中提到的画家勃鲁盖尔,人们欣赏的是他的风格写实,是他对画中人物(特别是农民)的嘲讽笔触,而奥登却着重这位古典画家对于人生痛苦的了解之深,这就是一种现代看法。他又指出画中的村民眼看别人遭难而无动于衷,“安闲地从那桩灾难转过脸”,这是现代笔法,用“安闲”字样更衬托出这一边有人死亡,一边别人照常过着日子的人生处境——一种无可摆脱的存在主义式的处境。
过去也有不少中外诗人以诗咏画,但这种敏感、这种讽刺性的对照却只产生于这个多灾多难但又复杂、矛盾的20世纪。
他的早期作品里还出现过一些可称为城市志(如《布鲁塞尔的冬天》、《澳门》、《香港》)和人物志(如《蒙田》、《路德》、《兰波》、《麦尔维尔》)的短诗,每首都有若干充满现代敏感的警句组成,例如:
布鲁塞尔的冬天
寒冷的街道缠结如一团旧绳,
喷泉也在寒霜下噤不出声,
走来走去,看不清这城市的面容,
它缺少自称“我乃实物”的品性。

只有无家者和真正卑微的人们
才像确实知道他们身在何处,
他们的凄惨集中了一切命运,
冬天紧抱着他们,像歌剧院的石柱。

阔人们的公寓耸立在高地,
几处窗子亮着灯光,犹如孤立的田庄,
一句话像一辆卡车,满载着意思,

一个眼光包含着人的历史,
只要五十法郎,陌生人就有权利
让这无情义的城市送上温暖的胸膛。
奥登的诗还有一种戏剧性,因此描写大的变动,如战争,就十分在行。他的另一首名诗《西班牙,1937》曾经传诵一时,就是因为他始终抓住了戏剧性的对照——昨天与今天,今天与明天,广场与陋室,城市与渔岛,苦难与希望,希望与希望的实现:
明天,对年轻人是:诗人们像炸弹爆炸,
湖边的散步和深深交感的冬天;
     明天是自行车竞赛,
穿过夏日黄昏的郊野。但今天是斗争。
今天是死亡的机会不可免的增加,
是自觉地承担一场杀伤的罪行;
     今天是把精力花费在
乏味而短命的小册子和腻人的会议上。

回旋式地不断对照,诗的形式也舒卷而前,不采取优雅的(然而也能变成打油腔的)脚韵,而是恢复了古英语诗的重读音,恢复了英雄气概;同时又通过现代色彩的形象——“诗人们像炸弹爆炸”、“乏味而短命的小册子”、“腻人的会议”——表示这是此时此地,20世纪30年代西班牙战场上的产物。
奥登也用同样的戏剧性、同样的对照、同样的现实感来写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1938年,他同小说家衣修武德来到武汉,并去前线采访。奥登用诗,衣修武德用散文,写下了他们在中国战场上的见闻,合作而成《战地行》一书,于1939年出版。这本书可不是“乏味而短命的小册子”,而是一部优秀作品。衣修武德的散文部分很精彩,奥登更在此中写出了若干他最好的十四行诗。
书里十四行诗共23首,以“战时”为总题。以第18首为例:
他被使用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地方,
又被他的将军和他的虱子所遗弃,
于是在一件棉袄里他闭上眼睛
而离开人世。人家不会把他提起。

当这场战役被整理成书的时候,
没有重要的知识在他的头壳里丧失。
他的玩笑是陈腐的,他沉闷如战时,
他的名字和模样都将永远消逝。

他不知善,不择善,却教育了我们,
并且像逗点一样加添上意义;
他在中国变为尘土,以便在他日
我们的女儿得以热爱这人间,
不再为狗所凌辱;也为了使有山、
有水、有房屋的地方,也能有人烟。

它表现了一个英国诗人对普通中国士兵的深切同情,而且他充分理解他们“在中国变为尘土”,是为了“他日我们的女儿得以热爱这人间,不再为狗所凌辱”。这是用现代技巧写的现代内容的诗。当时在昆明有几个中国青年诗人,如穆旦和杜运燮,呼吸着同样的战争的气氛,实践着同样的诗歌革新,完全为奥登所作倾倒了,以至于学他译他,有的人一直保持着这种感情,一直保持到今天。
然而奥登自己,人和诗,却变了。1939年欧洲战场尚未大打,这位原来反法西斯的诗人却离开战争中的英国去了美国。
刚到美国的时候,他仍写出了一些好作品,如《新年书信》。以后他逐渐转向宗教题材,在诗艺上仍试验不断,间有佳作,如《石灰石赞》(1948),写出了他对历史和人在自然中地位的透视,深刻隽永;特别是《阿基利斯的盾牌》(1955)一诗仍然用了他的戏剧性的对照法,但是调子却要沉郁得多,去写神话世界与现代生活之间的巨大差别。阿基利斯的母亲以为盾牌上会刻出敬神的仪式场面,实际上却只见这样的景象:
铁丝网圈起一块指定的地,
 等着的官员感到闷,有人开了个玩笑,
卫兵们流着汗,因为天很热,
 一群普通的老实百姓
 在外面瞧着,不动也不说话,
三个苍白的人被带过来,绑在
 三根竖立在地上的柱子上。
这就又回到了20世纪这个残忍好杀的时代,也回到了早先奥登的诗艺。
可惜这样的佳作少了,终其生奥登没有写出人们期待他会写出的巨著。他究竟是不是一个20世纪的主要诗人成了一个争论的题目,然而对于30年代的过来人,他的辉煌的早期诗是没有别的作品所能替代的。
***
威廉·燕卜荪(1906—1984)是奥登的同代人。同奥登是朋友,但不属于他那小圈子。他也写诗,诗风不同于奥登,代表了一种特殊类型的现代主义。
他同时是一个锐利的批评家,所著各书——《七类晦涩》(1930)、《田园诗的若干形式》(1935)、《复杂词的结构》(1951)、《密尔顿的上帝》(1961)等——构成了现代主义诗学的中心理论,影响深远,在英美文论界地位的重要只有他的剑桥老师I.A.理查兹和另一个剑桥教师F.R.李维斯可比。
他的诗作不多,1955年出版的《合集》总共只收56首诗,连同注解不过119页。这些诗大部分非常难懂。人们说他追随17世纪的玄学派,实际上他比玄学派更不易解。文字是简单的,其纯朴,其英国本色有如《阿丽丝仙境奇遇记》,但是内容涉及20世纪的科学理论(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20世纪的哲学思潮(如维特根斯坦的逻辑与语言哲学),有时单独的句子是好懂的,连起来则又不知所云了。
然而这样的诗仍然值得一读,因为它代表了诗的一种发展。这是20世纪的知识分子的诗,表达的是知识界关心的事物。其所以难,是因为西方现代科学、哲学的许多学说本身就不易了解,而诗人本人对它们的探索也远比一般人深(我们不要忘了他在剑桥拿了两个第一,其一是英语,另一是数学)。这些学说是重要的,影响到现代人的意识或世界观。但他写的又不限于思维,对于现实生活里的矛盾与困惑,对于爱情,对于战争,甚至异国的战争,如中日战争,诗人也都是深有所感并吟之于诗的。在形式方面,他又严格得出奇,不仅首首整齐,脚韵排列有致,而且还有法文Villanelle式的结构复杂的回文诗。整个说来,他的韵律是活泼的,愉快的,朗读起来,效果更好。十分现代的内容却用了十分古典的形式,这里有一点对照,一点矛盾,但也增加了他的诗的吸引力。有些诗人的作品一见眼明,但不耐读;燕卜荪的相反,经得起一读再读,越读越见其妙。
这类诗也构成英国诗里的新品种。燕卜荪自己说过:
本世纪最好的英文诗是象征式的诗,写得极好,但这类诗搞得时间太长了,今天的诗人们感到它的规则已成为一种障碍,而文学理论家一般又认为除象征式诗以外,不可能有别类的诗。
但他认为可以有别类的诗,即“辩证式的诗”。燕卜荪本人写的就是这类,其中心是矛盾冲突:
诗人应该写那些真正使他烦恼的事,烦恼得几乎叫他发疯。……我的几首较好的诗都是以一个未解决的冲突为基础的。
因此,他不是在做文字游戏,而是在写现代知识分子所关心的重要问题,其方式则是通过思辨和说理。例如:
肥皂水张力扩大了星宿,
天上反映出圣母的韶秀
迎接上帝打开更多空间。
错了!是我们在空间盘旋,
以超过光速的飞船
毁灭多少个星星宇宙,
让它们死亡不留痕迹。

同样,他的警句也不是仅仅展示机智,而是包含着对人生意义的领悟的:
一切人类依之生存的伟大梦想,
不过是幻灯投射到地狱黑烟上。
  什么是真正实在?
  手绘的玻璃一块。
或者是这样一种在前途茫茫中的悲壮的决心:
还是和我一起在盼待一个奇迹,
(不管它来自魔鬼还是神祇),
  找那不可能的东西,
绝望中练一身技艺。
(《最后的痛苦》)
实际上不只是“技艺”,因为还有对人的关切。他是一个外表冷静而内心非常热烈的人。东方吸引了他:他在日本和中国都教过书,特别是中国,两度居留,一共七年(1937—1939,1946—1951),教书极为认真负责,造就了一大批英国文学研究者和许多诗人。他亲见了中国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的大学生活和解放后的新气象(在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庆祝十一和五一的游行队伍里有着他们夫妇),而且把他的感想写进了诗,其中包括一首题为《中国》的短诗,一个取自李季《王贵与李香香》的片断的翻译,和他的唯一的长诗《南岳之秋》。战时设在湖南南岳的西南联大文学院的师生的生活是非常艰苦的,但是他过得很愉快。这首长诗忠实地传达了他的印象和感想,当中包括了幽默、疑问和自我嘲讽,而主调则是愉快,他以轻松的口气和活泼的节奏加强了这一效果。这愉快不仅表明他在南岳“有极好的友伴”(如他自己所说),而且用一种诗歌手段传达了他对于中国人民前途的信心。(王 佐 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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