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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伯伦散文诗《疯人》

黎巴嫩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纪·哈·纪伯伦(阿拉伯文:جبران خليل جبران;英文:Gibran Kahlil Gibran,1883年1月6日—1931年4月10日)黎巴嫩裔美国诗人、画家,阿拉伯文学的主要奠基人,20世纪阿拉伯新文学道路的开拓者之一,被称为艺术天才、黎巴嫩文坛骄子。其主要作品有《泪与笑》《先知》《沙与沫》等,纪伯伦、鲁迅和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是近代东方文学走向世界的先驱。纪伯伦出身于马龙派天主教家庭。幼年未受正规学校教育。后随家庭移居美国。在美国上学时显露出艺术天赋。后兴趣转向文学,初期用阿拉伯语,后用英语进行写作。纪伯伦的文学作品受到尼采思想的影响,蕴含了丰富的社会性和东方精神,不以情节为重,旨在抒发丰富的情感。




我怎样变为疯人

你问我是怎样变为疯人的。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在许多神灵远未诞生之前,一天,我从沉睡中醒来,发现我的所有面具都被盗走——那是我铸制的、并在七生中戴过的七个面具。——我没戴面具,赤裸着脸奔跑着穿过拥挤的 
街道,喊着:“窃贼!窃贼!该诅咒的窃贼!”
男人们和女人们都在笑我,也有人因怕我而躲入屋中。
当我跑到市场时,一个青年站在屋顶上高喊:“这是个疯人!”我抬头向他望去,此时,阳光第一次吻了我裸露的脸庞。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阳光亲吻我袒露的面颊,我的心灵燃起了对太阳的爱。我不再需要那些面具了。 
我仿佛在迷离恍惚中喊出:“有福啦!有福啦!那偷去我面具的窃贼们有福啦!”
就这样,我变成了疯人。
在癫狂中我发现了自由和安宁:由孤独而来的自由,由不被人了解而来的安宁;因为那些了解我们的人,在某些方面奴役我们。
不过,我还是不要为自己的安宁而过分自得吧,因为甚至那些监囚中的强盗,也享受着安宁,不用提防其他强盗呢。




在远古的日子里,当第一句颤抖的话语从我唇间滑出,我攀上圣山,对主说道:“主人,我是您的奴隶。您隐匿的意愿就是我的法旨,我对您的服从是永恒的,甚至比永恒更长久。”
但主没有回答,只是像一阵强劲的风暴从我身边冲过而远去了。
一千年过去了,我再次攀上圣山,对主说道:“造物主,我是您的创作。您用泥土塑成了我,我所有的一切无不沐浴着您的恩惠。”
主没有回答,只是像千只敏捷的飞翼迅速从我身边掠过而远去了。
千年又逝,我爬上圣山,再次对主说道:“父亲,我是您的儿子。由于您的慈悲和仁爱我获得了生命,我崇拜、热爱您,从而我将继承您的王权。”
主依然没有回答,只是像一片轻笼远山的薄雾从我身边飘然远去了。
又过了千年,我再一次登上圣山,对主说道:“我主,我的终极,我的归宿,我是昨日的你,你是明朝的我,我是你生在大地上的根,你是我开在天空中的花朵,我们同在太阳的注视下生长。”
于是主俯过身,在我耳边低声说着甜蜜的话语,就像大海拥抱奔流而下的小溪,他与我融为一体。
当我走下山峰,走向山谷和平原,发现主是无所不在的。



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我并不像你所见。那外表不过是罩在我身外的一袭衣饰——精心织就的衣饰,它会在你的好奇下将我保护,并能谨慎地掩盖着我的粗疏。
朋友,那在我体内的“真我”被深锁于沉默之屋,它将缄默其中直至永恒,无人知晓,不被接近。
我并不求你相信我所说,也不要你信任我所做——因为我的言语并无意义,不过是将你的思想配上声音,而我的作为也不过是将你的希冀付诸行动。
当你说:“这风从东方吹来。”我则应声道:“是啊,这风确是从东方吹来。”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心灵并非漂荡于风中而是沉浮于大海。
你不会看透我在大海中蕴孕的思绪,而我也无意让你们看透,我愿独自领略。我与大海同流。
当你的白昼降临,我的朋友,我则沉浸于我的黑夜;但即使在那时我也谈论着那跳跃于山峦间的阳光,也赏评着那在山谷里偷得一席之地的绛紫峰影;因此你听不到我夜幕下缥缈的歌声,也看不到我的翅膀向着群星奋力拍击 
——我惬意于你的不闻不见,我只愿独居于黑夜。
当你升上你的天堂,我则坠入我的地狱——尽管这时你在不可逾越的深渊那边呼唤:“我的同伴,我的朋友。”我高声回应:“我的朋友,我的同伴!”——而我并不想让你见识我的地狱。那里炽热的火焰会灼伤你的双眼, 
弥漫的浓烟将窒息你的呼吸。我深爱我的地狱,因而无意邀你同游。我只愿独居其中。
你崇尚真理、美与正义。为了附和你,我说,这种热爱是适宜而体面的。但我的内心却嘲笑你的信仰。不过我不会让你看见什么。我只想一个人笑个痛快。
我的朋友,你善良,严慎而明智;不,不仅如此,你是完美无瑕的——于是我也睿智而谨慎地与你交谈。在那时我变成了疯人。但我在我的疯狂外罩了一层面具。我只想独自疯狂。
我的朋友,你实际并不是我的朋友,但我如何能让你明白呢?我们也非同路人,尽管你我仍旧相伴同行,手挽着手。



稻草人

有一回我对稻草人说:“你总是孤独守望在这片寂寞的土地上,你一定厌倦了吧?”
稻草人回答道:“能使他人恐惧是一种深沉持久的快乐,对此我永远不感厌倦。”
我低头沉思,而后说道:“的确如此,因为我也能领悟这种乐趣。”
他说:“只有那些稻草填躯的人才能体味这乐趣。”
于是我走开了,不知道这是恭维还是轻蔑。
一年过后,稻草人变成了一位哲学家。
当我再次从他身边走过时,看到两只乌鸦正在他的帽檐下筑巢。



梦游者

在我出生的那个城镇,住着一个女人和她的女儿,她们常常梦游。
一天夜晚,当万籁俱寂之时,母亲与女儿再次在睡梦中漫游,她们在雾蒙蒙的花园中相遇。
母亲开口说:“完了,完了,我的仇敌。是你,摧残了我的青春,它消逝了。——是你,在我生命的废墟上建起你的生活!我多么想亲手杀了你!”
女儿也开口了:“喂,你这令人厌恶的自私的老太婆!是你,扼杀了我向往自由的天性!你妄想让我年轻的生命成为你衰朽生命的回声!我多么希望你快去死!”
就在此时,传来一声鸡鸣,母与女都从梦游中醒来。母亲温存地问道:“是你吗,宝贝?”女儿柔声回答:“是我,亲爱的妈妈。”



智犬

一天,一只智犬遇见一群猫。
当他走近群猫时,发现他们个个神情紧张而专注,对自己视而不见,毫不理睬,于是他停住了。
这时,从猫群中走出一只神情庄重的大猫,它环视了一眼猫群,说:“兄弟们,你们祈祷吧,如果你们不断地祈祷,毫无疑问,天上一定会掉下老鼠的。”
智犬听后不禁失笑,他一边转身走开,一边自言自语:“这些盲目的蠢猫!古籍中记载得很明白,我与我的父辈们也明了,那为虔诚的祈祷者、狂热的信徒或恳求者而降的甘霖,不是老鼠而是肉骨头。”



两个隐士

在幽寂的深山中隐居着两位隐士,他们膜拜上帝并互敬互爱。
这两位隐士共同享用一个陶钵,这是他们惟一的财产。
有一天,邪恶精灵附在年长隐士的心中,于是年长隐士来到年轻隐士面前说:“我们同住已久,现在是我们该分别的时候了。让我们平分财产吧。”
年轻的隐士忧伤地说:“这真使我难过,兄长,你竟要离我而去了。但你既然决心要走,那就这样吧。”他拿出那个陶钵,把它递给年长的隐士,说:“我们无法把它平分,兄长,你拿去吧。”
年长的隐士却说:“我可不接受这种施舍,除了我应得的那一份我什么也不会拿。这个陶钵必须平分。”
年轻隐士说:“如果这钵被分作两半,它对你对我还有何用呢?假如你愿意,我们可以通过抓阄来决定钵的归属。”
但年长的隐士却又说道:“我只愿公平地得到我那份财产,我不会愚蠢到让公道及我的财产由那些没指望的允诺来决定。这个陶钵必须平分。”
年轻隐士再也无法说服他,只好说:“如果这的确是你的意愿,即使打碎它你也不在乎,那么就让我们现在把它分了吧。”
这时年长隐士的脸色却变得非常阴晦,他破口大骂:“噢,你这该诅咒的懦夫,你竟然不敢争斗!”



施予与索取

曾经有一个人,他拥有满山谷的针。一天,耶稣的母亲寻来,恳求道:“朋友,我儿子的衣衫已经破烂,我必须在他赴圣殿前将衣衫补好,你能否施我一枚针?”
那人一枚针也没施予,只是进行了一番关于施予与索取的演说,让她在她儿子前往圣殿前转告他。



七个自我

在万物静寂的深夜,我躺卧于半梦半醒之间,我的七个化身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起来:
第一个自我:“这里,在这疯人的体内,我被禁锢了这许多年。每日无所事事,只有在日间重新咀嚼他的苦痛,在夜里再次陷入他的忧伤。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命运,我现在就要反叛了!”
第二个自我:“你的命运比我强多了,兄弟!我被指令为这个疯人的快乐自我。我为他之笑而笑,在他快乐时放声歌唱,并迈着如同生了飞翅的轻快舞步为他欢娱的思想翩翩起舞。是我,应该反叛我这种令人厌倦的存在。”
第三个自我:“那么我,一个被热情所驾驭的自我,一个被狂放的激情与迷幻的欲望打上灼热的烙印的自我,我的命运又是怎样的呢?是我,这充满病态热情的自我,正应该反叛这个疯人。”
第四个自我:“我,与你们相比,可算是最不幸的。我别无选择,只有可厌的憎恨与具有破坏性的嫌恶。是我,这喜欢兴风作浪的我,在地狱最黑暗的洞穴中诞生的我,应对这疯人提出抗议。”
第五个自我:“不!是我,时刻慎思的我,狂想的我,饥渴的化身,注定要四处流浪,为寻找未知的甚至尚未创造出的事物永不得停息。是我,而不是你们,将要反抗这种命运。”
第六个自我:“那么我,终日劳苦的自我,一个可怜的苦力,用坚忍耐劳的双手与热望的双眼把日子编织得绚丽多姿,给蒙昧的宇宙以崭新不朽的形体——是我,孤独的我,最该反叛这从不安宁的疯人。”
第七个自我:“真是奇怪,你们竟都宣称要反叛这个疯人。你们之中,不管哪一位都有命中注定的职责。啊!我多么希望能像你们中的任何一位,有着确定的命运。但我什么也没有,我就是无所事事的自我。当你们忙碌着建 
筑你们的生活,我却无时无处不固守于空虚中。是你们还是我,邻居们,该去反叛他呢?”
当第七个自我诉说着这一席话时,那六个自我都怜悯地看着他,但终于没再说什么。夜更深了,他们拥着新的、喜悦的知足先后堕入梦乡。
但第七个自我却依然凝望着那隐藏于万物阴影中的空虚。



战争

一天夜晚,王宫内正在举行盛宴,突然闯进一个男子。他匍匐在王子脚下,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宾客们发现他的一只眼睛已被剜去,鲜血正从他空空的眼眶中滴出。王子询问道:“是什么灾难降临到了你身上 
?”男子回答:“噢,殿下,我以偷盗为生,今天夜里我趁月隐夜黑,打算到钱庄行盗。可当我破窗而入时,却误入织工的店内,在黑暗中我撞上了织工的机杼,于是我的眼珠被剜去了。现在,哦,殿下,我向您乞求公正, 
我要求法律裁决织工。”
于是王子派人去传唤织工。他来了,根据判决他要被剜去一只眼睛。
“噢,殿下,”织工从容地说:“这个判决完全公道。我理应受剜目之刑。不过,哎,两只眼睛对我都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这样我才能看清所织衣物的两侧。不过我有个邻居,一个补鞋匠,他也有两只眼睛,他的行当无需双 
目俱全。”
于是王子派人去传唤补鞋匠,他来了,刽子手剜去了他的一只眼睛。
正义因此得到伸张。



狐狸

一只狐狸欣赏着自己在晨曦中的身影说:“今天我要用一只骆驼作午餐呢!”整个上午,它奔波着,寻找骆驼。但当正午的太阳照在它的头顶时,它再次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影——于是说:“一只老鼠也就够了。”



明智的国王

从前,一位威严而贤明的国王统治着远方的维兰尼城。他的威严使人敬畏,他的智慧令他倍受爱戴。
那时市区中心有一口水井,井水清冽透澈,全城居民都从这口水井中汲水饮用,即使国王与大臣们也不例外,因为这是城池中惟一的一眼井。
一天夜里,当大地万物都沉沉睡去,一个女巫进入城中,在井中点了七滴魔液,然后说:“从现在起,凡饮用了这井水的人就会发疯。”
第二天清晨,所有居民——除了国王与侍从长——都饮用了这井里的水,于是都变成了疯人,正如女巫预言的那样。
这一天,狭窄的小街上,市场中,人们都在窃窃私语,除此而外什么事情也不做:“国王疯了,咱们的国王与侍从长都失去了理智!我们不能让一个疯国王统治国家,我们必须废黜他。”
这天晚上,国王命人从井里汲来满满一金杯水。水一送到,国王便大饮了一口,然后把剩下的水赏与侍从长。
于是遥远的维兰尼城热烈欢庆,因为他们的国王及其侍从长又恢复了理智。



远大理想

三个男人在小酒店中相遇。其中一个是织工,另一个是木匠,第三个则是个庄稼汉。
织工说道:“今天我以两个金币的好价钱卖出了一件考究的亚麻寿衣。让我们开怀痛饮葡萄酒吧。”
“再来看看我,”木匠接口说,“我卖出了一具最好的棺材。我们可以就着酒大吃一顿烤肉呢。”
“虽然今天我只掘了一个墓穴,”农夫说,“可我的主顾赏了我双倍的工钱。让我们再享受享受蜂蜜蛋糕吧。”
整个晚上酒店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客人们不停地点葡萄酒、烤肉和蛋糕,他们吃得极为尽兴。
老板不禁搓着手,对着妻子脸上绽开笑容,他的顾客们花钱可真够大方。
当客人们离去时,月亮已高悬在空中。三个人一起唱着叫着沿小路走远了。
老板与妻子站在酒店门口目送着他们。
“啊!”妻子说,“看这几位先生,出手多大方,多爽快呀!要是他们每天都给咱俩带来这样的好运该有多好!那样我们的儿子就不用再做个小酒店主,为生计整天忙碌了。我们要让他受上等教育,他会成为一个体面的牧师 
呢。”



新的乐趣

昨天夜间,我偶得一个新乐趣。当我刚刚品尝其乐之时,一位天使与一个魔鬼向我家飞奔而来。他们相遇于门口,为我新创的乐趣发生争执。一个叫嚷:“这是罪恶!”——另一个却高喊:“这是美德。”



另一种语言

出世后的第三天,我躺卧在柔软的丝绒摇篮里,惊异地注视着身边这个新奇的世界。这时候母亲问我的乳母:“我的孩子怎么样?”
乳母相告:“他很乖,夫人。我已喂过他三次奶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小的婴儿会这么快活。”
我听见此话气得哭喊起来:“这不是真的!妈妈,我的床太硬了,我吮吸的奶满嘴苦味,乳母的乳房泛着刺鼻的恶臭,我好难受啊!”
可是母亲听不懂,乳母也一无所知,因为我说的话是属于我来自的那个世界。
在我来到世上的第二十一天,一位神甫给我施洗礼。他对母亲说:“您真有福气,夫人,您的儿子是个天生的基督徒。”
我吃了一惊,对神甫直言:“那么你那天堂里的母亲一定不开心了,因为你生来可不是个基督徒。”
神甫也仍然听不懂我的语言。
七个月后的一天,一位预言家观看了我的面相之后,告诉我母亲:“您的儿子会成为一个政治家,一位伟大的民众领袖。”
我大喊起来:“他是骗人的预言家!我将成为音乐家,除了音乐我别不选择。”
可是直到那时,我的语言仍没人听得懂——我惊讶不已。
三十三年又过去了,母亲、乳母、神甫相继去世(愿上帝保佑他们的灵魂),只有那位预言家依然在世。就在昨天,我在神殿门前遇到他,交谈中他说道:“我早就知道你定会成为一位大音乐家。当你还在襁褓中,我就曾预 
见并预言了你的未来。”
我相信了他——因为如今的我,也早已忘却了那属于另一世界的语言。



石榴

我曾居于一只石榴中。有一天,我忽然听到一颗石榴籽说了话:“有朝一日,我将长成参天大树,轻风在我的枝条间欢歌,阳光在我的绿叶上曼舞。我将挺拔颀秀,四季不衰。”
这时又听见另一颗石榴籽开口了:“早在像你这样年轻时,我也曾有过这样的美梦。但我现在已明于世事,我醒悟到,我那些期望不过是空想。”
第三颗籽附和道:“我也看出生活并不确保我们有什么辉煌的未来。”
第四颗籽接下来说:“如果我们没有光明前程,我们的生命显得多么乏味可笑!”
第五颗籽也发表见解:“我们现在连自己是何物都不清楚,何必还为不可知的将来命运喋喋不休呢?”
但第六颗籽说出了答案:“我们现在是什么,我们将来就是什么,因为生命是延续的。”
第七颗籽也说:“我心中对于万物的发展与前程有着清晰的概念,但我无法付诸语言。”
接着第八颗、第九颗、第十颗……直到所有石榴籽一同开腔,喧嚣不已。我无法一一辨别它们在说些什么了。
于是,就在这纷乱之日,我搬到新居——一只榅桲果内,那里边种子不多,几近沉寂。



两只笼子

在我父亲的花园里有两只笼子,一只笼里关着一头狮子,它是父亲的仆人从尼那哇大漠运来的;另一只笼里关着一只久已不能歌唱的小鸟。
每日拂晓,那鸟儿总对狮子问候道:“早晨好,囚徒兄弟!”



三只蚂蚁

三只蚂蚁在一个躺在温暖阳光下打盹的男子的鼻尖上偶遇。它们按照各自部族的礼节彼此致意后,便停在那儿交谈起来。
第一只蚂蚁:“这里的山丘与平原是我平生所见过的最贫瘠的地方了。我寻觅了一整天想弄到哪怕是一粒粮食,但一无所获。”
第二只蚂蚁:“我也空手而归,尽管我找遍了每一个偏僻的角落与每一片林间空地。我敢说,这儿就是我们部族人所传说的柔软的、可移动的、寸草不生的大陆了。”
这时第三只蚂蚁扬起头说:“我的朋友,我们现在正站立于一只超级巨蚁的鼻翼间。这是只拥有无穷威力与无限强权的巨蚁,他的身躯宽广到我们极目而不能见,他的身影如此广袤以致我们无法逾越,他洪亮的声音充斥宇宙 
,震耳欲聋,啊,他是无所不在的!”
听到第三只蚂蚁如此高谈阔论,另两只蚂蚁不由相视大笑起来。
正在这时,打盹的人动了动,伸手挠了挠鼻子,三只蚂蚁全被捻得粉碎。



掘墓人

昔日,在我埋葬一个死去的自我时,掘墓人走过来说道:“在所有到这里来举行葬行的人当中,我独喜欢你。”
我说:“您真使我受宠若惊。您为何喜欢我呢?”
“因为”,他回答,“别人都是流着泪来,流着泪去,惟有你欢笑而至,欢笑而归。”



在圣殿的台阶上

昨日黄昏,在圣殿的大理石台阶上,我看到一个女人坐在两个男子中间。她的脸庞一面是苍白的,而另一面却由于羞涩而泛红。



神赐福的城市

在我年轻时,听人说起过这么一座城市,城中每个人都遵循《圣经》的教义生活。
于是我宣布:“我要去寻找那座城市,并求得神佑。”我备好行囊。长路漫漫。经历了四十天的长途跋涉,我终于望见了那座城市。在旅行的第四十一天,我走进它的城门。
天哪!城市里所有居民都是独眼独手!震惊中我不禁自言自语道:“难道这座圣城里的所有人都必须独眼独手吗?”
这时我发现人们也显出震惊的神色,对我的手眼俱全大为惊讶。在他们交头接耳之际,我问道:“这的确是那座所有居民都遵循《圣经》教义生活而受主赐福的城市么?”他们答道:“不错,这正是那个城市。”
“那么是什么灾难,降到你们身上?”我问,“你们的右手右眼呢?”
人们被打动了,他们说:“跟我们来看看吧!”
他们把我带到城市中央的一座圣殿。在圣殿中我看到了一堆堆的断手和眼珠,它们都已经萎缩干枯。我失声叫道:“天哪!是怎样的征服者对你们犯下这样的罪行啊?”
人群中一片骚动。其中一位长者走出来说道:“这些都是我们自己做的。是上帝使我们成为自身罪恶的征服者。”
然后他领我到一座高高的神坛前,人们都尾随着我们。长者指点我观看坛上雕刻的铭文。我读道:
“若是你的右眼使你失足,那么剜下右眼,把它从你身上抛弃,这将于你有益,因为割舍部分肢体实要胜过全身沦落地狱。若是你的右手使你失足,那么砍下右手,把它从你身上抛弃,这将于你有益,因为割舍部分肢体实要 
胜过全身沦落地狱。”
明白了。我转过身面对着所有的人呼喊:“难道你们中没有一个男子或女人有健全的双目双手么?”
他们同声回答:“没有,没有一个。没有一个人能保全双手双眼,除了童孺,因为他们太年幼,无法读懂圣典,也不能了解神的戒律。”
于是我们走出圣殿。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被赐福的城市。因为我并不年幼,也能读懂圣典。



善神与恶神

善之神与恶之神在山巅相遇。
善神首先致意:“你好啊,兄弟!”
恶神没有作声。
善神又说:“今天你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啊。”
“是的,”恶神说,“因为最近我总被误认为你,人们用你的名字称呼我,还把我当作你对待,这令我很不快。”
善神说:“可我也一直被错当成你,而且被冠以你的名字呢。”
恶神咒骂着人类的愚蠢,悻悻地走开了。



挫折

挫折,我的挫折!我的孤独与冷漠!
在我,你们比千百次成功的喜悦更珍贵。
在我心中,你们比世间一切辉煌的胜利更甜美。




挫折,我的挫折!我的自知与轻蔑!
通过你们我才知道自己依然年轻,脚步依然轻捷。
也并未为渐渐凋萎的月桂树所困扰;
在你们中我寻得孤独,
并品味到了被遗弃与被轻视的快乐。




挫折,我的挫折!我的利剑与坚盾!
从你的眼波中我读到:
被加冕即是被囚禁,
被理解即是被降至平庸,
被人掌握即是被变为圆熟,
正如瓜熟蒂落,为人吞食。




挫折,我的挫折!我无畏的同伴!
你将聆听到我的歌唱,我的哭喊与我的沉默,
惟有你能对我讲述翅膀的翱翔,
海涛的澎湃,
及在夜空下燃烧发光的山峦,




只有你才能攀行于我险峻崎岖的心灵。挫折,我的挫折!我不朽的勇气!
我们将与暴风雨同声大笑,
我们将一起埋葬身内的死亡,
我们将怀着同样的欲望站立于阳光之下,
我们将是危险的。



夜与疯人

“我就像你,噢,夜,晦暗而赤裸;我行于灼热的小径上,这路正延展于我白昼的梦幻中。每当我的足触到土地,一棵大橡树便于眼前闪现。”
“不,你并不像我,噢,疯人。因为你仍然回首瞻顾,去看你留在沙地上的足迹有多么巨大。”
“我像你,夜啊,寂静而深邃,在我寂寞的心中,躺着一位即将分娩的女神。在这即将诞生的婴孩身上,天堂与地狱相毗邻。”
“不,你并不像我,噢,疯人。因为在痛苦中你依然战栗,来自深渊的歌声会令你失色。”
“我像你,噢,夜,狂暴而可怖,我的耳畔激荡着被征服民族的呼号与被遗弃土地的哀叹。”
“不,你不像我,疯人啊,因为你依旧只把你的小我视为同伴,而还未将你可畏的‘兽我’当作至交。”
“我像你,噢,夜,冷酷而可怕;我的胸膛为燃烧于海中船舶的火光所照亮,我的嘴唇被相互残杀的勇士的鲜血所浸染。”
“不,你并不像我,噢,疯人;因为你心中依然存在着对那主宰你灵魂的姐妹的渴求,你还没有成为支配你自己的法律。”
“我与你一样,噢,夜,快乐而幸福。那居于我身影中的他,饮了芳醇的葡萄酒而酣然大醉。那个紧随我的她也正在纵情狂欢。”
“不,你与我不同,噢,疯人,因为你的灵魂仍隐匿于那七褶面纱之下,而你尚未将你的心擎于手中。”
“我就像你,噢,夜,坚忍而热烈,我的胸膛下无数殒去的情侣被埋葬于枯萎之吻形成的尸布中。”
“是啊,疯人,你像我吗?你真的像我吗?你能像驾驭烈马一般指挥暴风雨吗?你能像紧握利剑一样举擎闪电吗?”
“是的,像你,哦,夜,像你,强烈而深远,我的御座高高筑于垂下头颈的众神之上,也有白昼从我面前经过,它们只能亲吻我的衣角,但无法仰视我的面孔。”
“你像我么,我最阴郁的孩子?你能够以我不羁的思想为思想么?能以我广博的言语为言语么?”
“是的,我们是孪生兄弟,哦,夜,因为你变幻于空间,而我则展示我的灵魂。”




我曾见过可变幻千种表情的面孔,也曾见过只有一副面容,宛若固定于模子里的脸。
我曾见过这样的面孔,从它光耀的表面我能看到内心的丑陋;而对于另一种脸,我曾不得不肃然仰视,才能发现它的光彩如此动人。
我见过那布满皱纹而却空洞无物的老朽之脸,也见过虽平润光滑却铭刻了沧桑世事的年少面孔。
我善于辨识各种面孔,因为我透过自己眼睛织就的视网,洞察那外表下的真面目。



更辽阔的大海

我的灵魂与我同到大海沐浴。当我们到达海边,我们开始寻觅一个隐僻之地以便下海。
走着走着,我们看到一个男子坐在灰色的岩石上,正从一只布袋里抓出大把的盐撒向海中。
“这是个悲观论者,”我的灵魂说,“让我们离开这地方吧,我们不能在这里沐浴。”
我们继续寻找,来到一个海湾边。我们看到一个人正站在白色的礁石上,怀抱一个镶有宝石的盆子。他从盆里抓出大把的糖撒向海中。
“这人又太乐观了,”我的灵魂说,“他当然也不应看到我们赤裸的身体。”
我们又接着走了很远。在海滩上我们见到一个人,正拾起沙上死去的鱼,温柔地把鱼放回海水中。
“我们不能在他面前沐浴,”我的灵魂说,“他是个人道主义者与博爱主义者。”
于是我们继续前行。
不久我们看到一个人,正在沙地上描画自己的身影。大浪扑上沙滩把画迹冲去。但他依旧不懈地描摹着。
“他是个神秘主义者,”我的灵魂说,“让我们离开吧。”
接着我们来到一道平静的小海湾,看见一个人正用勺子舀起海上的泡沫,倒人一个石膏制的碗中。
“这是个理想主义者,”我的灵魂说,“当然不能让他看着我们赤身裸体。”
我们复又前行。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喊:“这就是大海。这就是深不可测的大海。这就是广博而汹涌的大海。”待我们循声走近,看到一个人背向大海,耳旁垂挂着一片贝壳,正在倾听贝壳与大海相和的低吟。
于是我的灵魂说:“走吧,这是个现实主义者。他背对着自己无法把握的整体,却忙乱于琐碎的个体不能自拔。”
我们又走开了。然后来到礁群间一片长着苔藓的沙地。只见一个人把头埋在沙中。我于是对灵魂说:“我们可以在这儿沐浴,因为他不会看见我们。”
“不,”我的灵魂说,“要知道他是众人中最要不得的。他是个清教徒。”
这时,深深的悲哀袭上我灵魂的面庞,渗入我灵魂的话语。
“让我们现在就离开吧,”她说,“这里竟没有一个隐僻的地方可供我们沐浴。我不愿让这里的海风吹起我的金发,不愿在这里的空气中裸露我洁白的胸脯,不愿让这里的光窥探我圣洁的裸体。”
于是我们离开了这片大海,去寻找更广阔的海洋。



钉于十字架

我对着人们大喊:“我愿被钉于十字架上!”
他们说:“凭什么你要把你的血溅到我们头上?”
我回答:“除了把疯人钉在十字架上,还有什么方法能使你们快活呢?”
他们认可了,于是我被钉于十字架。被钉上十字架后我渐渐平息。
当我高悬于天地之间,人们抬起头仰视我。这时他们得意洋洋,因为他们的头从未昂起过。
人们都站立着仰望我,这时一个人叫道:“你在赎什么样的罪呀?”
另一个也喊道:“究竟出于什么原因你要牺牲自己的身体作祭品呢?”
第三人说:“你是想以这样的代价去换取世间的荣誉吗?”
接着第四人又讲道:“看哪,他在怎样地微笑!这样的痛苦是能够忍耐的么?”
我说话了,回答了他们所有的问题:“只记住我的笑容吧,我并非要赎罪——并非要献祭——也并非希冀以此赢得世间荣耀;我也没有什么可忍耐的。我渴——于是我求你们把我的血给我痛饮。除了自身的血,还有什么可以 
让疯人解渴呢!我已不能言语——因此我求你们赐我伤口为口唇。在你们的昼夜中我被囚禁——于是我要找寻一道通往更广阔时空的门扉。
“现在我要去了——一如被钉于十字架上的先人们。不要以为我们厌恶于如此被钉于十字架。因为我们注定将被比你们远为强大的人钉于更广袤天地间的十字架上。”



星象学家

在圣殿门前的影下,我的朋友与我见到一个盲人安静地坐在那里。我的朋友说:“看,那是本地最有智慧的人。”
于是我丢下朋友,走到盲人面前向他致意,我们攀谈起来。
言谈间我问:“恕我冒昧,您自何时起双目失明?”
“出生以来。”他回答道。
我又问:“那么你是追循着哪条智慧之径而行的呢?”
他答道:“我是个星象学家。”
他把手贴在胸前,接着说:“我观察着各种恒星,卫星及所有星宿。”



深切的渴望

在这儿,我坐在我的兄弟高山与我的姐妹大海之间。
我们三个都是同样的孤独者。把我们连接在一起的爱是那样深沉,那样强烈,又那样奇异。不,这爱比我的姐妹更深厚,比我的兄弟更强烈,比我自身的疯狂更奇异。
从我们第一次彼此相识的那个晦暗的黎明以来,漫长的岁月已经流逝;我们目睹了无数次诞生、繁荣与消亡,而我们依然年轻且充满热望。
尽管我们年轻而热切,我们却依旧孤独无伴,无人拜访。虽然我们聚于不朽的拥抱,但内心得不到慰藉。用什么才能慰藉这压抑的欲望,这难以宣泄的激情?哪里的火焰之神,能温暖我姊妹的寒衾?何方的激流仙子,可熄灭 
我兄弟的烈焰?能占据我心的女子又是谁呢?
在夜的寂静里,我的姊妹在梦中喃喃唤着不知名的火焰之神,我的兄弟轻呼着远方的清凉仙子。但我却不知道在睡梦中呼唤何人。
这儿,我坐在我的高山兄弟与大海姐妹之间,我们是一样的孤寂。那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爱是那样深沉,强烈,又是那么奇异。



草叶如是说

一叶小草对一片秋叶抱怨道:“你跌下来的声音真够响的!你惊断了我一冬的美梦。”
秋叶愤慨地说:“你这出身低贱而住所卑微的生物!没有乐感,性格乖戾的东西!你不曾高踞于空中,当然无法了解自然之歌的美妙音响。”
然后,秋叶在泥土上躺下来开始长眠。当春天来临她苏醒过来——她已长成一叶青草。
秋天又至,小草渐渐堕入冬梦,在她上面,秋叶从空中飞扬而落。她低低地自语道:“哦,这些秋天的落叶!他们弄出这么大的噪声,把我的好梦都给搅了。”



眼睛

一天,眼睛说:“我看到一座青雾缥缈的山峰,就在这片山谷的那头。那不是很美么?”
耳朵倾听。它凝神听了好一会儿后说:“那座山峰在哪儿?我什么也没听到呀。”
这时手开口说道:“我努力想感觉或接触它,但毫无结果,我摸不到什么山峰。”
鼻子也说话了:“根本没有什么山峰,我嗅不到它的气味。”
当眼睛转向另一个方向,耳朵,手与鼻子开始议论眼睛奇怪的幻觉。他们都说:“眼睛一定出了差错。”



两位学者

从前,在古老的阿福卡城中住着两位学者。他们相互憎恶,彼此贬低对方的学识,这是因为他们中的一位否认神的存在,而另一位却是个忠实的信徒。
一天,两位学者在市场相遇。于是在他们及其追随者之间展开了一场有关神是否存在的辩论。经过几个小时的争论后,他们各自散去。
当夜,不信上帝的学者前往圣殿,匍匐于神坛之前,祈求主饶恕他迷乱狂妄的过去。
与此同时,另一位学者,那个祭拜上帝的信徒,焚毁了他的宗教圣典,因为他已变成了无神论者。



当我的忧愁降生时

当我的忧愁降生的时候,我精心地培育她,用温柔的爱心照顾她。
于是我的忧愁像其他一切有生命的事物一样,成长起来,变得强壮而美丽,充满着令人惊叹的喜悦。
我与忧愁彼此相爱,我们也爱着周围的世界;因为我的忧愁有一颗善良的心,而我的心由于有了忧愁而良善。
当我与忧愁交谈时,我们的日子不知不觉地飞逝而过,连夜晚也充满着梦幻;因为我的忧愁有着雄辩的口才,而我的谈吐也因有了忧愁而变得高明。
当我与忧愁一起歌唱时,邻居们坐在窗前聆听;因为我们的歌,如大海般深沉,我们的旋律,充满着奇妙的回忆。
当我与忧愁漫步时,人们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我们,以甜蜜动人的话语低声称道我们。也有人从目光中流露妒意;因为我的忧愁是如此高贵雅逸,我多么为她自豪。
可我的忧愁死去了,也像一切有生命的事物一样,只留下我独自在世上沉思。
现在,当我开口说话时,只有笨重的言语散落耳旁。
当我歌唱时,不再有邻人前来聆听。
当我漫步街头时,也不再有人回顾。
只是在睡梦中,我才听到一个怜悯的声音:“看啊,这里躺着的人,他的忧愁已经死去。”



当我的欢乐降生时

当我的欢乐降生时,我怀抱着它,站在屋顶大喊:“快来吧,邻居们,快来看呀;我的快乐今天降生了,来看看这快活的小东西,它还在阳光下欢笑呢!”
然而,大出我的意料,竟没有一位邻居来看一眼我的欢乐。
一连七个月,我每天都在屋顶炫耀我的欢乐,可依然无人理睬我们。我与我的欢乐孤寂独处,从无一个人来探究。
渐渐地我的欢乐枯萎、憔悴了,因为除了我的心,再没有别人的心爱怜它,除了我的唇,再没有别人的唇亲吻它。
终于,我的欢乐在孤独绝望中死去。
现在,只有在回忆死去的忧愁时,我才会回想起这死去的快乐。但回忆只像一片秋叶,在风中低语片刻就飘逝得无声无息了。



完美的世界

隐没于众神之中、主宰着迷惘灵魂的神啊,请听我说!
仁慈宽厚的命运之神,守护着我们狂乱魂魄的神灵啊,请听我说:
我置身于完美的民族之中,而自己却不完美。
我,纷扰的世人,迷濛的星云,在完美无缺的世界里游移。这里,人们有完善的法律,纯正的制度,他们的思想有条不紊,他们的梦幻井然有序,他们的观点注册登记。
他们的美德,噢,神主!合乎标准;他们的恶行,也足以测度;就是那些既非德行亦非恶行,在曚昽中掠过的数不清的琐事,也须记录在案。
这里,昼夜划分为节令,行事皆有定时,并以精确而无可挑剔的方式进行管理。
吃饭、饮水、睡眠,为裸露的身躯穿上衣衫,然后再在一定的时刻产生倦意;
工作、娱乐、唱歌、跳舞,然后在入寝钟敲响时静静躺下;
这样那样地思考、感受,然后当某个星辰升起于遥远的天际时,便停止思考和感受;
面带微笑地抢劫邻人,风度翩翩地馈赠礼品;谨慎地赞许,温婉地责备;用片言只语灭绝一个灵魂,在一呼一吸之间焚毁一个躯体,然后,当诸事完毕时去洗净双手;
照一定的模式去施爱,按预设的程序来娱人;恰如其分地膜拜神灵,灵活巧妙地私通魔鬼,然后忘掉一切,就像记忆已经逝去;
带着目的去想像,带着谨慎去遐思,甜蜜地享受,高贵地受苦,然后倒空杯盏,以便翌日再度将其斟满。
所有这一切,噢,神主!都是因谋划而确立,经决定而降生,一切均受到悉心照料,且为各种规则所制约,由各种理念所指导,然后,被毁灭被埋葬于受控的秩序中。甚至那些人类灵魂深处的寂寥的坟墓,也都被标上记号, 
点清数目。
这是一个完美的世界,一个无与伦比的美妙的世界,一个充满奇观的世界;这是上帝园中最为成熟的果实,是宇宙思想的极致。
但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噢,神主,我是一颗激情尚未勃发的不成熟的种子,一股不知刮向东方还是西方的风暴,一块来自被焚毁星球的陨片。
隐没于众神之中、主宰着迷惘灵魂的神啊,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伊 静 译 )




18 世 纪 诗 歌

18世纪,英国诗歌继续活跃,有众多诗人写出了有特色的诗篇。
这特色可以简单归纳为:在世纪前半,新古典主义得势,诗歌城市化,题材主要是伦敦等大城市里上层社会各方面生活,感伤主义出现,主要的诗体是“英雄双韵体”;在世纪后半,诗歌乡村化,题材主要是大自然和大自然中不幸者的纯朴而强烈的感情以及诗人们悲天悯人的感伤情绪,在诗体方面则是古民谣体渐占上风,白体无韵诗也重新抬头。
这只是一个大概的图景。有显著的例外,如乡村化首先见于汤姆森的长诗《季节》,而它是在1730年即世纪前半出版的。但总的说来,世纪的两半确是各有上述的特色。
有意思的是:诗歌的进程与散文的进程大体平行。双韵体和对仗句在形式和精神上都是一致的,在起伏的时间上则略有参差,双韵体的解体略早于对仗句的放松。
18世纪最好的诗有同时期最好的散文的品质:匀称,平衡,理性化,在艺术上加工细腻——以至19世纪中叶的诗人兼批评家马修·安诺德认为这个世纪只有好的散文而无好的诗歌,特莱顿和蒲柏所作的诗只是“散文的经典之作” 。20世纪现代主义诗人兼批评家艾略特则另持一说,认为“18世纪的诗之所以是诗,部分原因在于它有好的散文的优点” (2) 。其实两者都有道理,只不过代表了两种不同的诗歌观,而诗歌观又是受时代影响的。
诗歌观还将变动,不过经过这番沉浮,18世纪英国诗的优点和短处也就更加清楚了。


蒲柏的造诣

蒲柏是这个世纪的大诗人,也是全部英国诗史上艺术造诣最高的一人。
亚历山大·蒲柏(1688—1744)一生多病,没有结婚,由于出生在政治上受排斥的天主教家庭而绝望仕途,又因从小才华太露而遭人忌,受到多方攻击,因此他曾十分感慨地写道:
赏我诗者有友而无妻,
缪斯陪伴了这一生的病体。
(《致阿勃斯诺特医生书》)
然而这样的痛苦处境却只使他比别人更加勤奋,更加追求艺术上的完美,于是作品不断出版,后来因翻译了荷马史诗得到巨额稿酬而能盖屋建园,过起了乡绅似的生活,成为第一个靠自力跳出贫穷线的职业作家。
他的成名作是《论批评》(1711)。在这首七百多行的长诗里,23岁的蒲柏俨然以文学大师自居,纵论了:1.文学批评的重要与高明的批评家如何养成(第1—200行);2.批评之十弊及其原因(第201—559行);3.批评的正确原则与欧洲文学批评史的简要回顾(第560—744行)。
如此架势,如此内容,这诗完全可以写得枯燥,理论化,难于吸引读者的。但是在蒲柏手里,它却成了一首有内容、有文采、音调铿锵而多变、充满了令人喜悦的佳段名句的艺术制品。当然,蒲柏是有所本的,不仅内容是西欧古典主义早已确立的准则,就连写诗来论诗这一方式也早有古罗马的贺雷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维达和近代17世纪法国的布瓦洛等人示过范了,但蒲柏又不甘心于仅仅做一个模仿者、转述者,而力图写得比这些人更巧妙更艺术,而且他又是针对英国诗坛的情况发言,因此这诗仍然显得清新有力。正如他自己在本诗中所提出的:
真才气是把自然巧打扮,
思想虽常有,说法更美满。
这是他为“才气”或“巧智”(英文wit)所下的有名定义,而表现了这种才气的,首先是蒲柏自己。
上引两行诗的英文原文是:
True Wit is Nature to advantage dress'd,
What oft was thought,but ne'er so well express'd;
所用诗体即是18世纪多数英国诗人都用的“英雄双韵体”,蒲柏以外,艾狄生、斯威夫特、约翰逊等人也都用它。这一诗体古已有之,乔叟、斯宾塞、马洛等大诗人都用过,但后来白体无韵诗盛行,用者少了,到17世纪才由华勒、特莱顿等人恢复,经蒲柏的运用而达到最高的艺术境界。它的格律是:每行五个音步,每步两个音节,一轻一重;两行成一组,互相押韵,故称“双韵体”。其好处是整齐优美,其缺点是这种安排——两行一韵,下两行换一韵,这样两行两行下去,容易陷于单调、机械。蒲柏的贡献在于:使它更工整,又使它更多变化,特别是在行中停顿点的变换上下功夫,不仅每行之中必有一顿,而且往往每半行之中也有一顿,顿的位置不一,从而增加了各种音节配合与对照的机会;另一个好处是能将重要的词放在顿前或顿后,取得额外的强调效果。上引两行中,第一行Nature(“自然”)后有一顿,既可喘一口气,又强调了此词;第二行thought(“想到的”)后一顿,而行尾express'd(“表达出来的”)也一顿,二者在音韵上形成了一郑重、一急促的对照。此外在尾韵的选择上,也有各种变化:一般用单音节重读词,但也有用弱读音节为尾的,即用了所谓“阴韵”,如这两行之尾的dress'd与express'd就是,读时须口齿伶俐,使人感到巧妙,而这巧妙感又正是意义上“巧打扮”、“更美满”所要求的效果。这也就是音与义互相增益的一例。
除了运用音韵上的各种技巧之外,蒲柏的另一突出长处是文字上极为干净利落。他善于用词,善于把它们放在恰当的位置,笔下经常出现巧对、名句,许多流传到了后世,至今为人引用,例如:
谁又拿车轮去碾一只蝴蝶?

天使怕涉足处,笨伯争先涌入。

这个涂脂抹粉、又臭又毒的小人!

活着招人笑,死了无人顾!
还有大段大段的讽刺名诗,例如针对艾狄生的一段:
……
他对人阳里不屑一顾,背里妒羡向往,
自己走捷径起家,却恨别人这种伎俩。
要大骂先小捧,明里点头,暗中白眼,
自己不肯讽刺,却教唆别人出击,
心中不满只暗地示意,吞吐迟疑。
该责怪,或者该赞扬,都不肯开口,
真是个胆小的敌人,多疑的朋友!
……
(吕千飞译文)
这里对仗整齐,一行中两个部分互相矛盾,而每部分之内又有矛盾,写出艾狄生阴阳两面,然又一切正确,叫人抓不到错处。讽刺的力量在此发挥无遗了!
总之,蒲柏对于双韵体,做到了绝对的掌握。然而在双韵体内部,他又是有发展、有扩充的。以发展论,他初期不免有点文绉绉,丽词、锦句常有出现,但是后来则多用最常见的普通词,在句子结构上也越来越近口语,但又力求精练,以至写出了这样的诗行:
关,关上门,好约翰,我累了,
系上扣环,说我病了,死了。
(《致阿勃斯诺特医生书》)
这也就是我们中文“闭门谢客”的意思,然而写得何等跌宕自如,何等口语化!所谓扩充,是指他用双韵体写了各种类型的诗(文论,故事,田园诗,讽刺史诗,书信,哲学论文),还用它来译了荷马的史诗,在当时都取得了巨大成功。换言之,蒲柏虽然着力于一个诗体,但在这个诗体的范围内,他遍涉各种体裁、风格、题材,诗才是很广的。
特别是他用双韵体来写《人论》(1733—1734)那样的规模巨大的哲学论文,今天想想,也令人惊讶。在内容上,《人论》分为四封长信,从创世主、宇宙一直谈到人性、人类社会、道德和人的快乐,其中心思想则是柏拉图的“伟大的生存之链”,宇宙万物在此链中各有位置,人则处于天使与野兽之间。诗人认为人只有安于这个位置,才能快乐。不幸的是,他常因视界窄狭,只见邪恶;其实应该坚信上帝,学着看远看全,就会发现一切都是合理的:
整个自然都是艺术,不过你不领悟;
一切偶然都是规定,只是你没看清;
一切不协,是你不理解的和谐;
一切局部的祸,乃是全体的福。
高傲可鄙,只因它不近情理。
凡存在的都合理,这就是清楚的道理。
(第一信之末,第289—294行)
蒲柏说的道理后世的人并不重视,实际上他也是掇拾人言,并无多少创见,但是人们倒记住了这些有点辩证意味的卓越诗行,而其结语——“凡存在的都合理”——更是被一再引用,变成了对现存秩序的最简洁的肯定语。
而这也可能正是蒲柏想要达到的效果。统观他的一生,他既是诗艺上不断追求完美、终于登峰造极的艺术家,又是道德上憎恶一切伪善,不断用诗来揭发、讽刺、鞭挞坏人与恶行的有心人。他也常陷入私人意气之争,有些诗篇格调不高,有些则是时间和精力的浪费,然而无人能够否认:正是在这位最讲究诗艺的诗人手里,英国诗有力地发挥了它的多方面的社会作用。


散文家也写好诗

斯威夫特、约翰逊和哥尔斯密斯是重要的散文家,前面已经说过。但是他们也写了很好的诗。
斯威夫特的诗同他的散文一样,讽刺性强,也开些玩笑,包括对他自己,《咏斯威夫特教长之死》(1739)就是一例。但实际上在这首诗里他着眼的是普遍的人性之恶。名为咏自己之死,实则发挥了他在诗的开头所引的法国箴言作家娄舍夫考得的名言:
好友遭不幸,我们并不完全感到不高兴。
他举例说明这点:
如果你有个最好的朋友,
他参加了一场战斗,
杀灭了强敌,缴获了战利,
立下了丰功伟绩,
与其让他就此爬到上边,
你会不会盼望他失去桂冠?

好友奈得的痛风病从天而降,
他痛得翻滚,而你安然无恙,
听到他呻吟,你平心静气,
只要自己没事就欢天喜地。
(吕千飞译文,下同)
但这位自称痛恨全人类的教长又是很喜欢朋友的,在私人交往上极为真挚热情。在这首诗里他提到了几个最好的朋友,像是在说自己恨他们,实则表达了他真挚的赞赏:
蒲柏的诗我一读一叹息,
这样的好诗,可惜不是我写的。
他两行诗中的丰富蕴含,
我用六行诗也难以写全。
他简直使我嫉妒得发疯,
但愿他本人遭瘟,诗才落空。
下面他用同样的笔调写了盖依、阿勃斯诺特、圣约翰、波尔屯尼等人,全是他的好友,诗的这一部分变成了人才榜,但又无溢美之词。
后来谈到了他自己,也是力求客观,写出了他的真性格:
若有公爵乐于接待、过从,
他决不引以为荣。
他宁肯溜到旁边,
找聪明的穷汉聊天。
后来归结到他的奋斗目标:
他全部要求只是自由公正,
为争取它,宁可献出生命。
为争取自由他奋勇孤立,
为争取自由他不顾自己。
两个王国,各持一派,
两边都悬赏买他的脑袋。
但是人们不肯对他背叛,
给六百个金镑也没有人干。
这最后两行指伦敦政府于1714年悬赏300镑捉拿《辉格党人的公众精神》一文作者,都柏林政府又于1724年悬赏300镑捉拿《布商的信》的作者,两文都是斯威夫特写的,但虽悬重赏,却无人告发。
这样的诗也是英国文学史上的珍品。同蒲柏一样,斯威夫特也是在发挥诗的社会作用,写出了当时的社会面貌,写得具体,有叙有评;同时在艺术上也见功力,在隽言妙语中寄托了讽刺,简洁,入木三分,音韵则爽快,干脆,也正是双韵体所擅长的效果。此外,全诗写得十分口语化,比他的散文更近口语,更伸缩自如。
读读这样的诗会扩大诗歌爱好者的视野,使他知道诗不都是吟风弄月或感时遣怀的抒情诗,还有别种别样的,读起来同样受用,而且别有风味。大量推出不同于抒情小唱的其他类别的诗,使诗更加接近社会,正是英国18世纪诗歌的成就之一。
* * *
这种特色,也见于另一个散文大家约翰逊的诗。
他也写双韵体诗揭露和鞭挞社会,名作有《伦敦》(1738)、《人生希望多空幻》(1749)等,但是不像斯威夫特那样跌宕自如,而是更多感慨,笔调也更沉重,例如这样写学者生涯:
自从学院录取新生榜上有名,
那青年对声誉就不再无动于衷,
他患了难抗的追求名声的热病,
因为大学制服带来了病毒深重。
……
(吕千飞译文,下同)
下面是一连串以“如果”开始的诗行,展示了一连串的学府病毒:
如果“理性”能以最亮的光线把你引导,
消除模糊的“怀疑”,使你一切明了;
如果虚假的仁慈不会诱你失去愉快,
赞扬不会使你松弛,困难不会吓坏;
如果“新奇”不会光临、诱你误入歧途,
“懒惰”喷吐毒雾,不能使你迷醉糊涂;
如果“美貌”的锋芒只能在纨绔队里消磨,
不能夸耀自己征服占领了学者的心窝;
如果疾病不能悍然侵入你麻木的血脉,
“忧郁”的幻影也不能折磨你愁容长在……
如果你幸而逃过了这些病毒,你的日子是否就好过了呢?诗人的回答是:
即使如此,也不要妄想没有忧愁危险,
也不要妄想人类厄运你能侥幸避免,
请你屈尊抬起眼睛,饱览现实世界,
暂且抛开书本,以求变得聪明起来;
到这时你才看清学者的生平艰辛:
受累,受妒,受穷,赞助无人,入狱有门!
这最后一语总结了学者生涯的艰苦,饱含着约翰逊本人大半生的痛苦。
从诗艺上讲,约翰逊虽然仍用双韵体,却带来了一些变化。上引段中有一连串名词:理性、怀疑、新奇、懒惰、美貌、忧郁等等(在原文都以大写字母开头,在译文都用上了引号),是把一些抽象的东西人格化了,这是新古典主义诗歌的一个修辞特点,17、18世纪诗人常用,后人的诗里也不时出现(如格雷的《墓园挽歌》、雪莱的《暴政的假面舞》、济慈的《夜莺颂》,一直到奥登的《悼念叶芝》),其作用在于突出某些抽象品质,使之普遍化,典型化,或者戏剧化。约翰逊在这里一连用了七八个这样人格化了的抽象词,可说是把这个修辞手法运用到了极致。
约翰逊在运用双韵体上还有两个特点。一个是每行都更谨严,更多书卷气,而不是像斯威夫特和某些情况下的蒲柏那样口语化。另一个则是将许多行联结起来,成为长长的诗段,例如上引段中以“如果”开始的诗行一共五对,组成了一个长诗段的前半,属“假定”部分;后随六行则是诗段的后半,属“结果”部分,两部分合起来完成了一个逻辑的推论,而用最后一行归纳了学者艰苦的一生:
受累,受妒,受穷,赞助无人,入狱有门!
这情形有如约翰逊在散文里常用的“圆周句”,把最要紧的话放在最后,在那里才郑重端出结论,结论也就特别有力。这样的诗具有同时期散文的特点,而这是一个优点,因为它丰富了诗的写法和意境。后来有些批评家反而斥为没有诗意,是因为他们的诗歌观太窄狭了。


田园诗的变化

除了上面说的社会讽刺诗,还有一类诗也在发展,这就是田园诗。
蒲柏就写过田园诗,不过他着重的是所谓富于画趣的美景,所用的诗体仍是他所擅长的双韵体。1730年出版了詹姆斯·汤姆森(1700—1748)的长诗《季节》,这就不同了,写的是季节的更换和随之而来的自然界的变化,固然不乏良辰美景,但也常有惊雷暴雨,不只是细致地描写它们,还表达出它们所引起的人的思想感情。汤姆森自己指出这类题材的重大意义:
我不知道有什么题材比大自然的业绩更能使人提高又喜悦,更能引起诗的激情、哲学思考和道德情绪了。什么地方去找这样的丰富,美丽,豪放?这一切都能扩大并且激荡人的灵魂! (4)
不仅题材是新的,所用的诗体也不是流行的双韵体,而是白体无韵诗。这当然是莎士比亚和密尔顿用过的诗体;当时另一个诗人、《夜思》的作者爱德华·杨称之为“不曾堕落、无人咒骂的诗体,现在重新被承认并被纳入天神的真语言了” (5) 。
这表示就在蒲柏在世的时候,就有另一路诗。等到进入世纪的后半,诗风的变化更加显著。文学批评界就有人认为蒲柏等人写诗作道德“说教”已经搞过头了,应该着重“创造”和“想象力”,才能使诗走上正途。蒲柏等人珍视“巧智”,现在人们则提倡“想象力”,“创见”,“灵感”,“性灵”,“天才”;蒲柏要求写得“正确”,“优雅”,现在人们鼓励写得有生气,有深情;蒲柏等人的作品使读者得到道德上和美学上的满足,而后来的田园派、自然派的诗使他们感喟,沉思,忧郁。总之,新古典主义已在解体,一种新的情感气候正在形成。
这后面一路诗的作者中,汤姆森是先驱,继起者有柯林斯、司玛特、先斯顿、考珀等人,在当时都有盛名,但今天很少读者。我们还有兴趣的,是哥尔斯密斯和格雷两人。
奥立弗·哥尔斯密斯是多面手:诗人,小说家,剧作家,散文家,在这些方面都有出色作品。他的文章写得平易冲淡,他的诗也写得自然流利。名作有《荒村》(1770)。他没有放弃双韵体,倒是使它在这首诗里再现了叙事的本领,描画了美好的田园风光,有许多有趣的人物写照和生活细节,可能都带上了回忆的霞光,有点理想化了,然而诗人的用意是惋惜田园生活的消逝,用昔日的欢乐来对照后来的凄惨:
但是,现在村庄的声音已经安静,
再没有欢乐的音响在微风中飘动,
再没有匆忙脚步践踏长草的小径,
因为生命的青春活力全已逃遁。
只留下远处寡居的孤独的东西,
在溅水的泉旁衰弱地弯着身体;
她,可怜的主妇,暮年生活艰辛,
从小溪里摘取到处长满的水芹;
从荆棘丛里采集冬季的柴薪,
夜晚归守茅棚,一直哭泣到早晨;
当时那无害的群众只剩她一人留存,
留下来做这悲惨大地的伤心见证人。
这是写劫后孑遗,但这劫不是战争,不是天灾,而是18世纪后半的圈地运动。此诗发表于1770年,稍后,另一个诗人克莱普写了《村庄》(1783)一诗,也是用双韵体写农村的凄惨情况,但是笔触更现实,口气更严厉,对于圈地运动的谴责也更强烈。


格雷的沉思和前瞻

圈地运动是产业革命加紧进行的一个征象。经济上的大变动影响了几乎一切人的日常生活。在农村里,极少数人发财了,多数人则沦为流民或贱价出卖劳力于新建的工厂。敏感的诗人接触到遍地的哀鸿,感觉到新旧道德风尚和价值观的尖锐冲突,于是写起诗来,再也不能像蒲柏那样歌颂现存秩序了,而表现了不满,愤慨,对旧日的依恋,或者寄望于出现一个更好的社会。
对旧日的依恋见于对古文献、古民歌的发掘,应运而生的有珀西主教所编的《英诗辑古》(1765)。他所收集的古民歌、十四行诗、故事诗等等表现了北欧人的纯朴而又刚强的气概,引起了浓厚的兴趣,也引起了更多的发掘,仿作,甚至伪造——于是出现了少年天才恰特顿由于伪造被发现而于17岁自杀的悲剧。在苏格兰,麦克弗孙编辑的古史诗《芬格尔》(1762 (6) )也是在古代材料里掺杂有编者个人的仿作,流传之后却赢得了苏格兰知识界的赞美,并在欧洲大陆造成了深刻印象,热心的读者中有歌德、席勒和拿破仑。
对将来社会的希望在历代诗歌里都有所表达,但是到了18世纪后半这种表达不再只是一般地向往丰足、自在的生活,而带上了强烈的政治性:要求人民当政,要求自由、平等、博爱,要求人权。美国、法国两大革命是在这种思想气候里形成的,在革命前后特别是在法国大革命激烈开展的过程里,不少诗人处于异常激动的情感状态中,写出了在题材和格律方面都迥然不同于新古典主义的新的诗歌。
浪漫主义诗歌的涛声已经清楚可闻了。
然而在它到来之前,英国诗歌还经过了一个感伤主义时期,这时候有不少诗人徘徊乡野,同情贫苦,然而所作怨而不怒,所表达的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情绪。
这类诗的代表作是格雷的《墓园挽歌》(1750)。
托马斯·格雷(1716—1771)是学者型诗人,生性散淡,一生隐居在剑桥大学,有教授名号而从未讲课。他的诗作也少而精,除《墓园挽歌》外还有别的好诗,然以《挽歌》最受后世欣赏,公认它为精雕细刻、结构最完整、在情绪上最易引起普通读者共鸣的新古典主义典范之作。
《挽歌》以一种沉静的调子开始:
晚钟响起来一阵阵给白昼报丧,
牛群在草原上迂回,吼声起落,
耕地人累了,回家走,脚步踉跄,
把整个世界留给了黄昏与我。
(卞之琳译文,下同)
多么奇妙的最后一行!我们又会发现,这里没有用风行18世纪的双韵体,而是用了隔行押韵的四行诗段。这一诗体的改变带来了不同的空气,不再是客厅谈吐的俏皮、机智,而是一人独行墓园的肃穆心情。
徘徊墓园的人免不了要沉思生和死的问题。然而这里诗人想到的,首先是埋在地下的一般乡民。是他们在田野上出了大力,才能收获粮食,使人免于饥饿,于是他告诫上层社会:
“雄心”别嘲讽他们实用的操劳,
家常的欢乐,默默无闻的运命;
“豪华”也不用带着轻蔑的冷笑
来听穷人的又短又简的生平。
倒是炫耀门第和权势的人应该想到死亡不会饶过他们:
门第的炫耀,有权有势的煊赫,
凡是美和财富所能赋予的好处,
前头都等待着不可避免的时刻:
光荣的道路无非是引导到坟墓。
另一方面,诗人又指出,在这些长眠地下的穷人之中,有无数得不到施展机会的天才:
也许这一块地方,尽管荒芜,
就埋着曾经充满过灵焰的一颗心;
一双手,本可以执掌到帝国的王笏
或者出神入化地拨响了七弦琴。

可是“知识”从不曾对他们展开
它世代积累而琳琅满目的书卷;
“贫寒”压制了他们高贵的襟怀,
冻结了他们从灵府涌出的流泉。
接着来了令人惊讶的一段:
世界上多少晶莹皎洁的珠宝
埋在幽暗而深不可测的海底;
世界上多少花吐艳而无人知晓,
把芳香白白地散发给荒凉的空气。
从形象、音韵和整个意境,这一段诗跳出了墓地,跳出了新古典主义,而飞进了下一世纪的浪漫主义!当然,个别形象——例如花吐艳而无人知——是前人用过的,但是写法不一样,搭配不一样,音韵效果不一样,环境更不一样。这一诗段是在一个整篇极为工整的新古典主义式挽歌里,众多的拟人化的抽象品质(“雄心”、“豪华”、“知识”、“贫寒”等等)之间,突然闪现了具体的珠宝和具体的花,而它们的背景则或是幽深的海底,或是荒凉的沙漠,这就造成了一种突出,一种想象力的腾跃!这节诗可以放在济慈的作品里而无愧色——不,济慈还做不到这样的工整。
于是诗的后半部的变化也就不只是一般的峰来路转之笔,而有了新的意义。诗以对长眠的“粗鄙的父老”的感喟开始,而以对写诗人自己命运的预见作结:
至于你,你关心这些陈死人,
用这些诗句讲他们质朴的故事,
假如在幽思的引领下,偶然有缘分,
一位同道来问起你的身世——
这是转笔的开端,写得很亲切。而回答不来自作者本人,而来自一位“白头的乡下人”:
也许会有白头的乡下人对他说:
“我们常常看见他,天还刚亮,
就用匆忙的脚步把露水碰落,
上那边高处的草地去会晤朝阳……”
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改变,把本来是诗人对死亡的主观感想变成了乡下人对诗人结局的客观叙述,挽歌里出现了古民歌式的小故事。诗歌的局面扩展了。一种新的悲愁加强了原有的墓地哀思,因为这个诗人是一个失意青年,一个漫游者,一个畸零人:
“那边有一棵婆娑的山毛榉老树,
树底下隆起的老根盘错在一起,
他常常在那里懒躺过一个中午,
悉心看房边一道涓涓的小溪。

“他转游到林边,有时候笑里带嘲,
念念有词,发他的奇谈怪议,
有时候垂头丧气,像无依无靠,
像忧心忡忡或者像情场失意。……”
一个浪漫诗人的形象出现了,他已经在寻找什么,追求什么,他与下一世纪的追求者——华兹华斯、雪莱、济慈——的差别只在他还不清楚他追求的具体目标。
这也就是说,这首极为工整的新古典主义诗歌带来了浪漫主义的消息。这也是不足为奇的。格雷这位静居剑桥的学者实际上很醉心古代北欧人的朴素而强烈的原始浪漫主义诗歌,他译过他们的史诗。他实是一个穿着新古典主义外衣的浪漫主义者。然而富于嘲讽意味的却是:当新一代诗人、浪漫主义者华兹华斯登上文坛,宣布他的诗歌观时,他却拿格雷开刀,用他的另一首诗为例,指出18世纪式的“诗歌词汇”如何僵化、虚假,不足以表达真情实感,因此写诗必须大力革新语言。也许连这点也不足为奇。在文学潮流的消长起伏里,常有一种现象,即后起者急于清除的,往往不是真正的敌人,而是表现出哪怕有细微不同的前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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