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玛托娃《战争组诗》
三 第一颗落在列宁格勒市区里的远程炮弹
人们在嘈杂地忙乱,
突然一切都变了样。
这不是城市的声音,
也不像农村的声响。
老实说,这声音酷似
远方隆隆的雷鸣,
但雷鸣中含有湿润,
还伴随着高空清新的乌云,
还会激发草原的渴望——
喜报滂沱大雨地降临。
而这个声音吓人,像爆裂一样,
惊慌的耳朵不愿意相信
这是真的,因为它在
不断地扩大膨胀,
惨无人道地给我儿子
送来了死亡。
1941年9月
四
带来死亡的鸟群在头顶上打转。
谁能拯救列宁格勒于危难?
大家不要惊慌——城市仍在呼吸,
它还活着,一切都听得清晰:
它听到波罗的海潮湿的海底
有长眠中的儿女在哭泣。
它听到“给我面包”的呼叫迸自心间,
声声的哀号冲上七重云天……
然而,老天爷真是没有心肝。
死亡在家家户户的窗口窥看。
1941年9月21日
飞机上
五 英雄气概
我们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
我们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件。
我们的时钟宣告英雄时代已经开始,
英雄气概再也不会离开我们身边。
不怕在子弹下丧失生命,
不怕在战争中失去家园,
我们要将你保存下去——
伟大的俄罗斯语言。
保卫你,让你自由、纯洁,
传给子孙后代,摆脱羁绊,
直到永远!
1942年2月28日
塔什干
六~七
1
花园里挖了壕沟,
城市里黑灯瞎火。
彼得市的孤儿们,
我可怜的心肝肉!
在地下难于呼吸,
太阳穴酸疼,
在狂轰滥炸之中
传来了婴儿的叫声。
2
只要小拳头叩几下——我就来开门。
我随时都为你打开门板。
如今,我虽然远隔重山、
风沙、炎热的荒原,
但,我永远不会背弃你的情感……
我没有听见你的呻吟,
你没有向我索要面包。
请你像去年春天那样,
再给我送来一枚枫叶,
或是几株青青的小草。
请你再从我们涅瓦河里
给我捧来一掬冰冷清澈的水,
让我把血淋淋的伤口
从你那金发的头上洗掉。
1942年4月23日
塔什干
八 NOX,夏花园中的“夜神”雕像
可爱的夜神!
你身穿星袍,
别着服丧的罂粟花,伴着不眠的枭鸟……
亲爱的女儿!
我们用花园里的新土
小心地把你埋好 。
如今狄奥尼索斯的杯中没有一滴酒,
爱的眼睛噙满泪水,
我们城头上飞行着
你那些可怕的姐妹。
1942年5月30日
九 写给争得胜利的人们
背后是纳尔瓦大门 ,
前进只能丧生……
苏联步兵毅然迎着
“别尔特” 黄炮口冲锋。
“为朋友献出生命”,
将来会为你们写成书籍:
他们是小瓦尼亚、小瓦尼西亚、
小阿廖沙、小格里沙——
他们是朴实的小青年,
他们是我们的子孙,我们的兄弟!
1944年2月29日
塔什干
十
你们,我的朋友,是最近一次应征入伍的兵!
为了能悼念你们,居然保全了我的性命。
在你们的灵前,不要像垂柳那样凭吊,
应当对着全世界高呼你们所有人的姓名!
姓名算得了什么!
反正你们和我们
在一起……
大家都跪下来,跪下来!
红色的火焰骤然腾空!
列宁格勒人重又集结队伍冒着硝烟前进——
为了争取光荣,没有死者——死人和活人同行。
1942年8月
久尔明
十一
右边——茫茫旷野荒凉,
有一条亘古不变的霞光
左边——一座、两座、三座……
路灯像绞刑架排列在一旁。
空中还有寒鸦聒噪,
月亮灰白得如同死人,
此时出现,实在没有必要。
这——不是那种生活领域,
这——将是黄金的世纪。
这——要等到战争结束,
这——要挨到我和你会晤。
1944年4月29日
塔什干
十二 ~十六
1
炮声轰鸣,大雪漫天,
光荣的事业有了光荣的开端,
大地纯真的身体遭到
敌人的蹂躏,饱含着哀怨。
家乡的白桦树向我们伸出手来,
在渴求,在召唤,
雄伟的严寒老人和我们一起
阔步向前,肩并肩。
1942年1月
2
防波堤上第一座灯塔亮了,
随后其他灯塔也将闪现,
一个水兵哭了,脱下无檐帽,
他闯过死亡的海面,
曾在死亡中穿行,甚至迎着死亡向前。
3
胜利站在我们的门外……
这位受欢迎的客人,我们如何将她接待?
让妇女们把从千万次死亡中
拯救出的儿童高高举起——
我们就是这样,把盼望已久的客人迎进门来。
1942—1945
4
列宁格勒从死亡的深渊里站起,
史无前例的命运使它不胜惊喜,
在没有星星的一月的子夜
它鸣放礼炮,庆贺自己。
1944年1月27日
5 解放了的土地
清风吹拂云杉,
白雪覆盖田地,
再也听不见敌人的脚步,
我的大地正在休息。
十七 悼念友人
胜利日,天气妩媚,雾色朦胧,
朝霞红艳,宛如一片火光,
春天姗姗来迟,它在无名战士墓前
像个寡妇奔忙。
她跪在那里,不急于站起,
抚摸青草,吹醒嫩芽,
让蝴蝶从肩头上飞向大地,
让第一朵蒲公英开出蓬松松的花。
1945年11月8日
还有一棵高高的白杨……
山鲁佐德 从花园里
姗姗走来……
啊,东方啊,你原来如此模样!
1942年4月
二
你是从列宁格勒森严的广场
还是从怡然自得的夏日原野
给我送来了徐徐凉爽?
你是用白杨树装饰了围墙,
还是在我悲痛的心上
点燃起万颗亚洲的星光?
1942年3月
三
我会重新感受一切:
愁人的苦闷,火热的夜,
(仿佛亚细亚在梦中呓语不绝)
哈丽玛 夜莺般的歌唱,
《圣经》里的水仙花怒放,
还有轻风把无形的祝福
吹遍祖国的四面八方。
1943年12月10日
四
记忆像个小小的雕花聚宝盆:
里面装着智者苍白的微笑
故人头巾上令人肃然起敬的皱纹,
还有一棵石榴树——庄严而灵巧。
1944年3月16日
五
在远离列宁格勒的地方,我迎来
第三个春天。
第三个吗?我觉得它应当是
最后一个春天。
不过,一直到死,我永远
不会遗忘:
树荫下谛听潺潺流水时的心情
何等舒畅。
桃花红了,紫罗兰的气味
分外芳香。
谁还有胆量说我在这儿
是在异邦?!
1944—1956
六
我足足有七百年没有再来此地,
可是这儿的万事千物都没有变易……
仍然是至高无上的茫茫长空
向下倾泻神祇的赐予,
仍然是那点点星斗,那条条河流,
苍穹仍然是那般洞黑如漆,
风儿仍然在传播种子,
母亲仍然唱着原来的歌曲。
我的亚洲房屋相当牢固,
不必为它担忧……
我还会来。让栅栏前的花开吧,
让满池塘的清水漫流。
1944年5月5日
七
月亮出来了
——致阿·科
它是珠贝做的,它是玛瑙做的,
它是熏了一层烟的玻璃做的,
它突然成斜线升起,
那么庄重地在空中飘浮——
仿佛是《月光曲》
骤然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1944年9月25日
八
桌椅板凳——如同在修道院的膳房,
窗中悬挂着一轮银白的月亮。
我们喝着咖啡,饮着红葡萄酒浆,
我们还梦想着音乐……
反正都一样……
一枝鲜花墙头开得绮丽。
它有一股夺人魂魄的魅力,
这魅力,大概什么也不能比。
祖国把不败的玫瑰花,把葡萄干的产地
交给了我们,让我们在此栖息。
1943年
塔什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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