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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蒙托夫叙事诗《恶魔》

俄罗斯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米哈伊尔·尤里耶维奇·莱蒙托夫(俄语:Михаил Юрьевич Лермонтов;1814年10月15日-1841年7月27日),是继普希金之后俄国又一位伟大诗人。被别林斯基誉为“民族诗人”。莱蒙托夫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塔尔罕内度过的。他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天资聪颖通晓多种外语,在艺术方面也很有天分。后来考入莫斯科大学,经过一段时间学习后转入圣彼得堡近卫军骑兵士官学校。1841年7月27日,他因病到皮亚季戈尔斯克疗养,和这里的退伍少校马丁诺夫决斗而死,年仅27岁。

主要作品有《海盗》、《罪犯》、《奥列格》、《梦》、《悬崖》、《他们相爱…》、《塔马拉》、《约会》、《叶》 、《我独自上路…》、《海的公主》和《预言家》。抒情诗《鲍罗金诺》、《祖国》充满了爱国感情,《帆》表达了对自由的渴望。长诗《恶魔》抨击了黑暗的农奴制社会。《童僧》描写了一个不愿过监狱般修道院生活的少年山民的悲惨遭遇。《商人卡拉悉尼科夫之歌》叙述蔑视沙皇权势、敢于和沙皇卫兵决斗的青年商人的悲剧。长篇小说《当代英雄》,写以毕巧林为代表的贵族知识分子在沙皇统治下精神空虚的生活。剧本《假面舞会》反映上流社会的虚伪和欺诈。




恶魔

(东方故事)



第一章



……忧郁的恶魔,受逐的精灵,

在罪孽深重的尘世上盘旋,

往昔那美好岁月里的情景,

一幕接一幕浮现在他眼前:

想当年,他这纯真的司智天使,

在光明的居所里大显身手;

想当年,那疾驰而过的彗星,

常常喜欢用亲切的微笑,

回报他的一笑以表示问候;

想当年,他怀着认识的渴求,

透过了终年不散的迷雾,

俯瞰着一群群飘浮在空中,

已被上苍丢弃了的星辰;

想当年,他这个造物的幸运儿,

保持着希望,充满了爱心!

他从不怀疑,也未曾恼恨,

千百年无益而乏味的时光,

没有影响到他心灵的纯真……

还有许许多多的……但他

要回忆这一切却力不从心!




……逐客早已在尘世上徘徊,

却没有一个栖身的所在:

光阴荏苒,是那么单调,

世纪一个接一个地飞逝,

如一分钟跟一分钟疾走。

他威慑芸芸众生的尘世,

毫无享受地播种着邪恶,

凭着那一身高强的技艺,

无论到哪里都没有敌手——

但作恶已使他感到厌腻。




……天国的逐客纵身飞越了

高加索起伏的群峰的上空:

下面是横贯着的加兹贝克山,

似金刚石辉耀着永恒的雪峰,

而曲曲弯弯的达里亚山谷

黑魆魆地蜿蜒在深渊之中,

如蛇蝎穴居的大地的裂缝。

捷列克河不息地奔流腾跳,

像鬃毛蓬松的狮子在咆哮——

那出没在荒山野地的走兽,

那盘旋在碧蓝高空的飞鸟,

都谛听河水的急语滔滔。

天际一块块金色的云朵,

从遥远、遥远的南天异邦,

把这条大河护送到北国;

两岸比肩林立的峭壁,

犹带几分蒙眬的睡意,

把头颈垂在急流之上,

凝视着闪过眼前的波浪;

那崖上古堡的座座塔楼,

如巨人把高加索的大门看守,

穿过那重重的云遮雾嶂,

正目光严峻地瞭望前方。

上帝创造的这周遭世界

荒僻不堪,却美妙绝伦;

然而这位高傲的精灵,

对着自家上帝的造物,

投以不屑一顾的眼神,

而在他那高高的额角上,

看不出有一丝丝表情。




……他眼前别是一番景象,

芳草鲜花正千姿百态:

锦绣的格鲁吉亚谷地,

远远地像张地毯铺开;

多么幸福的华美之邦!

那俨如天柱一般的白杨,

那潺潺地奔流不息的小溪,

它那彩石铺底的河床,

还有那一丛一丛的蔷薇,

夜莺在把蔷薇美人歌唱,

美人不理睬情歌的悠扬;

那被密密的长春藤盘绕的

枝叶繁茂如门廊的悬铃,

那里在烈日当空的时刻,

有胆小的麋鹿躲藏的山洞;

那树叶的光泽、喧声和生气,

那成百种声音交响在一起,

那千万棵花草树木同呼吸!

那令人慵倦的正午的炎热,

那受到馨香的露珠的滋养

而变得湿润宜人的黑夜,

还有那明眸一般的繁星,

亮得如格鲁吉亚少女的眼睛!……

但是大自然的这番景色,

在逐客空漠无聊的心中,

激不起新的力量和感情;

对眼前所见到的一切

他不是蔑视,就是妒恨。



……白发苍苍的古达尔修建了

高高的房屋和宽宽的院落……

自古顺从的奴仆们为此

付出了多少泪水和劳作。

院墙从一清早投下阴影,

横卧在近旁山岗的坡面。

悬崖上凿出了层层石级,

从角形的塔楼通到河边;

年轻的公爵小姐塔玛拉,

头上蒙着洁白的面纱,

要到阿拉瓜河边去打水,

常常沿这些石级而下。




……阴森的房屋从悬崖之巅,

总是朝山谷默默凝望;

今天这里却排起了盛宴——

美酒倾流,风笛悠扬——

古达尔在给女儿定亲,

他叫来全家开怀畅饮。

未婚妻受到女友陪伴,

坐在铺着地毯的屋顶:

边玩边唱地欢度时光。

半轮落日进远山躲藏;

她们击掌打起了节拍,

放开了歌喉齐声歌唱——

年轻的未婚妻拿起手鼓,

举过头顶,摆动它旋转,

忽而跑起来比鸟还轻盈,

忽而停住了,抬起双眼——

在那令人妒羡的睫毛下,

水汪汪的眼睛亮光闪闪,

她忽而扬起乌黑的细眉,

忽而又微微将脖颈歪斜,

她那柔美灵巧的小腿,

在地毯上轻盈浮游起来;

她洋溢着稚气的喜悦,

满面春风,笑逐颜开。

在那碧波粼粼的水面上,

月光时时戏弄它的清辉,

但岂能同她的笑靥相媲美:

尽洋溢生命和青春的芳菲。




……我起誓,凭着夜半的星辰、

夕阳的余晖和东天的霞光:

黄金之国波斯的君主,

和任何一个人间的帝王,

未吻过如此迷人的眼睛;

宫中飞沫四溅的喷泉,

也从没有在炎热的时辰,

洗浴过如此苗条的腰身!

还不曾有一只人间的手,

把这般可爱的额头抚弄,

把如此柔美的发辫解开;

我起誓,这样出众的美人,

从人间失去天国后还不曾

在南国的阳光下一显风韵。




……她在跳最后一次独舞,

唉!她这古达尔的继承人,

天真烂漫的自由之子,

明早等候她的将会是:

凄苦无告的女奴的命运,

那至今仍似异邦的祖国,

和那些素昧平生的家人。

心中暗暗滋生的疑虑,

使她的容颜常笼罩愁云;

而她的一切举止和行动,

如此优雅,那样动人,

充满憨态可掬的表情,

假如恶魔从身旁飞过去,

在这个时候对她瞥一眼,

那么回想起往昔的伙伴时,

他会转过脸,吐一声长叹……




……恶魔果然一眼看见了……

刹那间他心里突然感到

一阵难以名状的激动,

他那心田空漠而寂寥,

上面有幸福的声音缭绕——

于是他重又懂得为什么

爱情、善良和美是至宝!……

他把这一甜蜜的场面

久久不停地看了又看,

重温往昔生活的幻梦,

此刻连缀成一串长链,

有如一颗跟一颗的星星,

一环接一环掠过他眼前。

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惊呆,

他便开始体尝新的忧伤;

心中萌发的感情突然间

用故乡的话语开起了腔。

这莫非是个复活的兆头?

他虽然搜索自己的枯肠,

找不出诡谲的勾引的话来……

忘掉它?——上帝没让他忘却——

他自己又怎能就此忘怀!……

……




……那位迫不及待的未婚夫,

日暮前要赶赴婚礼的喜筵,

把骏马累得精疲力竭。

他幸运地到达水流清澈的

阿拉瓜河青青的河畔。

一串长长的骆驼队尾随着,

在聘礼的重负下步履艰难,

它浩浩荡荡,隐隐绰绰,

一路上驼铃叮叮当当。

这是西诺达尔的国王

率领豪华的驼队在行进。

灵活的腰身用皮带勒紧,

一根根长剑和短剑的彩鞘,

在阳光照射下熠熠闪耀;

他背上挂着雕花的长枪。

短褂上两个肥大的袖筒,

一路在马背上随风飘荡——

短褂缀满了金边和银边,

马鞍上满饰着彩色丝绣,

笼头下垂挂着丝缨绺绺;

他胯下这匹无价的宝马,

从头到脚被汗水浇洒。

这卡巴拉赫培育的快马

竖起了耳朵,非常害怕,

喷着鼻息,从峭壁之上,

斜睨着腾跃飞溅的波浪。

沿岸的道路窄狭而危险!

左边是峭壁林立的险峰,

右边是激流滚滚的深渊。

天色已不早。在雪峰之上

晚霞在消逝,夜雾迷漫……

驼队加快了步伐往前赶。


十一


……路旁出现一个小教堂……

有个王公早作古升天,

他被复仇的手所杀死,

已成了神明,不可冒犯。

此后无论谁奔向哪里,

去欢度节日或奔赴战场,

他们总要把虔诚的祝祷,

默默带到这小小的教堂;

这样的祈祷果真能使人

避开伊斯兰教徒的刀枪。

然而这位骁勇的未婚夫,

眼里没有祖先的习俗。

狡黠的恶魔为迷惑他,

用诡计叫他沉入了幻想:

他仿佛觉得在夜幕之下,

正在亲吻着出嫁的新娘。

前面忽闪过两个人影,

便一声枪响!怎么回事?……

勇敢的公爵没有作声,

踏着铿锵的马镫欠欠身,

一手把皮帽朝眉尖拉下;

土耳其手枪在手中一闪,

皮鞭一响,他像头苍鹰

猛扑过去……又一声枪响!

粗野的喊叫、低微的呻吟

顿时传遍了深深的山坳——

战斗持续没有多久:

胆怯的格鲁吉亚人已逃跑!



十二


……一切又重归于寂静;

骆驼队不时挤作一团,

恐怖地望着骑士们的尸体;

于是驼铃低沉的叮当声

又在寂静的草原上响起。

这豪华的驼队遭到劫洗;

于是夜间出没的禽鸟,

在基督徒尸体上空盘旋!

在埋葬他们祖先尸骨的

修道院内的大石板下面,

静谧的墓等候他们去安眠;

他们的母亲和姐姐妹妹,

决不会戴着长长的披肩,

带着忧伤、号哭和祝祷,

从遥远的地方前来吊唁!

但在这里道旁的山岩上,

会有热心人来竖个十字架,

以表示对他们永志不忘;

春天里繁衍起来的藤萝,

也会用如网的碧色枝蔓,

把它缠绕,对它抚慰;

疲惫的行人将不止一次地

在艰辛的途中暂停片刻,

在上苍的树荫底下歇歇……



十三


……骏马跑得胜过扁角鹿,

喷着鼻息,像冲去交锋;

忽而在奔跑中突然停住,

把两个鼻孔使劲地翕动,

竖耳听着微风的声息;

忽而将蹄铁叮当响的棘刺,

急雨般朝地面不停地敲击,

抖擞它那乱蓬蓬的鬃毛,

不顾一切地尽朝前飞跑。

它背上骑着个沉默的骑士!

有时他把头贴着马鬃,

骑在鞍子上全身抖颤。

他已再也握不住缰绳,

把脚板紧紧踩入马镫,

鞍垫上从远处可以看见

两股鲜血流得像涌泉。

飞快的骏马,你从战场上,

固然飞箭般把主人救出,

但沃舍梯人狠毒的子弹啊,

在漆黑的夜里已把他逮住!



十四


……古达尔一家哭泣又呻吟,

他家的院子挤满了人群:

是谁家的被赶病的骏马,

在大门前的石阶上倒下?

这个咽了气的骑士是谁?

他那黝黑的前额的皱纹,

留着为打仗焦急的印痕。

武器和服装上鲜血淋淋;

一只手最后紧拉着马鬃,

至今仍死死抓住不放松。

新娘啊,你的那双眼睛

没有把年轻的新郎久等:

他信守不渝公爵的诺言,

策马来参加新婚的喜筵……

唉!然而他再也不能

跨上自己的骏马飞奔!……



十五


……神的惩罚像晴天霹雳

降临这个无虑的家庭!

这位可怜的塔玛拉啊,

倒在了床上哭个不停;

胸脯起伏着,大声喘气,

泪珠一颗接一颗往下滴;

此刻她仿佛听得在头上,

有个神秘的声音开了腔:

“别哭,孩子,别徒然哭泣!

泪水落到无言的尸体上,

成不了起死回生的甘露:

它只能使你的明眸模糊,

灼痛你少女双颊的肌肤!

他如今在离你很远的地方,

不会知悉、懂得你的哀伤;

如今天国的光辉抚慰着

他眼中射出的空灵目光;

他此刻正聆听天国的歌唱……

人生的琐俗不堪的幻梦,

不幸少女的哭泣和呻吟,

在天国贵客眼里值几文?

不,人间天使,相信我:

一个平庸的造物的一生,

怎抵你可贵的悲哀一瞬!

“在那太空的大洋上,

那整齐的星辰合唱队,

不使舵,也不扬帆,

浮游于茫茫的雾海;

在一望无垠的旷野里,

飘忽的浮云在游移,

宛若絮状的畜群,

在天上不留下足迹。

浮云对离别和聚首,

没有欢乐或忧愁;

对未来无所希冀,

对往昔毫不惋惜。

当不幸煎熬你时,

只消把浮云怀想;

愿你能看破红尘,

就和这浮云一样!

“只消黑夜用它那帷幔,

将高加索的群峰覆盖,

只消那经咒语点化的

大千世界沉寂了下来;

只消峭壁顶上的寒风,

吹得衰草频频地摇摆,

而藏在草丛中的小鸟,

在暗中飞舞得更欢快;

那株活跃于夜间的小花,

贪婪地吸吮天降的甘露,

在葡萄的枝藤下面绽开;

只消那金黄色的月轮,

悄悄从山后爬了上来,

并偷看你的神韵风采——

那时我定将飞到你身边;

一直伴你到朝霞放彩,

并用一场场金色的幻梦,

将你丝绒般的睫毛覆盖……”



十六


……远处语声已经停息,

话音一个接一个沉寂,

她跳起身子环顾四周……

难言的激动在心中洋溢;

无论悲哀、恐惧、狂喜……

都难和这一激动相比拟。

她心中忽然百感交集;

心灵挣断了自身的锁链,

血管中如滚过一团烈焰,

她似觉这新奇的声音

仍然回响在自己的耳边。

黎明前一场久盼的美梦,

终于合上她困倦的双眼;

这声音用充满预感的遐想,

搅得她禁不住意乱心烦。

这位阴郁而无言的不速客,

辉耀着一种非人间的美色,

俯下身去贴近她的绣枕,

眼里饱含着深深的爱情,

凝望她时神色如此凄然,

仿佛他正为她不胜遗憾。

这不是天国派来的天使,

不是保佑她的天庭卫士:

他没有用七彩织就的冠冕,

把他的满头美发来装扮。

也不是地狱可怕的魂灵,

不是行为不端的受罪人!

像明朗的暮色:非昼非夜,

不是黑暗,也不是光明!……




第二章





……“父亲呀父亲,别恐吓我了,

别再把你的塔玛拉责骂;

我痛哭流涕:你瞧这眼泪,

这不是我初次挂的泪花。

娶亲的青年人从远方各地,

陡然摩肩接踵地找上门……

格鲁吉亚待嫁的女郎有的是,

我可不能嫁给任何人!……

啊,父亲,别责骂我吧。

你自己看得出:一天又一天,

给迷了心窍的苦命人在凋残

有一个鬼神使差的精灵,

用无敌的遐想折磨我的心;

我快死了,可怜可怜我吧!

把你这一片痴情的小女,

送到神圣的修道院里去,

救世主还能将我保佑,

我可以向他倾诉哀愁。

人世间不再有我的欢乐……

就让那昏暗不明的禅房

像棺木一样把我收容,

用圣物的宁静把我掩藏……”




……她的父母把她送进了

一所孤寂的修道院的禅房,

一件服服帖帖的紧身衣,

穿到她妙龄青春的胸上。

即令穿上出家人的法衣,

犹如身着绫罗绸缎,

她的心依旧怦怦地跳着,

充满纷至沓来的幻念。

在神坛前,在烛光下,

每当庄严的圣歌唱起,

她常在祷告声中听见,

一种听来耳熟的话语。

有时在幽暗殿堂的圆顶下,

在祭烟轻轻缭绕之中,

闪过一个谙熟的形象,

但消逝无踪,没有响声;

像颗星,它悄悄闪着光芒,

诱惑、召唤着……究竟向何方?




……在两道山冈中的绿荫间,

隐藏着一座圣洁的修道院。

周围是一排排白杨和悬铃,

而有时当夜幕向山谷降临,

透过那白杨和悬铃的枝叶,

在一间僧房的窗户里边,

闪烁着怀春小尼姑的灯盏。

四周,在扁桃树的绿荫下,

肃立着一排凄凉的十字架——

墓地上默不作声的卫士,

轻捷的小鸟合唱队叽叽喳喳。

一股股山泉泛着粼粼寒波,

在那山石中间欢跳、喧哗,

然后在陡峭如悬的山岩下,

汇合在山谷中济济一堂,

穿过树丛和霜染的花丛,

一往无前地奔向远方。




……往北是望不断的山峦。

每当阿芙乐尔露出红颜,

这时在那幽谷的深处,

袅袅不绝地升起了青烟。

祈祷的司仪者面向东方,

发出举行祷告的召唤,

那颤颤悠悠的嘹亮钟声,

频频催醒沉睡的寺院;

到了庄严而静穆的时光,

那年轻的格鲁吉亚女郎,

从陡峭的山坡走了下来,

顶着长颈罐到河边汲水,

此时白雪皑皑的山岭啊,

宛若一道淡紫色的围墙,

呈现在澄彻如洗的天上,

而在那夕阳西下的时刻,

群峰又披上嫣红的浓装;

加兹贝克这个高加索之王

头戴缠头巾,身穿锦法衣,

在群山丛中插入云端,

居高临下,似鸡群鹤立。




……然而在塔玛拉的内心,

那罪恶的邪念终日萦萦,

它无法领受圣洁的欢欣——

世界都蒙上了忧郁的阴影;

一切都成为她痛苦的借口:

黎明的光辉或夜晚的黑暗。

每当那昏沉沉的黑夜

用凉意紧紧拥抱大地,

她总会在圣像的面前

突然晕倒,痛哭流涕;

在这寂寂无声的夜里,

她那悲悲切切的哭声,

常常引起行人的注意;

他会以为:“这是囚禁在

山洞里的精灵在呻吟!”

于是,他便要侧耳倾听,

策着乏马飞快地驰骋……




……塔玛拉充满忧伤和不安,

她常常陷入沉思默想,

形单影只地坐在窗前,

用紧盯不舍的目光眺望。

她整天唉声叹气地期待……

有人低声对她说:他准来!

好梦无端不给她安慰,

他无端不会入梦相会,

当时他眼里饱含着忧伤,

他说的话儿也温存异常。

她一连许多天都很痛苦,

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每当她本想向圣灵祷告,

心儿却不由得向他祈祷;

不息的斗争使她疲乏,

但每当她在床上躺下,

如枕针尖,憋闷又惧怕,

她猛地跳起,浑身战栗;

胸脯和肩头滚烫如烧,

两眼迷惘,无力地喘息,

张臂贪婪地寻求着欢会,

热吻渐渐消失在她唇际……

……

……




……苍茫暮色的轻盈帷幕

覆盖了高加索层层山峦。

受贪恋女色的习性驱使,

恶魔又一次飞到修道院。

然而他好长时间没有敢

把静穆居所中的瑰宝冒犯。

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他似乎已经作好准备,

放弃一个残忍的预谋。

他在高墙外沉思起来,

一步不停地总在徘徊;

树叶无风也随脚步颤动。

他抬眼看见了一盏神灯,

在她的窗户里闪闪烁烁;

她早就在等待着一个人!

青加尔琴悠扬的叮咚乐音,

此刻在万籁俱寂中回荡,

一曲曲歌声在空中传扬,

这歌声流呀,不停地流,

似滴滴泪珠均匀往下淌。

这歌声竟如此柔情绵绵,

仿佛它是在天国的仙境

为安慰人间谱成的乐章!

莫非是哪一位天国仙子,

想起和被遗忘的朋友重逢,

神不知鬼不觉地飞来室中,

为他咏唱那往昔的时光,

抚慰他心中留下的伤痛?……

恶魔生平第一次领尝了

爱情的惆怅和激动不安;

他正想心惊胆怕地躲开……

可两翅却已不能动弹!

真奇怪!从他黯然的眼眸

辛酸的泪水簌簌直流……

而今在那间禅室的附近,

人们还看得见一块石头,

它被一种非凡人的泪水,

火焰般滚烫的泪水穿透!……




……他满怀恋情走进她闺门,

带一颗改恶从善的诚心,

他心里在想,他所期待的

那崭新的生活已经来临。

伴希冀而来的莫名战栗,

对前途未卜的隐隐恐惧,

和恶魔的傲气都难解难分,

如恋人初会时一见倾心。

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他走了进去,看得分明:

面前是天国使者司智天使,

他护佑思凡还俗的美人,

长着一个辉耀的额头,

脸上挂着开朗的笑容,

用翅膀护卫她抵御敌人;

刹那间神光的条条芒线,

刺射着流露邪念的双眼,

没有欣喜若狂的问候,

传出令人难堪的责难:




……“不安的精灵,不仁的精灵,

谁叫你半夜漆黑来登门?

这里并没有你的崇拜者,

至今仍没有邪恶的踪影;

不准把你那罪恶的魔掌

伸向我圣物,伸向我所爱,

是谁呼唤你?”

……恶狠狠的精灵

以狡狯一笑回答所问;

妒心烧红了他的眼睛,

向来蜷伏着的憎的毒蛇,

重又在他的心中苏醒。

“她是我的!”他厉色疾言,

“你放开她!她是我的!

护法神呀,你来晚了,

你不配仲裁我俩的是非。

在她那颗高傲的心上,

我早已把我的印记打下,

这里不再有你的圣物了,

任凭我爱,任凭我管辖!”

于是天使用凄然的神色,

朝可怜的受害者望了一眼,

然后展开了他的翅膀,

沉没在无边的太空里面。

……






塔玛拉


……啊,你是谁?你的话多可怕!

是地狱还是天国派了你来?

你想要干吗?……

恶魔

……你长得多美呀!

塔玛拉

但你告诉我,你是谁?快回答……

恶魔

我是那个人:你在寂静的

半夜里谛听过他的声音,

他心中常对你低诉情怀,

他的忧伤你猜出了几分,

在梦中你见过他的身影。

我是个眼露绝望的人;

我是个谁也不会爱的人;

我是条挞罚众生的皮鞭,

我是认识和自由国之王,

上天的仇敌,自然的灾祸,

你瞧,我匍匐在你跟前!

我柔情满怀地给你带来

对于爱情的默默祈祷,

我生平第一次流的泪水,

我生平第一桩尘世苦恼。

啊,你发发慈悲听完吧!

你只消一句话就可让我

重返天国,重新行善。

若披上你圣洁爱情的锦衣,

我会变成个新的天使,

在天国重新光彩熠熠;

啊,只求你听我说完,

我爱你,我是你的奴隶!

当我刚见你的身影,

我就突然暗暗憎恨

我的不朽和我的威力。

就情不自禁地妒羡起

远非美满的人世乐趣;

不能像你生活多痛苦,

和你身处两地真可怖。

在我六神无主的心中,

很快又点燃起意外的光,

在我往日的伤痕的深处,

像一条蛇,蠕动着忧伤。

假如没有你,永恒有何用?

无边的领地又何足称道?

不过是响亮的空洞字眼,

不过是没有神灵的大庙!

塔玛拉

……啊,给我滚,狡猾的精灵!

住嘴,我不会相信敌人……

主啊……唉,我不能祈祷……

毒鸩已淹没我衰疲的心窍!

听着,你将会把我毁掉;

你的话语是毒药和烈火……

告诉我,你为什么爱我!

恶魔

……美人,你问为什么吗?唉,

我也不知道……我浑身充满

新的生命活力,我骄傲地

从罪恶的头上摘掉了荆冠。

我把往昔的一切全丢弃:

天堂和地狱全在你眼里。

我以非人间的激情爱你,

这种爱是你所望尘莫及:

用永不止息的思想和幻念,

用全部威力和莫大的快感。

在我心中,从开天辟地起,

就深深刻上了你的容颜,

在荒原般的永恒的太空里,

你的芳姿萦回在我眼前。

一个芳名在我耳畔响起,

它早已骚扰着我的心房,

在天国欢度的幸福日子里,

我就缺少你伴在我身旁。

啊,假如你能够懂得,

是多么难以忍受的痛楚:

整整一辈子,许多个世纪,

独个儿享受,独个儿受苦,

既不为作恶而期待夸奖,

也不为行善而希求犒赏;

为自己活着,对自己厌烦,

对既无胜利也无和解的

这场无休止的奋争已厌倦!

永远地惋惜,却没有希冀,

知悉、感到、看见一切,

竭力把世上的一切憎恨,

对世上的一切加以轻蔑!……

自从上苍的诅咒灵验了,

从此大自然热烈的怀抱,

对我变得永远地冷淡;

我眼前太空一片湛蓝;

我看见早已相识的星宿,

它们身穿结婚的礼服……

它们头戴金冠过眼前;

结果竟然没有一颗星

认出我是从前的同伴。

我在绝望中开始呼唤

和我身份相似的逐客,

然而他们的狰狞和恶言,

唉,实在难让我认出。

我大吃一惊,拍拍翅膀,

疾飞而去——为什么?去何方?

我不知……我已被故友抛弃;

世界对于我已喑哑无声,

好像伊甸园对于我那样。

正像一条撞坏了的小船,

没有扬帆,也不使舵,

听凭水流的任意摆布,

无目标地朝远方漂泊;

又像在那黎明的时分,

一片孕育着雷雨的残云,

黑沉沉地高挂在蓝天,

孤零零地到处不敢泊岸,

无目的、无踪迹地飘飞着,

不知哪里飞来去何方!

我没有长久地捉弄人们,

没有长久地教他们作孽,

亵渎了一切高尚的事物,

玷污了一切美好的东西;

没有多久……轻易而永远地

扑灭人们天真的信仰……

难道十足的蠢材和伪君子,

也配受我的关怀备至?

我便到深山峡谷中隐藏;

像颗流星,在夜半更深的

一团漆黑中开始了游荡……

当孤独的旅人向前疾行,

总要受临近灯火的欺骗;

等连人带马跌进了深渊,

再呼喊救命也已经枉然——

身后的峭壁上血迹斑斑……

但这种阴森可怕的恶作剧,

并没有长久地叫我高兴!

在同强劲的飓风搏斗中,

我常常扬起漫天的灰尘,

身披雷电和迷雾的铠甲,

呼啦啦地在云端里飞腾,

想凭借这暴戾的风雨雷电,

压倒我心底的恶语怨声,

摆脱那无可回避的思索,

把难忘的往事忘个干净!

若与我这无人知晓的、

哪怕是片刻的痛苦并论,

古往今来多少代的世人,

他们的困苦、辛劳和不幸,

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传闻!

人们算什么?——生活和劳作?

他们已作古,或将离人间,

一线希望是公正的法官:

他会宽恕我,虽然刑难免!

我的悲哀却永和我同在,

和我一样,没完没了;

即便入坟墓,也不得安息!

有时像条长蛇把我缠绕,

有时似烈焰呼呼地燃烧,

有时如石头压着我的心——

一座无法摧毁的陵墓,

埋葬着逝去的希望和激情!……

塔玛拉

……我干吗要知道你的悲哀?

你干吗对我来倾诉积怨?

你真罪过……

恶魔

难道是害了你?

塔玛拉

有人听得见我们说话!……

恶魔

……只有我们俩。

塔玛拉

可是上帝!

恶魔

……他看都不看咱们一眼:

他管天国,管不着人间!

塔玛拉

那么地狱的惩罚和磨难呢?

恶魔

怕什么?以后你跟我在一起!

塔玛拉

……无论你是谁,萍水相逢的朋友,

尽管要把平静永远毁弃,

我也将以一种难言的快慰,

多灾多难的人,聆听你,

但倘若你的言辞狡诈,

但倘若你把骗局伏下……

啊,留情吧!有什么光彩?

我的心与你有什么相干?

难道说我在天国看起来,

比不屑你一顾的人都珍贵?

唉!她们也都很俊美,

处女的床褥,和这里一样,

还没有被凡人的手弄脏……

不!你给我海誓山盟……

说吧,——你瞧我多么忧伤;

你瞧这女人的执着想望!

你不禁会安慰我内心的惊恐……

但你全明白,全都知道,

当然,你就会对我可怜!

发誓吧……现在就向我许愿:

摈弃种种罪恶的欲念。

难道真的已不会再有

信守不渝的誓言和许愿?……

恶魔

……我以创世的第一日起誓,

以创世的最后一日起誓,

我以犯罪的奇耻大辱

和永恒真理的胜利起誓。

以失败时的伤心痛苦、

胜利后的片刻遐想起誓;

我以我俩欢快的幽会

和新的可怕诀别起誓。

我以一大群精灵的名义,

以我统率的弟兄们的遭遇,

以冷漠的天使和警觉之敌

手中所持的刀剑起誓;

以天堂之乐和地狱之苦、

人间的圣物和你起誓,

我以你那最后的顾盼、

你那初次淌出的泪滴、

你那柔顺的芳唇的呼吸、

你那丝发的波纹起誓;

我以幸福和苦难来起誓,

我以自己的爱情来起誓:

我已抛开了旧日的仇恨,

摈弃了引以自豪的思索;

从今再没有狡猾的谄媚

可以毒害任何人的智慧,

我想要重新同天国修好,

我想要爱,我想要祈祷,

我想要信仰至善的境界。

在我不会辱没你的额上,

定要用悔恨的泪水洗去

被天国的烈焰烧出的焦斑;

就让世界在无知的平静中,

摆脱我而再入繁华之季!

啊,请相信我:到如今

仅我一人了解你、敬重你:

我把你选作了我的圣物,

在你的跟前放弃了权柄。

我像盼恩赐般盼你的爱,

以永恒来换取你的一瞬;

相信吧,塔玛拉,在爱情中,

我像在邪恶中伟大而坚定。

我,这太空的自由的骄子,

要把你带到星外的天国去;

你将要成为宇宙的女皇,

我第一个女性的伴侣;

你将以超然物外的神情,

去俯察下界的世态人伦,

在那里没有真正的幸福,

也没有不衰的美色风韵,

在那里只有犯罪和绞刑,

唯有卑劣的欲念可以滋生;

在那里人不会无惧地爱,

也不善于无所畏惧地恨。

也许你现在还不大懂得,

钟情一时的爱是什么?

不过是年轻的热血激荡。

日久天长,热血就变凉!

谁能敌得过离别的摧折,

经得起新的美色的诱惑,

受得了精神的苦闷和疲惫,

还有那不羁的想入非非?

不!我的女友,你可知道,

命运神该不是注定要你:

在懦夫和冷酷的人们中间,

在伪装的朋友和敌人中间,

在恐怖和空怀的希望之中,

在无谓而繁重的劳作之中,

成为被妒心驱赶的奴隶,

在窄小圈子里默默地凋零!

你在高墙内,祈祷声中,

此时你离神灵非常遥远,

一如你与人们远远阻隔,

你不会春心未动离人间。

啊,不,俊美的造物啊,

你注定应有另一种命运,

等待你的是另一种痛苦、

无与伦比的另一种欢欣;

抛却你那往昔的想望吧,

丢开可怜的尘世而去吧:

我将要为此而给你打开

引以自豪的认识的深渊。

我要把为我效劳的精灵们,

带到你跟前供你去调遣;

我的美人啊,我要送给你,

和蔼可亲而奇异的侍女;

我要从东天的星斗头上,

为你摘下它黄金的冠冕;

我要从花朵上采撷甘露,

用夜半的露珠撒满金冠;

我要用嫣红的夕阳余晖,

当作彩带缠绕在你身上;

我要让你四周围的空气,

饱餐芳草和鲜花的清香;

我要弹奏出奇妙的乐音,

常使它缭绕在你的耳畔;

我要用绿松石和琥珀,

筑起一座座华丽的宫殿;

我要跃身潜入海底,

我要展翅飞上云端,

我要给你人间的一切,

快把我爱恋!……



十一


……于是他轻轻地

用火热的嘴亲了一亲

她那两片颤抖的朱唇;

他用一番勾引她的情话,

作为给她的哀求的回答。

炯炯的目光紧盯她双眼,

如火烧火燎。在漆黑的夜间,

这目光在她头上闪着白焰,

它不可抵挡,似两把短剑。

唉,这恶魔已得意扬扬!

他的吻放出的致命毒液,

霎时间渗进了她的胸膛。

一声痛苦的、可怖的惨叫,

把寂寂无声的夜空划破了。

这一叫声包含着一切:

爱情、痛苦、责备和哀求,

还有那无可奈何的诀别——

同一个年轻的生命分手。



十二


……当时午夜值班的看守人,

独自围绕着高高的墙垣,

手拿一块打更用的铁板,

慢慢走着他预定的路线,

走到年轻修女的禅室旁,

他就停下了均匀的脚步,

把一只手按住在铁板上,

他一时感到有点局促。

透过这四周的一片寂静,

他仿佛隐隐约约地听见:

两张嘴正在和谐地亲吻,

短促地叫唤,微弱地呻吟。

于是乎一种渎神的疑念,

不由得袭进老人的心坎……

然而再过片刻光景,

一切重又变得宁静。

唯有吹拂着的阵阵清风,

捎来树叶抱怨的声息,

还有那山涧流水凄厉地

在同黑黝黝的河岸絮语。

老人在恐怖中匆匆诵念

侍奉上帝者的教规经文,

好从自己渎神的疑念中,

驱散掉这恶魔的迷魂;

还用哆哆嗦嗦的手指,

在激动的胸口忙划十字,

再悄悄加快自己的脚步,

继续走他那巡更的老路。

……

……



十三


……她已安卧在她的棺木里,

同沉睡的仙女一样可爱,

她那慵倦失色的粉额,

比覆布还要干净洁白。

她的睫毛永远地垂着……

天哪!谁人见了不说:

睫毛下的眸子只是在打盹,

这样美的眼睛仅仅在期待

朝霞般的光或亲人的吻!

然而白日的光辉徒然地

用金色的流光涂抹她眼睛,

亲人们全都徒劳无益地

在默默的悲哀中把她亲吻……

不,再没有什么能除去

死神所留下的永恒的印痕!



十四


……往常逢到喜庆的日子,

塔玛拉从来还没有穿上

这华美多彩的节日盛装。

采自她家乡山谷的鲜花

(古时候风行过这种仪式),

在她身上散发着芬芳,

鲜花被紧握在死者手里,

仿佛在同土地死别生离!

她脸上没有任何迹象,

表明她生命的末日是在

热恋与欢情之中临降;

她端庄的脸庞蒙眬似睡,

充溢着大理石雕像之美:

没有一丝丝表情的流露,

没有感情和理智的伴随,

只是神秘得如勾魂的鬼魅。

奇怪的一笑掠过她芳唇,

在她的脸上凝成了遗恨,

仿佛对着注视她的眼睛,

诉说不尽那伤心的事情:

是一颗情愿凋蔽的心,

正在流露对人生的轻蔑,

是临终最后一念的表示,

是向人间默默的诀别。

作为浮生空留的反照,

这一笑比起永闭的眼睛,

散发出更多更多的死气,

越发使人在绝望中悲痛。

正如在日落的庄严时辰,

红日的巨轮早已经西沉,

把自己融化在金色的海心,

高加索白雪皑皑的群峰,

瞬息间挽留着血红的夕照,

还在黑沉沉的天际辉耀。

然而这奄奄一息的光芒,

在荒原上再也映不出回光;

它从它所羁留的冰封绝顶,

不能为任何人把行程照亮!……



十五


……济济一群的至亲和近邻

聚集好登上送殡的途程。

古达尔撕扯着银白的卷发,

有气无力地顿足捶胸。

他已是生平最后一次

拉出他的白鬃马当坐骑,

于是送殡的马车队出发,

行程是三天三夜不停息:

远在老祖先的尸骨堆中,

为她掘了个安宁的坟冢。

古达尔曾经有一个祖先,

是个劫路和掠村的强盗,

当病魔缠得他卧床不起,

就轮到了他来忏悔祈祷。

为了赎回自己的罪孽,

在那花岗石山岩顶上,

他许愿修建一所教堂,

那里但闻暴风雪的歌唱,

那里只有老鸢能飞翔。

不久在加兹贝克的雪峰间,

筑起了一座孤零零的寺院,

而那个凶狠老人的尸骨,

从此在这里得到了安眠;

那行云出没的峭壁巉岩,

从此便变成了他的陵园:

莫非因为他死后的居所,

离天庭近了才更加温暖?……

莫非是他离开人世远了,

永恒的梦才不致被扰乱?……

但也枉然!亡人梦不见

往昔岁月的欢乐或忧烦……



十六


……在广漠无际的碧色太空,

有一个神圣的天使在飞行,

他张开自己金色的双翅,

把她这个罪孽深重的灵魂,

从人世间一直带往天庭。

天使用甜言蜜语的许愿,

驱散这魂灵心中的疑云,

还用泪水从她的身上

洗去过失和痛苦的遗痕。

从远处传来了天国的声音——

突然间,有个地狱的精灵,

从万丈深渊里盘旋而起,

截断那通畅无阻的旅程。

他力大无穷,有如风驰。

他闪闪发光,宛似电掣,

他狂妄已极,出言不逊,

说道:“她是属于我的!”

……塔玛拉罪孽深重的魂灵,

紧紧靠在保护人的怀中,

用祷语压下自己的惶恐。

未来的命运眼看要决定,

在她面前站着的又是他,

天哪!又有谁能把他认出?

他的目光是那样凶狠,

他的周身充满着那么多

无穷无尽的敌意的毒剂,

从他那纹丝不动的脸上,

发出坟墓般阴森的寒气。

……“快走开,阴郁多疑的精灵!”

天国的使者回答他道:

“你心满意足地幸灾乐祸;

但裁判的时刻已经来到——

上帝的裁决公正不阿!

对她考验的期限已满;

她身上恶行的桎梏已落下,

连同她速朽的尘世之衫。

你知道,我们早已等着她!

她的灵魂属于那种人,

他们度过的整个一生,

不过是这样短短一瞬:

痛苦难忍,难得欢欣。

造物主用了最佳的灵气,

捻就他们生命的琴弦,

不是为人寰而创造他们,

也不为他们才创造人寰!

她用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去抵偿心中一时的狐疑……

她受了苦,也尝到了爱——

天国的大门为爱情敞开!”

……天使用他严厉的目光,

向这诱惑者瞥了一眼,

然后欢快地振振翅膀,

在苍穹的辉光里沉淹。

失败的恶魔满口诅咒

自己那些胡乱的梦幻,

他依然留在宇宙中间,

孑然一身,孤傲如常,

对谁也不爱,也不指望!……

——

……在怪石嶙峋的山坡之上,

在柯依沙乌尔峡谷上方,

直至今日依然残存着

老朽不堪的锯齿形城墙。

关于它还流传着不少故事,

孩子们一听便不寒而栗……

这座默然无语的古迹,

是那神奇岁月的见证人,

像个幽灵兀立在树丛中。

下边是星星点点的山村,

大地吐绿,鲜花盛开,

杂乱的人声渐渐地消失,

商队响着铃从远方走来,

山涧闪着光,溅起浪花,

穿过云雾将飞流倾下。

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大自然嬉笑着尽情玩赏

它那永远年轻的生命、

凉爽、艳阳和明媚春光。

……但这座古堡十分忧伤,

它多少年来已破败不堪,

很像个可怜的孤身老人,

他的亲友们已离开人间。

城堡里的不可见的居民,

只等待明月升上天庭:

这才有他们的欢乐和自由,

四处奔跑着,喧闹不停。

新来的隐者白头蜘蛛,

正在编织蛛网的基架;

一群身披绿装的蜥蜴,

在屋顶上欢快地玩耍;

一条小心翼翼的长蛇,

爬出了那阴暗的洞穴,

游到古老台阶的石板上。

时而忽盘成三圈圆盘,

时而又如长带般横躺。

恰似丢弃在古战场上的

阵亡英雄不再用的宝剑,

至今在那里闪闪发光!……

这里四周已满目荒凉;

无一处残留往昔的痕迹;

时代的巨手孜孜不倦地

久久地早把遗迹刷洗,

没有一物能使人再记起

古达尔的美名和他的娇女!

……然而这座礼拜堂,在那

埋他们尸骨的陡峭峰巅,

仍然被一种神威庇护着,

还从天际云端映入眼帘。

一块块黑色的花岗岩,

伫立守卫在它的门边,

白雪的斗篷披挂在肩;

一根根永世不化的冰凌,

当作铠甲闪耀在胸前。

那睡眼惺忪的雪崩碎块,

宛若瀑布,从坡顶流下,

中途却突然被严寒阻住,

雪块皱起眉在四周悬挂。

暴风雪在这里来往巡行,

从白头的墙上拂去雪尘,

时而像唱起了长长的歌,

时而又似呼唤着哨兵;

只有行云听说了在远处,

某个国度里有奇特的寺庙,

便成群结队地打从东方,

匆匆来这里朝拜祈祷;

却早已没有任何人再来

对这块墓石默默凭吊。

阴郁的加兹贝克的悬崖,

贪婪地守护着它的猎品,

人类那永无休止的哀怨,

无法扰乱它永恒的宁静。

一八四一年

顾 蕴 璞 译




媚 俗 艺 术
坎 普 与 高 雅 艺 术

世纪早期,当现代主义对于“浮华”学院主义(最绚丽奢华、最自以为是的媚俗艺术形式之一)和其他类似趣味腐败形式的胜利似乎不可逆转时,艺术世界沉溺于一种乐观主义的幻觉,认为既仁慈又邪恶的媚俗艺术妖魔再不会光顾其领地。媚俗艺术一度在“高雅艺术”领域内占据半壁江山,现在人们认它为已被安全地限制在跳蚤市场,或者是堪称兴旺的地下廉价仿制品、低劣宗教艺术品、粗俗纪念品和怪异古玩等产业。但伪艺术这多面妖魔有一种为现代主义者不曾意识到的神秘而根基深厚的力量——一种取悦的力量;一种不仅能满足最简单最广泛的流行审美怀旧感,而且能满足中产阶级模糊的美的理想的力量,而尽管有各种先锋派的愤怒反击,中产阶级的美的理想仍然是审美消费上的主导因素,并因此也是审美生产上的主导因素。
其他的因素和影响助成了媚俗艺术近来在高雅艺术领域内的重现。一个重要的“战略”优势是媚俗艺术被用于反讽的趋势。自兰波赞扬“诗的妄语”和“蠢的绘画” 6 经达达到超现实主义,出于反讽式的破坏的目的,反叛的先锋派已运用了大量直接借用于媚俗艺术的技巧和要素。因此,当先锋派成为时髦之时,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即使是在最有学养的知识分子圈中,媚俗艺术也享有一种奇怪的反面名声。这也许是促成奇怪的坎普(camp)感受力出现的主要因素之一,在反讽式行家鉴赏力的伪装下,这种坎普感受力可以自在地沉溺于由最糟糕的媚俗艺术提供的悦乐中。坎普把坏趣味——往往是从前的坏趣味——作为一种很高的修养来培养。仿佛经自觉认可和追求得来的坏趣味可以使它本身失灵,并变成截然相反的东西。这至少是苏珊·桑塔格在她有关坎普的“最终”论述中所暗示的,这就是,“唯其糟糕所以美”。 7 然而从表面上看,坎普常常难于(实际上是不可能)同媚俗艺术区分开来。
新的坎普时尚不久前诞生于纽约知识分子(最初是同性恋知识分子)圈中,迅速席卷了整个美国,对媚俗艺术在高雅艺术世界中的复兴贡献甚大。不过,当人们得知一个受到普遍尊重的博物馆——它的现代艺术收藏在世界上首屈一指——会主办一个展览,主要展出受坎普感受力推崇的华丽媚俗艺术时,仍然有理由感到吃惊。希尔顿·克雷默曾在《纽约时报》撰文,评论1974年夏在芝加哥艺术学院举办的当代美国艺术大展,他富有启发性地把代表坎普精神的众多画家(“大宗师”是安迪·沃霍尔)归在“跳蚤市场派”的名称之下。克雷默尖刻地写道:“……我在真正的跳蚤市场耗了很多时间,在那儿得到的视觉回报更大。” 8 这类媚俗艺术在高雅艺术领域内扩张和蚕食的实例,使克雷默相当消沉的思考不无根据,这就是:“沉埋于过去之中的坏趣味矿藏或粗俗陈列品,现在无不被轻易发掘。”
如果先锋派和坎普时尚可以求助于那些显然同最确定无疑的媚俗艺术相联系的形式与技巧,媚俗艺术反过来也可以通过模仿先锋主义的外表而获益。当然,媚俗艺术家模仿先锋派只到一定程度,在这一程度内,先锋派的非常规性被证明是成功的,是被广泛接受甚至奉为典型的。媚俗艺术就其本性来说,是不可能冒险去与真正的先锋主义有任何牵连的。
媚俗艺术使用先锋派手法的目的在于我们所说的“美学广告”(aesthetic advertising)。在文学上这方面极好的例子是苏联诗人叶甫根尼·叶甫图申科,十多年前无论是在他的国家还是在西方,他都如一个摇滚明星般声名鹊起。意大利散文家路易吉·巴尔达奇曾令人信服地指出叶甫图申科最有代表性诗歌《布拉茨克水电站》的媚俗品质。 9 叶甫图申科试图用马雅科夫斯基的未来主义诗歌语言来传达浅显直白、一目了然的政治信息,这决定了他的“诗歌媚俗”。这种信息本身,即使是极端陈腐的,也不好说它是媚俗的。然而,当它接受一种虚假的身份并伪装成诗歌时,它就是媚俗的。审美的虚假化就在于使用与诗歌主旨无关的先锋派表现手段,这些表现手段有一种独特的功能,就是给“除了包含纯意识形态信息外别无他物的包裹”贴上“艺术产品”的标签。 10 马雅科夫斯基与叶甫图申科之间的区别相当清楚:前者是一个真正的革命派,无论在诗歌上还是在政治上(不管我们喜不喜欢他的政治见解),而后者仅仅是一位富有技巧的宣传家,他试图把公认的意识形态滥调当成先锋派诗歌来“兜售”。
先锋派使用媚俗艺术元素的可能性,以及反过来,媚俗艺术利用先锋派技法的可能性,只不过表明媚俗艺术是一个多么复杂的概念。这里我们正在讨论的实际上也许是现代美学中最令人困惑、最难于把握的范畴之一。就像艺术本身既是一种模仿也是一种否定一样,媚俗艺术不能从某个单一的观点得到界定。而且跟艺术一样——或就反艺术(antiart)而言,媚俗艺术甚至拒不接受一个反面的定义,因为它压根就没有一个确定鲜明的对立概念。



词 源 学
应 用 语 境 和
审 美 不 充 分 定 律

那么,什么是媚俗艺术?难道我们满足于语焉不详地说它是坏艺术——艺术或文学垃圾,就像它在词源上所直接表明的?抑或我们要赞同这样的观点,说媚俗艺术根本上是假艺术,因而必须用假冒、伪造或说谎之类有魅惑力的虚假性范畴来对它加以判断?再则,如果承认媚俗艺术和虚假性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又怎么能够解释媚俗艺术仅仅是“坏趣味”的同义词这样一种广为流行的观点呢?那么什么又是坏趣味?媚俗艺术作为坏趣味应该主要从美学上加以探讨,还是更应该从社会学的角度把它看成意识形态性的转移注意力?而一旦媚俗艺术被视为虚假性和转移注意力,难道不需要从伦理上对它加以考虑?如果伦理的方法是站得住脚的,难道不应更进一步,从神学上把媚俗艺术看成最终要归咎于魔鬼的影响的罪的表现?关于媚俗艺术,这些以及其他类似的问题都已被提出来,而麻烦就在于,在一定程度上它们都是切中要害的。
在试图回答这些问题之前,需要指出的是,在各种现代语言用于指称艺术坏趣味的诸多术语中,媚俗是唯一取得真正国际性地位的。在它的源头德国,媚俗有一大堆同义词或近义词,诸如schund(低劣、下流)或trivial(平庸、陈腐),Schundliteratur或Trivialliteratur一类合成词被用来指文学上的媚俗作品,而且可以互换使用。在法语中,camelote一词意味着许多媚俗艺术品的廉价性和低劣品质,但它不能作为美学概念使用。同样在法语中,style pompier(浮华风格)的概念指绘画中一种浮夸的、学院化的坏趣味,但它既缺少媚俗一词的语义复杂性,也缺少它的语义灵活性。在依地语以及美国英语中,像schlock(价值或品质低劣之物)或schmaltz(多愁善感和夸张浮华的艺术)接近于媚俗艺术的某些意蕴,但它们远远不能涵盖后者所指涉的整个领域。就我所知,西班牙语的cursi(庸俗艺术)是唯一可以表明媚俗艺术概念内含的两方面意思,即坏趣味的欺骗与自我欺骗的单词。cursi这一概念所涉及到的美学上的困难,就像媚俗艺术的概念一样,读读拉蒙·戈麦斯·德·拉·塞尔纳才华横溢的《庸俗艺术》(1943)一文就很容易明白这点。然而,cursi一词的流传,至今仍限于西班牙语世界。
也许,像cursi一样接近于媚俗艺术概念的,是俄语的poshlust一词,至少按纳博科夫的阐释和翻译是如此;按纳博科夫的说法,“第一个‘o’的发音就像大象掉进污泥塘的扑通声,而形状又圆得像德国明信画片上浴女的屁股”(《尼古拉·果戈理》,Norfolk:New Direction,1944,p.63)。纳博科夫论果戈理的文章中涉及到poshlust的十来页,在迄今为止所有以媚俗艺术为主题的探讨,以及所有关于这一概念的内涵与德语词“kitsch”的某些突出特性非常近似的探讨中,当属最诙谐、最睿智之列——尽管它根本没提到过那个德语词。“在我们所接触到的国家中,”纳博科夫写道,“德国似乎总是这样一个国家,在那儿,poshlust不是被嘲谑之物,而是民族精神、习俗和一般氛围的本质成分之一……”(p.64)。事实上,之所以是“媚俗艺术”而不是poshlust获得国际性接纳的原因之一也许就在于此:德国人真正赢得了这种认可。何况进一步说,kitsch的发音之简单,就像itch一样。如果遵循纳博科夫的文字游戏逻辑,难道我们不都对媚俗艺术求之若渴 14 吗?
媚俗艺术这个词,就像它所指的概念,都是相当晚出的。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它开始出现在慕尼黑画家和艺术商人的行话中,用于指廉价艺术品。直到二十世纪头一个十年它才成为一个国际用语。就像这类定义很不严格而广为流传的名称常有的情况,它的词源是不确定的。一些人认为这个德语词源于英语的“sketch”,被慕尼黑的艺术家读错了音,是对旅游者特别是英美旅游者购作纪念品的廉价肖像画的贬称(参见格罗·冯·韦尔佩特,《文学专门词典》,Stuttgart,1969)。另一些人则认为,它可能的起源应到德语动词verkitschen中去找,该词在梅克伦堡方言中是“使便宜”的意思(参见《特吕普纳德语词典》,卷4,Berlin,1943)。路德维希·吉茨在他的《媚俗艺术现象学》中也提到一种假设,即把媚俗一词联系到德语动词kistchen的“从街上收集垃圾”的意思,这个词在德国南部确实有这种特殊意思;它也有“用旧家具做新家具”的意思。 12
这三种主要的词源学假设即使是错误的,在我看来也都同样地表明了媚俗艺术的某些基本特征。首先,媚俗艺术总是有点肤浅的。其次,为了让人买得起,媚俗艺术必须是相对便宜的。最后,从美学上讲,媚俗艺术可以被看作废物或垃圾。
要补充的是,除了那些把媚俗艺术一词的起源要么归为英语(“sketch理论”)要么归为德语者外,还有论者支持一些比较不太可信的观点。按吉尔伯特·海特的看法,媚俗一词来源于俄语动词keetcheetsya,意为“显得高傲而不可一世”。因此,他的观点是,媚俗意指“粗俗的炫耀”,“用于任何制作起来很麻烦而又丑陋不堪的东西”。 13 尽管不太可能,这种起源说却有其优点,这就是它不但强调了这一词语来源的基本不确定性,而且暗示出其现今意义的实际灵活性。再者,在指出媚俗艺术往往不易于制作,指出生产坏艺术或坏诗有时需要付出相当大的努力方面,海特是对的。
无论其起源为何,媚俗曾经是而且仍然是一个带强烈贬义的词,并因此可以作最广泛的主观性使用。在大多数情况下,说某物是媚俗之作等于是直截了当地把它作为无趣味、惹人厌甚至是倒胃口之物予以拒绝。然而,媚俗一词却不能用于与审美生产或审美接受的广阔领域完全无关的对象或情境。一般而言,对于那些试图成为“艺术”而实际上没有成功的东西,媚俗的称呼排除了它们宣称具有品质或假装具有品质的可能。因而,它可以贬义地用于建筑、风景、室内装饰与家具陈设、绘画与雕塑、音乐、电影和电视节目、文学,实际上就是一切服从趣味判断之物。如果我们从审美欺骗与自我欺骗的角度来思考媚俗艺术,很显然,有多少种误用和仿冒艺术符号的可能,就有多少种类型的媚俗艺术。暂且让我们局限于文学来谈,我们可以区分出两个包罗甚广的范畴,其中每一个都包含无数的种与亚种:(1)为宣传而生产的媚俗艺术(包括政治媚俗艺术、宗教媚俗艺术等等),(2)主要是为娱乐而生产的媚俗艺术(言情小说、罗德·麦丘恩式礼品店诗歌、作为糊口之资的艺术品、印刷精美的通俗杂志等等)。然而,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两个范畴之间的区别极其含混:宣传可以伪装成“文化”娱乐,与之相反,娱乐可以带有微妙的操纵目的。从心理学的角度,我们可以运用汉斯·埃根·霍尔图森在“甜媚俗艺术”(多愁善感的“含糖型”)和酸媚俗艺术之间所作的区分,两者中间还有无数区别甚微的种类。 14
不管我们对它的应用语境作出怎样的分类,媚俗艺术总是隐含着审美不充分的概念。这种不充分见于那些形式特性(材料、形体、规模等)不适合其文化内容或意图的单个物品。一个缩减至小装饰品尺寸的希腊雕像可以作为例证。但“审美不充分定律”有着远为广泛的适用范围,我们最好联系那些单个看来绝对无媚俗之嫌的物品的排列组合来谈论媚俗效果。因此,一幅挂在百万富翁家用电梯中的伦勃朗真迹无疑会有媚俗的倾向。这显而易见是一个假设的例子,是一种讽刺,但它却很好地表明伟大艺术品可以被用做纯粹的炫耀性装饰。作为富有的象征来展示的一件审美物品,其本身并不成为媚俗作品,但它所扮演的角色却典型地属于媚俗艺术的世界。当然,相反的情况发生得更为频繁,这就是,大量价格低廉、与艺术近乎无关之物,可以被赋予美学意义,可以得到本该给予真正艺术品的敬意。我们只要想想日见其多的怀旧商店出售的那些可怕的老“古玩”就足够了——烂靴子,破马车轮子,陶瓷夜壶,两三代之前用的笨拙锈蚀的浴缸,以及无数其他破破烂烂的“古董”,许多人把它们当作我们祖父母辈生活的美好世界的诗意遗物来赏玩。真正的艺术被贬低,仅仅用来表示财富,明显的非艺术之物却披上艺术的荣光,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有适用审美不充分概念的无数事例。




媚 俗 艺 术
与 浪 漫 主 义

尽管媚俗艺术能够出现在众多各别的情境中,这一概念却差不多完全缺乏我所谓的“历史深度”,也就是说,它几乎不可能与任何十八世纪后期或十九世纪初期之前的事物相联系使用。换一种方式说也就是,不仅作为一个术语而且作为一个概念,媚俗艺术本质上是现代的。即使我们可以在媚俗艺术和矫饰主义 15 或巴洛克艺术之间发现某些形式方面的关系,历史地看,媚俗艺术似乎是浪漫主义的产物。一方面,浪漫派革命作为十八世纪古今之争的结果,导致趣味标准近乎彻底的相对化;另一方面,许多浪漫派人士(他们中有些是真正伟大的诗人或艺术家,而且显然与媚俗艺术无关)宣扬侧重情感的艺术概念,这反过来又开启了通向审美遁世主义的各种途径。前面曾经提到,逃离有害抑或仅仅是乏味的现实的欲望,也许是媚俗艺术具有广泛吸引力的主要原因。
更一般地说,浪漫主义是第一个重要的通俗文学或艺术运动,是现代民主制度在文化上的主要产品。像托克维尔这样一位致力于体制与知识生活研究的社会学家,不可能不去思考把民主时代的文学(他没有使用“浪漫主义”一词)同产生于贵族统治时期的文学(他显然想到了十七世纪法国诗人)区别开来的显著特征。在民主社会中,人们并不认为心智的快乐“构成他们生活中的主要魅力;它们被认为是生活的严肃劳作中短暂而必要的放松”。托克维尔进而更为细致地描述了民主时代一般读者的需求:
由于他们能够用于文学的时间很少,他们就想方设法充分去利用这点时间。他们偏爱那些容易到手、读得快且无须学术研究就能理解的书。他们寻求那些自动呈献的、可以轻松地欣赏到的美;最最重要的是,它们必得有新的、出乎意料的东西。习惯了斗争、烦恼和实际生活的单调,他们需要急遽的情感,惊人的章节……作者们将瞄准效果的迅捷,更甚于细节的完美。小册子将比大部头更常见……作者们的目标将是耸人听闻而非使人悦乐,是搅动情感而非陶冶趣味。 15
托克维尔是最早论及民主制度会助长文学与艺术中商业主义的人之一。撇开少数伟大作家不谈,在民主制度下作者们是为市场工作:
民主制度不仅在商贾阶层中灌输文学趣味,而且把商贾精神引入文学……在贵族统治的国家,不付出巨大的努力,没有人可以期望成功,而且……这些努力也许会予人以很大名声,但绝不会挣得大量的金钱;而在民主制国家,一个作者可以让自己高兴的是,他能以较小的代价博取较微薄些的名声和一大笔财富。 16
诸如此类段落中值得注意的是,它们包含的许多观点都非常适用于媚俗艺术:艺术作为消遣和娱乐,方便易得,可预期的迅捷效果,作者方面的“商贾精神”(较诸获得名声,他们更瞩意于直接的经济回报),读者大众逃避日常生活沉闷乏味的心理需要——在大多数以社会学为取向的媚俗艺术定义中,这些都是常见的要素。
浪漫主义和媚俗艺术之间的关系也可以从美学的角度加以讨论。比如,赫尔曼·布罗赫把媚俗艺术在现代的兴起联系到浪漫主义给审美理想概念带来的变化。在浪漫主义之前,审美理想被认为是超越于任何可能的艺术作品的:美是作为绝对的、实际上不可能达到的典范与价值准则而出现的。但在浪漫时期,审美理想先前所具有的超越性丧失殆尽,人们完全根据它在具体的、有限的艺术作品中的内在性来理解它。按布罗赫的看法,在浪漫主义之前,价值体系是开放的(就要达到的目标始终处于体系之外而言)。在1950年的一篇文章中他写道:
浪漫主义倾向于恰好是相反的方向。它希望把柏拉图式的艺术理念——美——变成任何艺术作品都直接可感的目标……然而,虽然艺术仍然是一个系统,这个系统却是封闭的;无限系统变成了有限系统……这一过程构成每一种媚俗艺术形式的基本前提,但同时它自身的存在又要归因于浪漫主义的特殊结构(亦即,要归因于把世俗生活提升到永恒层面的过程)。我们可以说,浪漫主义本身虽不是媚俗艺术,它却是媚俗艺术之母;而且在某些时刻,孩子是如此酷似它们的母亲,以至于人们无法在两者间进行区别。 17
在写于1933年的一篇较早的文章中,布罗赫也谈到了媚俗艺术和浪漫主义,把它们间的相似建立在共同的怀旧特性上。他说,媚俗艺术往往只不过是“逃入历史牧歌中,在那儿既往的传统仍然有效……媚俗艺术是抚慰这种怀旧感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 18 通过把历史的或当代的现实替换成陈词滥调,媚俗艺术显然是靠了那些一般说来与浪漫主义世界观相联系的情感需求而得以繁盛的。在相当程度上,我们可以把媚俗艺术视为浪漫主义陈腐化了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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