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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莱诗10首

英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波西·别希·雪莱(1792—1822)是浪漫派大诗人,在我国与拜伦并称。由于他的理想主义和正义感,很早就与家庭、学校、教会不合,被牛津大学开除之后又因私生活为社会不容,远走意大利,不久在海上遇难身亡,年方三十,但已写下了大量优秀作品,成为英国最重要的诗人之一。
他的诗有一些特点:
首先,他写诗十分严肃,绝少游戏笔墨。他认为诗人是“未受承认的人类的立法者”。这就是说,凡人类社会的大事,都要由诗人来决策。这似乎有点像古希腊柏拉图主张要由哲学家来统治国家一样地迂阔(而雪莱受柏拉图哲学影响处是不少的),但他是认真说这话的,也是身体力行的。他小时反教会,后来反暴政,向往理想社会,鼓吹革命。这一切,都表现在他的诗里,诗就是他的武器。就以我们在下面选译的几首诗来说,《奥西曼提斯》的反暴政的主题是十分明显的。奥西曼提斯即公元前十三世纪的埃及王雷米西斯二世,他在平沙无垠的大漠之上树起了庞大的狮身人面像,来纪念自己的威权和业绩。然而雪莱却描写他的所谓盖世功业早为时间所吞没,倒是迫于他的淫威不得不为他刻像的匠人的艺术传了下来。一切写得很具体,没有一句评论而评论自在,而且有对照和讽刺,最后的两行则又使我们感到无尽的回味。
这是一首卓越的十四行诗。另一首十四行诗《一八一九年的英国》则几乎是那一年英国现状的鸟瞰图。画面极广(从国王、贵族、大臣到受苦受难的人民,又从军队、法律、宗教到议会政治),涉及到具体事件(整个一八一九年是英国历史上极为动荡的一年,特别是由于发生了军警在曼彻斯特城屠杀和平集会的群众的“比德卢”惨案,第七行指的就是这个),然而又透视历史,指出:

把这些埋葬了,将有神灵跳出坟头,

一身光芒,来照耀这暴风雨的时候!


这是雪莱的预言,也是雪莱对革命的憧憬。

《致——》是一首爱情诗,但起句却一扫普通爱情诗的俗气:


有一个被人经常亵渎的字,

我无心再来亵渎;

有一种被人假意鄙薄的感情,

你不会也来鄙薄。


结语把爱情同高远的理想结合在一起:


犹如飞蛾扑向星星,

  又如黑夜追求黎明。


雪莱也曾放声悲歌。以“啊,世界!啊,人生!啊,时间!”为起句的《悲歌》就是十分有名的例子,几乎可以在所有英国浪漫派诗选里遇见。在这里,有对于时间易逝的感喟,而且诗人力求扩大意境,把世界、人生、时间联在一起;诗句的音乐性也很感人。
另一首《哀歌》更出色。它只有短短八行,前七行写各种风声:粗暴的风,狂野的风,摇撼着森林和大海的狂飙,都在发出声音,而在这一番描写之后,却来了这样出人意外的最末一行:


号哭吧,来为天下鸣不平!


它把自然界的风声同人间的不平之鸣连在一起了。诗人不是在抒发个人的哀叹,而是在最关键的位置上点出了诗的主题:要求伸张社会正义。
同样善于运用结语的例子还有《悼万尼·戈特温》一诗。如果说前四行是一种在中外诗歌里都常见到的男女离别的场面,那么最后的两行却又是在柳永式或彭斯式的离别诗里所难于找到的:


苦难啊,苦难,

这广阔的世界里,竟处处碰到你!


这是一种自然的、却又饱含深意的联系,把一个姑娘的不幸(万尼是自杀的)同世界上的众多苦难联在一起,这就使个人的遭遇获得了更加深远的社会意义。
雪莱诗的音乐效果也起了重大作用。他的诗几乎首首可诵,可歌;他是一个歌唱的诗人,而不是像他的好朋友拜伦那样,常常以口语入诗。有一首情诗《致琪恩》,特别显示了雪莱在创造诗的音乐美方面的非凡成就。
高远的理想,鲜明的自然的形象,随着诗情变化的音乐效果,在有名的《西风颂》里得到了和谐的统一,而此外还得加上一个因素,即严谨的格律。雪莱诗有时不尽协律,但在《西风颂》里,他又一度驾驭了一个对诗人提出了十分严格要求的诗体。单从押韵来说,这诗的每一大节的脚韵安排是:aba,bcb,cdc,ded,ee,也就是说前后的诗行之间有呼应,有推进,最后又有小结。五个大节都如此,于是全诗形式完整而又逐步推进,首尾形成一种很有戏剧性的向前的运动。雪莱遵守了这个韵脚安排,然而却又在另外一方面突破了这诗体的束缚,即为了要写出西风的非凡威力,他的诗句不仅跨行,而且越节。这不止是因为写诗的高手总是要从束缚中找自由,而且还因为雪莱要充分利用这诗体的特点来表达他的主题,那就是:西风摧枯拉朽,有着巨大的破坏力,但又到处促进新生,因此它既是“破坏者”,又是“保护者”。在前面三大节中,雪莱写西风首先猛扫地球,接着激荡长空,最后摇撼大海,而在作了这一番地、空、海的大翻腾之后,诗调忽然一变——诗人自己出来向西风诉说自己的心情了:

如果我能是一片落叶随你飘腾,

如果我能是一朵流云伴你飞行,


啊,卷走我吧,像卷落叶,波浪,流云!

我跌在人生的刺树上,我血流遍体!


这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呼声,而把这种迫切心情毫不掩饰地表达出来,并且进而把个人同大自然打成一片,这正是浪漫主义诗人的本色。然而雪莱的呼喊并不是为了自己,他是要执行诗人作为“人类立法者”的崇高职责,要在这旧物还未尽摧、新芽已经出现的大变革关头,做一把号角,将一个预言传布在人群之中:


……啊,西风,

如果冬天已到,难道春天还用久等?


一百多年来,当革命者在旧社会的黑暗深渊里感到心情沉重,不少人是吟咏着这两句诗而又重新抬起头来的。
除抒情诗外,雪莱还写了大量叙事诗,哲理诗,时事讽刺诗,两个重要的多幕诗剧,一个以《希腊》为题的“抒情诗剧”,等等。在这类长诗里,雪莱更多地写反抗,写起义,写理想社会,开辟了新境界。在《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这个诗剧里,就有一段有名的关于未来共产主义式的社会的描绘。在《希腊》一剧里,他也纵观古今,写出了这样富于感情的合唱曲:


伟大时代在世界重现,

  黄金岁月再来。……


啊,如果人间终须有死亡,

  切莫重演特洛伊的故事!……

且住!难道恨和死定要重来?

   且住!难道定要人杀人?

且住!莫把那预言的苦酒

   定要喝个一滴不剩。

世界已经对过去厌弃,

让它就从此安息!


这里出现了一种新的沉痛之感,那最后一节里的几个“且住!”比《西风颂》里的“我跌在人生的刺树上”的呼喊更震撼我们,因为那里毕竟只是一个孤独灵魂的叫声,而这里却有从古希腊以来的人世沧桑的大背景,对几千年历史的沉思给了诗人以更成熟的智慧,因此当他展望新的黄金时代的时候,他也更加脚踏实地,更加沉着了。





奥西曼提斯


客自海外归,曾见沙漠古国

有石像半毁,唯余巨腿

蹲立沙砾间。像头旁落,

半遭沙埋,但人面依然可畏,

那冷笑,那发号施令的高傲,

足见雕匠看透了主人的心,

才把那石头刻得神情唯肖,

而刻像的手和像主的心

早成灰烬。像座上大字在目:

“吾乃万王之王是也,

盖世功业,敢叫天公折服!”

此外无一物,但见废墟周围,

 寂寞平沙空莽莽,

 伸向荒凉的四方。




一八一九年的英国


垂死的老王又疯又瞎,国家之耻!

孽子孽孙的公侯是世人的笑料,

笑他们来自污水又归于污泥。

大臣们不开眼,不动心,不用脑,

只蚂蟥般叮住这英国的衰弱身体,

吸饱了血,才昏昏然不打自掉。

田地荒芜,人民受饿又遭刀砍。

军队乃两刃的剑,一刃劈死自由,

另一刃又威胁着挥剑的好汉。

法律嗜血而拜金,为绞杀先引诱。

宗教无耶稣,无上帝,有经而不看。

议会维护着历史上最残暴的法案——

把这些埋葬了,将有神灵跳出坟头,

一身光芒,来照耀这暴风雨的时候!




西风颂



啊,狂野的西风,你把秋气猛吹,

不露脸便将落叶一扫而空,

犹如法师赶走了群鬼,


赶走那黄绿红黑紫的一群,

那些染上了瘟疫的魔怪——

啊,你让种子长翅腾空,


又落在冰冷的土壤里深埋,

像尸体躺在坟墓,但一朝

你那青色的春风妹妹回来,


为沉睡的大地吹响银号,

驱使羊群般的蓓蕾把大气猛喝,

就吹出遍野嫩色,处处香飘。


狂野的精灵!你吹遍了大地山河,

破坏者,保护者,听吧——听我的歌!



你激荡长空,乱云飞坠

如落叶;你摇撼天和海,

不许它们像老树缠在一堆;

你把雨和电赶了下来,

只见蓝空上你骋驰之处

忽有万丈金发披开,


像是酒神的女祭司勃然大怒,

愣把她的长发遮住了半个天,

将暴风雨的来临宣布。


你唱着挽歌送别残年,

今夜这天空宛如圆形的大墓,

罩住了混浊的云雾一片,


却挡不住电火和冰雹的突破,

更有黑雨倾盆而下!啊,听我的歌!



你惊扰了地中海的夏日梦,

它在清澈的碧水里静躺,

听着波浪的催眠曲,睡意正浓,


朦胧里它看见南国港外石岛旁,

烈日下古老的宫殿和楼台

把影子投在海水里晃荡,


它们的墙上长满花朵和藓苔,

那香气光想想也叫人醉倒!

你的来临叫大西洋也惊骇,


它忙把海水劈成两半,为你开道,

海底下有琼枝玉树安卧,

尽管深潜万丈,一听你的怒号


就闻声而变色,只见一个个

战栗,畏缩——啊,听我的歌!



如果我能是一片落叶随你飘腾,

如果我能是一朵流云伴你飞行,

或是一个浪头在你的威力下翻滚,


如果我能有你的锐势和冲劲,

即使比不上你那不羁的奔放,

但只要能拾回我当年的童心,


我就能陪着你遨游天上,

那时候追上你未必是梦呓,

又何至沦落到这等颓丧,


祈求你来救我之急!

啊,卷走我吧,像卷落叶,波浪,流云!

我跌在人生的刺树上,我血流遍体!


岁月沉重如铁链,压着的灵魂

原本同你一样:高傲,飘逸,不驯。



让我做你的竖琴吧,就同森林一般,

纵然我们都叶落纷纷,又有何妨!

我们身上的秋色斑斓,


好给你那狂飙曲添上深沉的回响,

甜美而带苍凉。给我你迅猛的劲头!

豪迈的精灵,化成我吧,借你的锋芒,


把我的腐朽思想扫出宇宙,

扫走了枯叶好把新生来激发;

凭着我这诗韵做符咒,


犹如从未灭的炉头吹出火花,

把我的话散布在人群之中!

对那沉睡的大地,拿我的嘴当喇叭,


吹响一个预言!啊,西风,

如果冬天已到,难道春天还用久等?




悼万尼·戈特温


离别时我听她声音发颤,

却不知她的话来自碎了的心。

我径自走了,

未曾留意她当时的叮咛。

  苦难啊,苦难,

  这广阔的世界里,竟处处碰到你!




致——


有一个被人经常亵渎的字,

 我无心再来亵渎;

有一种被人假意鄙薄的感情,

 你不会也来鄙薄。

有一种希望太似绝望,

 又何须再加提防!

你的怜悯无人能比,

 温暖了我的心房。


我拿不出人们所称的爱情,

 但不知你肯否接受

这颗心儿能献的崇敬?

 连天公也不会拒而不收!

犹如飞蛾扑向星星,

 又如黑夜追求黎明,

这一种思慕远处之情,

 早已跳出了人间的苦境!




悲歌



啊,世界!啊,人生!啊,时间!

登上了岁月最后一重山!

  回顾来路心已碎,

昔日荣光几时还?

  啊,难追——永难追!



日夜流逝中,

有种欢情去无踪。

  阳春隆冬一样悲,

心头乐事不再逢。

   啊,难追——永难追!




哀歌


嚎啕大哭的粗鲁的风,

  悲痛得失去了声音;

横扫阴云的狂野的风,

  彻夜将丧钟打个不停;

暴风雨空把泪水流,

树林里枯枝摇个不休,

洞深,海冷,处处愁——

  号哭吧,来为天下鸣不平!




希腊(选段)


合唱曲


伟大时代在世界重现,

  黄金岁月再来。

大地脱下冬衣,

  犹如蛇换旧蜕。

天笑了,帝国与宗教只剩微光,

像是梦已逝而影未亡。


山头昂立着新的希腊,

  海水更加宁静。

班尼河涌流如泉,

  天空闪着晨星。

月桂女神笑盈盈,她喜见

阳光下群岛在海上安眠。


更高的楼船破浪而进,

  载着后世的珍奇;

另一代的曲子在奏鸣,

  多情的歌手哭泣了就死寂;

新的探险者毅然航归家乡,

虽然异域有迷人的姑娘。


啊,如果人间终须有死亡,

  切莫重演特洛伊的故事!

也不要在自由人的欢乐里,

  又掺上杀父娶母的狂与耻!

尽管会有更神秘的人面兽,

叫行人把死之谜猜个透。[18]


另一个雅典将兴起,

  像霞光照亮整个天空,

把那盛世的灿烂光华,

  传向辽远的后代子孙,

凡上天能给、人间能收的一切

都将留存——只要光明不灭。


时间与爱神从长眠中跃起,

  光彩和善良胜过倒下的众神,

也比那升天的一人幸运,[19]

  更无论还在迷信的人群。

新的祭坛上不要金和血,

只须献出真诚和纯洁。


且住!难道恨和死定要重来?

  且住!难道定要人杀人?

且住!莫把那预言的苦酒

  定要喝个一滴不剩。

世界已经对过去厌弃,

让它就从此安息!




致琪恩

——随赠六弦琴一架


爱丽尔致蜜兰达:

请把这音乐的仆人收下,

看在送它的是你的仆人;

请教它你会的全部和声,

不是任何别人,只有你

才能使欢乐之神奏起,

乐极了又自悲身世,

将喜歌变成了哀诗。

得到你的王子腓迪南的恩准,

并奉了他亲自的命令,

可怜的爱丽尔献这无言的薄礼,

它代表有言也说不出的心意。

他本是你的护神,几番死生,

一直把你的快乐追寻,

只在你寻到了幸福,

爱丽尔也才能有福。

像大手笔的诗句所吟,

他从普洛士帕罗的仙洞出行,

引你渡过海洋的无路之路,

走向那不勒斯的王座,

他腾空飞在你的船前,

像一颗流星活现。

你死了,月亮顿时无光,

昏倒在阴暗的地方,

但不及爱丽尔心里凄凉,

由于不见了你这姑娘。

等你重新活在人世,

爱丽尔又来服侍,

像隐形的生辰之星,

引你穿越生命的海程。

自从你和王子相爱,

变化不断而来,

只有爱丽尔追踪你的脚步,

听你随意吩咐,

如今他卑微然而快乐,

往事也就全都忘却。

不幸他已不是无拘的精灵,

由于犯错而锁在肉身,

这一下犹如进了坟墓,

不得不向你求助:

为了报他的忠心,解他的忧郁,

能否今天赐一笑,明天歌一曲?


乐器师精心做了此琴,

弹奏一切和谐的乐音,

他为此伐了一树,

树在阿本宁山的风雪高处,

那里森林摇晃着进入冬眠,

众树都睡得神仙一般香甜,

有的梦见昨天的秋阳,

有的梦见快来的春光,

有的梦缀满四月的花朵和雨点,

有的梦唱出了七月的闺怨,

所有的梦都梦见了爱神,

这时候死去该有何等风情!

树儿梦中被伐,毫不觉痛,

现在以更美的形体重生。

乐器师在天堂最美的星下,

雕制了这架心爱的吉他,

教它能对所有的知音,

发出相应的歌声。

它能温柔如你的话语,

用多情的声调吐露:

深山老林藏智慧,

幽谷清风送安慰。

它学到了所有乐曲,

不论来自天空或泥土,

来自森林或山冈,

还有喷泉的流响,

山峰的轻脆回声,

溪水的柔和清音,

鸟和蜜蜂的旋律,

夏天海洋的低语,

雨的拍打和露水的呼吸,

以及黄昏的歌;它熟悉

那难得听到的神秘声音

在作着日常的巡行,

飘过无边际的白天,

唤起我们世界处处的火焰。

这一切它懂得而不透露,

除非来人能够以情相诉,

触动它身上的音乐之神,

问得好也答得灵,

感得深才奏得妙,

除非早有旧恨待表,

休想从它身上探询

昔日的秘密神韵!

遇有高手来弹弄,

琴儿才放声而歌颂,

但把最高最神圣的绝唱,

留给我们亲爱的琪恩独赏。




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选段)


未来的社会


瞧,宝座上再无王侯,人们昂首阔步,

像神仙般自由结伴,没有谄媚,

没有践踏,人的额角上再不刻写仇恨、

轻蔑、恐惧,既不自怜也不自鄙……


女人也洒脱、美丽、仁慈,一如

那向大地洒下光和露水的蓝天,

体态轻盈,光彩夺目,再没有

旧风俗打下的污渍,完全纯洁;

谈吐生智,而过去她们不敢思想,

真情坦露,而过去她们不敢感觉,

她们变了,过去不敢做的全实现了,

这一变使人世成了天堂;再没有骄傲、

猜疑、妒忌、恶意中伤,再也不胸藏

怨恨,让它那最毒的毒汁

破坏爱情的疗治创伤的甜味。


可憎的面罩脱下了,人又重新变得

自由,不受管辖,不受限制,真正的

人,平等,没有阶级、种族、国家,

没有恐惧、迷信、等级,每人都是

自己的王,公正,温和,聪明,可是人

就没有热情?——有的,但无内疚,

无悲痛,这些本是人的意志所造成;

也超脱不了机缘、死亡、变化,

但能驾驭它们,使它们不能再阻碍

人心飞越天上最高的星,

进入那隐约可见的无限空间。

王 佐 良 译




英雄、骑士、圣徒与市民


英雄史诗是中世纪欧洲最早出现的文学类型之一。其中一些文本在北欧民族大迁徙之前就已产生,后来被带入欧洲腹地;另外一些则是在大迁徙过程中产生并进一步得以丰富和完善的。早期的英雄史诗保存了原始质朴的神话传说因素,主要叙述在与北欧神秘的大自然斗争过程中产生的部落英雄,被称为异教的史诗。后期的英雄史诗则明显受到基督教的影响,歌颂那些在与异民族争夺生存空间的战争中产生的、具有封建伦理观念和忠君思想的民族英雄。但是,无论是早期的还是晚期的日耳曼英雄史诗,其所表现的都是一种不可征服的行动主义。日耳曼民族的神和英雄如果不从事冒险活动,不行动,不计划,不组织某些宏伟的事业,不抵抗各种各样的力量和反抗,那他们就不是他们自己了。
成书于公元7—8世纪之间的《贝奥武甫》是盎格鲁—撒克逊征服者从欧洲西北部给英伦三岛带来的最著名、也是最完整的一部英雄史诗。史诗共3128行,分两部分。上篇《鹿厅》讲武士贝奥武甫率14勇士与魔怪格兰道尔搏斗并将其杀死的故事;下篇《屠龙》讲已当国王50年的贝奥武甫,为拯救国家和人民,不顾年事已高再次出战,与毒龙搏斗,最后因受伤过重而献出生命。史诗将贝奥武甫塑造为勇猛的武士和理想的君主的双重角色,体现了处在氏族社会后期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对于领导他们战胜为害人类的神秘自然力的部族英雄的崇敬和爱戴。全诗采用古日耳曼语的头韵体(类似汉语诗中的双声,即用声母而不是用韵母押韵)写成。单调粗砺的诗律恰到好处地传达出了古英语时代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尚武精神和阳刚之气。以下这段有关格兰道尔巢穴的描述,表现了盎格鲁—撒克逊人心目中神秘而可怕的北欧大自然的景象:


他们居住在神秘的处所,狼的老巢,

那里是招风的绝域,险恶的沼泽地,

山涧溪流在雾霭中向下奔泻,

进入地下,形成一股洪流。

论路程那里并不遥远,

不久即见一个小湖出现眼前;

湖边长着经霜的灌木、树丛,

扎根坚固而向水面延伸。

每到夜晚,湖上就冒出火光,

那景象真让人胆战心惊。

芸芸众生中没有任何智者,

能将黑湖深处的奥秘探明。

任何野兽或长角的雄鹿,即使被猎狗追赶,

跑进这片灌木,也会远远逃走,

宁可让性命丧失在沙洲,

也不愿投入湖中寻求庇护。

这里的确不是一个好处所!

湖中浊浪翻腾,黑雾直升云端,

天空变得朦胧阴沉,

整个世界为之恸哭失声!


与《贝奥武甫》这部建筑在神话传说和想象基础上的英雄史诗相比,法国的《罗兰之歌》、西班牙的《熙德之歌》、俄罗斯的《伊戈尔王子远征记》、德国的《尼贝龙根之歌》等相对晚出,成书时间均在11世纪初到12世纪末之间,具有一定的历史根据。
《罗兰之歌》叙述了公元8世纪法兰西国王从西班牙班师回国,在伏隆斯山谷遭遇法兰克部落的巴斯克人伏击、全军覆灭的故事。不过,史诗对历史作了修改。故事的情节围绕着维护基督教信仰和建立武功等方面展开。诗中的敌人成了信奉异教的萨拉森人,而早已死去的查理大帝则成了信仰基督教的卫士。史诗尤其突出了骑士罗兰拼死断后,保卫国王,最后战死沙场的故事,塑造了一个忠于封建君主、恪尽职守的骑士英雄:


罗兰感到死神来临,从头降到了心;

他跑到松树下,躺在绿草上,

…………

他把头朝向异教徒的国土,

这样做,是想让查理大帝

和所有法兰西人都说:

他死了,高贵的伯爵战死沙场。


罗兰伯爵躺在松树底下,

他把脸转向西班牙。

他回想起件件往事:

回想起他所征服的地方,

回想起法兰西和他的族人,

回想起查理王,养育他的恩主……

忍不住潸然泪下轻轻哀叹。


《罗兰之歌》也体现了基督教精神对异教英雄史诗的影响。罗兰临死前忏悔罪恶,请求上帝宽恕,把自己的手套献给上帝,圣加伯列用手接了过去。上帝派出二品天使将他的灵魂接上了天庭。
《尼贝龙根之歌》被歌德称为德国的《伊利亚特》。这部英雄叙事诗的素材由两个传说融合而成。第一部取材于尼德兰王子西格弗里的英雄传说。西格弗里屠杀恶龙,取得尼贝龙根宝物,并帮助勃艮第王娶冰岛女王为妻。但后来被勃艮第王杀死,宝物被劫。第二部取材于匈奴人灭亡勃艮第的史实。讲述西格弗里的妻子克琳希德为复仇而嫁给匈奴王,借助后者之手为其丈夫复仇,自己也死于战乱之中。有学者认为《尼贝龙根之歌》的气氛与希腊悲剧有相似之处,只是它的人物不为命运摆布。19世纪德国诗人海涅盛赞《尼贝龙根之歌》是“具有巨大的强力的作品……其中使用的语言,是一种像石头的语言,那些诗句就像是押韵的方石块。从石缝里随处迸发出像血滴的红花,或者垂下像碧泪一样的长长的常春藤”。
埃达是北欧古代“挪斯”(意即“北方”)神话诗、教谕诗、英雄诗和若干其他杂诗的总称。现存最好的“王家抄本”共收埃达诗34篇。这些诗内容广泛,有神话传说故事,有古代英雄传奇,有古代智慧结晶的教谕诗,有关于奥秘知识问答对白的《全智书》;更有气吞山河、雄伟壮丽、具有史诗性质的《女先知书》。萨迦是冰岛文学中散文形式的历史英雄传奇,其中有一部讲述了公元5世纪哥特人与匈奴人的高卢之战。芬兰的民族史诗《卡勒瓦拉》(意译为《英雄国》)虽然直到19世纪才由一位医生搜集整理成书,但其歌咏的历史事件明显属于中世纪,涉及伐木垦荒、播种耕耘、造船航海、锻造铁器、酿酒烹调、男女婚姻等社会日常生活。
中世纪的第二种文学类型是骑士文学,盛行于11—13世纪。骑士文学虽然是西欧封建骑士制度的伴生物,但在精神气质上与北欧的英雄史诗一脉相承。中世纪欧洲实行的是类似我国西周时代的分封制,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王是全部土地的拥有者,他将国土层层分封给下面的诸侯,形成金字塔形的社会结构。封建领主(“封臣”)们为了保卫自己的土地不受侵犯,并提防不时来袭的异教徒,在自己的领地上建造了坚固的城堡,豢养了一批下层封建主作为骑士,于是,骑士制度应运而生。骑士制度催生出一种建立在个人忠诚和家族主义基础上的日耳曼骑士道德,取代了建筑在公共的法律和秩序基础上的罗马精神。
公元11世纪,由于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突厥人加强了对东罗马帝国首都拜占庭的压力,欧洲基督徒前往东方的朝圣活动被阻断了。1095年,罗马教皇乌尔班二世发表诏书,号召西方的基督教徒们集结起来,举行十字军东征,以捍卫基督教的东部边界和圣城耶路撒冷。在此后两个世纪的七次十字军东征中,由骑士、修士和教士组成的骑士团担任了保护前往东方的病弱朝圣者的使命,在形成骑士制度上起到了重要作用;以忠君、护教和行侠为核心的骑士道德和骑士精神也得到了发扬光大。
骑士文学以描写骑士爱情和冒险故事、宣扬和美化骑士精神为基本内容,分为抒情的和叙事的两种。骑士抒情诗又叫普罗旺斯抒情诗(因其中心在法国的普罗旺斯而得名),中心主题是骑士对贵妇人的爱和崇拜(大多是“婚外情”),具有明显的反封建等级和反禁欲主义色彩。其中以《破晓歌》最为著名,写骑士与贵妇人黄昏幽会、黎明依依惜别的情形。
骑士叙事诗又称骑士传奇(音译为“罗曼司”),中心在法国北部。主要内容是写骑士对贵妇人的爱,以及骑士为了获得荣誉和爱情而进行的一系列冒险活动,包括除妖驱魔、降龙伏虎、护教行侠等故事,带有很大的虚构性。
骑士叙事诗根据其题材来源可分为古代、不列颠和拜占庭三个系统。其中以不列颠系统发展得最充分、最典型,作品数量也最多。最著名的有亚瑟王和他的圆桌骑士的故事。传说古代不列颠国王亚瑟王的大厅里放着一张巨大的圆桌,设有100个座位,凡是建有赫赫战功的骑士均可占有其中一席,但总有一个位置空在那儿,是留给那个找到圣杯的骑士的。圣杯据说是盛过耶稣鲜血的杯子,一说是耶稣吃最后的晚餐时用过的杯子,代表了真理、道路和生命。骑士们将得到这个杯子、从而坐上亚瑟王圆桌上的那个空位,视为平生最大的荣耀。但只有最勇武、最忠诚并保持了自己童贞的骑士才能得到这个圣杯。为此,骑士必须长途跋涉,经受种种考验和诱惑,包括性爱的诱惑。《高文爵士和绿衣骑士》是不列颠系统中用中古英语写的最著名的韵文骑士传奇之一。
有关圣杯的传说在中世纪欧洲非常流行,许多诗人都以此为本写了诗歌和传奇,或将它改编为诗体骑士小说。另一个比较流行的骑士传奇是《特里斯坦和伊瑟》。传说康沃尔国王马克派自己的侄子,年轻的骑士特里斯坦去爱尔兰,代自己向爱尔兰公主伊瑟求婚。结果特里斯坦和伊瑟无意中误饮爱情药酒而双双坠入爱河,背叛了马克王。后来他俩不得不分手,特里斯坦娶了另一女子为妻,但他始终爱着伊瑟,直至受伤临终之际还派人送信给伊瑟。他的妻子从中作梗,说伊瑟欺骗了他。等伊瑟赶到他身旁时,特里斯坦已死去,伊瑟痛不欲生,死在他的身旁。该传奇后来被德国音乐家瓦格纳改编为一部同名歌剧。
教会文学是中世纪欧洲出现的重要的文学类型之一,一般用来统称那些采用通俗易懂的文学形式宣传基督教义的文本,包括圣徒行传、圣经故事、祷告文、赞美诗、宗教叙事诗和宗教剧等。尽管教会文学一向被认为文学价值不高,但它采用的寓意、象征和梦幻等手法,对当时及后世的作家都产生了深刻影响。忏悔录是教会文学的主要形式之一,其创始者是圣·奥古斯丁(354—430)。他早年生活放荡,后来受圣灵感召,成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在北非沙漠中苦行14年,成为基督教圣者,写下《忏悔录》一书。此书在西方影响极大,后来法国的卢梭、俄国的托尔斯泰等都以《忏悔录》为名写自传。
中世纪欧洲最晚出现、但并非最不重要的一种文学类型是城市文学。中世纪后期,随着商业的繁荣和经济的发达,欧洲出现了以手工业和商业为中心的城市。城市中一些富裕的市民通过赎买的方式向封建领主买来了自治权,于是汪洋大海般的封建土地上漂浮起一些具有早期资本主义因素的小岛,如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威尼斯、米兰等。随着城市生活的繁荣和市民阶层力量的壮大,一种反映市民生活和理想的文学应运而生。城市文学在民间文学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直接取材于现实生活,揭露封建主和僧侣的暴虐、愚昧和虚伪,赞颂市民的才智。作品语言生动鲜明,风格朴素,主要运用讽刺手法,体裁则有韵文故事、抒情诗和市民戏剧等。
城市文学中最受欢迎的是动物寓言故事。寓言故事的传统一直可以追溯到古埃及。这些故事中经常有一只既是英雄又是恶棍的狡猾狐狸。中世纪的法国民间文人把有关这只狐狸的故事编成讽刺性传奇或罗曼司《列那狐传奇》。这只名叫列那的狐狸一方面捉弄狮子、骆驼、熊、狼等代表国王、僧侣、领主和贵族的猛兽,一方面又欺压鸡、兔、狗等下层小动物,可以看作是市民自身的写照或化身。另一部广为流行的讽喻性叙事长诗是《玫瑰传奇》,叙述一位青年追求以玫瑰为化身的情人的过程。此诗最大的特点是将抽象化的概念如富裕、危险、耻辱、青春等加以形象化、拟人化和具体化。
14世纪后,从教堂宗教剧的基础上发展出了市民戏剧,包括道德剧、傻子剧和笑剧。这些剧本往往在集市或狂欢节期间演出,作品以宣传基督教教义、进行道德说教为主,其中也掺杂了市民喜爱的笑料和讽刺。以莎士比亚、莫里哀为代表的近代欧洲戏剧吸收了这种民间戏剧的养料。此外,中世纪欧洲民间的谣曲也非常发达,最有名的是流传于英国民间的罗宾汉谣曲,讲述绿林好汉罗宾汉劫富济贫的故事。
中世纪晚期,法国出现了一位放荡不羁的市民诗人,给沉闷的诗坛增加了若干亮色。弗朗索瓦·维庸(1431—1463?)是个孤儿,被一位姓维庸的教士收养,并供他上学,直到获得巴黎大学文学系的硕士学位。然而生性狂野的他不断闯祸,惹是生非,两度被判绞刑,又两度减为流放。坎坷的生涯、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体验给他带来诗的灵感。他在狱中构思他的《遗言集》,将忧郁的抒情、辛辣的讽刺、玩世不恭的人生态度与深刻的犯罪感结合在一起。《绞刑架上之歌》是他的名作,仿佛是诗人对自己命运的一个预言。32岁以后,他的名字就在史册上完全消失了。


弟兄们,我们死后你们还活着,

因为我们分担了你们的税捐。

如果你们怜悯我们,

上帝也会怜悯你们。

五个、六个——你们眼看着我们在这里被捆绑,

把我们撑饱的肉体吊起,

我们的内脏腐烂,透过皮肤渗到衬衫上,

而我们的骨头也烂成了泥浆。

不要嘲笑我们的遭遇:

祈祷上帝拯救你们和我们的灵魂!

…………


雨水把我们淋得湿透,淋得赤条条,

烈日又把我们背脊灼得黝黑。

喜鹊和乌鸦啄去我们的眼珠,

揪掉我们的胡子和头发。

我们的身体得不到一丝安宁:

绞索东南西北向四面碰撞,

一会这边,一会那边,迎风荡漾——

在法国,屠刀还远不如鸟嘴多哩!

不要加入我们的行列:

祈祷上帝拯救你们和我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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