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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林·索雷斯库诗22首

罗马尼亚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马林·索列斯库,二十世纪罗马尼亚著名诗人、剧作家,他获得过一系列国际国内文学奖,并曾被提名为1996年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马林·索列斯库是二十世纪后半期罗马尼亚诗坛上的重要人物,他为罗马尼亚诗歌的发展起到了承先启后的重大作用。他一方面继承了本世纪初以来的一些罗马尼亚诗歌大师(如布拉加)所保持的诗歌传统,另一方面则吸收西方现代主义创作手法,把戏剧上的一些技巧引入诗歌创作,使其作品颇具戏剧性场景。
索雷斯库在当年罗马尼亚文学界饱受争议的一个事件是:1994年至1995年,罗马尼亚“剧变”后,他担任过文化部部长。对此,我们应该这样看,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罗马尼亚政治最为黑暗的时期,这是罗马尼亚诗歌严重的断裂期,不少作家遭到监禁,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那么,索雷斯库为何在如此残酷的“剧变”后选择从政,且恰是在他去世前的年月?按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看法,离开、逃逸,都是在绘制线路,而逃逸也可以原地发生,可以出现在不动的旅行中。这就可通释索雷斯库诗歌的反叛特质同这一事件的关联。索雷斯库并没有选择时空上的逃离,而是原地不动地逃逸,这即是其面对当时的罗马尼亚政治现实所发明的武器。原地不动的逃逸并非放弃行动,而是以隐秘的方式炸裂一个管道,这种方式时刻生发在其诗歌创作中。然而,这般隐秘的反叛无疑使诗人身陷无法逃脱的炼狱,这是在深渊里望云,是用报纸切割静脉。他的许多诗作如《朋友们》中的“我们自杀吧,我对朋友们说”(文中所引索雷斯库诗歌均出自《水的空白:索雷斯库诗选》),《命运》中的“艺术后,我忽然一举成名,/以家禽研究者的身份”,《演员》中的“我们胡话连篇,或者长年沉默”以及《和词语在洞穴中》所诉“如果有一天我将同/太阳一道彻底消失”等等,无不是悲怆与绝望的呐喊,这是隐秘逃逸者所遭受的彻骨炼狱。无论是“家禽研究者”“演员”还是“和词语在洞穴”,诗人索雷斯库都在一种“邪恶盟约”里,这盟约里所有机器都在布局绞杀,残存的面孔不再是诗人之面孔——诗人的面孔消失了,只剩下黑洞和白璧。
在索雷斯库的诗之呼吸里,亦能捕获“自然般”的窒息与绝望。他已将窒息与绝望化约至最为简单、自然的词语,如《直角尺》第一节:“数学上用的直角尺/越来越成为/一件文学工具”。索雷斯库仅用“直角尺”这一最为简单的意象构筑了对极左装置系统的挖苦与反叛,“直角尺”即是索雷斯库发明的隐秘武器,这正是其描绘的逃逸线路,他通过自在词语的“飞逸”发现系统管控之外的世界;又如《在生命看来……》第一节第一句“在生命看来,/人类死后会继续保持/相同的习惯”,表面似乎在淡然地描绘着人类重复的曲调,实则在反讽:人死后,极权、法西斯分子之流仍会继续。没有一个更好的时代,索雷斯库以最为自然、温和的诗调揭露了这一真相。
当然,除了自然、亲和之语词机制,他还以一种奇谲的反语机制生发着极致的反叛,这是索雷斯库的炼狱情境主义。居伊·德波曾发动“情境主义国际”反抗景观社会,这与其同时的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和社会心理学家菲利克斯·瓜塔利的摧毁性战术如出一辙,本质上都是一种游牧、漂移、离散和解域化的战斗策略。索雷斯库以如此情境主义反抗极权这一景观,如《风琴的危险》首节赫然所表“我们都曾见过风琴。/风琴的危险就在于它们/有太多的管子”,在这里,“风琴管道”作为反语机制抨击极权装置,管道本是风琴的灵魂部件,在索雷斯库笔下却“反身”为极权统治压迫人的机器;再如《戟》里的句子“而司机什么也没注意……要是他停的话,/我就能将这个老罪犯撵下车去,/他差不多清除了所有人/此刻恰好手握铁锹倚靠在/我的背后”,其以“戟”“铁锹”暗喻极权机器的爪牙,以“司机”暗喻极权统治者,由此,经由电车上这一拿铁锹的可爱老头同司机的“默契”反指其所处的生态与境遇,进行隐秘批判;又如《上课》一诗的首节“每当老师向我提问,/我都会故意/将所有问题答反”,极致的反叛在词与词、句与句之间弹射。最具能动性的反语机制则凸现于《笑病》《安逸》《美丽的细菌》《鉴于太阳……》等诗中,其以“笑”“安逸”“美丽”“太阳”等极致温美的词语反抨当时政治的黑暗,由此“笑”“安逸”“美丽”“太阳”等在索雷斯库笔下成为了反抗暴政、极权的武器,这是真正的决裂,是在创造逃逸线和反叛的权力。而反语机制正是索雷斯库诗歌中的谵妄机制,变得谵妄就是在脱离“正轨”,那些极致温美的语词正是索雷斯库的谵妄词库。这一切,不仅是其不得不发明的情境主义,也是其身处炼狱的严重症候,到《衣裳》中的“你感到世界大扫除/疼痛般/切割着你”,症候已经延展到了静脉。


唐璜


在他吃进她们成吨的口红后,

那些在最神圣的期待中

上当受骗的女人,

终于找到了报复唐璜的

手段。


每天早晨,

在镜子前,

她们描完眉毛,

将耗子药

涂上嘴唇,

放进头发,放在白皙的

肩膀上,放进眼睛里,思想中,

放在乳房上,

然后,开始等待。


她们一袭白衣,步入阳台,

在公园里找他,

可唐璜,仿佛有所预感,

此时已变成书虫,钻进了图书馆。


他只抚摸那些珍稀版本,

尤其是平装书,

从不去碰那些皮面书。

在他看来,顶楼上的灰尘

要比闺房中的香气

更加精致迷人。


而她们正在等他,

五官俱毒地等他。

倘若唐璜从他的

崭新热情中抬起眼,

便会通过图书馆窗户看到

每天都有一位

在错误地亲吻妻子时

殉职的深情的丈夫

下葬。




看法


大自然对我们

多么慷慨!

我们可以顺利地

借助孢子繁殖

(植物中已有这么多的案例)。


风吹着,

拂动我们的发,

那些孢子四散,如同思想,

如同随意的亲吻,

如同天上的水珠,

如同风中的气味。


然后,孩子们来临,

然后,孩子们来临,

我们别无选择,


毫不理解这样的人生,

由于我们是两人,

由于我们是一对,最后的一对,

我们每人都有不同的看法。




绿叶


森林,

给我一片朝北的叶子,

为了光明,为了青春,

为了永不死亡的生命。


森林,

给我一片朝南的叶子,

为了黑暗,为了暮年,

为了无法复活的死亡。


我们将灵魂

写满绿叶——

森林,

给我所有的叶子吧,

好让我歌唱。


或者最好你亲自歌唱,

用我的灵魂。





我望着天空,

云在我后面奔走,

总在我后面。


最先,

云中的树林朝我倒下,

城市朝我坍塌,

河流变成瀑布,冲击我,

收获从天而降,

敲着肚皮鼓,那么富有节奏。


我望着天空,

目不转睛,

仿佛从深渊底部

望着那些白云,

它们之间,肥胖的星星隐约可见


真像漂浮在汤里。


万物都在我的头顶流淌,

就这样,望着天空

我穿越了

大半个世界。




美丽的细菌


你犹如美丽的细菌,走进

我今天的灵感,

我感到幸福,

因为我喜欢你周身

温柔的气息。


此刻,你将为我从容地

在宇宙旅行,

每天都会寄给我

一份心情,

用来代替情书。


我想,有时,我也会忧伤,

仿佛一头被蝴蝶毒害的大象

那时,我会把你赶走,

可又不知你在哪里:


你一会儿在手中,

一会儿在眼睛里,或额头上,

一会儿又在思想里。



鉴于太阳..


鉴于太阳是唯一已圆满解决的

国际问题,

我提议到此政治平台上

继续我们的谈判。


从太阳上,地球看得一清二楚,

所有那些有争议的事情,

就像古老地图上的白斑,

最初的地理学家惊恐地写道:

“这里有狮子。”


那些狮子早已得到驯化,

我们早已在它们毫无生气的

皮毛上安置了原野和城市,

而眼下,一切都可以解决,

在太阳这一政治平台上。


再说,太阳上已经开始议论,

声称用不了多久,

地球上的蠢行

就会通过和平渠道消失。




如果水不变黑..


如果水不变黑,

那么,洗刷的快感

就等于零,

彼拉多说着,使劲用肥皂搓手。


在此期间,耶稣受到嘲弄,

被钉在十字架上,

被迫在十字架上滚动,

就像在一张茉莉花床上,

被迫饮下毒汁,

被迫死去,

被迫在第三日复活,

被迫升上天堂。


在此期间,十字架被扔进火中,

十字军东征遭到粉碎;


民族间的裂痕中

冒出了呛人的烟,

火药在搅动,

光照的煤渣宣布现代黎明的来临。


最终,

流水越来越脏,

历史遵循自己的轨迹,

而彼拉多继续

洗手,

心中的快感在不断增大。




上课


每当老师向我提问,

我都会故意

将所有问题答反。


“你历史学得怎样?”

老师问我。

“糟,很糟,

我刚和土耳其人

签订了永久性和约。”


“什么是重力法则?”

“无论我们身处何方,

在水里还是陆地,

地面还是空中,

一切物体都必然会

落到我们头上。”


“我们处于文明的

哪个阶段?”

“在旧石器时代,

因为唯一打磨过的石块,

也就是我们的心,

已经丢失。”


“你会绘制我们

伟大的希望蓝图吗?”

“会,用彩色气球。

每一阵狂风吹来时,

都会有一只气球飞走。”


由此可见,

我将留级,

而且理所当然。




在生命看来..


在生命看来,

人类死后会继续保持

相同的习惯。

比如:

他们会接着看医生,

在各类诊所间转悠。


他们手里拿着病历

在诊室前排起长队,

还在相互鼓励,

说什么不能对死亡掉以轻心,

否则,它就会加剧。


而那些怀疑论者

嘴角却露出一丝苦笑,

因为无论生死,


什么都难以

在他们身上获得成功。




笑病


他生于一阵大笑。


当父母让他看看世界时,

他开始大笑,面对每件事物,

直至太阳。

面对每个词语,

直至无限。


七岁时,他还没有停止大笑。

大夫让他上学。

老师给他看物理书,

他哈哈大笑,笑得捂住了肚子。

上历史课时,笑得抓住了膝盖。

上地理课时,笑得摁住了脚跟。


大夫为他介绍了三个女人,


三个地地道道的女人,

想让他爱上她们,

爱,可以让人安宁。

怎么对您说呢?

他大笑着爱上了第一个,

微笑着爱上了第二个,

爱上第三个时,笑得没喘过气来。


于是,大夫为他开出死亡药方,

一生服用一服,

随后,每三个世代

吃一小勺。


可现在,即便躺在地下,

他依然笑个不停。


迄今为止,在死者的

要求下,

人们已为他换过

七个墓地。




圣徒


中世纪,画家们

只许画圣徒:

步行的圣徒,

骑马的圣徒,

屠杀恶龙的圣徒。


画家们满怀渴望,看着人们,

但不许画他们,

他们沮丧地等待着

额头上生出一只眼睛,

一只专门用来

打量圣徒的眼睛。




紊乱


自然的笔迹有点紊乱,

我好不容易读懂了几页,

用一种艰涩的字体

匆匆将它们誊写。


A

看上去像O,

O

像Z,

“这”像T,

“所有”像G。


但你们不必惊慌,

相似只是表面的,

正如我们儿时,

所有的词语唯有一个含义:妈妈。


你们先逐个地学习每个字母,


接着学习那些容易混淆的字母,

然后再学习所有使用

这些字母的词语。


可话说回来,

你们到底想在我的字里行间

寻觅什么呢?

我当过画家,

所有这些都只不过是

在研究

我额头上的皱纹。




最长持续时间


人类——

时间的礼拜日,

那里,时间稠密,

凝固。


某种周期性

生育出人类,

恰如米尺

仅仅存在于

刻度之上。


同等的槽口

将我们联合在一起,

我们一个挨着一个

排列着,仅仅用我们

才能尺量上帝

(最长持续时间)




逃跑


原本

白天也能看见星星,

但蝴蝶

整宿都在用翅膀

运土,

遮住它们。


天空也有

引力,

它的光

用马力无比的泵

吸着蝴蝶。


空气在扑扇,

翅膀尖

朝着滚烫的大玻璃。


我望着上空,

假如看到某颗星星,

会赶紧尽可能地

远离那个地方。


可满天都是星星,

总有一颗在我们的头顶闪烁..




灵感


在云中马场上,

谬误骑上马背,相互追逐。

不时地

灵魂跳进河里。

马蹄下——我,极不情愿,

犹如骆驼身下的荒漠。




其他维度


时间无法存在,

当然,它也并不存在,

没有时间的生活

在虚无中,

在也许会来的时间的

账户上。


脉搏通过信贷跳动,

仿佛鱼离开了水,

期望着

一场大洪水。


于是,死亡的可能出现,

借贷在复仇,

世界在空空的日子里,

不太可能注入资金,


它的历史

正疯狂地消费着真空中的

瞬息。


正因如此,

从古至今,神经质

在不断增加。


信贷陷入危机

(你总不能借用某种

永远不存在的

东西)。


而我们的生活

一开始还比较舒缓,随后越来越紧张。

因为时间一丝一毫也不存在,

必须去找其他维度了。




万能的灵魂


哦,万能的灵魂!

可以眺望窗外,

可以抵御黑暗,

可以美化女人的步态,

可以估测两只蛾子间的距离。


兴许,我们在滥用你,

把你当作一把刷子,

当作一团海绵,

当作一颗星星,

当作一架望远镜,

当作一块抹布。


挖掘灵魂,就像欧鼹

在令人目眩的日光中:

究竟该用哪只爪子挖光,




夜晚,从令人晕眩的高度


夜晚,

从令人晕眩的高度

眼帘坠落,

在如此漫长的一天之后。


你害怕释放它们,

你听见它们撞击边缘,

呼呼作响

宛如一些石子,被扔进

废弃的井底。


有时,它们一去不复返。

天知道,

它们从地面逃脱,

继续滑行,

睫毛已不再发电。


瞧它们如何坠落,

沿着我的血管,

到指尖,

眼帘经过重重深渊,

并一一将它们关闭。




远景


倘若你稍稍离开,

我的爱会像

你我间的空气一样膨胀。


倘若你远远离开,

我会同山、同水、

同隔开我们的城市一起

把你爱恋。


倘若你远远地、远远地离开,

一直走到地平线的尽头,

那么,你的侧影会印上太阳、

月亮和蓝蓝的半片天穹。




我蒙住..


用条绿色的纱巾

我蒙住林子的眼睛,

让它们把我找寻。


林子找到了我,

凭着一阵叶的欢笑。


用条云织成的纱巾

我蒙住鸟儿的眼睛,

让它们把我找寻。


鸟儿找到了我,

唱着一支歌。


用微笑

我蒙住忧郁的眼睛,


忧郁找到了我,

在一场深深的爱中。


用茫茫黑夜

我蒙住太阳的眼睛,

让它把我找寻。


你就在那里,太阳说,

在那时间的背后,

别再躲藏了。


别再躲藏了,

所有的事物,

所有的情感,

在我试图蒙住它们的眼睛时,

都这么对我说。




圣火


再给太阳

添些树枝吧,

听说

几十亿年后

它将熄灭。


倘若找不到树枝,

就把有希望变成森林的

平原

以及可能早已变成森林的

山峦、月亮和天空

扔进太阳。


无论如何,

你们得扔些什么,

一些树枝,


一些生命。


瞧,太阳已经开始

在我们脸上闪烁,

将我们的脸化为美与丑,

化为昼与夜,

化为四季和岁月。




轮子


甚至连我自己,

有时存在,

有时消隐。

我居住在轮子里。

树告诉了我

这一点。

每次注视窗外,

我都发现

叶子时而在空中,

时而在地上。

还有候鸟,

它们飞翔着,

翅膀一会儿朝南,

一会儿朝北。

还有太阳,

今天在我左眼升起,

明天却在我右眼。

高 兴 译




竟 陵 派
与 明 末 小 品 文

中国传统诗歌已走过漫长的历程,形成了自己固定的一套审美定势,明代以后,它与生活的距离越来越大,日益老化,但作为一种长期的心理积淀,它仍然包含有丰富的文化意蕴。“公安派”以俚俗、诙谐矫其刻板,以率意、浅切救其深婉,虽有所突破,然而实际上并未取得理想的效果。毕竟民歌不等于新诗,雅文学和俗文学仍有自己的差异和分野,仅靠高唱《挂枝儿》《打草竿》并不就能解决问题。此外,“性灵派”的文学主张实际上又要求表现独特的个性情感,俚俗与性灵,虽有一致处,也明显存在着矛盾。当率意、浅切代替格套充斥诗坛的时候,“竟陵派”的钟惺、谭元春于是又出来矫正公安,他们反对俚俗化、大众化的倾向,提倡抒写作者孤寂的情怀。钟惺说:“真诗者,精神所为也。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而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诗归序》)谭元春也指出:“夫人有孤怀,有孤诣,其名必孤行于古今之间,不肯遍满寥廓,而世有一二赏心之人,独为之咨嗟彷徨者,此诗品也。”(《诗归序》)经他们这么一提醒,诗人们才意识到,原来性灵还有更高的追求,审美风气至此又为一变。“竟陵派”的倡导是对性灵诗学的深一步掘进,所谓孤寂之美,更接近于近代的美学范畴,可以视作作家审美心态的一种深入体认。
正如前面指出的,处于文化转型的历史关口,文人士大夫的角色定位已成为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公安派”好不容易从仕、隐二途中超脱出来,自觉不自觉地靠向了市民阶层,试图寻找一种归宿感,而“竟陵派”却发现,文人终应具有自己的独立位置,于是又拉开了与市民的距离。此刻,敏感的诗人才真正体味到了彻骨的孤寒。他们简直就像飘浮在宇宙中的尘埃,像广袤夜空中的点点星光,遥然无所附着。这种特有的孤凄之美就体现在“竟陵派”的诗中。请看:“晚香林气乱,寒火石灯微”(《游九华山值阴》),“寒月归鸦外,生烟闭户中”(《沧州夕发》),“细火沾林露,遥钟过浦霜”(《舟晚》),“砌虫泣凉露,篱犬吠残辉”(《夜归联句》)。钟惺的这些诗句,精深微妙地写出了一个孤独者的审美情怀,它们也许太僻涩,太黯淡,未脱古典诗学的格式,但那毕竟是诗人发自肺腑的心声。在文人尚未找到自己位置的状况下,诗还能是什么样的呢?
“性灵派”的突出成就其实并不在诗歌方面,而在散文领域。或许散文比诗歌更加自由,可以任意挥洒;或许近代文化更是一种散文型文化,而非诗型文化。总之,晚明“性灵派”在散文领域开创了一片绚烂天地,与诗歌形成某种对照。这个时期的散文不是那种正襟危坐、铺陈大道理、进行道德说教的大块文章,而是短小轻灵的小品文。小品文真正在中国文学中占有一席位置,就是从“性灵派”开始的。讲到小品文,鲁迅曾有一段界说:“讲小道理,或没道理,而又不是长篇的,才可谓之小品。”他把小品文的文体性质揭示得很明白。小品文的特点,一是篇幅短,不铺张;二是自由随意,专抒性灵;三是不以议论为主,即使议论,也非正统之言,往往悖经乖典,以嬉笑怒骂出之。从体裁上分,小品文大致有游记、书札、随笔、题跋、日记等若干类型,形式虽异,然皆为抒发文人情趣之作,充溢着个性之美,为中国古代散文开辟了一种新境界。且举几篇,以示一斑:
寒食后雨,予曰此雨为西湖洗红,当急与桃花作别,勿滞也。午霁,偕诸友至第三桥,落花积地寸余,游人少,翻以为快。忽骑者白纨而过,光晃衣,鲜丽倍常,诸友白其内者皆去表。少倦,卧地上饮,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为乐。偶艇子出花间,呼之,乃寺僧载茶来者。各啜一杯,荡舟浩歌而返。(袁宏道《雨后游六桥记》)
败却铁网,打破铜枷,走出刀山剑树,跳入清凉佛土,快活不可言,不可言!投冠数日,愈觉无官之妙。弟已安排头戴青笠,手捉牛尾,永作逍遥尘外人矣。朝夕焚香,惟愿兄长不日开府楚中,为弟刻袁先生三十集乙部,兄尔时毋作大贵人哭穷套子也。不逛语者,兄牢记之。(袁宏道《聂化南》)
梅之冷,易知也,然亦有极热之候。冬春冰雪,繁花粲粲,雅俗争赴,此其极热时也。三四五月,累累其实,和风计雨之所加,而梅始冷矣。花实俱往,时维朱夏,叶干相守,与烈日争,而梅之冷极矣。
故夫看梅与咏梅者,未有于无花之时者也。……咏梅而及于实,斯已难矣,况叶乎?梅至于叶而过时久矣。廷尉董崇相官南都在告,有《夏梅》诗,始及于叶。何者?舍叶无所为夏梅也。予为梅感此谊,属同志者和焉,而为图卷以赠之。夫世固有处极冷之时之地,而名实之权在焉。巧者乘间赴之,有名实之得,而又无赴热之讥。此趋梅于冬春冰雪者之人也,乃真附热者也。苟真为热之所在,虽与地之极冷而有所必辩焉。此咏夏梅意也。(钟惺《夏梅说》)
古代散文在文人笔下,还从来没有像晚明作家这样随便潇洒过,传统的写法都被打破了。前人作文,总是竭力引读者注意他们所描绘的那个世界,到了性灵作家这里,世界本身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作者叙述时的那副态度,那种神气。其实他们不是在写山水,不是在叙友谊,更不是在谈什么梅花,他们真想传达的是自家那一段掩埋不住的精光灵气,是作者兀傲独立且自我美化的人格,他们的确无处不在写世界,但也无处不在写自我,世界不过是自我的外射和印证而已。更说什么明道,更说什么证史乎!对于晚明作家来说,不是文章反映了现实,倒是文人创建了一种自己的活法,所以文即是人,文与人成为统一体。
当然,小品文并不都是轻松、愉悦的,鲁迅曾经指出,晚明小品“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又说:“小品文的生存,也只仗着挣扎和战斗的。”挣扎的意思可以宽泛来理解,其实对自我价值的探索本身也是一种挣扎。同理,冲破正统观念的束缚,追求个性解放亦属于一种破坏。至于谈到讽刺和战斗,那确乎是有的,王思任的《让马瑶草》即为一篇典型作品。该文对奸佞误国的南明权相马士英进行了口诛笔伐:“职为阁下计,无如明水一盂,自刎以谢天下,则忠愤之士,尚尔相原。”“今乃逍遥湖上,潦倒烟霞,效贾似道之故辙,人笑褚渊,齿已冷矣。且欲求奔吾越,夫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地也。职当先赴胥涛,乞素车白马,以拒阁下!”它实可当作一篇檄文来读,力量不弱于鸿篇巨制。另外,“公安派”作家江盈科的《王见之》也是一篇讽刺宦官的杰作,让人在捧腹之余获得一种泄愤的快感,且录于下:
有中贵(宦官)者,奉命差出,至驻扎地方,亦谒庙,行香,讲书。当讲时,青矜(秀才)心厌薄之,乃讲《牵牛而过堂下》一节。中贵问曰:“牵牛者姓甚名谁?”青矜答曰:“就是那下面的‘王见之’。”中贵叹曰:“好生员,博雅乃尔。”
《牵牛而过堂下》为《孟子·梁惠王》中一节,骄横的宦官胸无点墨,却又要不懂装懂,书中本未提牵牛者之名,他却偏要向秀才发问,秀才于是戏弄地回答:“就是下文的王见之。”“王见之”三字本“齐宣王看见了”的意思,而宦官不但未能发现,反而给秀才以嘉奖,充分暴露了他的无知和愚蠢。此类文章表面上不动声色,却收到了强烈的讽世效果。
除了战斗性之外,还有别的方面,如前面引过的张岱的《陶庵梦忆》,刘侗、于奕正的《帝京景物略》等,都是述风俗,记旧游,发感慨,抒不平,种种情态,皆甚可观。这里我们还无论如何不能忘记徐宏祖的《徐霞客游记》,它不是一般的山水游记,而是集探险、搜奇、科学考察和文化调查为一身的新型文体,这部日记体游记中,探究自然、开拓科学已经和艺术审美结合起来了。比如作者对湖南茶陵溶洞的描写:“……其上石窦一缕,直透洞顶,光由隙中下射,若明星钩月,可望而不可摘也……北转而东,若度鞍历峤,两壁石质石色,光莹欲滴,垂柱倒莲,纹若镂雕,形欲飞舞……中圆透盘空,上穹为顶,其后西壁,玉柱圆竖,或大或小,不一其形,而色皆莹白,纹皆刻镂,此衖中第一奇也。”(《楚游日记》)又如其对云南地下沸泉的描写:“则一池大四五亩,中洼如釜,水贮于中,止及其半,其色浑白,从下沸腾作滚涌之状,而势更厉,沸泡大如弹丸,百枚齐跃而有声,其中高且尺余,亦异观也。”(《滇游日记十》)这些文字既有观赏和美学价值,又具科学实证价值,与郦道元的《水经注》似不可同日而语了。科学小品的出现,昭示着当时文人探究自然的新的文化动向,一代新人正在成长当中。
上述种种,不管属于哪一种类型,都是作者真性情的展露,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份珍贵的财产。这批被正统观念视作颓放不经的小品文其实最接近现代人的审美观念,“五四”时期,人们重新发现了它们,并掀起写作小品文的热潮,就充分证明这一点。性灵文学崛起于16、17世纪之交,实际上成为连接古代与现代审美文化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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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田衿子《忘却了的秋季》

乌依多博诗10首

纪伯伦散文诗《疯人》

但丁《神曲》天堂篇①

但丁《神曲》天堂篇②

狄金森诗22首

雪莱诗12首

内厄姆·泰特诗11首

杰弗里·希尔《麦西亚赞美诗》

莱蒙托夫叙事诗《童僧》

纪伯伦散文诗《泪与笑》

普希金童话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

阿尔弗雷德·奥斯汀诗10首

亨利·詹姆斯·派伊诗13首

马林·索雷斯库诗23首

紫圭子诗2首

福中都生子诗2首

帕拉诗11首

凯利诗4首

劳伦斯诗17首

拜伦诗19首

布罗茨基诗36首

凌静怡诗5首

罗伯特·勃朗宁诗22首

叶芝诗4首

黑塞诗4首

普希金叙事诗《茨冈人》

罗伯特·勃朗宁诗8首

威廉·华兹华斯《水仙花》

帕斯捷尔纳克《第二次诞生》

W.S.默温诗10首

葆拉·弥罕诗4首

但丁《神曲》炼狱篇①

但丁《神曲》炼狱篇②

莱蒙托夫叙事诗《恶魔》


洒向人间都是怨 一枕黄梁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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