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茨基诗36首
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著名俄裔美籍诗人,他对生活具有敏锐的观察和感受力,思想开阔而坦荡,感情真挚而温和。他的诗充满了俄罗斯风味,特别是在流亡国外之后,怀乡更成为他的重要诗歌主题之一,由于他的作品“超越时空限制,无论在文学上及敏感问题方面,都充分显示出他广阔的思想和浓郁的诗意”,以及“为艺术英勇献身的精神”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成为这项世界性文学大奖继加缪之后又一位年轻的获奖者。布罗茨基已经被公认为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POSTSCRIPTUM
蒂朵和埃涅阿斯
一位伟人望着窗外,
而对她来说,世界的边际就是
他那希腊式的宽大的长衬衣,
布满皱褶的长衬衣
像一片静止的大海。
他呀
望着窗外,而他的眼神此刻
离开这些地方是那么遥远,以致双唇
简直像贝壳一样凝固了,那里
隐藏着隆隆的轰鸣,高脚杯里的水平线
也凝然不动。
而她的爱
只是鱼——也许它会
冲向大海追随船舶,
以柔韧的身躯斩波劈浪,
或许能赶上他——可他,
他已经在想象中踏上了陆地。
于是大海变成了泪之海。
不过,众所周知,正是在
绝望的时候刮起了
顺风。于是伟人
离弃了迦太基。
她站在
篝火前,篝火是她的战士们
在城墙脚下升起的,
她看见它的幻影
在火与烟之间颤抖,
迦太基在幻影中无声地坍塌,
这是在卡托的预言之前很久。
1969年
六年后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
一月二日又恰逢星期二,
何必惊讶地抬起眉毛,
要像汽车前窗上的——雨刷,
从脸上赶走莫名的哀伤,
让远方不再模糊。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
要是下雪,就不禁觉得——会下个不停,
也好,为了不让她眯起眼睛
我用手掌遮住它们,眼皮
不信会有人来解救它们,
就躁动不安,仿佛掌心里的蝴蝶。
一切新鲜事物与我们是如此格格不入,
以致睡梦中的紧紧相拥
会败坏任何精神分析学的声誉;
以致紧贴在肩膀上的双唇
和我吹灭蜡烛的双唇不顾
一切地融为一体。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
在破旧的印花壁纸上,蔷薇科
换成了满满的小白桦林,
两个人也都有了钱,
整整三十天,大海上舌状
的晚霞以大火吓唬土耳其。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没有书,
没有家具,没有器皿,陈旧
的小沙发在出现之前就是这样,
一个三角铁竖着放在小沙发上,
当初一位熟人把它竖在
相连的两点之上修复了它。
我和她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
我们用自己的身影
做各自的门——工作也好,睡觉也好,
却始终敞开门扇,
显然,我们就是穿过这些门扇,
走出暗道,奔向未来。
<1968年>
喷水池
38
穿着棉袄的园丁像一只鸫鸟
沿着小梯子向树枝上爬去,
从而从两足动物这里
架起了接触羽族的桥。
不过,没有鸟的啁啾,突然,
肩胛骨里掠过一阵战栗,
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响声:
刀刃和刀刃摩擦的声音。
这就是鸣禽和两足
动物的完全决裂
(不亚于人与人的决裂),
剪子像鸟喙一样张开了,
在严冬的树上,我们
唧唧喳喳,而不是及时歌唱。
我们是不是太落后了,
落后于“如今落后于我们”的生灵?
生存的短暂再加上
家庭和忘情于
歌声,我以为,
我们就能认清自己的处境。
1964年1月18日
大车队
一队大车的吱吱嘎嘎声,四周
的阴影越多,就越刺耳。
大车越远离扎人的留茬地,
声音就越刺耳。
从车辙到车辙,
大车都扯起自己的嗓门,
离草地越远、四周的树叶
越浓密,声音就越响亮。
光秃的赤杨树巅
和金色的桦树梢
忍住寒颤就能看见
一捆庄稼怎样望着
纯净的苍穹。
又是一个树墩,于是
树木听到的就不是鸟啼,
而是大车辐条的吱嘎作响
和赶大车的人的高声谩骂。
1964年1月
忧伤和柔情
致А.戈尔布诺夫
晚餐又是面条,于是你,
密茨凯维奇,推开餐碟
说,你不吃也行。
因此我也就大着胆子
在男护士面前显得桀骜不驯,
稍后就跟着你走进
厕所,在那里呆到敲钟的时候。
“二月永远跟在一月后面。
然后就是——三月”。这是谈话的片段。
瓷砖、瓷器闪着光泽;
水像玻璃器皿一样发出清脆的响声。
密茨凯维奇躺下,把自己的一只
失明的眼珠放进橙黄色的陀螺。
(也许在那里他能看清自己的命运。)
巴巴诺夫把男护士叫进了走廊。
我在昏暗的窗边发呆,
背后是电视的乱哄哄的响声。
“你看一下,戈尔布诺夫,那里有什么样的尾巴”。
“那眼睛呢”。“你看得见漂木上的那个
木瘤吗?”“像一个脓包”。
我们在二月就那么大张着嘴,
睁大眼睛望着窗外的双鱼星座,
秃顶的后脑勺挨在一起,
在这地板上有痰的地方。
那里有时会把鱼端上桌子,
却不提供进食的刀叉。
1964年6月
在道路泥泞的时期
道路太泥泞,
像河。
我把桨扔进
大车,
给卵形的救生圈
抹油
以防不测。这是
有备无患。
路,像一条河,
会泛滥。
榆树的影子——
是渔网。
不到马的耳朵,
低于鼻子。
不仅如此,嘻嘻,还
低于车轮。
并不是春天,
却相似。
分散,歪斜。
那些四散分离
的乡村——全都
跛脚。
只有满怀忧郁的目光是——
直的。
榛树刮蹭着
船舷。
给马套上了护体的
马轭。
在我的苹果树上方,
耳垢上方,
八只仙鹤往北
飞去。
你往这儿看,噢,后辈
朋友:
看这全副武装的马轭、
挽索,
在二十五岁
的时候
我在投身大自然的半路上
歌唱。
1964年春
北方的边疆
北方的边疆,把我隐藏起来。
隐藏得更深些吧。在丛林里。
好像把树脂藏在树皮下面,
让泪水含在眼皮下面。
只留下一个瞳孔,
仿佛一簇针叶,
朝向未来的岁月。
要掩护国家。
不,激动也是枉然:
我要变成松鸡,
一页一页日历会像羽毛一样
落在我的翅膀上。
或者像狐狸一样躲起来,
避开人的脸,
避开群犬狂吠,
避开双筒眼眶。
你把我藏起来并捂住我的嘴吧!
但愿向前看的时候
我不会遇到任何东西,
除了黄色的沼泽地。
在那水汪汪的圣水盘里
你可以掩盖足迹避开心怀不轨者
的视线,要是我留下足迹
你就把足迹埋进沼泽。
不是我不作声的时候。
不过现在只能呼唤
那些人,他们不会
责怪云彩
太红、太拥挤。
此刻在黑暗中举步维艰,
要用无词的歌曲响应
木桩围墙。
你就在自己命定
的遭遇中大声抱怨吧,
在我的头顶上抱怨,
这颗头是判给你的,
不过只要用一条手臂(肱部)
给我打水(溪水),
让我明白,
只有生命——任人摆布。
别抬杠,别指摘。
别预测新的风暴。
回头看看吧,要是你能的话——
人们正纷纷离去:
他们穿过人群,
然后——沿着江河和田野,
然后穿过森林和山岳。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1964年5月
43
上帝在乡村不是生活在角落里,
像嘲讽者所想象的那样,而是无处不在。
他照亮屋顶和碗橱,
公正地将门扇分为两半。
在乡村他一切都绰绰有余。每逢周末
他在铁锅里煮兵豆,
睡眼惺忪地在火光上跳舞,
向我这个目击者使着眼色。
他竖起篱笆,把少女嫁给
管林员,还闹着玩儿,
使打野鸭的护林巡查员
永远打不中目标。
能观察到这一切,
倾听着秋风的呼啸,
大体上是无神论者在乡村
唯一能得到的天惠。
1964年
44
岁月在我的上空飞逝,
仿佛在树林上飞逝的乌云,
在森林的背后
挤成灰白色的畜群。
唉,在溪水上方冷凝后,
没有哞哞的叫声和铃声,
用肩部垂落在
牲畜圈的栅栏上。
地平线在山冈上,
关于逃亡它没有漏出一句口风。
有时在晨曦中也没有
往事的一点痕迹。
出示过境证明的时候
昨晚的暮色只是
从椋鸟窝上,从耕地上
匆匆溜过。
1964年7月
45
致М.Б.
我窗外,木窗窗外,有几棵树,
雨后借助于一片片水洼
加强了死农奴在
村子周围的警戒。
他们脚下没有泥土,然而——空中的叶子
及其在你眼里的倒影
暗中准备利益均分,
我,新来的乞乞科夫,能够发现。
我的完全变样的树林给予我
应有的敬意,在林外的谷底摸索。
小船在旱地上行,在波浪上驶近。
木窗外的树木多了一倍。
1964年12月26日
诺林斯卡亚村
46
生了炉子。火焰在黑暗中闪动。
木炭闪着点点微光。
可是关于冬天,关于整个冬季
的想法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纷至沓来。
要有怎样的悲痛,
才能不再想起三个街区后的公园,
而久久地回忆隐隐约约的景色,
明知这个景点没有了;不再有了。
也明白,几乎在两个世纪之前
一切就已终结,
——然而思绪萦绕于夜色中的树林,
依然没有听到樵夫的砍柴声。
树干、灌木站在夜色里。
远处丘陵阴沉地躺在黑暗中。
月亮在燃烧,像炉子里的全部火苗一样,
还在焚烧着树干。只是月色中没有噼啪声。
1962年11月
俄耳甫斯和阿尔忒弥斯
冬天到了。圣诗歌手
没有发疯,没有沉寂,
看见林边有狼的踪迹
便像细木工啄木鸟一样
偷偷爬上松树,
以便扩大自己的视野,
在白雪的烘托下
看清纹路。
雪地上狼迹的星散
弄得丘陵上满是斑斑点点,仿佛
晨曦在美女的被褥里
洒满了珍珠。
在小树林和道路之间
线索乱成一团。
要把它们收集成堆,
阿尔忒弥斯又不能胜任。
冬天把生活放在
括号里。树枝的流苏
吸引了视线。
新的俄耳甫斯
由隐藏的荡妇们付费,
撕掉大本的日历,
缩减词典,
充实自己的动物寓言。
1964年10月
1965年1月1日
星相家们会忘记你的地址。
头顶上不再有星光。
你像往昔那样,只能听见
风的嘶哑的呼啸。
疲乏的双肩投下影子,
你在躺下之前吹熄了蜡烛,
因为日历预示着,我们
拥有的日子多于蜡烛。
这是什么?忧伤?也许是吧,忧伤。
非常熟悉的曲调。
曲调在重复。随它吧。
但愿以后还会重复。
但愿这曲调也在午睡时响起,
作为唇舌和眼睛的谢意,
感谢有时迫使我们
向远处张望的那个人。
默默地看着天花板,
因为一条长袜显然是空的,
你就明白,吝啬——只是
年纪老迈的保障。
你就明白,相信奇迹为时已晚。
于是抬头仰望天空,
蓦地觉得,自己——
是心地纯洁的天才。
1965年1月
黄昏
雪从棚顶下的缝隙
落在干草上。
我摊开干草
看到了一只螟蛾。
螟蛾啊螟蛾,
你钻进干草棚
躲过了死亡,
总算能活下来过冬。
螟蛾爬出来一看,
只见“蝙蝠”在冒烟,
原木的墙壁
被照得通亮。
我把螟蛾移到面前,
看到它身上的薄粉层
比火焰,比自己
的手掌更清晰。
在黄昏的雾霭里
只有我们两个。
我的手指很暖和,
宛如七月的天气。
1965年
烛台
萨梯里丢下青铜型槽,
紧握着六支蜡烛的枝形烛台,
仿佛这是属于他的物品。
不过,清单明确规定,
他本身就属于别人。嗨,
一切形式的占有莫不如此。
萨梯里并非例外。由于这个缘故
他的小钱袋里有斑斑绿锈。
臆想使现实显得更明显。
情况是这样:他游过
激流,而大树的六根树枝早已在
激流的镜子里喧闹。
他拥抱着树干。不过树干属于
大地。而背后的激流消灭了
痕迹。河底透亮。
而菲罗墨拉在某处清脆地啼叫。
这一切再次持续片刻,
萨梯里就会尝到孤独的滋味,
山间小溪会了解自己无益于大地;
然而在这个瞬间思索使他感到虚弱。
天黑了。可是那些镜子
从每个角落反复说“他没死”。
烛台在桌子上就位,
以其完美使歌舞团折服。
等候我们的不是死亡,而是新的环境。
古铜色的照片对萨梯里
无害。跨过鲁比肯河,
他就由于长鬓发而硬到生殖的程度。
无疑,艺术的感染力就
在于真实,而不是吹嘘,
因为艺术的基本规律
是细节的独立性,这一点无可争辩。
让我们点起蜡烛。不要说什么
要为某人照明。
我们谁都不是别人的主宰,
不过逢迎也是不祥的预兆。
美人啊,不是我该拥抱你。
也不是你该含泪埋怨我,
因为能浸满硬脂的
不是关于事物的思想,而是事物本身。
1968年
拉里奥诺娃
拉里奥诺娃。黑发女子。上校
和女打字员之女。眼神
好像在看刻度盘。
她渴望帮助每一个人。
一天我俩并排躺在
浴场上,掰着巧克力。
她看了看前面说——
那里的帆艇没有改变抢风方向,——
我们去吧,如果我愿意,我就能帮他们。
她喜欢亲吻。嘴
使我想起卡尔斯岩穴。
不过我没有吃惊。
我珍惜
这个回忆,作为一个见证,
就是在一个古怪的战线上
被不明真相的敌人所击退。
胖女人的爱好者,炉灶上的一只懒猫,
季玛·库利科夫出现在视野,
库利科夫娶了她为妻。
她到女声合唱团去工作,
而他在保密工厂吹号。
他——那么一个瘦骨嶙峋的工程师……
而我还是忘不了长长的走廊
和我俩在抽屉橱上醉倒的往事。
而且季玛是——一名不体面的工兵。
一切都到哪里去了?目标在哪里?
她的眼里隐藏着一个奇怪的世界,
她自己并不了解它。其实,
作为妻子,她也不了解。
活着呢库利科夫。我活着。她也——活着。
而这个世界——它到哪里去了?
也许,它夜夜都在唤醒他们?……
而我老是喃喃自语。
墙外飘来华尔兹舞曲的片段。
雨在碎砖上哗哗作响。
奥列格·波多布雷
奥列格·波多布雷。他有一位
当击剑教练的父亲。他熟知
那一套:剑步、冲刺。
他不是拈花惹草之辈。
不过,像体育界常有的那样,
他越位破门。
越位是在深夜。母亲有病,
小弟在摇篮里号叫。
奥列格顺手拿起一把斧子。
父亲进来了,于是战争爆发。
不过邻居们及时赶到,
以四人之力制服了那个儿子。
我至今记得他的手和面容
和后来的木柄花剑。
我们有时在厨房比剑。
他弄到一枚假戒指,
时常在我们的公用浴室拍水嬉戏。
我们放弃了学业,他就
进了厨师培训班,
而我——在“兵工厂”当铣工。
他在塔夫利达花园烤发面煎饼。
我们以搬运木柴作为消遣,
还在车站上卖新年
枞树。后来他倒霉,
和一个无赖合伙强占
一家商店,获刑三年。
他在火堆上烤着自己的一份配给品。
获释。熬过了酗酒症。
在工厂的建筑工地上干活。
好像是娶了一个护士。
他开始画画。似乎想
学成一名画家。有些地方
他的风景画很像——
很像静物画。然后他带着
病假证远走高飞。
这不——音信杳然。
我和他多年不见了。我
坐过牢,可是在那里不曾遇见他。
现在我自由了。可还是
哪里也见不到他。
他正在
某处的树林里徘徊,喝西北风。
厨房、监狱、学校
都不要他。于是他——失踪了。
像装扮成圣诞老人一样。
我希望他安然无恙。
可他激起了人们的兴趣,
像儿时的其他玩伴一样。
然而与他们不同,他是一去不复返了。
济明娜
济明娜,非常可爱的女孩。
母亲是工程师,父亲是统计员。
不过,我从未见过他们。
她不太敏感。不过,
与她结为夫妻的是保卫国境的飞行员。
不过这是后话。而不幸的事情
来得更早些。她
有一个亲戚,在区委工作。
有汽车。而父母却分居了。
看来他们是各有所好。
汽车——这可是新奇的玩意儿。
嘿,一切也就由此而生发开来。
她有闹心的事。不过后来
情况似乎有所好转。
远处出现了一个愁眉不展的格鲁吉亚人。
但他突然身陷公房。
她嘛——进了一家很大的
服饰用品商店站柜台。
内衣、香水、各色布匹
——她喜欢这整个氛围
以及女友们的秘密和爱慕者。
路人都睁大眼睛向窗子里张望。
远处是军官之家。四周的军官们
像小鸟一样,有许多装饰性的纽扣。
那个飞行员从天空返回,
因为她容貌姣好而向她致意。
用香槟酒表示礼敬。
出嫁了。不过,空军
非常重视贞洁,
把它抬高到绝对的程度。
而这种经院哲学却
归罪于此,使她几乎要投水自尽。
她已经找到了一座桥,可是冬天到了。
运河结了一层冰。
于是她又急匆匆地去站柜台。
睫毛上挂着穗子。
枝形霓虹灯把光线投射在
浅灰色的头发上。
春天——在敞开的门边也有
顾客的汹涌、喧哗的人流。
她站在那里,从内衣后面
像罗蕾莱那样看着阴暗的河床。
桑杜尔
桑杜尔。艾鼬的好心肠。
小脸蛋上有一个尖瘦的鼻子。
他悄声诽谤。总是竖着高硬领。
因为有帽舌而欣喜若狂。
在厕所里大谈要不要
把徽章别在上衣上的问题。
他别上了。看到任何象征
和符号都感到异常高兴。
敬重爵位和封号,甚至潸然泪下。
喜欢自称“体育干事”。
然而显得苍老,像雅各,
认为疖病是对自己的惩罚。
容易着凉感冒,
天气恶劣就躲在家里。
他爱惜布拉迪斯表。郁闷。
懂化学,迫不及待地想进高校。
可是中学毕业后,却嚷嚷着参加了步兵,
加入秘密的地下部队。
目前是在什么东西上钻孔。据说
是在“柴油机厂”,也可能不是。
不过是或不是大概也没什么关系。
当然,毕竟是一门专业和技能。
不过主要的是他在以函授的方式学习。
而这时可以稍微抬起流苏了。
他在暮色中浏览《材料力学》
并吸收马克思主义。顺便说一句,
这样的书在晚上恰好
会散发出特别的香气。
他不愿承认自己是工人。
总之,很想升入二年级。
他在暮色中渴望达到另一种
境界。金属的阻抗
在理论上更令人愉快。噢,是呀!
他急切地想当上工程师,接触图纸。
他一定要成为工程师,无论如何。
嘿,说什么……劳动量,
剩余价值……进程……
以及这关于市场的全部抽象空洞的议论……
他爬着穿过茂密的森林。
该结婚了,可是时间不够啊。
于是他宁可要年轻人的晚会、
偶然的相识、交换地址。
“我们未来的——微微一笑——工程师”。
他回忆着那忧郁的人群,
从姑娘们旁边望着窗外。
他以自己的方式过着单身生活。
他背叛自己的阶级。
也许我的话有失分寸。然而
利用阶级谋利
比男人的背信弃义更危险。
——年轻人的过失。他说,急性子。
我甚至还记得寻求偶遇
的一则真挚的启事。
可是没有什么防治所、医生
能使这些丧失本阶级属性的人
预防发炎,
倘若时代不是我们的妻子,
那就不要让由此而来的这种
细菌传给下一代。
不需要这样的继承。
切戈达耶夫
切戈达耶夫,一个矮子、撒谎者。
舌头挂在眼镜下面。一脸
怀疑的怪相。思想家。酷爱
触动教师们最柔软
的心弦——在课余时间。
这博得了青睐。他寻找并揭露
我们的恶习,借助于含有,
弗洛伊德学派性冲动内容的墙报(不区分
自己的和一般的性冲动)。
白发苍苍的父辈
在挤著名的周期表的奶。
创立者的女婿和他的岳父
在客厅里,他们在墙上时而显摆
容器,时而显摆蓬松的大胡子,
并争先恐后地回忆童年时代。
岁月流逝,小男孩充分领略了
壮丽的极地,它的相邻
终于带来了果实。
然而是一些奇怪的果实。不过,
大胡子占了上风(为女大学生治愈
心灵创伤的面色苍白的人隐入了黑暗之中):
报刊的浪漫情调就
彻底控制了他。
他申请去研究历史,可是
运气不佳。他摆脱兵役局
分布各处的网,
躲到角落里。他的脑子里
偶尔闪现许多知识
领域:仿生学和原子、
天体物理学问题。在自己
全是机灵鬼的朋友圈里,
他寻思着每一种方案:
他们谁的外貌更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他申请去采矿。可是最后
一头钻进了公路工程,而在童高音中
突然响起嘶哑的嗓音:
“道路是基础……这就是
道路在文明中的作用……不是神,
而是人在筑路……我们应该乐于……”
空话多于实际,而且对什么
都能找到话说。对道路也是。
于是他急于把话全都说出来。
单身一人,身高1米60,
没有私生活,在成双结对的人流中,
凭什么能吸引他人的注意?
他发誓,世代相传的传说也宣称
不结婚——以防万一。
不过男女相遇的保护神
维纳斯等在拐角,
以自己精致的身份出现——
一颗不分黑夜
和正午的星星。娶妻和毕业证书。
毕业分配。在售票处前依次
拥抱新的亲属:女儿!
无边无际的塔吉克丘陵地带。
机器在翻耕土地。切戈达耶夫
用手从稚气未脱的脸上
擦去有氯化汞气味的汗水,
痛骂几个肤色黝黑的坏蛋。
话音消失。彻底识破
他们的本质——并站到他们的
对立面——他办不到。只能滞留在这一边。
公路的两端都隐没于
深棕色的雾幕。他浑身是汗,
深夜光着身子在水泥地上徘徊,
不是在自己的住宅,而是在
大地的一个角落,地球是——圆的,
隐约地思忖着绿色的树叶。
妻子在打鼾……噢,天哪,简直想痛哭一场……
他走向桌子,从一角垂下,
心里觉得勉强还在信里夸下海口,
说他会编结蛛网。一个孤独的结网者。
安齐费罗娃
安齐费罗娃。然娜。身材
令人惊艳。是鲁本斯风格。
这个姓名向来
隐藏着军官太太。
军校潜艇学员是荷兰
写生画派的风格。
但愿
上帝宽恕我,可毕竟少先队
的声音多么有远见!
而我们是这样表达自己的欣喜:
“你把这一切都抓到手里,会使东西疲惫不堪!”
还有“把腿都放到我的肩上吧!”
……现在围在她四周的是——符拉迪沃斯托克,
潮湿的山丘,海湾,云彩。
在卧室里照镜子的胖女人
和代替云杉的冷杉。
六分之一真的很大。
躺进被窝就像圆规躺进制图仪器,
她看着海军的军大衣,
以及一排闪亮的纽扣,
令人想起街区的路灯
和童年,片刻后又想起
巨大的、黑乎乎的、潮湿的列宁格勒,
在那里她直接从毕业舞会上
轻松地跨上战船。
她是幸运儿?是的。剪裁和缝衣。
在俱乐部工作。在秋季着火的山丘上
突击检查。洗衣服洗到天黑。
她的回忆也越来
越与现在融为一体:
她在自己的二十八岁中
已有十二年在丈夫身边,
远离记忆的所有对象。
潜艇正在浮出漩涡。
小镇在沉睡。很远的地方
有一扇门在砰然作响。这就是
因果距离所造成的。
轰炸机在云端轰鸣。
水渠里青蛙的众赞歌断断续续。
一堆玻璃器皿每当托在手上的
时候,便发出轻微的丁零声。
乐曲声从冲绳飘来,
拂动着期刊作品的磁光盘。
弗罗洛夫
阿尔贝特·弗罗洛夫喜欢安静。
母亲在邮局往信封上盖
邮戳。至于父亲,
他为楚赫纳人的独立而阵亡,
总算有了阿尔贝特延续香火,
却不曾见到过阿尔贝特。
儿子在寂静中培育着自己的才能。
我记得他头顶上的那个包:
他靠动物学爬到桌子底下,
却不知道那里有一只
被扯裂的死青蛙。
这在后来保证了他思想的
自由飞翔,他醉心于
思考直至进入高校,
在那里他开始与天使长摔跤。
看哪,身为犯戒的基路伯,
他从云端跌倒了地上。就在这时
露出了他手边的小号。
声音是——寂静继续存在的形式,
类似展开中的胶片。
他一边独奏,一边朝喇叭口
看,那里闪烁着智者派点燃的
萤火虫的微光,——在那里
还没有响起掌声的时候。
不过那是在晚上,而白天——
白天是看不到星光的。从井里也看不到。
妻子走了,短袜也没洗。
年老的母亲在照顾他。
他开始酗酒,后来——鬼知道
又用什么折磨自己。大概是由于忧郁,
由于绝望——不过魔鬼才搞得清。
很遗憾,我在这方面也不明就里。
也许还有别的刻度:
演奏时你能预先看见
八个拍子——而安瓿剂就像蜡烛,
能照亮16个……文化宫,
他的全体人员在那里
游玩,那些镜子暗淡而谦恭地
吸收着被湿疹损坏的面庞。
不过,后来改变章程,
他因为集体腐化的罪名而被
开除。而且挤出一声:“臭狗屎!”
他,仿佛渐渐衰减的哼曲子的声音,
没有从以后的行进路线中
造就一双有价值的眼睛,
像爬到页边的一行字,
确切地说——把开除的观念
绝对化,因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
一月二日,深夜,
我的内燃机船系泊索契。
想喝酒。我出发,在离开
港口通往中心区的小巷里
瞎碰,在夜市极盛的时候
终于碰上了“瀑布”餐厅。
新年来了。棕榈树上吊着
仿制的针叶枝。一群格鲁吉亚人
顺着小桌子转圈,唱着“梯比利斯”。
生活无处不在,这里也有自己的生活。
听了独唱部分,我留神起来,
从酒瓶上抬起了头。
“瀑布”里挤满了人。奇迹般地
找到了通往露天舞台的过道,在混乱的
气味和嘈杂声中我对驼背
说:“阿尔贝特”,还碰了碰袖子,
于是一张可怕的、丑陋的脸
缓缓地转向了我。
遍及全身的疮痂,干燥的和
膨胀的。只有未被疮痂
波及的一绺粘住的头发
和眼神像那个中学生,他瞟着
我的练习簿,我也瞟着他的,
这一晃已是十二年前的事。
“这种季节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干燥的皮肤布满皱纹,就像
树皮。眼珠像——树窟窿里的松鼠。
“那你呢?”“你要明白,我是亚宗。
滞留在科尔希达过冬的亚宗。
我的湿疹需要暖和的天气……”
后来我们走了出去。空中
稀疏的灯火在防止与林荫道
融为一体。分局局长是奥塞梯人。
即使在这里,我的向导,一个
穿外套的人,也躲在阴影里。
“你在这里是一个人?”“是的,我想是吧。”
是亚宗?未必。是约伯,他对
天命从不抱怨什么,只是
生死都与黑夜融为
一片……岸边地带,
以及来自东方的海藻的刺鼻气味、
看不见的棕榈的簌簌声——只见
一切都蓦地摇晃了一下。这时黑暗中
刹那间有什么在缆绳上闪了闪。
于是响声飘起,冲破寂静,
追赶着渐行渐远的船尾。
于是我听见了满怀悲伤的
《高高的月亮》。
58
学会与人群隔绝以后,
我想与自己隔绝。
不是用削成的木板做栅栏,
而是镜子在这里更有用。
我打量着阴沉的面容、
短髭、下巴上的那些小包。
三扇镜因为旁边有成对的两扇,
也许是分隔的最佳形式。
暮色从窗口爬进三扇镜,
有一大群椋鸟的已耕地边上
和湖泊——仿佛墙上的一个缺口,
而墙头上是冠冕似的起伏的云杉。
眼看
从湖泊的窟窿里,
而且一般地说——可以通过任何水洼
爬来一个外人的世界。
或者这个世界爬到外面去。
1966年
1939年9月1日
这个日子是“9月1日”。
孩子们去上学,因为已是秋季。
而德国人打开波兰人
的条纹拦木。轰鸣的坦克
像用手指甲压平巧克力薄片一样,
荡平了枪骑兵。
拿杯子来
为枪骑兵干杯,他们
在死亡名册中居于首位,
就像在班级名册中一样。
白桦树又在
风中呼啸,树叶飘落,
像落在掉下的方帽一样,
落在屋顶上,那里不会有孩子。
云彩在隆隆声中浮动,
绕开滚在一边的窗户。
1967年
寄语诗歌
你们寂寞啊,我的诗歌,抽屉……
康捷米尔
你们不愿睡在桌子里。于是
激烈抗议:“健康而在
土里抽搐是受刑”。
我就放你们出去。好吧?反对
自由权是罪孽。我已经
有够多的了——在这里,我想到的
不是诗歌,而是:罪孽。我写诗
越来越少了。瞧,我甚至
忘了对下述问题露出
不愉快的神色:“音节诗怎么样?
您能增光溢彩吗?”
能,我说。你们
是要离开我的。也好!但愿上帝
赐予你们我所等不到的东西。
我说的是幸福。我亲自
创造你们也是枉然。我们
要分开了:你们走向人间,
我走向人人都要去的地方。
再见了,诗歌。祝你们一切顺利。
我不为你们担心:你们有办法
经受漫长的路程:
亲爱的诗歌啊,我已把
自己的心放到你们里面。要是它
被岁月淹没,首先感到悲痛的是我。
不过在这两种情况下——我勇敢地
认为,忘川比杰作更好。
你们更动人也更友善。你们
比我的躯体更硬朗。你们
比我痛苦的思绪更简单易懂,这也
赋予你们很多力量、威力。
我相信,人们会因为这一切而爱
你们,胜于爱现在的
你们的创造者。所有的大门将
永久地为你们敞开。不过,
我并不因为贫穷而那么忧伤:
我独自走进家门。你们将走进千家万户。
1967年5月22日
喷水池
从狮子的嘴里
没有溪流潺潺也听不到狮吼。
风信子开花。没有鸟鸣,没有喊声,
也没有话语声。叶子凝然不动。
而且说起来,这样的环境对如此威严的容貌而言,岂非既陌生
又新奇。
嘴唇干裂,
喉咙也已生锈:金属并不是永恒的啊。
只不过是某个人在无意中拧紧了水龙头而已,那个
水龙头隐藏在绿叶里,就在狮子的尾端,
而荨麻也把阀门裹得严严实实。夜幕渐渐降临;
大群影子
从灌木丛纷纷
奔向喷水池,像狮子奔出丛林。
围绕着在水池中心沉睡的自己的同类,
越过障碍之后,便开始在丛林中飞驰,
舔着自己的狮王的脸和爪子。咦,舔得越快,
威严的容貌
就越发黑暗。结果
它终于和它们互相舔着,蓦地
又活力四射地跳了下来,于是全都冷静地
隐入黑暗。天穹
把星星藏在乌云后面,清醒的好事者
称之为
偷窃狮王——
因为最初的水滴在长椅上闪烁——
称之为盗窃狮王是由于近似于盗窃雨水。
雨把斜斜的雨丝洒落地面,
是在空中为狮子的家族编织着一张网或一个笼子,
不用打结和钉子
温暖的
雨
迷迷蒙蒙。
像狮子,它们的喉咙也
不会冷却。
你是不会得到爱的,却也不会被遗忘。
在未来的某个时候一伙怪物会使你从
土中复活,如果你也是个怪物的话。
雨和雪
泄露了
你逃跑的踪迹
唉,你怕受寒感冒,
反正要回到这个世界找个过夜的地方。
因为怎样的孤独都莫过于对奇迹的记忆。
在牢房待过的人们就是这样重又回到牢房,
而鸽子回到诺亚方舟。
1967年
洗衣桥
致F.W.
在洗衣桥上,我和你曾
模仿刻度盘的指针,
指针在十二点相逢,此后
不是分别一昼夜,而是永别,
——今天在这里,在洗衣桥上,
钓鱼者苦于纳尔喀索斯情结,
忘了浮子,睁大眼睛望着
自己的起伏荡漾的倒影。
河水使他时而年轻,时而显老。
时而出现青春的容颜,
时而额上爬满皱纹。
他占据了我们的位置。好吧,他是对的!
从不久前开始,凡是孤单的一切都
象征着不同的时间;
而这就是——获得空间的凭证。
就让他
安静地看着自己在我们的水中的倒影吧,
甚至还能认出自己。现在
这条河合法地属于他,
仿佛一栋屋子,有一面带进去的镜子,
然而他们的生活未能开始。
1968年
近于哀诗
往日我也曾在交易所
的柱廊下等候冷雨过去。
认为这是——上帝的恩赐。
也许这样想并没有错。毕竟
我也幸福过。醉心于
天使们。时常诅咒吸血鬼。
曾在正门像雅各那样
守护着从楼梯上跑下来的
美人。
这一切都永久地消失到
哪里去了。躲起来了。不过,
我望着窗外,写下“哪里”后
也没有加上问号。
现在是九月。在我面前的是花园。
远处的雷声堵塞着耳朵。
在浓密的树叶里,充满汁液的梨子
一个个像男性的特征一样吊着。
只有倾盆大雨刺激着我昏昏欲睡的神智,
仿佛守财奴走进远房亲戚的厨房,
这时通过我耳鼓的:
还不是音乐,却也不是噪音。
1968年秋
雅尔塔的冬日黄昏
一张干瘦的黎凡特人的脸,
脸上的麻子隐藏在连鬓胡子里,
他在烟盒里找烟卷时,
无名指上没有光泽的指环
突然折射出200瓦的光度,
而我的水晶体受不了炽烈的闪光;
我眯起眼睛——于是他
吞着烟,一边说“对不起”。
克里米亚的一月。冬季来到
黑海岸边好像是为了游玩:
白雪不能保留在
龙舌兰的叶片和尖刺上。
餐厅里空荡荡的。污秽
的鱼龙在锚地冒着烟,
却能闻到腐烂的月桂的香气。
“给您斟上这劳什子?”“斟吧”
总之——微笑、黄昏、长颈酒瓶。
小吃部的服务员紧攥着手,
在远处转着圈子,仿佛小海豚
围着满载欧洲鳀的帆船转。
一扇方形窗。花盆里栽着桂竹香。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过。
停下,这个瞬间!与其说
你美好,不如说你不可重复。
1969年1月
四月的诗
这个冬天我还是
没有发疯。而冬季
眼看就要过去。我可以分辨
流冰的轰鸣和绿色
的植被。可见我没病。
我向自己祝贺
新季节的来临,
把瞳孔凑近小喷水池
把我自己撕成上百的身影。
我用巴掌在脸上
抚摩。脑子里就像在林子里那样,
是一片下陷的白雪。
勉强挨到白头,
看着拖轮挤过冰块
吃力地驶向出海口。
不下于
对恶的回忆
把一纸公文变为
欺凌的替罪羊。
谅解
崇高的文体吧:
恐慌不安的时期无止境,
但冬季即将过去
这是——转变的实质,
卡梅娜埃在谟涅摩叙涅
的酒宴上吵闹不休。
1969年4月
艾略特之死
Ⅰ
他死于一月,一年之始。
灯光下是入口处的严寒。
大自然还未能向他展示自己
引人入胜的芭蕾舞群舞。
由于下雪玻璃上已经结冰。
灯光下是寒冬的喉舌。
十字街头的水洼冻成了冰。
他则用岁月的链锁把门锁上。
岁月流转不会指责缪斯家族
的崩溃。尽管如此孤单,
诗歌却基于渐行渐远、
单调乏味的日子的相似。
它在瞳孔里戏水,沉湎于萎靡,
只和艾欧里亚女神沾亲,
像朋友纳尔喀索斯一样。不过她在日历
的韵脚中想必会更引人注目。
没有恶意的怪相,没有恶意的念头,
从包罗万象的大目录中
死神选择的不是优美的辞藻,
而必定是歌者本人。
她不需要田野、疏林、
灿烂壮丽的海洋。
她慷慨大度,只允许自己
积蓄一片心。
云杉已在空地上熊熊燃烧,
碎片纷纷飞向门口,
天使们也在隔板上安置下来。
他是天主教徒,活到了圣诞节。
不过,仿佛涨潮时喧嚣的大海,
在泼击防波堤之后,便合理地
吸收海浪——他离开
自己的胜利匆匆而去。
已不是上帝,而是时间,时间在
召唤他。于是巨浪的
年轻一代轻松地肩负着
他的活动的重担奔向麦穗
盛开的尽头,道别后他便冲撞
大地的边缘。他精力充沛地笑了。
一月他的海湾伸入那片
寿终的陆地,我们就在那里。
Ⅱ
夸张地朗诵的魔法师,你们在哪里?
来呀!你们赞美神像头上的光环吧:
两个悲伤的人看着地板。
她们在唱。她们的曲调多么相似!
两个少女,也不能说是少女:
不是激情,而是痛苦在决定着性别。
一个半侧着身很像
亚当。不过是——夏娃的发式……
他出生的国度美国,唉,
和他死去的国度英国,
低下无精打采的的面庞,神情沮丧,
站在他的坟墓两旁。
而天空飘浮着乌云之舟。
不过每一座坟墓都是——大地的边缘。
Ⅲ
阿波罗,摘下桂冠。
把它放在艾略特
脚下作为人间
肉身不朽的极限。
环绕四周的树林会记住
杂沓的脚步声和竖琴声。
有活力的东西
才能为记忆效力。
树林和峡谷会记住。
艾欧罗斯自己会记住。
每一棵牧草会记住,像
贺拉斯·弗拉库斯所希望的那样。
托马斯·斯特尔纳斯,别担心山羊!
割草没有危险。
蒲公英——如果不是花岗岩——
会保存记忆。
而爱情离去。
一去不复返。投入别的女人的夜晚。
终止了往日的心声、诺言。
隐而不见,尽管还在。
你去找别人。而我们
把这个潜在的领域
叫作黑暗王国。
这是嫉妒使然。
树林和草地会记住。
周围的一切都会记住。
仿佛身体——世界并非空无所有!——
记住手与唇的温柔。
1965年1月12日
致一位女诗人
我感染了正常的古典主义。
而您,我的朋友,感染了冷嘲热讽。
当然,只是变得任性乖张,
效命于征税机关。
您还把这个世纪叫作铁的世纪。
不过在闲聊的时候,我并不认为
自己感染的是清醒的古典主义,
我自己也是在刀刃上溜达。
现在我和您的友谊结束了。
却是多年争吵的开始。
现在妨碍您升迁的也是
巴克科斯,而非别人。
我离开这个领域和当初进入
这个领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可我
硬化了,就像浮岩下的赫库兰尼姆一样。
因而我不会为了您而动一动手指。
抛开往日的恩怨吧。我早已身陷囹圄。
吃的是土豆,睡的是干草铺。
再说,现在头上
已没有帽子——秃顶闪着亮光。
我,一个追随者和应声虫。您不是
向自己隐瞒着应声虫的生活吗。
在依法给我送来“大叉子”的时候,
您的预言使我感到体贴。
缪斯的服务容不得那种现象。
可是却往往操之过急,
以致手臂上掠过虔诚的战栗,
无疑上帝已经降临。
一个歌手在准备汇报。
另一个在低声地嘟哝。
而第三个知道自己只是个传声筒,
于是他扯下了所有同源的花卉。
而死神会说,由于生命的活力,
冷嘲热讽也来不及。要是通过中介,
冷嘲热讽只能多流血。
唉,他是看不清实质的。
瞧,我在缪斯身边这么久,
终于选中了古典主义。
尽管我也能像叙拉古的那位
老者,从水桶底看世界。
放下往日的恩怨吧。也许只是一种弱点。
我预感到您的冷言冷语和喜悦之情,
在自己边远的地方祝福差异性:
惊人的胡蜂的嗡嗡声
在憨厚的母菊花中引起的是胆怯。
我意识到,在自己面前的是深渊。
而意识在转动,好像叶片
围着自己永不弯曲的车轴转。
鞋匠制靴。面包师
烤面包。巫师
翻着厚厚的书本。而罪人
没有一天不在加重罪孽。
海豚拖着海浪上的三脚供桌,
而阿波罗在观察别人——
归根结底都是一些外人。
森林喧嚣,而天空装聋作哑。
秋天快到了。一叠学生作业本
放在公文包里。巫师们也和
你们一样,每天清晨将发绺
挽成大大的发髻防寒。
我在回忆在塔夫里德的一件小事,
我们双方对大自然的一样的兴趣。
它总是那野生的模样。
我是又惊讶,又悲伤啊,太太。
1965年8—9月间
诺林斯卡亚村
玻璃瓶里的信
(为玛丽消遣而作)
有时,鼻子和嘴伸向哪里,
身子的其余正面也转向哪里,
这想必就是“向前”,
而其余的一切就是“向后”了。
不过,因为船头朝着诺尔德,
而乘客却把视线投向韦斯特
(换句话说,看着船舷外),
情况随着地位的改变而复杂化。
又因为船时常全速地
劈波斩浪,急于赶路,
物理学家发明了“矢量”。
某种像魂灵一样无形体的东西。
利维坦高兴得屁股朝上,
使劲地在波浪上甩动着尾巴,
因为这时矢量像
模糊的鱼叉一样直指着它。
塞壬们不隐藏美丽的容貌,
在礁石上齐声高唱,
这时快乐的大尉尤利西斯
在甲板上清洗武器商标。
另一方面,要让探索善恶
之间的界限的人们明白:
在某种程度上,缓步前行
的人往往是沉湎于往事的人。
而按摄氏寒暑表睡在暖和的地方,
在幔帐下挺直身子的那个人
脚后跟里有铯(不如说在喷口里),
用脚尖踢着星幕。
而那位歌手,徒劳地
向海浪上倾泻着歌声、明矾和碘酒,
匆忙地赶往古代世界去寻求隐喻,
也许他在唱着别的什么歌。
两副面孔的雅努斯,你的面孔——
一副朝向生,一副朝向死——
使世界几乎变成一个圆圈,
即使沉底也是如此。
要是在直角下浮动,
好像是去瑞典,却遇上了可怕的障碍。
要是旋转于善恶之间,
利维坦就会张开大嘴。
而我作为勇士,以保留骏马、
牺牲生命而自豪,
我真诚地出发,去坚守诺尔德-诺尔德。
何去何从——要您自己决定。
我只是请您注意,即使一心要
往上冲,风帆也代替不了双翼,
即使这两者的向往相似
莎士比亚在牛顿之前就已发现。
我真诚地前去,却触礁了,
礁石戳穿了我的肋骨。
我把手指弄湿了,而芬兰湾
却突然显得很深。
我手搭凉棚,隐忍内心的愁苦,
纵览海景。
可是尽管有望远镜,我
却看不清少先队的海滨浴场。
这时下起鹅毛大雪,我耽搁了很久,
把自己的船的左舷翘向苍穹,
就像当年的“海军元帅阿普拉克辛号”
那样。不过涂上了别的什么颜色。
冰山静悄悄地向南方浮动。
舰首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耗子悄无声息地跑上后甲板,
海水咕嘟咕嘟地流进窟窿。
心跳加剧,雪花飞舞,
使“鸟巢”从视野消失,
在春天来临之前吹响邮政的号角;
传来的声音不是“啦”而是“哆”。
船尾渐渐消隐,而雪堆在长大。
枝形吊灯悬在我头顶上。
视野开阔,这时的视角
大于三百六十度。
闪烁的繁星,亮晶晶的冰层。
我的船发出轻轻的欢笑声。
美人鱼在艏斜桁下流泪,
一双眼睛阅尽万顷波涛。
我用自己的牙齿发出的摩尔斯电码
向您呼吁,波波夫教授,
也向您,马可尼先生,加入КОМ(1)吧,
我要让鸽子带去我的敬意。
空间像啤酒一样,顺着胡子奔流。
让飞艇和林德伯格本人
别离开大飞机库。
有发出“咔咔声”的翅膀也就够用了。
我失去了对云彩和日子的测算。
水晶玻璃现在不信任火焰。
理智好像忠诚的卫士,在我看到
火焰的时候会耳语:海市蜃楼。
再见了,毁了黑夜的爱迪生。
再见了,法拉第、阿基米德等等。
我用烛光挤走黑暗,
正如三桅船让海水流动。
(也许今天是最后一次
我们和饲马员在一起打牌,
你又用笔写下“пуля”,
我曾用这支笔歌唱爱情。)
肋部扎破了,海湾又很深。
谁也没有错:我们的引航员是——上帝。
唯有他才是我们应当听从的。
获得拯救的意愿乃是——温顺之母。
于是心情抑郁的我便
上诉于你,圣弗朗西斯:
看到窟窿后,我像自动机一样
当即断定,сие就是——圣斑。
不过可以说,涨潮开始了,
这时就揭开了一个简单的秘密:
适合于油橄榄地区的现象
在遥远的北方却是有害的。
说实话,不需要超视距的蔡司。
我看出,我输掉了诉讼,
输得远快于另一个
异教徒,他宁愿跟老婆睡觉。
眼看水已齐胸,
而我正游向末路。
因为没有人会来送我,
真想握握几个人的手。
弗洛伊德医师,我要离开您,
此人能(在我们以外的某个地方)当面
在心灵的小河上架起桥梁,
连接鼠蹊和大脑。
有人曾强调“是呀,是呀,没有什么
可失去的,除了自己的锁链”。
羞愧吧,要是这样说的话。
你有理,沙尔洛老爷子。
还有一位留着浓密的大胡子的人。
托尔斯泰伯爵阁下,
喜欢赤脚踏着青草,
我要离开您了,而您是对的。
再见了,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一位智者。
来不及参观您的宫殿,
我在您的国家砌单人居室:
时间——是波浪,而空间——是鲸鱼。
大自然及其慷慨富饶
的探索者:牛顿、波义耳-马里奥特
以及抬头望月的开普勒,
我觉得我曾梦见你们。
试管里的孟德尔和有猕猴四肢
的达尔文,我和人们的关系,
他们的反驳,冬,春,
八月和五月都是——梦中的角色。
我梦见过冷也梦见过热,
我梦见过正方形也梦见过球体、
山雀的啁啾和青草的簌簌声。
我也时常梦见我是不对的。
我梦见过黑暗和水波上的反光。
我时常梦见自己的面容。
我还梦见过马嘶。
不过死是——一面镜子,不会说谎。
当我死后,不如说:
当我在那边醒来,而且初期
更觉寂寞的时候,
也许我会向你们提供幻景。
不过,甚至这样的话语
也是一种迹象,说明我想保护
幽灵;保护我还爱着的一切。
说明我睡梦正酣。
这样一来,把舌头和视线
还给七十行之前的那些小绵羊,
以便把它们和牧人联系起来,
回到甲板上,可以说,
我看到的其实只是船头
和雪,雪封住了美人鱼的嘴,
也把温情的胸像变成了雪堆。
此刻我们即将消失,漂浮的棺材。
而在永久地沉入海底之前,
我但愿明白无误地知道一件事,
因为我不是回家:
你在指向何方啊,我的矢量?
但愿祈祷没有白费。
但愿我曾呼唤的“朝霞”
以后也像昔日一样升起,
推动日渐瘦下去的日历。
但愿我在想,不如说是——幻想,
有人会滚动星球,
而某人——在用拼图方块建造房子。
但愿我相信(唉,难哪),
生活会派一个潜水员跟着我,
预先指出方向:“另一个世界”。
可耻的懦弱!时机哦,朋友们,
至少,我希望,仁慈的上帝会保佑,
这是我不可能亲眼目睹的。
美洲、阿尔卑斯山脉、高加索和克里米亚,
幼发拉底河谷和永恒的罗马,
托尔若克,在那里可以擦亮靴子——礼仪,
以及一系列的某些美德,
在这里我不敢冒险说出都是一些什么美德,
以便同时指望着
节俭、义务和名誉
(不过我不信你们真的存在)。
我也希望某个瑞典人
能挽救世界免于原子弹的伤害,
希望黄老虎会降低调门,
希望另一个牛顿把夏娃的苹果
嚼碎吃掉,把果核扔进树林,
碟子点缀着天上的餐桌。
再见!让风儿呼啸吧,呼啸。
已不再称之为恶风。
让未来在这里发愁吧:
不管怎样,你也成不了过去。
让站岗的康德吹响哨子。
就让费尔巴哈在魏玛叫嚣:
“美好神视的湍流不是开关的
咔嚓声所能中断的!”
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
在任何情况下(风息了)
只要老太婆熄了灯,
我确知:这样的目光就不复存。
让生活继续吧,在树洞里看到
蜗牛就吹响猎角,
当我在自己的小船上的时候,
像拉伯雷临终时所说的那样,
我要向“伟大的可能性”出发……
(字迹模糊)
夫人,您原谅语无伦次、行为乖张吧。
您是知道的啊,知道我曾漂泊何方,
也知道我为什么蔑视指南针
而靠目测检查航向。
我看见街心花园,到处是狗。
有一条长椅,野生烟草开花。
我看见绳圈里有一小捆堇菜,
而您,夫人,我看见您披着一绺绺卷发。
垂下悲哀的视线,
我看见平针织的浅蓝色海角,
两只单薄的小艇,它们的皮沿条。
每一只上有一个蝴蝶结,好像小小的艏三角帆。
而上面(哦,天上悦耳的竖琴声!)
是像水手服上衣一样有条纹的围巾
和波浪,永远不会合拢的波浪,
我宁愿在那波浪里溺死。
而两条眉毛,像美丽小鸟的双翼,
在目光的上方,目光在辽阔的世界
没有界限,不论向前还是向后,
让神都能看得到。
夫人,如果真的存在心
和目光(发亮、分散
和折射)的联系,我乐意相告:
您的这种联系没有障碍。
夫人,这比天光更大。
因为在极地哪怕一百年
没有星星也能忙这忙那。
因为生命就是吸收光。
不过您的心,不如说——您的目光
(仿佛灵巧的手指——一种物体,目光)
产生情感,而心的光
赋予情感以形式。
(字迹模糊)
而在您脚边的这个玻璃瓶里
有证据足以说明,我已溺死,
就像宇航员沉没于行星之间,
您能找到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在瓶颈里迎接您的想必是悲伤。
见到邮票——并熟记
于心——您才会完全平静下来。
而在海底等着您的是与我的相逢!
夫人!为了排解偶尔袭来的愁闷,
Bottomsup!——弗林会这样说。
尤其是世界在这绿色的玻璃里
就像在《海盗》里一样纤毫毕现。
(字迹模糊)
您就想起我吧,夫人,
在看到向您汹涌而来的海浪的时候,
在看到诗行的激流和诗句的声音
波涛般向您汹涌而至的时候……
大海,夫人,这是某人的言语……
我不能保养听觉和胃:
我醉了,言语充满了……
(字迹模糊)
您看见海浪就想起我吧!
(字迹模糊)
成双的韵脚所给予我们的,我们
便还之以日子的形式。
比方说,给予的是积雪的日子……
只有死神,夫人,才不欠债。
(字迹模糊)
猫坐在台阶上,
红腹灰雀对它说了什么呀,
还直勾勾地看着它?
“我以为你不会来。Alas!”
196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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