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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登十四行组诗《战争时期》

战争时期

(十四行组诗附诗体解说词)


自岁月中那些天赋倾撒而下;每个

取走一份,立刻各奔它的前程:

蜜蜂拿到了政治把那蜂巢筑成,

鱼儿如鱼般游动,桃树安于桃树的分责。


似乎第一次努力都取得了成功;

诞生的时刻,他们仅有的大学时日,

他们满足于自己早熟的知识,

且知道他们的位置,永远择善而从。


到最后来了个孩子气的造物

在他身上岁月能塑造出任何面目,

可以轻易扮成一头豹,或一只鸽子;


最轻柔的风也会吓得他去改头换面,

他寻找真理,却总是错谬连连,

羡慕不多的几个朋友,选择爱的方式。



他们想知道为何那果实不可触碰;

它的说教了无新意。他们将骄傲藏起,

但在被人责骂时,却几乎充耳不闻;

他们完全明白表面上该如何行事。


他们离开了:记忆立即消除

连带所有他们习得之事;现在,他们

无法理解那些狗,以前,总乐于相助;

他们倾诉心曲的溪河也沉默无声。


他们哭泣又争吵:自由是这般狂乱。

当他向上攀登,前方的成熟

如孩子面前的地平线已退后不见;


更严酷的惩罚,更大的危险,

而返回的路途由天使们守护

以抵御诗人还有那立法议员。



唯有一种气息才能传情达意,

唯有一只眼睛才能指明方向;

潺潺泉水只是喁喁自语而已;

鸟儿啁啾并无深意:那是他的臆想。


当他将鸟儿猎作食物,就为它命名。

他对嗓音有了兴趣,唤出一个名字,

他发现能把他的仆人派去树林,

也能将他的新娘吻得心醉神迷。


它们如蝗虫般繁衍,直到遮没了草地

和世界的边际:他是如此不幸,

变得受制于他自己的作品;


他恨得浑身发抖,为他从所未见之事,

他知道有爱,却无人可诉衷情,

他备感抑郁,只因从未有如此遭际。



他驻足停留:被禁锢在自己的属领:

四季如卫兵伫立在他的路途左右,

群山为他的孩子们选择了母亲,

而太阳如良知统治了他的白昼。


他不能理解,城里他那些年轻的同族

继续着他们匆促而反常的生涯,

他们什么也不信仰却容易相处,

对待陌生人如一匹热门赛马。


而他,虽然少有改变,

却染得了土地的色调气质,

长得和他的牛羊家畜越来越有共同点。


城里人认为他吝啬而头脑简单,

诗人为之悲泣,在他身上看到了真理,

而暴君将他奉为了一个典范。


他慷慨的举止仪态是个新发明:

只因生活沉闷;世人只需无为:

他策马挥剑,勾动少女们的芳心;

他如此富有,宽厚,且无畏。


对于年轻人,他的到来有如是个救星;

他们需得他的解救来挣脱母亲的藩篱,

长年的漂泊会让人变得机智灵敏,

围着他的篝火,学到了四海之内皆兄弟。


但突然间大地如此拥挤:他已不被待见。

他变得破落寒酸,疯癫错乱,

借助酒精,他才有勇气去杀戮逞欲,


要不就坐在办公室里鬼祟行事,

一边赞许地谈着法律和秩序,

一边对生活怀着彻骨的恨意。



他观看星象,记录鸟群的飞行;

考察河流的泛滥,或帝国的衰亡:

他给出了一些预言,有时还很灵;

因侥幸的猜测,他得到了丰厚奖赏。


他爱上了真理——在结识她以前,

然后一路驰骋进入了幻想国,

离群索居,不饮不食,只为博取她好感,

还嘲笑那些胼手胝足侍奉她的家伙。


但他从未将她轻忽怠慢,

总留神倾听她的声音;时间到了,

当她招手示意,他温顺地服从就范,


接受了指令,他直视她的双眼;

每一个人类的弱点都在其中映现,

他看到了自己,凡夫俗子中的一个。



他是他们的仆人——有人说他已失明,

在众人间穿梭,在事务中奔忙;

他们的情感汇聚在他心中如风的歌吟,

他们大声叫道:“这是上帝在歌唱”;


然后崇拜他,把他捧得不知所以,

这令他心生骄矜,直到他将每件

家长里短在他思想或心灵里

产生的小小颤动错当成了诗篇。


歌声已不再;他只得拼凑瞎蒙。

每一个诗节都设计得何其精密。

他抱紧他的悲伤如守着一小块地,


他走过市镇,就像是一个刺客,

看着芸芸众生却并不喜欢他们,

但他会发抖,若路人对他皱眉蹙额。



他将自己的领地变成了一处会场,

目光变得既宽容又暗含嘲讽,

他摆出钱币兑换商逢迎百变的模样,

且发现了众生平等的观念。


陌生人皆兄弟,时限由他的钟表控制,

他用座座尖塔创造了人类的天空;

博物馆贮存了他的学问如一只箱子

报纸监视着他的钱财如一个特工。


事情变得太快,他的生活已枝蔓丛生,

他已忘了以前建造它的本来目的,

他汇入了人群却还是孑然一身,


他生活奢侈,节俭着过也行,

却找不到他花钱买下的那片土地,

也感觉不到爱,虽然他了然于心。



他们死后进入了修女般封闭的生活:

即使穷困潦倒者也有所失;抑郁感伤

已不再真实;而那些自我中心的家伙

已采取了一个更为极端的立场。


以前的国王、过去的圣徒,

也都各自奔赴海洋和森林,

到处都会触及我们一无遮蔽的悲苦,

天空、水域、居所,围绕着我们的理智与性;


当我们作出选择,是这些将我们滋养。

我们将他们唤回,许以释放他们的诺言,

可我们自己却一再将他们背叛:


从我们的声音里,他们听出我们在哀悼其死亡,

但鉴于我们的智识,他们知道我们能使其复原;

他们会重获自由;且会欢欣异常。


年幼时,贤明的智者会将他宠溺;

他熟悉他们有如他们家中的主妇:

穷困潦倒者因为他攒起了分币,

殉道者给他带来了以生命献祭的礼物。


但谁会整天坐在身边陪他玩耍?

他们有其他要紧事情,工作和床笫:

美丽的石头庙堂已建成,他们可以把他

供奉在那里,他会备受尊崇且丰衣足食。


但他逃走了。他们太过愚昧,不知道

他来这里,是要像一个邻居那样

和他们一起劳作、一起说话、一起成长。


那些庙堂成了恐惧与贪婪的中心;

穷人将那里看成暴君的城堡,

而殉道者看到了刽子手困惑的表情。



如此充满智慧,他端坐于他的王位

俯视着下界那个卑微的放羊娃,

他放出一只鸽子;鸽子独自飞回:

少年喜欢音乐,可很快就昏昏睡下。


而他已为少年规划了这样的未来:

的确,眼下他的职责就是要强迫,

只因少年日后自会对真理无比热爱

且会心存感激。此时一头鹰飞落。


这没用:他的谈话让少年不胜厌烦,

他打呵欠,吹口哨,把鬼脸做,

还扭着身子要从那慈爱怀抱里挣脱;


但和那只鹰在一起时,他总是乐意

去往它提议的地方,他由衷地喜欢,

还从它那里学到了许多的杀戮方式。



一个时代已结束,最后的救赎者就此

在床上死去,无用且不幸;他们已安全:

巨人那硕大的脚掌,再不会在傍晚

冷不防落下阴影,踏过他们外面的草地。


他们安睡了:在遍地泥沼中,无疑

一头绝了子嗣的龙正待寿终正寝。

但不出一年,兽迹已在荒野消失了踪影;

山里边,地灵的敲打声渐渐止息。


唯有雕塑家和诗人会有些哀伤,

而杂耍场那帮粗鄙的跟班走卒

已抱怨着去往他方。被挫败的力量


乐于隐去身形,自由无阻;

无情地击倒男孩,当他们误入歧途,

掳走女孩们,令父亲们失心发狂。



ⅩⅢ

当然要赞颂:让歌声一次又一次地升腾

为生命而歌,当它在陶罐与笑颜中盛开,

为植物的忍耐美德,为动物的优美姿态;

有些人曾过得很幸福;那里曾涌现过伟人。


且听清晨委屈的哭声,就知道是为何故:

城市和人类已堕落;那不公义的意志

也从未丧失其力量;而所有的王子

仍须借用冠冕堂皇之辞将谎言修补。


历史之悲痛与我们的欢快歌声恰成对照一幕:

美好乐土并不存在;我们的星球狂热如斯,

意欲催生一个希望的种族,却从未证实其价值。


日新月异的西方虚伪而庞大,却对之肆意轻侮,

长久以来,这个如花朵般隐忍的民族

已在十八个行省里建起了这个尘世。



ⅩⅣ

是的,此刻我们已准备去承受;天空

如发烧的额头在抽搐;痛苦如此真实;

搜索着的探照灯会突然揭示

那些小小天性,直令我们哭泣哀恸,


我们从来不相信它们会存在,也不信

它们就在我们身侧。它们出其不意地

令我们凛然一惊,如久已忘却的不堪回忆,

如所有枪炮武器抗拒的一个良心。


每一双友善而眷恋家乡的眼睛后面

那些秘密的屠杀正在发生;

女人,犹太人,富人,所有的人。


群山不会评判我们,当我们说出了谎言:

我们栖居于大地之上;而大地将隐忍

狡黠之徒和罪恶,直到它们一命归天。



ⅩⅤ

引擎负载着他们飞越天空:他们

俨如富翁,自在自得又孤立;

冷漠如学者,他们可以将活生生

的城市,只看作一个需要展现技艺


的靶子;他们永远不会认知

飞行恰是其本应憎恶的思想的产物,

也不会明白,为何他们的飞机

总要试图闯入生活。他们选择的命数


并非他们生活的岛屿所强迫。

大地虽会教导我们适当的纪律约束,

任何时候它都有可能把身转过


背弃那自由,如女继承人饱受束缚

在她母亲的子宫里被困住,

且同那贫穷者一样,总那般无助。



ⅩⅥ

这里,战争单纯得如一座纪念碑:

有人正在接听一个电话;

地图上的小旗表明部队已就位;

勤务兵端来了几碗牛奶。有个计划


却让活着的人为其性命心惊胆颤,

该中午口渴、九点钟就渴了的人,或许

迷了路果真已迷路的人,还有那些想念

妻子的人,与某种思想不同,很快都会死去。


但思想正确无误,尽管有人会死,

而我们会看到千百张的脸

被一个谎言撩拨得激动不已:


地图会确切地指向那些地点,

此刻,那里的生活意味着噩耗:

南京;达豪。



ⅩⅦ

他们活着,受着苦;已尽了全力:

一条绷带遮蔽了生气勃勃的人世,

他对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认识

仅限于手术器械提供的医治。


如此躺着,彼此相隔如不同世纪

——真理对他们来说就是忍受的程度;

强忍的不是我们的空话,而是叹息——

他们如植物般冷漠;我们站到了别处。


谁能接受只有一条腿的健康?

痊愈时我们甚至不记得有过一道伤,

而一阵狂乱过后,会去信仰


那个健全人的寻常世界,无法想象

就此与世隔绝。唯有快乐可以分享,

还有怒火,以及爱的思想。



ⅩⅧ

他被使用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地方:

被他的将军和他的虱子所抛弃,

他双眼紧闭躺在一条厚棉被里,

然后就泯无踪迹。他不会列名其上,


当这场战役被载入史册之际:

没什么要紧知识毁灭在那头脑里;

他的笑话已过时;他的沉闷一如战争时期;

他的姓氏连同他的面容已永远消失。


他不知善也不选择善,却将我们启迪,

如一个逗号为之平添了意义,

当他在中国化身尘埃,我们的女儿才得以


去热爱这片土地,在那些恶狗面前

才不会再受凌辱;于是,那有河、有山、

有村屋的地方,也才会有人烟。



ⅩⅨ

只是到了夜晚,郁闷之气才消散;

座座山峰轮廓分明;天下过了雨:

越过草坪和精心莳弄的花坛

飘来了教养良好者的片言只语。


园丁们看他们走过,估摸着鞋价;

司机在车道里看书打发时间,

等他们交换完意见结束谈话;

这看似一幅私密生活的画面。


远方,不管他们意愿如何良好,

两支军队正等着出现一次口误

装备齐整只为将痛苦引发:


多亏了他们迷人魅力的功效

国土被夷为平地,年轻人尽遭屠杀,

女人们在哭泣,而城市陷入了恐怖。



ⅩⅩ

他们心怀恐惧如揣着一个钱包,

畏惧那地平线如一件枪炮兵器;

所有的河流和铁路避之唯恐不及

如躲避诅咒般从这个地区溃逃。


在新的灾难中他们挤作了一团

如孩子们被送到学校,然后挨个哭泣;

只因空间自有他们学不会的定理,

时间说着他们从未通晓的一门语言。


我们在此地。置身于“现在”那闭合

的悲哀中;它的界限决定了我们所见。

囚犯决不应该宽宥他的单人牢房。


至此,未来时代究竟能否幸免?

直觉还能从所发生的一切中获得,

甚至源自我们,甚至这些都很正常?



ⅩⅩⅠ

人类生活从来没有臻于完善;

冒险逞勇和无聊扯谈还会继续:

但是,如同艺术家感到才华已去,

这些行走尘世的人知道自己已完蛋。


有人不堪忍受也驯服不了年轻人,悲叹

缔造了昔日国际亲善的神话已受伤流血,

有人失去了一个他们从未理解的世界,

有人已将人的生来本性彻底地看穿。


“失败”是他们的妻子如影随形,

“焦虑”接纳他们如一间大饭店;而在可能

遗憾的地方他们必得遗憾;他们的生命,


会听到座座围城的呼告,会看见

陌生人带着快乐的神情盯视着他们,

而“自由”满怀敌意,在每一处房屋和树丛间。



ⅩⅩⅡ

天真一如所有虚幻美好的愿望,

他们使用了内心的初级语言,

劝告那些意欲逞欢的凶蛮力量:

垂死者和临别的恋人们听闻其言


只得吹声口哨。总是新颖百出,

他们映照出我们立场的每一次转变;

他们是我们所作所为的证物;

他们直接谈到了我们丧失的条件。


想想本年度什么让舞蹈家们最满意:

当奥地利死去,中国被丢到一边,

上海一片战火,而特鲁埃尔再次失陷,


法国向全世界说明她的情况:

“处处皆欢乐。”美国向地球致辞:

“你是否爱我,就像我爱你那样?”



ⅩⅩⅢ

当所有报道战事的机构

齐齐证实了敌人的胜利,

我们的防线被突破,军队已撤后,

暴力如一个新的疫病成功侵袭,


而“邪恶”这个魔术师到处受到欢迎;

当我们为曾生于此世而懊悔自责:

且让我们追忆所有似被遗忘的生灵。

今夜,在中国,允许我纪念其中一个,


历经十年的默默耕耘和期冀,

直到在慕佐,他所有的才能显露,

而一切就此尘埃落定:


于是怀着大功告成的感激,

走进这冬天的夜晚,他轻抚

的小小城堡有着巨兽般的身形。



ⅩⅩⅣ

不,不是他们的名字。是别人建起了

每一处气势逼人的街道和广场,

身处其间,人们只能回忆和凝望,

那些真正孤独的人,内心带着愧责,


希望如此这般就能永久地延续;

不被爱的人必得留下物质痕迹:

而这些人却只需要我们面带善意,

与之相处,就知道我们再也无须


记住我们是谁、为何我们被人需要。

大地将他们哺育,如海湾养育了渔夫,山冈

养育了牧羊人。他们已长熟,结出了籽孢;


种子紧挨着我们;甚至我们的鲜血

也能将他们唤醒;他们再一次地生长;

他们会渴望幸福,对花朵和潮水也会更和悦。



ⅩⅩⅤ

没什么唾手可得:我们须寻回我们的法律。

高楼巨厦在日头下争夺着统治权;

它们身后,如可怜的植物般

绵延着低矮瑟缩的贫民区。


我们没有指派给我们的命运:

没什么可靠之物仅剩这副躯身;我们

意欲改善我们自己;唯有医院楼群

犹在提醒着我们人类的平等。


孩子们在这里确实备受宠爱,连警察也概莫能外:

他们一说起孩子自立成人前的年月,

就有些怅然若失。


        而唯有

那些在公园里咚咚敲响的铜管乐队,会预言

某个沐浴在幸福与和平中的未来。


我们学会了同情和反叛。



ⅩⅩⅥ

总是远离我们的话题中心——

那爱的小小车间:是的,但说起

古老领地、久已遗弃的愚行和小孩子

游戏,我们是何其荒谬不经。


只有贪婪者才会期待离奇的滞销产品

——某种取悦艺术女青年的物事;

只有自私鬼才会在每个不切实际

的乞丐身上看见圣徒显灵。


我们不能相信是我们自己将它设计,

我们大胆计划里的一个次等品

惹不出什么麻烦;我们没有留神注意。


灾难降临,我们发现它时很是惊异,

这独一无二的项目自从开始运行

在整个周期里显示了稳定的收益。



ⅩⅩⅦ

在自我选择的山岭间迷失徘徊,

我们一再为古老的南方叹息感喟,

为那些温暖坦荡、天性沉着的年代,

为天真口唇中那快乐的滋味。


在我们的小屋里睡着,我们恍然在梦中

置身于未来的盛大舞会;每座复杂的迷宫

都配有一张地图,训练有素的心灵律动

可以循着它的安全路线永远一路跟从。


我们钦羡溪流与房屋,它们如此确定:

而我们却为错误所困;我们

从未像大门般赤裸而平静,


也永远不会像泉水般完美;

我们必须生活在自由中,

一个山里的部族要住在群山之内。


1938年夏




诗体解说词


季节合法地继承了垂死的季节;

那些行星,被太阳广阔的和平所庇护,

继续周而复始地运行;而银河系


永远自由不拘地旋转,如一张巨大的饼:

置身于所有机器引擎和夏日花丛的包围中,

这小小地球上的小小人类凝望着


宇宙,他既是它的法官也是它的受害者;

不平凡角落里的一个稀罕物,目光落到了

那些伟大的遗迹,彼处他的族类和真理已成空无。


无疑前脑的发育取得了成功:

他没有像酸浆贝或帽贝那样迷失在

一汪死水里;也没有像巨蜥般就此绝种。


他那些蠕虫般无骨的先祖定会大吃一惊

当看到直立姿势、乳房和四室心脏,

那在母亲荫庇下的隐秘进化。


“尽管痛苦,”注定失败者言道,“活着仍然可喜,”

于是年轻人脱离了父母的封闭圈子,

与其不确定性相对应,在确定的年月里


他们的学习科目只有无尽的焦虑和劳苦,

起先只不过感到初获自由的喜悦,

陶醉于新鲜的拥抱和率直的谈话。


但这让你存在和哭泣的自由从未令人餍足;

朔风围绕着我们的悲伤,不设防的天空

是我们所有失败的沉默而严苛的见证。


尤其是此地,这个有趣的毛发不兴的民族,

他们如一种谷物已继承了这些山谷:

塔里木养育了他们;西藏是他们高高的巨石屏护,


而在黄河改道的地方,他们学会了

如何适足地生活,即使毁灭时时会迫近。

数个世纪以来,他们一直惊惧地望着北方的关隘,


但现在他们必须转过身,如拳头般聚拢,

去迎击来自海上的邪恶,那些恶徒所住的纸屋

道出了他们珊瑚岛岛民的出身;


他们甚至对自己也否认人的自由,

耽迷于那个与世隔绝的暴君对大地的幻想

在血迹斑斑的旗帜下陷入了平静的昏迷。


在这里,危险促成了一次国内和解,

共御外敌消弭了内部的仇隙,

抵抗的意志力如一座繁荣的城市正蓬勃发展。


只因侵略者此刻就像法官般致命而不偏不倚:

沿着乡间小路,在每一座城镇的上空,

他的愤怒席卷了富人,席卷了


所有挣扎在贫困夹缝中的人,

席卷了那些回忆起来只有辛劳一生的人,

还有那些无辜、矮小、却已丧失童真的人。


当进入一个完好无损的国际区,

将欧洲人的身影投在了上海,

我们毫发无伤地走在银行高楼间,在一个


贪婪社会的历史建筑下显然不为所动,

有朋友、书籍和钱资,有旅行者的自由,

我们才意识到我们的避难所是个冒牌货。


只因这场肉搏战已让虹口陷入恐怖与死寂,

而闸北已成一片凄凉荒漠,它不过是

一场斗争的地方性变体,置身其中的所有人,


老年人,恋人,年轻人,手巧的人,沉思的人,

那些认为感情是一门科学的人,那些热衷于

一切可以相加和比较的研究的人,


那些头脑空空如八月里的学校的人,

那些内心的行动欲望如此强烈

以至于不嘀咕几句就读不了一封信的人,所有


在城市、在荒漠、在轮船上、在港口公寓里的人,

在图书馆爬梳陌生人前尘往事的人,

在床上创造自己未来的人,每个带着金银财宝的人,


在笑声和小酒杯里找到自信的人,

或是如忧郁的鸬鹚般呆木而孤独的人,

他们整个的生活都深深地牵连其中。


这是死者与未生者、“真实”与“虚假”之间的

全面战争的一个战区和一个乐章,

对于这能够创造、能够表达、能够选择的造物,


这唯一能够意识到不完美的生灵而言,

这场战争本质上永无休止。当我们离开洞穴,

在劳丰冰后期温暖的阳光下眨着眼睛,

将大自然视作一个亲密而忠诚的同族,

在每一寸土地上敌对双方正怒目相对,

而我们早已深入了伤亡肇始的地带。


如今的这个世界已没有局部性事件,

没有一个部族脱离了档案卷宗可继续存在,

而机器已教会了我们如何去泯灭人性,


那个落后而盲目的社会心知肚明

除了绝对而粗暴的否决,毋须什么争论,

我们的色调、信仰和性别完全一样,


问题也是同一个。有些军服款式很新,

有些人已改投了阵营;但战役还将继续:

“仁”,真正的人道,还没有实现。


这是“第三次大幻灭”的时代:

第一次是那个奴隶制帝国的崩溃

它的地方官边打呵欠边问:“真理是什么?”


在其废墟上继之而起的是“普世教会”:

人们如游客般在它们巨大的阴影下安营扎寨,

因人类共同的挫败感而结为一体,


他们的固有知识只关乎永恒领域

在那儿“恒常的幸福”会接纳信仰坚定者,

而“无尽的噩梦”等着吞噬邪恶背德之辈。


其中的一群劳作者,有名的,没名的,

只打算用他们的眼睛来观看,却不知道

自己都干了什么,于是掏空了信仰;


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黯淡而垂死的星辰,

那正义无法涉足之地。自我是一座城市,一间

单人牢房,人人都须从中找到自身的安乐与苦痛,


肉体只不过是一台有用且讨喜的机器

用来为“爱”跑腿办事、料理家务,

当“精神”在书房里正同私密的上帝谈话说事。


而此刻,远自残忍的土耳其人猛攻君士坦丁堡的城门,

远自伽利略喃喃自语着“但它在移动”,

而笛卡儿想着“我思故我在”时


即已拍打着心灵的波涛,

今日已成强弩之末,正悄然退去:

那些被尾浪卷走的男女何其不幸。


“智慧”前所未有地富有创造力,

“心灵”遭遇了更多阻滞。人世如丛林

对同胞友爱和感情变得满怀敌意。


无辜的牧师和少年所发明的机器

如磁铁般将人们从穷乡僻壤

吸引到矿区市镇,奔向了某种自由,


在那儿,禁欲者和无地者激烈地讨价还价,

但在此行为中,夙仇的种子已播下,

它们在廉租屋和点着煤气灯的地窖里持续萌芽,


眼下正堵塞着我们感情的输水管道。

因其在殖民地的痛苦经历广为人知

许多家庭已被孤立,如羞怯病发作;


忧心忡忡地富人在“成功”这个小院子里

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每个人的

内在生活方式已被扰乱;如侵入的岩床,


恐惧构成的巨大山脉在外部世界

投下了黯沉的阴影,令飞鸟也噤声,

而我们如雪莱般为之悲叹的山岭


已使我们所有的感觉和认知彼此分离,

也让欲望无凭失据;那十三个快乐的伙伴

现在变得闷闷不乐,如山民般争吵不休。


我们在大地上徘徊,或流连于床笫不断作恶,

欲寻家园而不得,于是为迷失的纪元哭泣,

从前的“因为”变成了“好像”,严格的“必然”


变成了“可能”。卑鄙者听到了我们,而暴虐者

急欲用杀戮来平息我们的内疚,他们

一刻不停地在将我们的希望变成他们的利益。


他们向每一方都开出了厚颜无耻的价码:

如今在那个形状如同康沃尔的天主教国家,

欧洲第一次成了傲慢的专有名词,


北阿尔卑斯一带,黑发变成了金发,

现如今德国最为喧闹,土地失去了中心

悲愁的平原就像一个夸夸其谈的演讲台,


此刻这些整齐而狂暴的首脑集会近在我们身侧,

连黑潮也要退避,将塔斯卡罗拉海渊藏起,

那里的声音要平静些,但却更无情、更洋洋得意。


通过电报和无线电收音机,在二十份糟糕的译文里,

他们向人类世界发出了一个简单的讯息:

“人类若放弃自由就能和谐统一。


国家是真实的,个人是邪恶的;

暴力如一个曲调会让你们的动作协调一致,

而恐惧如严寒天气会遏止思想的洪水。


兵营和露营地会是你们友好的庇护所,

种族的骄傲如擎天一柱将高高耸起,

为安全起见,个人的悲伤全都要没收充公。


真理留给警察和我们来处理;我们了解善;

我们建起了完美之城,时间永不会将它改变;

我们的法律会一直保护你们如群山围抱着山谷,


你们的无知如危险海洋将抵挡罪恶;

在共同意志下,你们将臻于完美,

你们的孩子会像小兽般天真又迷人。”


所有的伟大征服者各自端坐于舞台之上,

以实践经验施加着他们阴森可怖的影响:

秦始皇焚书又坑儒,


疯子查卡对两性实行了隔离,

成吉思汗认为人类该被消灭杀光,

执政官戴克里先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讲。


拿破仑鼓着掌,他发现宗教很有用处,

还有所有耍手段欺骗民众的人,或是

像小腓特烈那样说过“我将务求其成”的人。


与此同时许多著名学者支持他们的计划:

柏拉图这个好心人,对普通人感到了绝望。

悲哀且疑虑地在他们的宣言上签了字;


商子赞成他们“无私德”的原则;

《君主论》的作者会起哄;霍布斯会和

泛泛而谈的黑格尔和安静的鲍桑葵一起细加探究。


每一个家庭、每一颗心灵都受到了诱惑:

地球在商讨;新月沃土在辩论;

甚至那些通往某地的路边小镇,


如今由飞机施肥的沙漠里的花朵,

也在为此争吵;在英格兰的遥远内陆,

在高涨的潮水和通航河口后面也一样。


在遥远的西方,在绝对自由的美国,

在忧郁的匈牙利和聪明的法国,

“荒谬”都扮演了一个历史性的角色,


而此地,稻谷滋养了这些坚忍的家庭

封建堡垒的道德伦理已灌输渗透,

成千上万人相信,数百万人半信半疑。


而其他人已接受了帕斯卡尔的赌注

决定将任何发生之事都视为上帝的意志,

或同斯宾诺莎一道,认定了邪恶的非实在性。


我们的领导人也无济于事;我们知道

他们现在为行欺骗耍尽了徒劳的机巧,乞灵于

一整条走廊里的祖宗,仍在追求久已逝去的


壮观的海市蜃楼,却早已对之兴味索然,

如华伦海特躲在伟大的摄氏王国的偏僻角落

嘀咕说夏天的温度也曾按他的标准测量。


尽管如此,我们仍有自己的忠实拥趸

他们从未丧失对知识或人类的信仰,

却如此热诚地工作以至废寝忘食,


也从未留意死亡或老年的来临,

他们为自由而绸缪,如郭熙将灵感期求,

平静地等待着它,如静候一位贵客的到来。


有人以孩子般率直无欺的目光看着谎言,

有人以妇人般灵敏的听觉捕捉着不公义,

有人接受了必然性,了解了她,而她孕育了自由。


我们有些已故者享有盛誉,但他们不以为意:

邪恶总关乎个人,又如此触目惊心,

而仁善需用我们全体的生命来证明。


而且,即使善已存在,也必须如真理般被分享,

如同自由或幸福那样。(只因何为幸福,

若没有亲眼见证他人面容上的欢乐?)


他们活着,不是为了被人如权贵般特别铭记,

如同那些只栽种瓜果的人,他们将证明

自己的富有;而当我们称颂其名,


他们摇头以示告诫,斥令我们将内心的感激

献给那“卑微者的无形学院”,正是那些无名者

历经时代沧桑成就了一切重要之事。


让我们的斗争绵延各方如寻常风景,

如风和水,与我们的生活自然交融,

所有已逝者的骨灰将把每一道晚霞染红;


给我们勇气去直面我们的敌人,

不仅在大运河上,或在马德里,

席卷大学城的整个校园,


并且在每一个地方给我们以助力,在爱人的卧房,

在白晃晃的实验室,在学校,在公众集会上,

那些与生命为敌者会承受更加激越的攻击。


而且,若留神倾听,我们总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人类不像野兽般单纯,永远不会,

人类会自我完善,但永不会尽善尽美,


只有自由的人才会有诚实的天性,

只有诚实的人才会关切正义的实行,

只有正义的人才拥有意志力去赢得自由。


因为普遍正义能够决定个体自由,

如一片晴空会引发人类对天文学的兴趣,

或如一个半岛,自会说服人们去当水手。


你们谈到了自由,却并不公正;而现在

你们的敌人已揭开了你们的底牌;因为在你们的城市,

只有站在步枪背后的人才拥有自由意志。


有个愿望为你们所共有,那意欲建立一个

统一世界的愿望,如同那个面目冷酷的流亡者

在其三幕喜剧里所描绘的欧洲。


不要哀叹它的衰落;那贝壳缩得太紧:

个体孤立的那些岁月自有其教训,

而为智慧着想非常有必要。


此时,在危机的紧要关头,在血腥的时刻,

你们必须击败敌人不然就将灭亡,但须谨记,

只有那些敬畏生命的人,生命才为其掌控;


只有一个完整而快乐的良知才有说服力,

去回应他们苍白的谎言;置身于正义,

惟其如此,统一才会与自由和谐共处。”


夜幕降临中国;暮色渐暗的辽阔天穹

移向了陆地和海洋,正改变着生活:

西藏已寂静无声,拥挤的印度渐渐冷却,


在种姓制度的麻痹中了无生气。在非洲

虽然植物如年轻人般依旧恣意生长,

然而在那些承受倾斜日照的城市里,


幸运者正在工作,大多数人都知道他们仍在受苦,

黑夜很快将逼近他们:夜晚的微弱杂音

会在猫头鹰发达的耳管里清晰地回响,


在焦虑的哨兵听来却很模糊;明月

俯照着战场,俯照着堆积如财宝的尸首,

它俯照在匆促拥抱中毁灭的恋人,也俯照着海轮,


轮船上,流亡者们正凝视着海面:寂静中

一声叫喊涌进了外部漠然的空间,

永不止歇,也不再低落,这声音


或许比森林与河流无尽的呜咽听来更清晰,

比华尔兹催眠似的复奏、比那些将森林

变作谎言的印刷机的嗡嗡声听来更迫切;


此刻,我听到了它,那人类的声音

正围绕着我自上海升起,伴随着远处游击队作战时

低沉的炮火声:“哦,教会我摆脱我的疯狂。


理智总比发疯要好,被人喜欢总胜过令人畏惧;

坐下享受美食总比饭菜难以下咽要好;

相拥入睡总比孤枕难眠要好;快乐当然更好。


让矜持而冷漠的心方寸大乱,

再一次迫使它变得笨拙和活泼,

为它曾经忍受的一切作一个哭泣的见证。


从脑海里驱走感人的拉杂废话;

重新集结起意志那迷失而战栗的军队,

聚合它们,任其散布于地球之上,


直到它们最终建立一个人类正义,

呈献于我们的星球,在它的庇护下,

因其振奋的力量、爱的力量和制约性力量

所有其他的理性都可以欣然发挥效能。”

1 9 3 8 年 秋

马 鸣 谦、蔡 海 燕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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