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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策兰诗15首

假如你想问保罗·策兰,应该怎样读他的诗?他会回答你:“先别费力去理解,你就读吧,读吧,一遍遍读,理解自然就会来了。”难道策兰是邀请我们从直觉上去把握他的诗的结构特性么?是让我们尽可能靠近他的诗的原动力,尽可能贴近他的诗呼吸和起伏跌宕的方式么?是要求我们去感受他的诗的表现力和那令人迷幻的神秘性么?这些,既是,也不是。策兰喜欢悖论。他也许会用一句话来回答——而这句话,与其说是他喜欢的口头禅,不如说概括了他的生存感受;他会这样回答你:“没有什么东西是简单的。”
他青年时代的诗歌,句法还相对传统一些,虽然诗中的意象和借代令我们联想到表现主义或超现实主义的手法,而节奏令我们想到里尔克和特拉克尔,但毕竟还比较容易进入。他作品的晦涩是逐步而来的:其成熟期作品的难度,人们通常把1959年的诗集《话语之栅》作为开端,几与晚期荷尔德林的诗相比拟。由于掌握了词语、音节和调式的简约技巧和间离技巧,策兰发明了一种新的语言,这种语言抗得住对德语的直接理解,而且变得几乎不可能转换成另一种语言。
这些诗具有某种石头般难以透视的能见度。就算找到了它们的语汇出处,或者探到了它们在语义学上的难度,摸到了它们的多义性和意想不到的逻辑,哪怕你汇集了有时非常深远的资料来源,甚至就在作品开始显露其内在参照系的时候,策兰的句子并置原则以及某些句法的模糊性,也始终在诗歌结构的内部保持着某种双重含义的特性。由此可见,这样的诗几乎是不可能穷尽的。策兰的石头经得起任何语式的熔炼。
这种能抗作品庸俗化的力量,自然也有其抗拒翻译的一面。所以,人们在法译本中能够读到的策兰,只能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而已,一个翻译尝试。本文里的翻译,将尽可能贴近原意,故有时会失之于音韵。正是德语诗歌赋予策兰此种既飘逸又极为准确的特质,任何一种语言都不可能保留这种诗歌的多义性。所以,建议读者参读双语本——好在策兰作品的译本几乎都是双语版——或者,更好的是,参读有注释的译本,有些注释本不仅举凡作品句法难度及细腻特征,还阐发诗总体内涵中的部分内容,从而丰富了诗歌的参照结构。




石头。

我追随的空气中的石头。

你的眼,盲得像石头。


我们曾是

手,

我们汲空晦暗,我们找到

顺着夏天上来的言:

花。


花——一个盲言。

你的眼与我的眼:

它们照

管水。


生长。

瓣膜复瓣膜

添枝加叶。


再一个像这样的言,诸锤便

自由摆动。




冰,伊甸


有一地失落,

当芦苇中长出一个月亮,

而这个共我们冻僵的,

它灼灼四方并且看见。


它看见,因为它有眼,

这些眼是亮土。

夜,夜,咸液。

它看见,眼孩子。


它看见,它看见,我们看见,

我看见你,你看见。

冰将复活,

在时辰关闭之前。




我交知你


(我交知你,你是深深弯下的,

我,被钻通的,是你的仆。

哪里燃烧着一个为我俩作见证的言?

你——完全﹑完全真切。我——完全是幻狂。)




丝线太阳


丝线太阳

在灰黑荒地之上。

一种树

高的思谢

为自己抓住声光:还有

些歌可以唱在人的

彼岸。




向凹槽中


向门缝里

天币的凹槽中

你压入那个

我由之展开的词语,

当我用颤抖的拳头

将我们上面的屋顶

拆除,石瓦复石瓦,

音节复音节,为了

那上边破烂

壳的铜

微光。




为未梦到的


为未梦到的所腐蚀,

无眠游历过的饼地堆

起生命山。


用它的表土

你重新捏出我们的名字,

我,一只与你的

相近的

眼在每根手指上,

探向一个由之

我能看护自己向你的点,

明亮的

饿烛在口中。




你可以放心


你可以放心

用雪款待我:

每当我肩并肩

共桑树行过夏天,

呼喊着它最晚近的

叶。




一次


一次,

那时我听到他,

那时他清洗世界,

未被见,整夜,

真切。


一与无限,

被消灭,

成我。


有光。拯救。




在诸流中


在将来以北的诸流中

我撒出网,那你

踌躇着压重的,

用石头写就的

阴影。



再无沙艺


再无沙艺,无沙书,无大师。


无物一掷。多少

哑巴?

十又七。


你的问题——你的回答。

你的颂歌,它知道什么?


深在雪,

    沐在雨,

        一一水。



凝结


还有你的

伤,罗莎。


而你那罗马尼亚水牛

犄角的光

代替星星在

沙床上,在

言说着的红

灰强力的枪托中。




言栅


栅条间的眼圆。


颤光兽 眼睑

划向上,

释放一道目光。


虹膜,女泳者,无梦而昏暗,

天,心灰,一定是近了。


歪斜,铁插口中,

冒烟的木屑。

以光感

你猜出灵魂。


(若我如同你。若你如同我。

我们不是立于

一阵信风之下?

我们是异乡人。)


地砖。其上,

彼此紧贴,两滩

心灰的液:

满口沉默。




贝壳堆


贝壳堆:共

卵石棒我行入其间,

缘诸水入消

融着的冰

故乡,

向它,那个按其

标示去刻凿的

矮桦木气息

中的燧石。


旅鼠翻掘。


无后来。


贝瓮,无

穿孔片,

无星脚

针。


未释,

未联,无艺,

全变者缓缓

刮削着

在我后面上来。




挺立


挺立,在空中

伤痕的阴影里。


不为任何人任何物的挺立。

不为人知,

只为你

一人。


和所有其中有空间的一起,

即便无

语。




诗篇


无人再次用土与泥捏出我们,

无人说起我们的粉尘。

无人。


你是应该称讼的,无人。

为了你我们

愿绽放。

你。


一个无

我们亘古是,我们今时是,我们

永远是,绽放着:

无之玫瑰,

无人之玫瑰。


螺紫之言的

花柱笔 魂亮,

花粉丝 天旷,

花冠 红,

这言我们曾唱

之于,哦 全乎

荆棘之上。

艾 洛 译




在当代西方诗歌书写史上,策兰乃是极富天赋的一个,早期受欧洲象征主义与超现实主义的影响,在第一本正式出版的诗集[5]《罂粟与记忆》(Mohn und Gedächtnis, 1952)中就写出了《死亡赋格》(Todesfuge)这样的惊人之作,显露出不同凡响的个人才能。随后出版《从门槛到门槛》(Von Schwelle zu Schwelle, 1955),《语言栅栏》(Sprachgitter, 1959),《无人的玫瑰》(Die Niemandsrose, 1963),《呼吸转换》(Atemwende, 1967),《线太阳群》(Fadensonnen, 1968),《光的逼迫》(Lichtzwang, 1970)等诗集,获德国不莱梅文学奖(1958)与毕希纳文学奖(1960),在西方批评界造成深远影响。德里达、布朗肖、列维纳斯、伽达默尔、拉古-拉巴特(Philippe Lacoue-Labarthe)等哲学家相继撰文讨论策兰诗歌与当代哲学中他者、灾难、存在、场所、意义等问题域相交错的部分。近期国外出版的大量有关策兰的专著和论文不约而同指向策兰诗作的陌异生成(语义逆反、视觉怪诞)与历史灾难(他者的毁灭)之间的大量关联。[6]可以说,在当今西方批评界,策兰已然与荷尔德林、里尔克、特拉克尔等诗人相提并论,被提到了哲学反思的高度。策兰诗歌与当代思想(诠释学、后结构主义、解构哲学)相遇的结果可以归结为表达与意义、创伤与经验、独一性与普遍性、在场与非在场这些跨越哲学、文学、精神分析的持久争论。在海德格尔存在论对西方诗学话语的总体影响下,策兰诗歌与当代思想逐渐获得一种特殊形态的缝合——存在、事件、主体、创伤、他者的哲学论题与符号、象征、隐喻、修辞的诗学论题在讨论的方式与构造上不再有显明区分,双方进入了一种相互质询、相互抗辩、互为支撑的过程。
策兰正是在使当代诗歌—思想问题化、陌异化、远离自身的意义上获得一个颇为反讽的高度,诗歌与思想的这条山脊般耸立的接缝指明了目前策兰诠释学的主要方向,人们似乎已经习惯站在这条山脊较为显明的一侧,就策兰与思想家(首要地,海德格尔,其次,肖勒姆[7])之间文本相似性及其衍生意义发表各自的观点从而忽视策兰作品溢出思想体系一致性的可能。比如美国学者詹姆斯·林恩(James K. Lyon)的《策兰与海德格尔:一场悬而未决的对话(1951-1970)》(2006)以详实的文献证实策兰对海德格尔语调、构词法、行文风格、存在之思各方面的大量借鉴与呼应,以及两人长期的精神交流与隐性对话,勾勒出两人带有一定距离的、颇似精神分析中移情关系的相互吸引。在林恩的叙述中,虽然策兰与海德格尔对诗歌的理解在诸多方面存在最终的分歧——比如策兰对“他者”的强调,但这些分歧乃是作为海德格尔存在(此在)之思的巨大影响之下凸显出来的“相同的乐曲”内的一些“不同的调子”,[8]而且,海德格尔给予策兰的灵感明显大过了策兰能够为他所带来的。林恩在挖掘两人思想相似性与差异性的过程中一再提到策兰对海德格尔哲学有意识的疏离与改造,然而出于论述一致性的需要,林恩对策兰诗歌指向从整体上错裂、脱离海德格尔存在之思的可能性保持了沉默。这个有意的沉默恰好提供了一个切入策兰与海德格尔之后存在之思的可能途径,比如布朗肖、南希、列维纳斯等人提出的关于存在者“我”的灾难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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